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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现代视野中传统文化的复魅
----以《刀兵过》中的王克笙、王明鹤父子形象为例

2019-11-12王洪岳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王洪岳

发表在《中国作家》2018年第4期上的长篇小说《刀兵过》,随后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单行本。首先对其作者老藤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老藤,原名滕贞甫,山东青岛市即墨区人,1963年出生,在东北工作,当过党政干部,后成为辽宁省专业作家。这些信息让我感到某种亲切,因为同龄、同乡,而且我也在东北工作过几年的时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

《刀兵过》所刻意追求的艺术旨趣,所着力塑造的两代中医兼乡绅王克笙、王明鹤形象,以及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在近代辽河口地区过刀兵的百年历史中演出的或悲壮或惨烈的人生故事,恰与我所倡导和阐发的元现代主义有内在相通之处。

所谓元现代主义或元现代文论,主要是就近现代以来中西方信仰文化之维式微,犬儒主义、功利主义、实用主义、虚无主义盛行,特别是西方后现代主义之后理论话语命名的尴尬状况,挖掘继承本土既有的文论话语资源,借鉴西方关于元现代主义话语的萌芽,尤其是后现代的洒脱精神、现代主义的担当和探索精神,而提出来的新的文学理论话语。元现代主义是在三层的文化积淀中,在后现代之后和当代中国进入新时代的文论话语,一个重要维度就是对于信仰或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重构。即在近代启蒙也即祛魅进行了一个多世纪的今天,在传统文化尤其是信仰文化的惨烈断裂中,诸如儒道释及其相杂糅融汇而成的信仰文化可否重建,如何重建等问题,日益显豁地摆在今人面前,文论建设就是要从重建信仰之维入手,促使两者相互激荡、相互促进。按照元现代文论思想,传统文化尤其是曾经行之有效的信仰文化是可以也理应在当代复活的,不过它应该是以一种具有魅力的悖论和张力的形式复活于今日,是吸收了康德理性信仰之后对于神圣之物的再度敬畏。在当下纪念百年新文学之际,我们也有必要重审、重估儒道释思想及其杂糅而成的中国人的信仰体系。就在巨大的历史断层中,在续接传统的艰难努力中,老藤《刀兵过》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而厚重、执著又变通的关于传统文化信仰如何重构的文学文本。

近代一百年来,儒道释相互融合而共同营造的传统中国的神灵信仰文化逐渐被破坏殆尽。原本建筑在伦理道德信仰基础上的乡村文化可谓一片瓦砾、一地鸡毛。面对如此惨淡的境况,有良知的作家纷纷努力用自己的艺术之笔,希图在这片式微的碎片中重建我们民族赖以生存了数千年的文化信仰价值体系。陈忠实的《白鹿原》为以白嘉轩、朱先生为代表的儒家衰微唱出了一曲震撼人心的哀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写出了边地鄂温克族人的萨满信仰在战争和现代文明冲击下衰微的艰难过程;张炜的《古船》写出了隋氏兄弟抱朴、见素身上儒道互补传统人格重构的希望;另一位山东作家赵德发一系列关于传统儒道释的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天理暨人欲》《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等,全景式地描写了近代以来儒道释传统信仰文化衰微及其复生的可能性。现在,作家老藤的《刀兵过》可谓这种文学努力的又一个重要收获。

《刀兵过》对于乱世中人物形象的精雕细刻,体现出了作家描写、叙述的功力。围绕中国最典型的传统文化类型诸如儒道佛融合后构成的中华民族的道德信仰,小说着重塑造了中医王克笙和子承父业的儿子王明鹤的形象。王克笙和王明鹤所生活的辽河口浩荡的湿地苇地九里屯,在整整百年的历史时空中经历了十余次过刀兵的乱世。正是这一对父子,和村民们一起建设家乡、抵御外侮、化解矛盾、消解冲突,一次次化干戈为玉帛,使九里屯一次次免遭灭顶之灾。带着母亲送给他的一幅画着儒家的至圣先师孔子、道家的医圣孙思邈、佛家的祖师达摩的画像,辗转至九里的王克笙专门建起了三圣祠。作为主人公的王克笙和王明鹤以儒家仁爱和忍耐为处世根底,以医术和道家为济世源泉,以达摩和佛家为躲过刀兵的福源和契机,以柔克刚、柔肩担道义、妙手救世人。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王明鹤能够安然度过80余年的艰辛岁月。这充分体现了他们作为儒者,又不乏道家和佛家禀赋的得道之人的智慧和超越血缘伦理的大爱的丰富人生。

