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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执的勇敢与无尽的情怀
----论迟子建新作《候鸟的勇敢》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盖 光

迟子建的文学情怀、人类情怀与自然情怀是融合的。迟子建每创造一篇文学文本,大自然都会成为主要的叙述基点,她不只将自然物及自然现象作为参照,而是作为生存及文学体验的“家”。她那温柔的情性表达中,含蕴着无尽的自然情怀。事实上,但凡文学写作,即便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只要充蕴着无尽的自然情怀,发自心底且有着深沉的、对大自然的依恋及惜爱,甚至敬畏,那么,在其文字、语言,乃至口头的言语表达中,都会内蕴绵绵情意,都会充满无尽的爱意。迟子建的自然情怀灌注了她文学写作的事实,是最扣紧人心、打动人心、感召人心的事实。由此形成的“迟子建现象”,也被普遍接受,尤其被批评家们普遍认同及接受。迟子建独有的文学体验及叙事特点,她的人物、事件、情节、历史、地域、家园、语言、哲思等等,都融通着浓浓的自然蕴意。对于自然现象及自然事物,亦如她书写人性、柔情那样,不只满含情意,更具启悟性。事实上,对生命的呵护,不只是人性之不可缺,更在于自然情怀不可缺,亦在于由自然情怀充蕴的理性不可缺。迟子建的文学书写及情意挥洒,看似多感性,但其内里却满含着理性、哲性的思索,只是不像我们善于纠缠于饶舌、艰涩的理性术语,沉溺于逻辑推演的“大而化”而已。出于文学地理的身份认证,北国/雪国是迟子建基础性的叙事境域,森林、河流、大山是基本的叙事载体。这系列性自然存在及自然现象的叙述节奏中,大雪又是基础的基础,或者是支撑“迟子建现象”最为重要的自然存在。雪,与她的生命、情意紧紧地扣接在一起。她的诗情及叙事有着雪样的清纯、柔情、细腻,她的理性和哲思含蕴着白雪的深沉。即便写那些极度残酷的自然现象、人类事件,她也会满含一种温情,以大自然的情怀来化解人们的恐惧及仇恨。迟子建的新作《候鸟的勇敢》是她自然情怀的又一次挥洒。小说叙事视角独特,以大自然的永续循环,以其季节的转换为叙事载体,以候鸟这种自然生物的季节性迁徙,以其独有的自然特性映衬人的世界,给予一种人性、人情的警醒。

物候与症候

大自然的情意融融与作家的情怀“共和”,借力独有的文学地理视阈,以其满含特性的叙述语言娓娓道来。迟子建会让人在爱中更具情意,在恨时亦会有情意化解之策。小说《候鸟的勇敢》,迟子建又一次借力于自然生物的坚执及勇敢,秉持了她的独有情怀,且以小见大,以点展面,锻造着东方白鹳,这种“吉祥鸟”的脉脉情缘。一只断腿的,一对向死而生的“情侣”,它们的“勇敢”,且至死不渝的信念及“爱情”,折射着:人如果能够不断地植生爱意、情怀,那会是多大的幸事啊!

《候鸟的勇敢》不乏戏谑、反讽,用力调制着世相百态。在常规与反常规、常态与逆常态、清醒与迷茫、理智与愚昧的比照中绘制现实的社会人生图像,这一切似在突破迟子建曾经的常规性写作。小说叙事并未强调于宏大事件,但却切近对现世的冷峻解析;其中所关涉的事件,并非曲折离奇,但却摄人心魄;所跃动的人物,几乎各个身上有故事,身后隐故事,相互间缠绕故事,且症候连连。故事的跌宕、行进,不断聚合着,又综合起来构建着人与自然万物的巨大反差。故事最终演绎为一曲生死恋歌,破解了何为“勇敢”,如何能够“勇敢”,继而植生一种“敬畏”感。这其中,自然生物的坚执与人的茫然又有了一种强烈反差,形成比衬。迟子建的自然情怀又一次借力文学情怀而打动了人,并深刻昭示,大自然永为人的师长。尽管这并未否认我们常言的自然生物的“本能”,但生物物性、类性特征,大自然的种种征象必然成为人类生存的重要参照,示导人的生命“症候”,廓清人的焦虑、徘徊、茫然、无措,甚至会引发人的自我的救助、救赎。显然,在迟子建这里,大自然的一切,并非单纯的物性实在,也不限于颐养生命的家园,作为情意表达的载体,作为一种救助策略,都富含着超越、超然之势,且会成为诗性的、审美的替代物。

