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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其表,隐喻其里
----评刘醒龙长篇小说《黄冈秘卷》

2019-11-12郭洪雷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郭洪雷

《黄冈秘卷》是悬疑之书。

《黄冈秘卷》是隐喻之书。

《黄冈秘卷》是忧惧之书。

《黄冈秘卷》是一部读完后至少还要回过头来再读一遍的书。

许多读者可能和我一样,拿到《黄冈秘卷》感觉题目似曾相识,随手“百度”一下,打上“黄冈秘卷”,跳出的所有条目几乎都被自动纠错为《黄冈密卷》。当然,此“秘卷”非彼“密卷”,一字之改,不过是作者的小手段,刘醒龙是想让读者在小小的差异和诧异中领会这个与黄冈有关的故事。我们知道,衡水中学之前有个黄冈中学,同样是应试教育,同样是地级市里的中学,衡水神话背后是教育的产业化、准军事化,而黄冈神话则有着文化传统方面的原因。就像小说中的祖父,日子过得再艰难,也要让孩子们完成学业。或如小说《后记》所言:“在文化上,黄冈大地不曾有过对任何一个孩子的刻薄。”黄冈出状元、出将军、出“贤良方正”,肯定与重视教育的传统有关。然而,这只是《黄冈秘卷》表层意指之一面,它让作者找到了通向“故乡思维”的小路,进入自己熟悉的书写路径。以往阅读经验告诉我们,就小说意义的生成而言,最显在的未必是最重要的,在它的旁侧和背后,也许有更重要、更隐蔽的不自然因素的存在,需要我们用“敏感的脊椎骨”去感受、去发现。

说《黄冈秘卷》读过之后还要再读一遍,绝非暗示它是一部经典,或者具备了某种经典气质。“经典”需要沉淀,在时间尚未充分展开之前,任何评价上的高言大词都有可能成为虚言妄语;任何对时间的僭越,都会遭到遗忘的嘲弄。在我看来,重读是《黄冈秘卷》修辞策略的必然要求,是读者完形心理的本能反应。比较而言,《蟠虺》是标准的悬疑小说,几乎包含了“悬疑小说”的所有要素。在这点上,《黄冈秘卷》肯定不及《蟠虺》。但从阅读的难度看,前者显然超过了后者,甚至可以说是刘醒龙小说中最难读的一部。《黄冈秘卷》难读,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繁复,二是遗漏。

《黄冈秘卷》写了刘家五代人,时间跨越七八十年,空间涉及刘家大湾、林家大湾、团风镇、黄州、武汉等多个地方;而叙事的多向展开,又使小说具有了家族史、革命史、地方志等多个面向。而所有这一切,又与海、刘两家两代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和爱恨情仇纠结在一起。加之作者刻意杂糅穿插,在断续起落之间,小说叙事线条获得了一种依偎缠绕、繁缛错落的审美品质。然而,像阅读一般小说那样,毫无涩感地平蹚过去,《黄冈秘卷》并不会给读者带来太大的难度挑战,有些叙述单元,甚至还有通俗影视痕迹。这样的印象,来自于阅读中对有效信息的遗漏,对信息释放分寸的忽略。小说结尾,纷杂的故事头绪被收拢起来,在和谐、团圆、释然之外,读者总会有一种欠然之感。回过头来再读一遍,遗落信息、暗示细节、搭接印记豁然在目。这时,我们才能充分领略克制、断缺、延宕形成的叙事张力,折服于作者抽丝剥茧、操控有度的叙事腕力。

在人们的认识里,悬疑小说属类型小说,严肃文学作者往往汲取其技巧和手法,但又避免使自己的写作沦为一种通俗的类型书写。在这方面,中外小说家都曾有过探索和尝试。《蟠虺》发表之初就有论者指出:“刘醒龙这个长篇的一个特出之处,就是对于一种悬疑表现方式的有效征用。”“征用”意味着临时性和偶尔为之。四年之后,再次拿出悬念丛生的《黄冈秘卷》,我们当然可以认为刘醒龙在维持着一种写作的惯性。然而,“悬疑”是一个有弹性的概念,它可以指一般性的技巧和手法,也可以被理解为小说的一种普遍性的器质,当我们说“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悬念故事”时,就是对这种普遍性的指认。当然,悬疑与悬念有区别,悬疑小说在悬念之外还包括惊悚、罪案、谋杀等因素。《黄冈秘卷》有悬念,没有贯穿始终的罪案,更少惊悚元素,但刘醒龙利用情节设置和文本勾回间的细碎元素,如段子、书籍、试题等,几乎将过往历史和现实生活全部悬置了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黄冈秘卷》视为“悬疑之书”。