在近百年的十来次过刀兵的危机中,无论清兵、土匪、日军、国军、共产党军,以及红卫兵,王克笙、王明鹤父子始终坚守着一个底线,以自己的医术和道德,在赢得了苇地九里人敬佩的同时,也以乡绅的大胆与担当,帮助乡亲们躲过/度过一次次过刀兵的危难。王明鹤多次声明自己作为乡医的原则:“命不分贵贱,医不分妍媸,我岂能厚此薄彼,媚官怠民,罔顾医德。”对于碱滩苇地里井然秩序的九里屯,小说除了正面描写王氏父子的信仰理念,“苇地既荒,克己复礼勿忘;乡绅卑微,赴汤蹈火不辞”,还通过来自京城的新青年栗薇、栗娜姐妹俩惊讶的眼光,侧面描写了无论酪奴堂、三圣祠,还是村民居住的青砖房,抑或控制肺病肆虐、霍乱爆发的中医施救,要害正如姚大下巴回答栗娜的话——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地有“三圣祠,有信仰”。这是一个没有地主的屯子,如果没有刀兵和动乱,可谓是儒道释信仰下的“街坊和睦相处,奉信守约的礼仪之乡”的世外桃源。在半个多世纪自晚清经民国到伪满时期,辽河口三圣祠和酪奴堂虽多次遭遇过刀兵,但依然留存并不断壮大起来,但是在“土改”到“文革”时期,这些让九里人能够摆脱邪恶、走出晦暗、延续下来的儒道释的建筑、乡规民约和议事制度,被清除殆尽。王明鹤先是对坚决镇压弃恶从善的子虚道士的不解,再有对“文革”毁掉三圣祠和酪奴堂的深刻绝望。原本王克笙和王明鹤秉持“三圣在,天塌不下来”的坚定信念,但是却在“土改”至“文革”的疾风暴雨似的新式过刀兵中,几乎被彻底摧毁。王氏父子之所以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三圣信仰,既源自于历史传统的滋养,又汲取自现实生活世界的过刀兵的种种惊心动魄的生死体验。但他们都不是传统教条的固守者,而是传统道德的践行者和发扬光大者。王克笙和王明鹤治病救人,是按照医德和人性立场出发,病人的康复高于一切。在王明鹤看来,“我不问政治,眼里只有健康人和病人之分。”即使在日本侵占时期和“文革”中,他也尽量做到对病人一视同仁。在他的行医生涯中,他不但救治那些善良的村民,他还救治过土匪、清兵、日本人、国军、破四旧的红卫兵。在“文革”中,即使对生病的所谓“专政对象”他也积极施救。“三圣”实际上已经是三种宗教般的信念彼此缠绕渗透而统一起来的民族精神信仰体系。王克笙、王明鹤是其活生生的典型代表。“土改”时期戚书记想以自己的思想改造王明鹤:“不能让一个善良的乡绅在缺少阳光的道路上独行。”但这种改造他人精神世界的企图,在叙述者看来,是一种历史的回返和过分的自信。王明鹤将被枪毙的子虚道士(曾经的土匪野龙)埋葬在九里墓地万柳塘,这实际上是一种儒道释融会贯通后超越世俗道德的超善恶信仰使然。

三圣祠被毁于“文革”高潮。九里经过了唯一一次未带刀枪武器的过刀兵,十几个红卫兵小将毁掉了三圣像和三圣祠。因红卫兵齐步走,把过路桥震垮,女孩子林波淹死了,是王明鹤建立的墓地万柳塘收留埋葬了这个天真的女红卫兵。小说氤氲着一种神秘的因果报应又超越世俗道德的超善恶气息。这个幼稚而被洗脑的红卫兵以生命的代价,祭奠了他们狂热破坏所造成的不幸。三圣像三圣祠被毁后,王明鹤变得沉默寡言,目光呆滞,似乎失去了魂灵。1981年,已经81岁高龄的王明鹤当年亲自教导过的白鹤五子(此时都身份显赫——副部长、副省长、副司令、国企经理、台湾大商人)低调回到九里屯,为自己的老师祝寿。不久乡医、乡绅兼塾师王明鹤寿终正寝,白鹤五子为自己的恩师守灵送终。被毁掉的神秘的蟹冢和剑冢,还有玉虚观、三圣祠,在白鹤五子的襄助下都一一恢复了,物化形态的宗教建筑恢复了,但是传统信仰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吗?

