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的情节模式再议
----以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中期为中心
2019-11-12吴雯雯
吴雯雯
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中期的文学,大致可以1971年为界,戏剧和诗歌为前期文学的主要表达形式,小说则是后期文学创作的主导体裁,这包含着重要的话语信息。这一时期的小说分为两部分:一类是符合主流思想,且公开出版的小说;另一类则是所谓“地下”小说。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前者。
这一时期公开出版的小说大致有:1972年出版长篇小说14部;中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集71部;小说散文集合集11部。1973年出版长篇小说23部;中篇小说9部;短篇小说集51部。1974年出版长篇小说27部;中篇小说12部;短篇小说集51部。1975年出版长篇小说37部;中篇小说6部;短篇小说集46部;小说散文集合集46部。1976年出版长篇小说48部;中篇小说16部;短篇小说集49部。5年间共出版小说484部。就研究现状来看,这一领域还比较薄弱。有学者认为关于这一时期的文学“我们应该和研究‘十七年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近代文学一样,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设身处地,还原历史,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标准去鉴赏和评判”。这一时期的小说文本与社会现实之间呈现的是一种彼此建构的过程,因此将文本与史料相结合,可以达到还原宏观历史现场的目的。本文通过情节模式深入小说内部结构,透视一个时代的思想表达方式及由此形成的文学生态特点。
“小说和所有的文学样式一样,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因此,我们在小说创作上,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为哪个阶级、哪条政治路线制造舆论的问题。”这一时期的小说遵从“主题先行”,先有主题,人物和故事以表现既定的主题,后来还有“从路线出发”的说法。《1967:狂乱的文学年代》就记录了《虹南作战史》的创作过程:“第一步是全体创作者坐下来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以及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时期农村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论述……第二步,作者为小说设置了一个表现这一主题的背景,即50年代上海郊区虹南乡的合作运动,并设置了两组尖锐对立的人物。”韦君宜在《思痛录》里描写了一般作品的创作过程,“先依靠党委选定主题和题材,再依靠党委选定作者,然后当编辑的去和作者们研究提纲;作者写出来,再和他们反复研究修改,最后由党委拍板。”可见当时的小说受到严格的规约,进而小说的基本要素如情节、人物、情感表达等,呈现出了某些一致性,即模式化的形态,本文旨趣即在讨论小说的情节模式。
情节是小说的基本叙述结构。最早如亚里士多德指明情节(故事)是对一个完整行动的模仿。20世纪的故事和情节拥有不同的所指。福斯特区分了“故事”和“情节”,故事是对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叙述,而情节则强调因果关系。俄国形式主义者将情节归入作品的形式,情节是对故事事件的重新组合。普罗普认为不同的故事只要具有相同的行为功能就具有相同的情节,在他研究的100个民间故事中,人物的名字和特征尽管变化无常,行为功能却只有31种。变换的是角色的名称(以及他们的物品),不变的是他们的行动或功能。这一时期的许多小说在情节上有着相似性,但与普罗普研究的民间故事相比还是有很大不同,神话民间故事是由长时间积淀的“集体无意识”形成的,而当时的小说则明显是有意识的,要思想宣传为政治斗争服务。“情节是指革命文艺作品中,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中,团结人民、教育人民、克敌制胜的过程。换句话说,也就是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性格形成和发展的历史。”所以,这一时期小说的情节是一系列包含因果联系事件的发展过程,而这些事件是为实现政治意图,展现英雄人物性格服务的。大致考察的结论是,情节模式主要为三类形态:“革命进化”律、“二元对立”式、“锻炼成长”模式。
一、小说情节模式的“革命进化”律形态