要想对一部作品给出判断,最好是将其放入作者的整体创作之中加以理解。《蟠虺》采用悬疑方式也许偶然;之后有了《黄冈秘卷》,或许可以理解为惯性;但进一步放开视线,将《天行者》《弥天》《圣天门口》等长篇也纳入进来,我们就会发现若隐若现的共通之处:不仅在局部或者细碎之处,如以语言碎片、信件、书籍、试题、人物姓名等设置悬念,而且在宏观修辞和有效信息的操控方面,也都在策应着悬念的张力效果。在我看来,以悬念推动故事反映了刘醒龙创作思维上的某种习惯,带有一定的原初性。只不过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品里,有时作为局部技巧,有时作为整体策略,刘醒龙进行着不断地调整和摸索。例如,《天行者》《弥天》里的数学题更多是一种填充性细节,悬疑效果是局部的、有限的;而在《黄冈秘卷》里,那道熊题则形成了贯穿性的、整体性的悬念。直到小说结尾,紫貂给出了答案,少川也有另外的思考,但实际上它还是被悬搁了起来,被开放性地留给了下一代。

维特根斯坦有句名言:“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维特根斯坦是在逻辑哲学的范畴里说这样的话的,也许有更为精微的意思在里面,我们未必领会得到。不过在现实世界,事情哪就轻易说得清楚,人又怎能甘于沉默。幸而在哲学之外我们还有文学,有小说;逻辑之外,文学还提供了暗示、隐喻和象征。而现代社会,尤其是在它的极端的形式下,总有打破公众世界与私人世界之间界限的倾向,要求人们的生活——当然包括思想、文学和任何形式的精神生活——比以往更透明。好在文学在成长中发育出了各样隐微技术,在敞开/遮掩之间,使自己能够与现实展开最低限度的周旋。某种程度上,所谓悬疑、暗示、隐喻、象征,在特定文学生态内,都是隐微书写的手段,宏观修辞的组成部分。所以,刘醒龙在悬疑叙事上的探索,既是一种主动创新,又是应对文学生态变化的本能反应。

相较以往作品,特别是《蟠虺》这样的悬疑之作,《黄冈秘卷》卸载了案件、死亡、谋杀等悬疑叙事的常规手段,削弱或者说拒绝利用它们带来的惊悚效果。在《天行者》里,有王小兰被瘫痪丈夫掐死这样的事件,始终隐伏在叙述之中;同样,《蟠虺》中郝嘉的自杀,郝文章的判刑入狱,曾侯乙尊盘的真假得失,都是贯穿性的事件,对悬疑效果的维持起着重要作用。但在《黄冈秘卷》里,精心策划的福特车爆炸行动中途而废;柳剑光组织的追杀被酒厂老鼠轻易化解;海若复仇被一盒冰激凌消弭于无形;慕容副县长涉贪入狱又被“无事释放”。这样的卸载和削弱对悬疑小说来说是致命的,刘醒龙必须找到有效的替补方案。而《黄冈秘卷》的独特之处在于,刘醒龙几乎把小说所涉及的历史和生活中存在的事物、发生的事件,全部悬置起来,加以延宕处理,以传说、流传、挖古、“辩经”等讲述方式,凸显它们的不确定性;以卖关子、结扣子、留空缺、设谜团、突断突接等手法,使叙述始终处于不确定的、跳动的湍流状态。而所有这一切,或大或小,或强或弱,都在助推着悬疑效果的生成。当然,在小说艺术的世界里,形式从来就不仅仅是形式,它是与作者对世界、对历史、对生活的理解熔铸在一起的。也许,在刘醒龙眼里,世界、生活的原生状态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历史无时无刻不渗透于现实;而人的现实存在又深深扎根于历史。