在近现代异常的动荡年代,王氏父子以柔克刚、慈悲为怀、仁爱为本,带领九里村民躲过了一次次刀兵灾祸。小说的神秘性和俗世性的结合就体现了某种元现代性特征。小说伊始先声夺人,站生(立生)的、睁着眼的“王克笙一降生就给了接生婆一个耳光”。接下来更具神秘性的地方在儒道释三家信仰的杂糅和交汇。在近百年的过刀兵的历史叙述中,村民的生存和延续乃九里村最为重大的问题。因此,在小说滞重的氛围中,那种神秘性和通俗小说的某些技法的运用,起到了软化叙述氛围的滞重所带来的压抑的作用,同时平添了洒脱的空灵化审美色彩。小说的切入点是道佛及其神秘性。小说大量写了道姑和道士的日常饮食起居和修身练武的场景。如对黑龙江奎宁慈悲庵里三家合一的萨满胡叉玛的描写,就充满了一种神秘气息和令人惊悚的感受。由于隐藏着秘密,王克笙三次都未能向胡叉玛说出真话,于是他一次次买来上等的大公鸡向叉玛请教。等说出了真话,王克笙就受到了胡叉玛同样真心的对待。胡叉玛具有预卜未来,看穿人心的能力,这已经让读者感到不可思议。然而这还仅仅是小试牛刀。接下来的叙述充满了这种神秘性。塔溪道姑这个形象几乎自始至终对于王氏父子有着重要影响,成为其形象塑造的不可或缺的指引和佐证。塔溪道姑喜欢喝茶,王克笙和王明鹤父子也是极喜欢茶道文化的乡医,“以茶化人”、民风归厚。塔溪道姑和胡叉玛类似,能够预卜未来,具有道教出家人的高尚情怀和崇高能力,廉洁自爱,一心弘法。她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促动下,自黑龙江省来到辽河口的苇地,成为王氏父子心灵的依托,在过刀兵的危难时刻,她常常帮王克笙和王明鹤逢凶化吉。王克笙寻找行医之地,也就是索解乩文之程,乩文曰:“玄奘西行马不停,皇陵北望三百程。水泊之上燎原火,天求辽阔地求宁。”一片数百里几乎荒无人烟的莽莽碱滩苇地,竟然成了王克笙未来的生息和行医之地。当初这片苇地只有四家,都是没有文化但淳朴善良的外来移民。苇地里多次爆发霍乱,正是中医王克笙、王明鹤父子力挽狂澜,才使九里起死回生。

王克笙还以自己所带安徽祁门安茶来化育乡民,即所谓“以茶化人”,茶可以让朴野粗鄙之人变得文明起来。当然我们透过小说文本表象可以看出,品茗饮茶还只是一种文明的外在形式,而以三圣(三圣祠、三圣像)神灵信仰教化村民,才是其内在底蕴。来到碱滩(后来的九里村)的王克笙才22岁。在这片被命名为“九里”的碱滩上,品行高尚、医术高超的乡医王克笙成了韩马姚姜四家的“先生”、塾师兼乡绅,也成了他们身处乱世“过刀兵”的主心骨。另外一个易为人忽略的地方是,王氏父子不但建立了酪奴堂为村民治病,建立了三圣祠作为村民敬拜的场所,建立了白鹤书院教育弟子,而且建立了村民自治的制度——最早的五家王韩马姚姜,后来又有一家陶姓商人落户,村民代表参与的九里村议事制度,每逢过刀兵、纳赋税等村中事务,王克笙和王明鹤作为乡绅就会组织大家参政议政,共同解决关系九里生死存亡的大事。这个行之有效的带有民主自治色彩的制度,直到“土改”时期才被废除。小说中关于儒道释的信仰和村议事制度的描写,在今日依然带有极大的建构性价值。这是我们以元现代理论分析出来的一种基于现代建构的思想,值得好好挖掘、继承、发扬。