小说内容作整体的线性结构安排,表现为革命起源、革命曲折、革命胜利的三部曲结构模式。革命起源于压迫与反抗,“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也因此革命的起点由一个个充满仇恨的无产者组成:《大雁山》里提幼虎的养父母被地主留逢财害死,提山老汉临死前,叮嘱提幼虎为他报这“深仇大恨”;《桐柏英雄》中地主丁大牙害死了赵永生的父母,后赵永生又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与妹妹失散;《万山红遍》里郝大成的爷爷因抢了土豪谷敬文的粮仓,头在谷家寨的寨门上悬挂了七天,父亲不愿卖虎皮给谷敬文,身中三弹而亡。在父亲的坟头上,郝大成决意“要来一个大报仇”。随着个人的仇恨上升到整个阶级的仇恨,个体的复仇行为也要转化为大规模的阶级斗争。“我们报仇,不是靠一个人,要靠整个阶级的力量;我们也不是为个人报仇,而是为整个阶级报仇!一个革命者眼要看得远,心要想得宽。我们求解放,谋幸福也不是为个人,是为全中国全世界所有受苦的人!”《大刀记》的梁永生在方延彬的启发下认识到劳苦大众要走到一条路上,就一定得有一个坚强的核心领导和一条正确的路线,“这个领导核心,就是中国共产党;这条正确路线,就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终于找到“认命”“拼命”之外的一条新路——革命的路。
“在现实生活中,矛盾运动有它发生、发展和转化的过程。因此,有矛盾冲突构成的情节,也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过程。情节的这个完整发展的过程,就是情节的完整性……这种波浪式的矛盾发展过程反映到文学作品里来,就成为情节的曲折性。因此,符合矛盾运动规律的情节,一定有要它的完整性和曲折性。”革命斗争不是“直线发展的”,革命会遭遇曲折,但是曲折是暂时的,如《桐柏英雄》里二营战士们的牺牲,为了让主力部队进军,使全纵队进入桐柏地区,二营牵制了大量的敌人,每一个战士都陷入重围,团长董向坤觉得这份牺牲流血是光荣的,因为桐柏地区即将解放,“一个纵队,三万多人进入了桐柏地区,为党在桐柏地区增加了三万多颗火种啊!这将在桐柏地区燃烧起多大的革命烈火呀!”《大雁山》当中,日军扫荡大雁山区,房屋田庄化作烟云,三四百乡亲被抓走,而金大伯为了将敌人引入地雷阵,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小说该怎样处理金大伯的死亡?作者以神话故事化解了死亡的悲伤与恐惧,有人传说金大伯乘一条火龙,“直上重霄太空而去”。《大刀记》则直接点明抗日战争,进入到“一个最困难的时期”,并加以详尽的描绘:
村中的空气里,充满了尘埃、烟雾、火药味儿。
道旁边的柴禾垛,全被烧过了,变成了一堆堆的黑灰。黑灰被风一刮,时而飞出几颗稀稀拉拉的火星,又很快地消逝在黑暗中。胡同口上的大树下,有一片血迹,血迹附近有个小小的破烂书包。
如何面对这一困境?小说借梁永生的话给出了答案,梁永生开导秦海城,“打仗嘛,就有胜有败。不怕百战失利,就怕灰心丧气。秦大哥,你只管放心,咱毛主席领导的队伍,士气是扑不灭的火焰,劫不断的泉源,是什么样的敌人也打不垮的!”革命胜利,重点是对胜利原因的总结,一切归结于“毛主席的教导”和“党的路线”。“万话归一,就是因为我们遵循了毛主席的教导,努力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凡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做的,都胜利了!凡是没有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做的,全失败了!”正如《毛主席建军路线的赞歌——评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一文中所写:“在中国产生了无产阶级政党之后,农民武装如果不在党的领导之下,不执行党的正确路线,仍将重蹈历史的覆辙。为什么以雷刚为代表的这支农民武装能够最终避免重演历史的悲剧呢?根本原因,就在于柯湘所代表的党的领导,有了柯湘所坚决贯彻执行的毛主席的建军路线。”当然胜利并不代表结束,它意味着要“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为了钳制白崇禧主力北援,桐柏军区部队同部分野战主力军齐向汉水进发,准备发起襄樊战役。邓县老百姓夹道欢送向汉水挺进的子弟兵。
几天后的清晨,五星支队所属的五个团和直属队,加上比支队人员多几倍的金雀山民兵,整装向海镇进发。
“过去我们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走向一个又一个胜利,今后革命的征途还长,我们要永远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道路,走向新的、更大的胜利。”
小锁柱和他的战友们怀着这样的信念,向着曾经战斗过的土地,向那有着鱼水关系、血肉深情的人群,投过深情的一瞥,并再次挥了挥手臂,尔后,强力抑制着那股依依惜别之情,转过身躯跨开大步,沿着那前程似锦的征途走下去了!