《黄冈秘卷》悬疑叙事的另一个特出之处在于:寻找生活中的悬疑载体,并充分发掘它们的悬疑功能。悬疑叙事线索纷杂,需要贯穿性事物发挥连接的功能和作用,在使故事获得整体性的同时,也能收拢头绪,让读者的阅读找到落脚。例如,海刘两家经历了50年离乱之后,酒窝成为了扑朔迷离的指认标记。海棠、海若、大姐、少川、北童、紫貂;或是或不是,或一个或两个,或笑或不笑;情感变化和事件展开都找到了实体性的依托。再如那只小福特发卡,是典型的“欲望客体”,老十哥于惊险中偶然得之,“我”又于睡梦中无故失之,它在故事中的传递易主是理解老十哥的一个关键:“生为组织的人,死为组织的鬼”,一切为“组织”着想,一切从“组织”出发,但有了小福特发卡,读者在“异化”之下看到的却是隐秘的情感的微火。老十哥深知,没有“组织”,没有“组织”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是再神奇、再巧合的奇遇,大家闺秀海棠也不会眷顾、逢迎一个乡下织布工。对“组织”而言,“情感的微火”是消解之物,但正是这种隐伏的情感因素,使老十哥的“异化”和执拗性格获得了更深的理解。

小福特发卡很容易让人想起查理曼大帝的传说,那枚镶宝石的指环将德国姑娘、姑娘的尸体、图尔平主教和康斯坦斯湖串联在一起,“为了把这些事件连接在一起,便把一条文字线,也即‘爱情’或‘激情’,在各种不同的吸引力之间建立延续性。还有一条叙事线也即那枚指环,在各个插曲之间建立逻辑上的因果关系。驱策欲望朝着一种不存在的东西——由指环的空环所象征的缺乏或缺席——前进的动力,更多是有故事的节奏而不是由叙事的事件来表达的。”发卡连接人物和事件,缠绕着“爱情”或“激情”,这些功能读者会看得很清楚。而“驱策欲望朝着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前进,则更多体现在老十一对“组织”的激情上。对于“组织”,还是祖父的“土布哲学”看得更透彻:“刻板的日子是经线,有限的食物是纬线,我们的欲望既是这两根线交织成的那个点,又是这两根线交织成的那个空。四个点围成一个空,四个空围成一个点”,“点为实,空为虚,虚实不仅相间,而且还相辅相成。”所以,“组织”可以网罗天下,亦可隐遁无形。但无论虚、实,无论“组织”怎样满足、安排老十哥的欲望,或者抛弃他,使其欲望出现空缺,沦为幻觉,小福特发卡所携带的“情感的微火”,都在支撑着老十哥的“激情”和“执拗”。只不过小说结尾,在海棠要求下,老十哥把发卡戴到妻子头上,“情感的微火”完成转移,在伦理上被合法化、自然化了。

《黄冈秘卷》以书籍为悬念载体,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刘醒龙在《弥天》里就曾使用过书籍,签有“来秋”名字的《战地新歌》直到结尾才落实在秋儿那里。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虽有熟悉《战地新歌》的宛玉在前,但温三和最终还是在秋儿那里安顿了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当然,这里牵连的不只是两个女人、两个地方(湖北、安徽),而且还暗示着两条不同的社会发展路线。及至《黄冈秘卷》,这一手法被大大强化,《黄冈秘卷》《组织史》《刘氏家志》《黄州府志》《资本论》等,都对小说意义的生成起着或大或小、或整体或局部的作用。单就悬念而言,试题《黄冈秘卷》和《刘氏家志》都是贯穿性的载体。试题《黄冈秘卷》与名物(巴河莲藕汤)、方言(“嘿乎”、“不嘿乎”等)、习俗(要给客人吃六个鸡蛋)、称谓(称父为伯)等,共同支撑着《黄冈秘卷》地方志书写的面向:作者表达面对家乡原野时的害羞,书写黄冈人的“执拗”,书写“黄冈精神”,等等,都是在这个向度里呈现的。然而,地方志、家族史在小说里往往又是民族志、民族寓言。在更高、更大的意义层面上,《组织史》和《刘氏家志》两书是一组对称的结构性存在:“《组织史》包含着远大理想,《刘氏家志》可以用来追根溯源。”与此同时,它们构成了“我们的父亲”老十哥和王朤一代人在性格和情感上极为矛盾的两个侧面:一方面,他们都是上了《组织史》的人,他们是“忠良”,是“圣贤”,忠诚“组织”,无怨无悔;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又深藏着对家乡、家族根深蒂固的感情。就像小说设置的那样,《组织史》在明处,他们的现实身份也永远是“组织”的人;《刘氏家志》在暗里,被深藏在貂猪洞里,处于遗失状态,老十哥和王朤的家族情感也长期处于隐匿状态。王朤的身世和名字是贯穿小说始终的悬念,直到临死,他都念念不忘“落叶归根”,回到刘家大湾,埋在王先生身边。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家族情感这条脉络上,作者才抄撮出《闲情偶寄》序言中的一段警世之言。那段文字由北大教授课堂讲出,由北大学生北童背出。凑巧,《刘氏家志》序文也引用了这段文字。不过,“无巧不成书”。没有凑巧哪里来得神秘、悬疑,更无所谓暗示、隐喻和象征了。