《候鸟的勇敢》中选取两个相对远离城市的叙事基点:一是候鸟管护站,一是娘娘庙(松雪庵)。这似乎是两重除欲、修行及修性的“净土”。于是便有了两重人格:一是常人,一是出家之人。加之来来去去,似年复一年的候鸟,相互间对比、交叉、互通、交融,甚至爱意,最终趋近身体的融通。这两个基点并非孤立,而是时时地与喧嚣、且物欲横流的城市息息相联,因而也并非“世外桃源”,想必在这种世情之中,娘娘庙的出家人也难以戒除尘秽。

走进现代世界,如果能在地球找寻一块没有印记人的足迹的地方,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即便那些曾经清净、安宁之地,那些带有“桃花源”意味的“世外”之地,或者那种假想的“乌托邦”也只能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臆想。在管护站的区域里,假想一种“桃花源”,或许能成为“非虚构”,但事实交给人们的,却是此“桃花源”而非彼“桃花源”,或曰陶渊明的“桃花源”。在陶渊明那里,尽管“桃花源”也是一种假想,是“乌托邦”,但他却情意融融地绘制着无欲的平静之地。这个现世的“桃花源”却是喧嚣之地,不乏利欲的培育场,时时游历着欲望城市的影子。

与这两处清净之地对比,其后面的瓦城,虽然并非什么大城市,但却是个城市,既然是有人的聚居地,并且同样以现代脚步行走,也喧嚣、热闹,也灯红酒绿,那就必然存有各色人群。现代世界中人的各种情态、世态、症候,常态、困顿、悖论;民间的,官场的,市场的,家事的,皆错综搅扰。尤其是现代社会所发生的本有事件,政治的、商业的、文化的、观念的、行为的、交往的、伦常的,在这里无不存在着,各种剧作也轮番上演着,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城市发生的种种事件,跃动的各色人物,似乎用简单的社会规制及道德评价难以进行正确与否的设定,但这种种世态与情态又似当下的常态。面对这种世相,迟子建在惯常的柔性叙事中糅进了讽刺、戏谑、调侃。一切事件发生的中心点,各色关系的扭结点,或者各种矛盾的始作俑者,是那位能说会道、左右逢源,起到穿针引线作用的人,叫周铁牙。对何谓“候鸟的勇敢”,候鸟缘何勇敢?这个问句缘何生成,且初显于瓦城这只五脏俱全的小麻雀,其原发点也在周铁牙。候鸟野鸭是周铁牙的主要交际工具及谋利工具。这个起始点又植生了一个新人种,叫候鸟人,而候鸟人的内涵与外延又在延展及深化。小说各色人物盘根错节,便有了留守人与候鸟人的分野,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产生的各种矛盾,皆生于这两类人之间。周铁牙尽管不是秋冬南行、春来北归的候鸟人,但却是守候候鸟、寻机获利的候鸟人,又可称作候鸟人式的留守人。周铁牙的非法作为,在这个城市某个区域又似一种常态,但产生的不良后果,却引发公愤。于是,就产生了由候鸟神话而变换候鸟勇敢的逻辑进向。

在连连串接的事件中,一场近乎闹剧的“禽流感”事件,多个人物在此显形,为官、为人的品性,以及各个场面人物及其亲属,每个人的出场、言语、行为、心理表征无不浸洇着滑稽。两个颇重要的人物突然离去,对所谓候鸟人的行为,对其极大赚取财富及如何守财之策也颇具讽刺意味。“让那些底层的平民,尤其是非候鸟人窃喜,他们相信是候鸟杀了他们,禽流感真实地发生过了。”于是,在瓦城便演绎着一种候鸟神话,尽管颇多讽刺,但又多有事实存在。纷纷的街头巷议,候鸟人与留守人论战,戏剧效果跌宕。

候鸟事件——候鸟神话——候鸟勇敢,随着叙事节奏的推演,迟子建第一次给出了“候鸟勇敢”的称谓。这也初步明确,候鸟的勇敢及表现究竟如何,但这初显的叙事层面,不可能真正破解。