讲过去,指向的是未来,而光明的未来也正说明了壮烈的过去,“以对历史‘本质’的规范化叙述,为新的社会、新的政权的真理性作出证明……也为处于社会转折期中的民众,提供生活思想的意识形态规范”。这些小说从历史的角度论证了阶级斗争与社会主义道路的正当性及合法性,同时为民众指出了一条当下与未来的“金光大道”。革命起源、革命曲折、革命胜利,内容整体上做的是线性结构安排;近现代以来,对中国历史观的最大冲击之一就是时间观念的转变,线性的时间观念形成一种新的历史观,这是一种直线向前的历史观,与传统循环的时间观完全相反。黄子平认为:“‘革命历史小说’的情节发展当然一律是反败为胜、从水深火热走向革命人民的盛大节日、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历史时间与文本时间相对应,主人公的“小历史”(自发反抗——反抗失败——参加革命——经受考验——成为战士)与“大历史”(革命起源——革命曲折——革命胜利)重合,个人时空被编入“大历史”的时空。这是最重要的一种情节模式经验。
二、小说情节模式的“二元对立”形态
这一时期小说划分出泾渭分明的人物阵营,情节重在反映革命阵营和反革命阵营在人生道路、精神力量上的较量。如《金光大道》讲述了芳草地成立互助组、初级社等重大事件中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归结起来,大致有三条互为联系的矛盾冲突线索。一条是以高大泉为代表的贫下中农,与地主歪嘴子、漏划富农冯少怀以及反革命分子范克明之间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一条是作为高大泉所贯彻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同张金发所推行的修正主义路线之间的斗争。还有一条,则是以高大泉为代表的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贫下中农,同秦富等有自发资本主义倾向的富裕农民以及贫下中农内部两种思想的矛盾冲突”。较量一:春耕春播时,贫农刘祥碰上妻子生病,自己又砸伤了脚,冯少怀想买刘祥的地,村长张金发想“卖套”进行盘剥,高大泉带领翻身农民,组成了芳草地第一个临时互助组,解决了刘祥等贫农的困难,顺利地完成了春播任务。较量二:冯少怀等人又挑唆高二林“闹分家”,想分散高大泉一心奔社会主义的精力,高大泉同意暂时“分家”,并把好房子让给二林;同时更积极地带领群众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在芳草地组织起第一批长年互助组。高二林受骗“闹分家”后,实际上充当了冯少怀的“长工”。他给冯少怀赶车病倒,冯少怀竟把他丢在客店里。二林认识到“发家致富”的道路决不能走,又重新回到贫下中农的阶级队伍。较量三:1951年的夏天,芳草地遭受自然灾害。范克明、张金发挑动周士勤争贷款,高大泉说服其他人让出贷款,并帮助周士勤和几户贫农办起了新的互助组。较量四:在区委召开的抗旱打井会议上,为了“比倒”高大泉,张金发提出“每亩地打一眼井”的计划,结果除了几处仅供“汇报”的“看井”外,没有打成一眼真正的水井。而高大泉则带领互助组成员打足了水井,获得了丰收。
小说《东风浩荡》里,东风制药厂要自主研制东风霉素,厂长马继中认为工业生产关键是技术,而范国春则认为应该用政治统帅技术。马继中把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分割开来,使得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赵财有机可乘。较量一:为破坏生产活动,赵财从废品堆里捡了一瓶药塞进成品里,想制造事故,工人工程师刘志刚与工人们坚持复查,将废品查出。较量二:赵财与技术员郝奎勾结,郝奎在蒸馏水中加酸,破坏试验,被陈惠敏、刘志刚等人发现。较量三:赵财用吃喝拉拢年轻工人魏玉新,魏玉新思想动摇,擅离岗位,差点酿成事故。赵财被抓住,老师傅谢大洪忆苦,魏玉新转化,刘志刚将《为人民服务》送给他。
斗争的双方在力量上完全悬殊,革命阵营是无产者的联盟,反革命势力则具有“外来性”和“个体性”(阶级敌人多从外地跑来,小说文本里一般不会有超过两人以上的敌人),《江畔朝阳》里的地主肖得富,外号叫肖二尿,是从外地逃跑到江畔农场;《较量》中的特务黄建安,代号飞鸽,潜伏在上海东风机械厂,破坏二〇一产品;《东风浩荡》里的赵财,是国民党中统特务,为潜伏在东风制药厂,自己用香头在脸上烧出许多泡,留下了一块块疤痕;《草原新牧民》中的扎布原是旗里大牧主的儿子,后欺骗道尔吉,伪装成牧民的儿子,被他带回了宝力格公社。“提炼情节必须以党的基本路线为纲。我们要努力表现社会主义历史时期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抓住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个主要矛盾,展示出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必然趋势。”