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私人生活/民族认同的缺失物如何重新可见
----重评铁凝《大浴女》

2019-11-12梁盼盼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梁盼盼

此刻,提出要对《大浴女》这样一部近20年前的小说重新进行讨论,需给出明确理由。这是铁凝较为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但显然不是最深刻、创作意图最为宏大的作品;虽曾引发热议,但瞩目度并不特别持久。今天,以一种后见之明,其重要性可能在于:构成了《玫瑰门》与《笨花》之间,即从激烈的性别与历史批判至重建民族革命叙事、整合民族与性别认同之间的转折地带。而在当时,造就话题的首先是其“畅销性”;作为回应,相关批评均力证其“文学性”:它提供了出色的“个人”、“历史”、“女性”叙事,及相应的叙述文体创造。事实上,《大浴女》对“个人”、“历史”、“女性”的书写,出色之处主要在于“到位”而“典型”。这导致在最初的指认过后,陆续出现的批评未再出现爆点。而迄今为止,对于小说的一处关键情节,相关评论未给予足够的关注及阐释:女主人公尹小跳在处置了历史心疾、爱情已臻极境、生活正处顺境之际,突生焦虑,推动她做出打通成长最后一关的重要决策。这似是功能性的情节设置,然而小说对焦虑的铺陈却显得过度强烈,以致让人怀疑,这种焦虑的性质与成因远较情节设定复杂。而本文试图论证:正是对“个人”、“女性”、“历史”典型的想象与言说方式,生产出这种焦虑,而又无法有效指认。

一、核心情节与叙述机制

《大浴女》的核心情节是一次多人参与的罪恶事件。两岁的尹小荃走进排水井坠亡。姐姐尹小跳带着尹小帆对此冷眼旁观。据陈在所述,这个井盖是尹小跳的好友唐菲在头一天晚上打开的,而陈在不以为意,并未干预。尹小荃是章妩与唐医生的私生女。时值“文革”,章妩为称病留城与唐医生建立私情。唐菲与尹小跳均对此不满,因而促成上述意外。这一事件使尹亦寻掌握了不动声色、不损脸面拿捏住妻子章妩的把柄;使章妩中止了与唐医生的关系,甘受丈夫精神折辱;离间了小跳小帆的姐妹关系,使小帆对姐姐产生抢夺心理;使小跳以偿罪心态陷入与方兢自虐性的情感关系,推拒陈在的感情,后者无奈之下与万美辰结合。最终,尹小跳坦诚面对当年的罪过,完成了彻底的忏悔,得以与陈在建立“灵魂契合”的恋爱关系。然而在“爱”与“母性”的升华中,她开始自省对万美辰的伤害,选择将陈在“还”给万美辰。

小说具有“深邃”(人性)与“宏大”(历史)的叙事意图,伴以精巧的叙事文体创造。如王一川教授提出,小说创造了“反思对话体”,倚重于“象征性器物形象”,探寻了“人的隐秘心灵”中的“怨羡情结”。陈晓明教授则认为,小说得失均在于以“个人的历史拖曳着民族、国家的历史”。

循此思路,可分析小说引子部分最重要的“器物形象”——“三人沙发”,以此为切口进入小说。除作为尹小跳“犯罪的象征”,它还别具功能:作为封闭性(U字形格局)的“室内景”,构造了“私人空间”的象征。小说第一章对此进行加强:尹小跳出差归国,首先便是对“家”做一趟巡航——依次打开每一房间的每一盏灯。这一仪式强调了主人公对空间的所有权,及空间的私密性。

回忆是种高度私密性的行为,“三人沙发”构造了所需的私密空间;回忆需要触发动机与线索,“三人沙发”以其双重象征意义担当了此种功能。小说的“反思对话”正由此开启。尹小跳回忆的核心事件当然是旁观尹小荃坠亡的“犯罪行为”,作为烘托的却是“物质记忆”,即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由对物质的固恋构筑成的“乌托邦”。后者不仅提供了坚实与丰澹的历史背景叙述,亦是悲剧事件中两个家庭发生纠葛的肇因——城市生活中遗留的微薄物质享受,使章妩找上唐医生,使尹小跳与唐菲由相互敌视转为建立友情。在以“反思对话体”建构的个人“内心生活”中,情爱生活是重要内容。不仅如此,相当程度上,个人“反思对话”的权力与能力,对应其情爱的等级及性质;甚至情爱生活的内容与形式,由个体间的“反思对话”充当。在此基础上,个人的情爱态度象征着某种“历史态度”:逃避(章妩),报复(尹亦寻),讨要(方兢),抢夺(尹小帆),或忏悔(尹小跳)。