候鸟与候鸟人

在这初设的“候鸟勇敢”的“神话”中,称颂及叙述的,并非真正的,或者发自内心的,对候鸟习性的肯定,而是通过一个事件的调制,以其对权利及利益的获取,乃至各色人等的戏谑及调侃。因而这种“勇敢”从事实到意念,从行为到言语设置,从现实反观初衷,这其中不乏矛盾,或为言不由衷。

《候鸟的勇敢》系列化了多重候鸟人:管护站的人们;向大山索取(或者向大自然)的人们;像真正候鸟那样,冬去春来的人们,等等。小说还写了另外两种候鸟人:张黑脸,似乎与候鸟一样,渴望去管护站,执守正常的工作,又像候鸟那样去寻“爱”;那位局长,管护站的佳肴不是主要的,候鸟及森林的美态可满足摄影的所求,但更在“逃避”。周铁牙搭桥了多重候鸟人,使留守人也成为双重人格的人。瓦城人几近蜕变为候鸟人,或直接、或间接。这是谐趣,是吊诡,还是事实。候鸟的北归是其基本的生存方式,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亲、繁衍,这是常态,是物候本然。候鸟人也因其有了最大需求,索取是第一要务。候鸟的常态,似乎是一种唤醒,即便是候鸟的求爱,也提供索取机缘。因为候鸟产的蛋,是餐桌美味。人的活动,索取是不可逆的,且深度影响着这块土地的清净、安宁,干扰着在此休养生息的多样生物群类,候鸟必然于其中。事实上,人的活动多有悖论,如人们天天在论争先开发还是先治理,实际是开发越来越超常,治理却在萎缩。但凡在当下生活着的人,不论是何种层面,或从事着何种职业的人,都会认同自然清风、清晨流水、油油绿地、湛蓝天空的不可或缺,会极尽品悟田园风情、海洋波涛,但回到自身,需要规约自身时,利益取向又是无法节制的。

我们必须肯定,森林宁静的恢复,候鸟的回归,管护站的建立,无疑是多年来生态保护观念及措施得以不断强化,环境治理方式得当,产生了生态修复及生态恢复的积极结果,尽管成就巨大,但问题还多多。森林是不能砍伐了,但那些稀有的花草及珍稀菌类却会成为“受难”者。这次进入小说叙事序列,被疯狂盗采的是“达子香”,而盗采者是小说叙述候鸟人的一个重要人群。季节到了,候鸟回来了,候鸟人也开始活动了。保护候鸟的措施日渐得力,盗猎候鸟并非易事,除非周铁牙式的监守自盗。这种盗采甚嚣尘上,不仅扩充候鸟人的数量,也显示着人的无节制、无限定,对大自然的极度猎取也在这里被展览。

作为小说叙述主体的候鸟,对其科学的保护及养护,对森林及各种植被的保护及修复,等等,使这一切能够真正回到本有的生态恢复节律,并非一朝一夕,其步履还是极为艰难的。其中,最大的难度,无疑还是人如何节制,或者真正能够认识《周易》所言:“天地节而四时成;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利益及惯性是难以抑制的,周铁牙的所作所为就是微小的缩影。

自然物候是有时段的,生物类群是依据季节变化之“候”而生长繁衍。但人在意识深层中似乎无时段、无季节,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有利,或者时下只要言说“养生”,便会最大化取之。这种“取”从意念到行动是不可止歇的。

相望与相知

候鸟与北方大地的“相望与相知”,这是栖息,是自然的本有,是生命的必需。候鸟们来到这里,相恋、生养、训练、教导,其后辈们练就了生存的本领,冬天来了,它们又飞走了。它们之所以依恋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适宜它们从事本有的生存活动。同时,这也证明了多年环境保护、生态修复/恢复的成效。对人而言,与候鸟的“相望与相知”相比却不尽然,情形极为繁复和复杂。这其中,有关爱有加的,有利益熏染的,有欲望、感性支撑的,有直接的,有间接的,还有情意绵绵的“相望与相知”。