王克笙老大不小才娶了蒲秀才的女儿蒲娘为妻。蒲秀才被日本人杀害之后,他的女儿蒲娘来到碱滩苇地和王克笙结婚。蒲娘协助丈夫,为村民治病,教村民生计,帮村民安然过刀兵,一次次化险为夷。他们的儿子王明鹤的爱情之路更是坎坷,以至于他一辈子独身而无子嗣。王明鹤把全部精力用在了保护乡亲,为民治病上,和父亲一样,以乡医、乡绅兼塾师的身份,每次遇到过刀兵的危机之时,敢于和善于舍身求义、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把生命置之度外。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他暗地里喜欢玉虚观的止玉道姑,但是和父亲同塔溪道姑的关系类似,仅仅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后来,赴北大求学的姚远带恋人栗薇回九里屯探亲,一同而来的还有栗薇的妹妹栗娜。王明鹤和栗娜互有好感,但终究也是彼此遗憾终身。正如栗娜脖子上长了一颗苦情痣,果然其爱情婚姻曲折不幸。而王明鹤同另一位圣洁美丽的年轻女子止玉道姑曾经有过肌肤之亲:在一次躲刀兵的时候,在地洞里止玉脚踝脱臼,王明鹤背着她脱险并为其诊治、矫正。两人惺惺相惜,美好而朦胧的情愫在各自的心田里成长,但由于止玉坚守教规,抑制了萌动的情欲,两人的爱情亦无疾而终,令人唏嘘。

如果仅仅有洁身自好的儒家情怀,在兵荒马乱的过刀兵年代里,王氏父子及九里屯是很难一次次逢凶化吉的。在王氏父子形象的塑造上,道佛的因素无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在每次过刀兵的危难时刻,在村碑“九里义渡”处,王克笙或王明鹤往往以乡绅的担当献身精神,正面迎接骚扰的各路兵匪。即使是日本鬼子、土匪盗贼来侵扰,他们或虚与委蛇,并配合以医术施治,化解即将降临的危险;或医道(砭石、中医)与佛(达摩)结合,诱发“匪亦有道”的善念,让他们放下屠刀;或借助于玉虚观和七十三洞让村民躲过屡次的刀兵之灾。然而,到了“土改”后,虽然战乱时期的刀兵时代结束了,这些一再地帮助九里躲过种种灾难的观念和方法却开始失效。直到“文革”,红卫兵串联路过九里屯,三圣祠被毁,三圣像被砸,白鹤书院不复存在,茶道也早已荡然无存。整个九里屯的传统文化载体及其精神实质,全部惨遭废除。