《黄冈秘卷》和《蟠虺》一样,都是自带“钥匙”的文本。在进入文本、接触悬念之前,刘醒龙先把“钥匙”交到了读者手里:“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蟠虺》考察着时代转换关键时刻龙蛇混杂的人性景观;“凡事太巧,必有蹊跷,不是天赐,就是阴谋”——《黄冈秘卷》书写着一种源发于历史的焦虑和隐忧。《黄冈秘卷》有太多巧合和秘密,它们一方面是“天赐”、“天意”,是以偶然方式呈现又让人们必然地加以接受的历史事实;另一方面又是人为的“阴谋”:改变、挣脱历史宿命的主观图谋和行动。在小说世界里,无论“天赐”还是“阴谋”,都是隐喻滋生的地方。在这里,作者既可“代天立言”,又能“上下其手”。如此,“钥匙”也就成了作者对阅读和作品意义生成的指示和引导。虽然同为悬疑叙事,存在诸般相似,但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绝大的不同:在《蟠虺》那里,暗示是其技术构成的“拱顶石”。有了重庆、云南、国师、僭越、进入美国领事馆之类的暗示,曾侯乙尊盘迷案,也就成了一个关涉政治黑幕的可以“通天”的故事;在《黄冈秘卷》之中,隐喻则是意义生成的“发动机”。如果剔除作者对隐喻的刻意经营,《黄冈秘卷》也就无所谓“秘卷”,充其量不过是一部普通的有地域特色的家族小说。就此而言,《黄冈秘卷》恰恰延续着《弥天》的修辞策略。

刘醒龙在《弥天》后记曾这样写道:“而我的写作是隐喻的。这是生活所决定的。在过去,生活就是如此神秘地向我诉说着,能不能听懂完全是我的造化。现在和未来,生活继续是这样。还有一句话,也是我常常听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我所写的那个七十年代算起,正好又到了新轮回新变迁的开始。生活的表象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别,生活的精髓变化并不大。仿佛还要经历一次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真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这是刘醒龙新世纪之初的一段感慨,从中我们能够获得很多启悟:生活现实决定写作方式,隐喻重归笔下,是生存感受的自然反应;无论是自己头顶鞭子的闪击,还是历史展开可能落入的陷阱和灾难,现实情怀和忧惧心理始终是刘醒龙写作的深层动力;刘醒龙的忧惧是历史性的,而“历史是脆弱的”,历史的轮回感恰恰植根于对未来的筹划和展望之中。必须看到,同为隐喻,《黄冈秘卷》与《弥天》又有很大不同:后者是整体性的,它得自于对一个完整故事的理解;前者是零散的,隐喻以不同形式散落在字里行间。作者点到为止,能否领会全看读者的个人造化。

刘醒龙不是一个绝望的写作者,无论面对何等艰难的问题和苦难,他在小说里都会给出答案,哪怕是以理想化的方式,也要给予解决。《天行者》续写《凤凰琴》,在结尾之处,余老师与蓝小梅结婚,苦焦的日子终于熬出了头;王小兰死了,痛苦之余,孙四海终得解脱,父女公开相认;邓有米善意拿回扣,事败逃跑,在外面也暂时得到安置;夏雪父母捐建的教学楼塌了,但大学毕业的张有才和自学成才的叶涵秋回来了。安岭小学后继有人,有人就有希望。同样,《黄冈秘卷》也有一个和谐、团圆的结局:《刘氏家志》找到了,执拗的老十八哥了却素愿,可以续修家志了;王朤被埋在王先生身边,生前落叶归根、认祖归宗的心愿达成了;紫貂怀孕了,执拗的老十一哥有后了;五十多年沧桑变化,海、刘两家终得和解;老十一哥出资,老十哥带头搬迁,南门大桥重建已不在话下……有了和解、合作,注重人情,倡导宽容,再加上坚定的信仰和坚毅的性格,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问题、困难,都能够得到解决和克服。