今年回归的候鸟中有了新军,即6只东方白鹳,小说对于候鸟的主要叙事主体是野鸭及东方白鹳。其中尤其牵动人情蕴的,是栖息在娘娘庙的那对白鹳“夫妻”。恰恰是它们,频频上演着揪人心魄的大片,最终演绎了真正“候鸟的勇敢”。野鸭是周铁牙最爱,因这是他的基本交流工具,多年以来,他以此获得了多样利益。这次,东方白鹳同样牵动了他的神经,因为珍禽到来,他能够申请更多的经费而中饱私囊。小说的主要支撑人物,也是最终映衬“候鸟的勇敢”的人物是张黑脸。张黑脸的“相望与相知”有两重因素,除了候鸟以外,他有一种朦胧的情缘,他盼望着,同时,他也是一位多难的人物。东方白鹳的出现,成就了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恩人了”的夙愿。原因起于一次森林大火,张黑脸受伤、昏迷,这时一只大鸟在他危难时解救了他。醒来后,他健忘了,被人们认为有些呆傻。当见到了东方白鹳时,想到了那只大鸟,似见到恩人,他渐渐恢复正常。实际其恢复还不唯此,朦胧的情缘,也让他内心开出“爱”的花朵。对于后者,其“相望与相知”的是娘娘庙的德秀师父,这似有越界之嫌。德秀是磨难重重,无奈而出家,尽管她坚执、守戒,显然难以除却“尘根”。他们的相知经历最终成为事实,但并非与喜剧结缘。现世的狡黠往往会将事实锻造成悲剧,德秀的生命阅历似乎就在印证这种“明理”。世间残酷也是事实,又难以言表,故这种越界的事实是否能换得悲剧性结局?事实上,德秀是个边缘性人物,是世内及世外的边缘上艰难徘徊的人。历尽磨难的德秀,内心满含着对情缘的依恋,当望到那对野鸭在波光里凫游,看着它们相依相恋,她也忍不住叹气,慨叹“出家人无喜无悲”。她的叹息很多,又怕人知,每想叹气时,就走出娘娘庙,面对一朵花、一团雪、一棵树、一片云,甚至叶脉上的一颗晨露叹气。

我们并非过度揣测,或过度解读这种姻缘磨砺,但一种常态与非常态的事实存在,一种越界与非越界情缘焦虑,并满含绵绵情意,这是否富含隐喻?事实是,这两个人物,以及期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令我们难以略去对人世间的焦虑、困顿的一种叙事及其表现。出家、修道,继而断绝现世的情缘,何以可能。这种悲情叙事并非孤立的,显然因于人事的残酷。不只是人与人之间,更伴以人对候鸟、对多样存在的自然生物,决绝、残酷地任意屠戮。爱也好,情也好,德也好,何时能够成为常态。

救生与救赎

鸟,不唯候鸟,当其进入,或相伴于人的生活,其鸣唱及相互间的对话,就带有某种昭示性。这时的鸟,或许不仅仅是某种自然生物,也不只是人的生活伴侣,更似于人对美好寻求的参照。

鸟能促动人的心灵,能使人的力量坚实,又可成为悟解何以为美的一种标识。与野鸭多成为交际品、成为餐桌佳肴,以及其命运多舛不同,《候鸟的勇敢》着墨颇多,且渐进地叙述那在娘娘庙栖息的白鹳一家,既有危难,也有呵护。“丈夫”受伤了,得到了博士的救治,先养护在管护站,后被逐出,在外栖息,不能回家。“妻子”常带着3个孩子来看望它。恰恰是这只受伤的白鹳,最终将小说推向高潮。这一家的际遇,是小说悲情叙事的重重笔墨,又似一条线,牵引着小说中各色人物的状态情缘,有善意的,也有背弃的。白鹳群像又似镜像,映照各色人等的心灵状貌及命运走向。如果说,在小说第12章之前更多的是从理从俗地剖解人事及人情,那么,第12章开始逐步剖解鸟类及鸟性。其中的契机有两重:一是春深了,草深了,雨水的降临,让金瓮河也深了,候鸟们开始繁衍了;二是“金瓮河候鸟研究站”的成立,有了一位叫石秉德的专业博士,就有了利用双重视角来介绍及评介自然的物性、物候及多种鸟的生命特征的机会,而切近的主要视点就是候鸟的繁衍。繁衍是任何生物物种及种群的必需,是最为明显的生物性表征,直接影响着种群接续。这时鸟的父母们会使出本有的技能,甚至浑身解数,抚养并教授幼鸟各种生存本领,幼鸟们也悉心求学,承接父母的爱。这时鸟的勇敢、鸟的智慧无疑似神话。对于人而言,对鸟的侵占,这个季节也是有其利的,这不限于候鸟。此时,获取鸟卵及幼鸟是主要捷径及目的,有时人们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达一己之利。对研究者来说,同样在这个阶段是推进研究的重要进程,并且也是认知鸟的智慧的主要方式,当然,对野生动物“施救”是重要的目的。石秉德这样做着,并人工孵化了多类候鸟,尽管结局并不乐观。在云果师傅眼里,他在创造奇迹,“想不到不用将蛋坐到鸟屁股底下,鸟儿一样出生,真是神奇”。这时的神奇不只在于这种孵蛋策略,还有石秉德所带动的“电”的产生。这似乎也促使云果师父春心萌动,且日日来此“读经”,不知是真读,是借电,还是赏鉴青年博士。