以上述叙述机制,小说得以用“个人的历史”“拖曳”“民族、国家的历史”。叙述主体实际上处身于现世的私人生活之中,而其反思对象是嵌入“民族、国家的历史”中的“个人生活的历史”。忏悔成为反思的动机与动力。

二、焦虑:“情爱”或“历史”

现在我们将目光投向女主人公尹小跳的焦虑。它在婚期临近之际出现。尹小跳莫名地心慌、不踏实、焦躁,按设定:这是对万美辰的同情所致。尹小跳最终决定离开陈在,这使她完成了最后一步成长,抵达了某种更广博的、升华的爱。这种处置并不新鲜,更违背了某一脉叙事伦理:罔顾陈在的“自由意志”,同时亦对同作为“现代女性”的万美辰不够尊重。而在做出决定前,尹小跳的内心呓语更似是另一方向的自我说服:“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她就在他的爱抚中沉入酣梦,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醒。”遭到疑虑的仿佛正是“爱”本身。莫怪有论者评判,相较于开篇的赎罪主题,小说其实更趋近于一曲“爱情失败主义者的挽歌”。

尹陈之爱在小说中是一种理想性的存在。这样一种爱情缘何被疑虑?我们只能回头审察对这种爱的叙述。正如前述,个人的自剖在小说的情爱叙事中颇为重要,它们建构了个人的自我,以及作为精神生活的“爱”本身。在陈在的自述中,爱情缘起于他见证了尹小跳一个颇具私密性的痛苦时刻:尹小跳投信向父亲告发母亲私情,而又反悔,因而“搂抱着邮筒,叹息着,又捶打着”。陈在目睹了一个由历史缔造的家庭悲剧,但他感觉到的仅限于个体之间的伦理责任,并因此发生情感投注:面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深深的痛苦”,“就像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的一种痛苦”,他“不能不”被打动,产生了“不灭的爱”。作为参照的是万美辰的爱情。在一次约见中,尹小跳说起一桩历史悲剧:一个女讲解员在叙述抗日女英雄的事迹时因精神高度紧张失声大笑,被判反革命罪。万美辰对此置若罔闻,专注于对尹小跳叙述她对陈在的爱情:“在那个星期天,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小说既以对个人情爱的批判进行历史批判,又以个人的情爱态度象征“历史态度”,陈在与万美辰对历史的无感并不足慰。这与小说对“至纯”爱情的塑造相关:个人的情思全然注入与另一个体的伦理与情感关系,无暇他顾。尹小跳与陈在恋爱后,小说亦每每将其身心结合叙述为浑忘外界的极境,并逐层递进。尹小跳是小说选定的历史反思主体,然而其反思动力——“原罪感”在达成忏悔后已得到缓释,就更难以保证尹小跳在这样一种爱情中不至于遗忘历史。这或是其焦虑的一种隐秘成因。作者与人物虽未有明确意识:尹小跳的“自我牺牲”,实质是牺牲那个沉溺于爱的自我,以保全一个反思历史的自我。于是,当尹小跳责问俞大声为保住政治生命与权力放弃唐津津母女,其立场便不无吊诡。

三、“个人伦理”与“民族主体”

小说结尾,尹小跳与“文革”后复出的老干部、刚退休的省长俞大声在公园长椅上并肩而坐,以犹太民族为引,探讨“民族苦难”与“生命价值”。这象征着新旧两代民族主体完成了权力让渡与和解。尹小跳是如何抵达这一位置与高度的?她不仅完成了忏悔,更通过对爱情的自我牺牲,走进了自我“内心深处的花园”,那其中充溢着对“熟悉的人”、“亲近的人”的“爱意”。此前,“原罪感”与“赎罪意识”早已使她积累应对日常生活的全方位的伦理修为。而在与俞大声的对话中,当后者感叹“一个民族对生命的尊重”,尹小跳挪用此话语谈论自己对尹小荃、俞大声对唐菲的罪责。这不仅为个人伦理寻觅到“民族文化根源”,更使其与“民族命运”直接挂钩。正因如此,尹小跳在个人伦理修为上对父辈的全面超出,才足以构成民族主体的成长换代。