小说还有一种超越善恶的伦理观、道德观。第一次过刀兵,老地年、黄开将军牺牲在倭寇刀下,埋葬在九里的万柳塘墓地。基于对中医及其背后儒道释信仰文化的崇敬,小说写了姚大下巴的三子姚远这个参与过火烧赵家楼的北大学生,在京城学了一脑子的西学思想,极力反对中医中药,只信西医西药,最后死于肺结核。其骨灰返回九里,王克笙让其埋在了万柳塘,其灵牌进了三圣祠。这表明了叙述者的态度,对中医中药的无限虔信,苇地的霍乱如果用西医治疗就还会复发,但王家父子用中医中药治疗则让村民百姓,各路刀兵,包括凶狠毒辣笑里藏刀的日本军人军医,统统都心服口服,不再复发。依托于儒道释的王氏父子,不但是乡医、乡绅、塾师,更是超越了善恶的大爱仁者。本来,独行侠般的苇地土匪野龙早已经脱胎换骨、改邪归正,并且曾经按照乡绅王明鹤的指示,暗杀了日本拓荒团骨干水谷,以一种以恶止恶的杀戮而完成了性格的逆转,真的做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曲折地挽救了苇地,挽救了九里,然后他来到玉虚观,成为子虚道士,玉虚观的守门人,又修葺道观,修桥铺路。但在“土改”时子虚道士被人揭发而遭镇压枪毙。面对弃恶从善的子虚道士即将被正法,王明鹤有了对新时代及新组织所倡导的“土改”的怀疑,他质问新组织的掌权者戚书记:“难道只有杀头才是好办法?让他用余生赎罪不行吗?”这种超越善恶的质问几乎亘古未有,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直面数千年来我们民族冤冤相报的传统心理世界,隐约中期盼一种新的世界观、价值观来解构之、改造之。对于这位戚书记,叙述者的态度也显得有些暧昧,在没法调和的情况下,只好让他和永远的敌人、老于头(尉黑子)双双掉进化粪池淹死了。这不免让人想起莫言的小说《酒国》中的主人公丁钩儿醉酒后掉进粪坑淹死的情节。这里简直异曲同工。无论死去的方式如何,死后原知身平等,一切均在尘埃中。虽然小说写了“文革”后改革开放,战战兢兢的人们开始恢复道观、寺庙和三圣祠,但是几乎被连根拔起的儒道释及精湛的中医中药,尤其是那种虔诚的文化信仰和道义担当的伟岸人格,是短时间可以恢复的吗?对此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在小说中,传统文化叙事不仅仅停留在抽象的儒道释思想,除了那些具体而微的医术砭石施救,王氏父子还“以茶化人,民风归厚”。正如酪奴堂的来历那般,充满了中国文化的辩证思想,既谦卑又自信。“酪与茶,孰为主仆?重酪轻茶,夜郎自大,结果反成茶奴,可叹八旗子弟至死不知其理!”苇地逢年过节或待客之道——八大碗(肉鱼蟹等菜)带有东北饮食的油腻性。而王克笙带来的祁门安茶,以南方茶文化的空灵化解了这种油腻性。这种日常细节的描写,体现出了东北苇地人们日常生活的科学之道。当然,茶道仅仅是小说所刻意描写的九里人日常生活诗意追求的表象。在伪满时期,日本军官兼军医黑木想把酪奴堂改造为霍乱研究所。王明鹤和九里屯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他以集三圣信仰所建立起来的智慧、胆识、勇气和医术,成功地化解了这次危机。通过为日本兵施治,既使得九里摆脱了危难,又维护了医者的尊严,同时还通过药方抑制了日本兵对中国妇女的为非作歹。一石数鸟。黑木认为王明鹤是“以茶为体,以三圣为用”。但在叙述者或作家老藤看来,这只是肤浅的皮毛认识。恰恰相反,中国民族数千年来历经磨难仍然生生不息,依靠的是三圣信仰,这种融合了儒道释的三圣信仰在小说中又体现为三圣崇拜,物化为三圣祠的建立,在王克笙携带的母亲送给他的《朱子治家格言》中呈现出来。这种底蕴体现在王克笙和王明鹤父子的《酪奴堂记略》之《彰善》《记过》的历史记载中,正如明代袁了凡的《了凡四训》,儒道释三圣信仰文化追求那种“化凡入圣,超生了死”的境界。这种追求源于那种潜在的民族坚韧的寻根冲动。而自王克笙开始,他谨遵母命,发誓要改回朱姓(这是否暗喻了在满清,作为前朝的皇族朱姓是受到打压和迫害的姓氏,王克笙父子改回朱姓,但必须在海清河晏之时,可视为恢复大汉民族正统的民间努力?)。王克笙、王明鹤父子的三圣信仰,汲取了儒家的仁爱宽厚,道家的以柔克刚,佛家的慈悲为怀,方能克服孔子在权势面前战战兢兢的心态,克服道家保全自身的自利主义,克服佛家舍身饲虎的偏执和极端,在屡次过刀兵的乱世中不但坚守住信仰,而且保护了九里,维护了自己的生存乃至尊严。这种杂糅型的中国民间信仰,以王氏父子高超的医术、高尚的医德为基础,且与日用饮食、家国情怀、道义担当结合,共同构成了近现代百年来底层中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