《候鸟的勇敢》中的各色人等多有违背常理的观念及行动,因而使社会进程、他人的生活都受到诸多的影响。有的认为理所当然,有的频于狡辩;有的是权力使然,有的则是生活所求,其中也不乏总怀愧疚之心的人。这形形色色,便引发各色人等的岌岌可危之感,似在“煎熬”,又似“真真假假地等待神灵的审判”。这不只在心灵、心理及精神上,还有直接的行为表现。不论是周铁牙时常表现得强势,还是张黑脸或尼姑们常常的忏悔;不论老葛们时时的萎缩,却又不择手段、处处疑心,又“无比沮丧”,还是局长们的顺风顺水,“不能因贪口腹之欲,铤而走险”,这是周铁牙的姐姐、瓦城林业局长的母亲对弟弟的告诫。但试想,在人与人之间,任何社会之间,假若人有些微的忏悔心态及行为;在自然面前,或者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面前,如若能消却征服、改造,弱化那种“中心”性观念,崇尚一种敬畏感,这是难而又难的事吗?试想,如果以那些细小生灵的灵性及优美,催生人的爱意情怀,应该不是难事吧?像德秀看到那滴晶莹的水珠,并祈望这是救助,是救赎的“甘露”,这能否撼动人那固化的心呢?当人的强势,越界活动真正危机到人自身,甚至个人利益,直至生命的时候人们才会喊出“关爱自然”、保护环境。事过之后,又重回日常。对现代人来说,关爱自然之目的更多的还是关爱自我,且少有反思我对自然如何,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多在想自然的各种状况如何影响了“我”的生活、生存,甚至如何危及着“我”的生命。面对空气、水源、食品,甚至资源能源对人们生活、生存,直至生命的深度影响,当与“我”产生对峙时,现代人仍然会选取后者,同时,又难以排解焦虑、恐慌。如作品中的各色人物,人人带有岌岌可危之态,似为“病态”的人。亦如迟子建在小说“后记”中所说,小说中人们都有“种种心事”:“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

“候鸟的勇敢”是否映衬了人的“精神迷途”,比衬着人的怯懦?认知乃至确证候鸟的勇敢是否是对人的救助及救赎?自然的大美,生命韵律,如能唤醒人那无尽的自然情怀,催生人的爱意情怀,尽心救助,必达救赎。在这种情境及境域中,人能够冲出禁锢,追寻理应得到的情与爱,去融入大美的情意,像东方白鹳那样义无反顾,无疑是人生的幸事。

勇敢与怯懦

大自然的春夏秋冬,季节变换、循环、轮回,依其本有的韵律、节奏演奏交响乐章,使得在此生长的各种生物,不论动物还是植物,都表现出本有生存状态,这本是亘古不变的。迅猛发展的工业脚步,植养了现代人,也促生了“候鸟人”这种现代人,这似在大自然循环乐章上添加了一个“新”的音符。时节已到,“候鸟做着迁徙的准备,候鸟人也一样”,来来往往的候鸟人都在做着准备。