必须提出的问题是:个体在极端历史处境中仍能遵照个人伦理行动,或能避免部分“个人悲剧”,但这并不等同于上述行动的积累足以扭转“民族命运”,避免“历史悲剧”。后者需要个体在社会政治领域的切实行动,需要社会政治伦理的约束与引导。个人伦理并不能直接等同于政治伦理,尹小跳的个人伦理修为并不足以成为在社会政治领域行动的保证,而她从未对相关议题表露兴趣并作为。即便她穿透了复出干部俞大声、反思知识分子方兢对民族宏大命题的思考,窥破了后者个人道德的薄弱,何以说明她就能取而代之,担当“民族主体”?

如郜元宝教授所见,小说对“现代都市女性的生存想象”,“被严格限制于民族国家内在的价值边界”。尹小跳在物质生活与恋爱对象选择上处处表现出强烈的“中国意识”。也许这正说明,个人民族认同的能量注入公共领域的通路并不通畅,它不再被转化为社会政治行动,便只能以个人欲望(物质与情爱)的形态进行自我建构与实现。是否可以如此理解:“民族情感”过剩的投注与夸张的声明,正是焦虑的表现?

四、家庭——民族圣殿

当尹小跳在民族悲剧的高度上叙述其家庭悲剧,她将家庭——“我心中的庙宇圣殿”类比为犹太民族的庙宇圣地。家庭成为民族主体心中的神圣空间与象征物,家庭的制度与结构也就被自然化与神圣化。

尹小跳成长的重要一步是获得“母性”。“母性”使其原谅并包容父母,导正其家庭情感认同的偏向。尹小跳自小疏远母亲而亲近父亲,这是铁凝小说常见的家庭情感结构。唐菲亦有类似倾向,说明这种情感结构的普遍性。缺乏对母亲——自我性别的认同,独向父亲——男性寻求承认,这既是女性自我他者化的成因,亦是其表现。获得“母性”意味着重建性别认同。然而,当尹小跳决定接受父母,同等地、不求任何回报地“爱”与“理解他们”,这种“爱”与“理解”实质上未经反思,更阻断反思:对于母亲,“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于是,尹小跳的性别认同,建立在对女性自我他者化的认可上。她试图修缮家庭关系,却固化了对家庭中传统性别关系的认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尹小跳从未对自我的情感与认同、对两性关系的普遍模式进行反思。王蒙曾表达疑虑:“尹小跳对于男子的许多思想活动,都表现了或流露了一种依附感,表现了一种对于男性的仰视和对于同性的挑剔与苛刻”;哪怕在与陈在的关系中,尹小跳也“一直被陈在叫做小孩儿,叫做懒孩子”。也就难说她距“取悦爱人”的自我他者化相去多远。

因而,当尹小跳对陈在说“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就在远超自己领会的深度上接近问题的真相:因为从未将两性关系中女性的依附地位问题化,也就从未设想与寻找一种平等的相处模式,“爱”就只存在威胁女性自我的模式。只有远离才能葆有自我,只有葆有自我,才有所谓“我”的爱情。这很可能是尹小跳焦虑的又一种成因。

五、私人生活/民族认同的缺失物如何重新“可见”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归小说的引子,细察尹小跳身处的“私人空间”,这个场景其实危机四伏:对于其民族认同,“室内景”中奢华安逸的器物更具“国际性”,而无甚“中国气息”(沙发是“织贡缎面料,那么一种毛茸茸的灰蓝色,像有些欧洲女人的眼珠”);对于其历史记忆,尹小荃坐在三人沙发上这一幻觉,是其“原罪感”的具象化;对于其性别认同,幻象中的尹小荃虽保留两岁的身高,衣着身姿却完全是个“微型的小女人”、“一个交际花”,是女性自我他者化的象征。重重危机使尹小跳具有反思历史的内心需求。然而其回溯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这种“私人生活”在历史中的倒影:“物质生活”的失落、捍卫与重建;对“危险女性”的拜望与仰慕。