《黄冈秘卷》人物众多,老十哥刘声志和老十一哥刘声智是一组对称的结构性人物设置。二人脚跟脚来到这个世界,只差几个小时。老十一灵活、圆滑,一辈子娶了六个老婆。他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得机会:世事艰难,他能苟安偷生;时代宽松,他就能兴旺发达,春风得意;老十哥忠诚、执拗,不谙世故,一辈子当了八任区长。他任何时候都信念坚定,对组织不离不弃,老来却连工资都没有保障。老十一“乘人之危”,得到原本钟情于老十哥的小娴,并且曾几次有意无意地出卖这位同族兄长,为此两人50年不相往来。在某种程度上,老十哥是“组织人”,老十一是“经济人”;老十哥在正面,老十一在侧面,他们共同构成了《黄冈秘卷》隐喻修辞的两根主轴。小说结尾,作者有一个非常刻意的情节设计:两人把各自的《刘氏家志》先后藏在貂猪洞,取出时刘声志拿了刘声智的,刘声智拿了刘声志的,如此“交换”,意味着“志”、“智”联手,“组织人”与“经济人”和解,只有这样,南门大桥重建乃至整个社会的疑难问题才能得到解决。其实,前面的“黑小白兔”、“白小白兔”也有这层意思在里边,它很容易让人想到“黑猫白猫论”。老十一哥70多岁了,作者还是让紫貂怀了孕,“经济人”不能断子绝孙,否则社会发展就会失去平衡,重蹈覆辙。

绝望不一定深刻,心存希望也未必浅薄。绝望容易使人失去耐心,希望反而会激发责任意识,让人对社会、历史和文化有更深细的省察和思考。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我们有必要审视历史和当下,这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求知欲,不仅仅是为了了解人类的伟大和卑鄙以及人类的伟大创造,更为重要的为了唤起责任感。”在刘醒龙的小说里,希望和忧惧是“责任感”的两面,正是基于“责任感”,他在向读者输送希望的同时,也在表达着自己的忧惧。在小说里,小妹女儿给外公讲的故事表面看是一则段子,实则是前面轮回感的另外一种表述。它让人们看到了平静的历史地表之下的病态和疯狂。所以,刘醒龙很快接续了《刘氏家志》序言里的这段文字:“家志上写就的辉煌并不是后人的骄傲,家志上记载的耻辱却是后人的羞愧。续修家志应是对本门本宗一段历史的盘点。我们做过什么!我们正在做什么!我们还将做些什么!光宗耀祖,在家是家事,在国是国事,在世界则是做人的基本……”刘醒龙话未说全,也没说完。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们必须承担“羞愧”。来路无法摆脱,我们只能从给定的历史出发,并在对未来的筹划中承担自己的责任。

前面曾经提到,《黄冈秘卷》里有一道熊题:有一只熊掉到一个陷阱里,陷阱深19.617米,下落时间正好2秒。求熊是什么颜色的?备选答案分别是“白色”、“棕色”、“黑色”、“黑棕色”、“灰色”。当然,这是刘醒龙埋设在小说里的一个巨型隐喻。在某种程度上,整部《黄冈秘卷》都是围绕这个隐喻展开的。透过隐喻,刘醒龙要让人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才能摆脱重新坠入陷阱和灾难的命运?也许,法国哲学家迪皮伊对灾难问题的思考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我们应该将灾难视为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坦然接受下来,然后投身其中,接受它的观点,同时回溯性地置身于过去的有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的可能性之中,我们现在就要按着这种可能性采取行动。迪皮伊的主张让人感到悲凉,他关注的主要是宇宙和环境灾难。但在我看来,迪皮伊的主张同样适用于人类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灾难,整部《黄冈秘卷》,无论是它所涉及的革命史、家族史、地方志,还是作者强调的和解、合作、人情,坚定的信仰,坚毅的性格,刘醒龙都在搜求着那些在历史中未被充分展开的“可能性”。

由《黄冈秘卷》扯到迪皮伊,扯到灾难哲学,这本身已然涉嫌误读,涉嫌“强制阐释”。不过还好,刘醒龙对《黄冈秘卷》的阅读难度早有预见,在小说里留下了对读者和评论者很体谅的话:“能读懂《黄冈秘卷》的人是自带太阳的人。读不懂也不要紧,做一个自带月亮的人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