万物依循大自然本有的节律有机运动,而不超度、不超限。多样存在的自然生物种群,看似物物之间,在争斗、在杀戮、在蚕食,实际这是“金字塔”的本有状态,是有限度的,且趋近平衡、有机。大自然的“勇敢”是在执守这种平衡及有机,依循本有节奏韵律演进,生物体间的交往、互助也在此跃动。迟子建将自然的“动”呈现为由事实到精神的崇尚:一方面涌动她的自然情怀,另一方面,放大和延伸这种情怀,彰显普泛性。《候鸟的勇敢》中,她将无尽的情怀汇聚到这对东方白鹳身上,并极尽张扬由白鹳而聚合的一种情意、一种超验、一种崇尚,积聚某种胸怀,汇聚她惯常的美学追求。中国民间的鸟崇拜中植生着一种信仰文化,其中的情鸟信仰及仙鸟信仰是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所谓情鸟信仰,即是以雌、雄鸟的琴瑟之和来比喻人间男女情侣之好、婚姻之美。”“所谓仙鸟信仰,即是人们对某些鸟类神仙化的说道和崇敬。”这并非人们的杜撰,而是依据鸟类的生物特性,促成人的认知,从而生发出来的。对于这种情性与仙性,“仙鹤”理应在此类。基于人们普泛的认知习惯,仙鹤之仙,具有无限的神通,小说的东方白鹳就是此类的“仙”。

对于东方白鹳,小说并未直接描述其生活习性,而往往通过人的视觉及体认去认知、判定。除了科学实验之外,如张黑脸记忆的大鸟,引发他的惜爱之情;德秀的言语交代了它们将“窝坐在了三圣殿的烟囱旁”。德秀的视觉还描述着:“它们悠然在金瓮河上,不用说,那样的翅膀打出的涟漪,会像礼花一样绽放。”而那对作为小说主人公的白鹳“夫妻”的一切行为、目的,多出自德秀的叙说;德秀对之观察之细致,品鉴之深,个中缘由,颇具意味。事实上,白鹳生存本是悠然的,有其自主选择,且有独具魅力的仙性。当作为新军出现,小说总使之显现着不畅,甚至总是堕入困境。除了本有的事实存在之外,这也是迟子建逐步还原何谓“候鸟的勇敢”,挖掘候鸟大美,以至于展示自然的大美的叙事策略,这必然是她的美学寻求。

《候鸟的勇敢》推进到第18章时是严肃的,且以极强的美感冲击力,成为最能撼动人心的一章。“大自然进入了情感最为饱满的时期”,这个乐章中,推进着人鸟的相互比衬,相互辉映,书写了一出死亡恋曲。求生的祈望,热爱生命,是自然生物生存的本然。《候鸟的勇敢》“后记”中,迟子建也谈道:“我写得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金瓮河因两岸草木凋敝,陡然开阔了,风儿像一支刚劲的笔,将盛夏时节山林这大块文章,去除枝蔓,删繁就简,使之更有精气神。”

迟子建“雪情结”出场了。管护站的人都撤离了,张黑脸曾表示,这只东方白鹳不走,他就不撤而与之共守。他目睹了白鹳“夫妻”的至深情谊,它们的相互鼓励,双双飞离,让他感到无比欣慰。清晨,德秀师父来了,他们共进早餐,他们迷恋两个人在雪地上无言行走的那种踏实感和幸福感。他们一路南行,走了很远,当准备回返时,德秀师父首先看见松林的白雪上地上,似有几朵橘红的花儿闪烁。那朵绽放的花朵,原来是东方白鹳鲜艳的脚掌。“那两只在三圣殿坐窝的东方白鹳,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它们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他们动用十指,挖呀挖呀,直到傍晚,十指磨破,流出鲜血。埋葬了这对“夫妻”,张黑脸和德秀师父饥肠辘辘,分外疲惫。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回返,却难以辨清东南西北,狂风搅起飞雪,没有光亮,望不见北斗星,没有人家,没有路标。候鸟的勇敢,促发了他们的勇敢,但他们勇敢的路途又在何方呢?

迟子建的文学情怀,并不长久地书写哀伤感,也未过多地引人去沉浸于悲情的感受。这其中,包蕴着无限的希望。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那位鄂温克老人的坚韧,她在坚守,别人都走了,她自己带着孙子“安草儿”留下。这并不哀伤,而是满怀着“生”的希望。这弥足珍贵的希望,似乎也是一种“勇敢”吧?像东方白鹳那样,只要有“生”的欲求,只要情怀满满,就能够在充满脉脉情意的叙事中撼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