“个人忏悔”以“原罪感”楔入这种“生活记忆”,开启反思之流。这种外在化的处置预先限制了反思的效能,因为它未曾触及一系列使“私人生活”成为女性困囿的想象框架:这包括对私人生活/公共领域的划分,将前者想象为“自然”、“真实”、“本质”的,将后者想象为功利驱动的、表演性的,并尽量限制在“职业”范畴,而社会政治活动更是“异化”的;受限于此,民族认同被想象为以消费与欲望的方式实践的“自然情感”,而忽略其作为社会政治目标与方案、作为个人的社会政治行动的一面。上述二者又是高度性别分化的(女性——自然/男性——异化,但男性因而拥有社会政治行动的权力与潜能)。上述话语框架缩减了个人的不同面向,分割并限制了个人的活动领域,使个人产生焦虑,并使其无法指认焦虑的真正成因。

可以说,在今天,若要重新评价《大浴女》,其价值或不在于其所见,而恰恰在于其未能见,而又无限逼近于限制其所见的框架与边界。小说以“原罪”、“忏悔”楔入现世的私人生活,试图将女性引至“外部”与“历史”,正是这种“边界跨越”揭示,不知从何时起,在我们的惯性思维中,“历史”只是个人生活之镜像,私人生活“外部”只余职业生活。而将女主人公的消费与爱欲、个人伦理修为一一盖上“民族认同”印记,并非空洞表态,而是渴望对接上某种历史记忆而不自知——“民族认同”曾自然而旺盛地包含着超越性、共同体目标、社会政治理想。

此前研究对小说女主人公的焦虑、对其私人空间书写未多置词,想来是因为:幽闭性的私人空间、焦虑的女性、失败主义的爱情,已在19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中成为常规,并被指认为“女性写作”普遍特征。在写作与批评的循环印证中,女性个体表露的症状,反转固化为女性的性别特征,而遗忘了它们是性别制度与社会文化的建构物,其间有真切痛苦,既不是不能改变的,更不是不应改变的。其结果是,“女性的焦虑”在阅读与批评中丧失实指性。而以《大浴女》为范例,可看到,若轻易忽略“女性的焦虑”,不再将其视为需注目与分析的对象,也就无法返身审视在个体身上生产出焦虑、更使之在阅读与批评中“不可见”的话语框架。须申明的是:这些问题并不仅是“女性”、“个人”的。它们或在“个人化写作”及同期女作家创作(铁凝就并不属于“个人化写作”)中备显突出,造成问题的框架却是在新时期文学的流脉中形成。社会政治被粗略地理解为个人的私利私怨及权力斗争,而否定其作为超越性的、朝向公共利益与目标的、改造现实的方案与行动的可能。这在男作家的创作中并非完全无迹可循,尽管其重心多在私人生活“外部”、与个人成就相关的“职业生活”。而若在较早前,未将女主人公的焦虑作为“女性”、“个人”问题置于一旁,也就有可能更早发现,公共性与政治性或是个人,至少是部分个体的真实需求,却在当下文化语境中成为难言之隐。

在此,本文拟重申并非同义反复的三句话:女性/个人的焦虑与痛苦并非孤立与特殊的存在物,而是在社会制度与话语中产生;话语并非“虚构”,它们在个体身上生产出具体的、真实的焦虑与痛苦;透过个体的焦虑与痛苦这个微小的裂口,可窥见社会制度与话语结构性的问题与缺陷,进而做出整体性、改进性的思考。最后需一提:2006年,铁凝出版《笨花》,几乎完全放弃“私人生活”、“内心世界”书写,试图在更具社会性与历史性的领域整合民族与性别认同。成功与否,则需另作详细探讨。

2013年,“个人化写作”主将林白出版《北去来辞》,在开篇以令人窒息的语调叙述了长年的焦虑。伴随于此,是对据新时期文化建构的“自我”想象的解构,对个人问题与症结的剖析,与乡村女性真正意义上的交往,对她们去他者化的认知与呈现,对中国民族——社会——农村——城市问题开始趋向体系性的思考。以上述方面同时启动,相互促进,互为因果。敢于直面焦虑,也就是焦虑得以缓释与解决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