王氏父子的爱情生活,向读者展示了主人公过刀兵年代的坎坷宿命和独特情趣。洁身自好的王克笙自天津赴关外黑龙江寻找栖身行医之地时,在慈悲庵遇到了冰清玉洁的塔溪道姑,后来两人先后辗转到了辽河口的茫茫苇地,塔溪道姑在附近玉虚观,与成为乡绅的乡医王克笙依然惺惺相惜。就在两人可能再续前缘之时,道行深厚的塔溪道姑和执著承担乡医、乡绅、塾师职责的王克笙,依然没有成为夫妻的缘分,他们以各自的漫漫人生践行了儒者和道者的“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古训。一对彼此爱慕,彼此关照,彼此心领神会的有情人却终不成眷属,这等悲剧在王明鹤又似乎来了个轮回。而且王明鹤在个人的恋爱和婚姻之路较之父亲更加坎坷。和父亲一样正逢乱世的王明鹤忙于建立九里的乡规民约的秩序,忙于治病救人,忙于教导白鹤书院的弟子们,更忙于同清兵、土匪、俄国兵、日本兵、国军、共军等各路刀兵匪军周旋,在不丧失自己作为乡医的职业操守的前提下,有时候又难免不委屈就全。而他和止玉道姑的关系,一如父亲同塔溪道姑的关系,仅仅停留在互相欣赏、互相倾慕、互相借力、互为朋友的程度,更有甚者,在日本人占领下以及在“土改”和“文革”中的语境下,作为三位一体的王明鹤,其身上的担子愈加沉重,为此他终身未娶,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苇地,献给了九里,献给了茫茫湿地上的乡亲们。和塔溪道姑一样,止玉道姑成为映衬王明鹤率领九里过刀兵的有力助手和依靠。道家或道教文化在此成为儒道佛合一的王克笙和王明鹤父子形象塑造的有力底蕴。在中国文化中,仅仅有儒家或儒学思想尚不足以抵御外力施加于儒者的重压,比如《论语乡党》载:“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这是《论语》中非常重要的一段话语,写出了孔子面对世俗权力的那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表现,尤其是在国君面前的那种局促不安、屏声静气的样子,显示出一代原始儒家彬彬有礼、谦虚谨慎之风貌的同时,也种下了后世儒家在君主面前那种卑微忐忑的姿态和形象。而道家的出世思想在此显得高出一筹,至少能够由于不食周粟而显出人格的洒脱自然。所以,作为道家形象出现的塔溪道姑和止玉道姑给予王氏父子的,除了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情谊,更有遗世独立的情怀。原本就崇奉源自道家的医圣孙思邈的乡医王氏父子,其实与道家思想有着天然的精神和信仰方面的紧密联系,也正是这种与职业选择密不可分的精神联系,佛家达摩那种众生平等的意识,融合筑牢了他们心中热爱众生的思想。而又作为仁者儒家孔子的信徒,他们拥有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精神,带领九里人,以柔克刚,屡屡化险为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刀兵之灾,从而成为方圆数百里碱滩苇地上伟岸的民间领袖、民众导师、民生福源,成为我们民族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力量的源泉。这种基于民族之根深蒂固精华的挖掘、阐释和形象塑造,有的放矢,具有振聋发聩的叙述和审美功能。虽然小说并没有赋予王氏父子卡里斯马般完美的高大上的气度,但是围绕他们以及塔溪、止玉道姑等人物身上确确实实有着一定的此类人物的禀赋,他们具有或为民请命或自我牺牲或撒播大爱或洞察世事等性格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小说带有了回返宏大叙事的意图,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这一叙述意图。这是中国近现代小说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祛魅之旅之后,回返充满了人文精神魅力和神秘色彩的儒道释信仰之维的艰难的文学创造。那些神秘而惊悚的过刀兵的故事,那些人物所遭遇的惊险而神奇的情节,那些儒道释及萨满不乏陌生化的信仰仪式,都带有返魅的文化人类学和审美意味。这对于当下虚无主义、犬儒主义盛行的时代病根,可谓一种釜底抽薪的疗救之药剂。

小说特别是结尾部分也留下了一些让读者感到疑惑的地方。其一,小说虽然以敬仰的口吻讲述了王氏父子的仁爱情怀和道义担当,以欣赏的口吻写了两个道家人物塔溪和止玉道姑,但是叙述者似乎并不以此为最高人生目的。小说还塑造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要么西化思想严重,坚持用西医施治而搭上了性命,如姚远;要么热爱科学,致力于研究湿地,但最终颠沛流离大半生最后家破人亡,如栗娜。这样就隐约地写出了对于近百年中国社会和文化语境与坚持科学、西化的先驱们所探索道路的某种质疑和反思。其二,贯穿小说始终的三圣信仰及最后三圣祠的重建昭示着传统儒道释信仰的复苏,然而王明鹤却没有子嗣,这是否暗示了这种传统的后继乏人?其三,走出九里的白鹤五子均以显赫的政治或商业身份返回家乡,为恩师王明鹤祝寿进而又送终。可以说,小说在结尾处还是将理想的人生定位于高官或巨贾大富,五子当中竟然没有一人继承恩师王明鹤的医学医术或学术之路。这也从另一层面写出了当代国人追求和信仰的两个表现:要么成为高官显贵以光宗耀祖;要么成为腰缠万贯的商界大亨衣锦还乡。而从历史、现实来看,传统儒道释文化及其信仰在当代乃至未来则带有衰微败落的必然性。这一观照或情节设置,体现了传统文化的既有资源与理想境界之间、作家的想象和现实之间的矛盾。换言之,小说在观照和书写作为整体的儒道释杂糅型中国传统信仰文化的同时,也呈现出了这种实用主义性质的文化和真正信仰的理想主义理念之间的抵牾状态。这些都构成了小说深层的强烈的反讽和悖论,小说的叙述和美学价值亦在此突显。在启蒙的祛魅和后现代之后的复魅所构成的张力结构中,在全球化和新时代小说正面临着祛魅、游戏和复魅的多重因素的复合化探求中,《刀兵过》可谓一次不无悲壮地积极探索,其复杂而深刻的叙述悖论或反讽恰恰带有了道义担当、实践探索与空灵洒脱相交织的文学审美的元现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