倘若小说不能展示这种“必然趋势”,便会遭到批评或批判,如小说《生命》(敬信,《沈阳工农兵文艺》1972年第2期)反映的虽是向阳村生产大队的阶级斗争,却遭到了批判,溯其源就在于情节上没有正确地反映阶级力量的对比,“小说把反革命势力的代表人物——‘四清’下台干部、现行反革命分子崔德利写得气焰嚣张,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相反,却把广大贫下农写得庸庸碌碌,消极无为,处处打被动仗”。《生命》描写了老铁头和崔德利的三次交锋,但评论者认为作者把阶级敌人写得“威风凛凛,反革命气焰十分嚣张,每一次都是在他们密谋策划、精心部署之后,主动出击。而以老铁头为代表的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则是仓促上阵,被迫应战,处处被动,让敌人牵着鼻子走”。
“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文学作品应该正确反映当时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上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1966年8月9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决定》指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1967年5月18日,《人民日报》编辑部发表了《伟大的历史文件》,第一次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这一说法。1967年11月6日,《沿着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的道路前进——纪念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五十周年》一文则概括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要点:一、必须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对立统一的规律来观察社会主义社会。二、在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三、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斗争,在本质上,依然是政权问题,就是资产阶级要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则要大力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四、社会上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必然会反映到党内来。五、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进行革命,最重要的,是要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思想领域中的根本纲领是“斗私,批修”。
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都以表现“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为观念内容,小说也不例外。而在情节模式的三种主要形态中,“二元对立”式无疑最能直接地展示这一主题,革命阵营与反革命阵营折射着两种不同的精神力量,英雄人物与反面人物都化作了政治观念的载体,两者常以对话为主,展开思想上的交锋。如《东风浩荡》里,马继中与范国春的分歧:
马继中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那意思似乎是说,这些大道理我懂。他干咳了一声,仍然用他不紧不慢的声调说:
“当然喽,从政治理论上讲,你的话是绝对正确的。不过——”他有意顿了顿,才接下去说,“工业生产有它的特殊性。有些具体问题还得具体对待。请问:工人搞生产,没有技术行不行?要不要提高他们的技术水平?”
范国春肯定地说:“我们强调政治统帅技术,并不是代替技术。我们要求的是政治和技术的统一。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必须要使工人明确,学技术是为了什么。是为革命学技术,还是为个人学技术?是为加速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给人民创造更多更好的物质财富,还是为了自己快升级,多挣钱,多享受?这是两种思想、两种世界观的斗争,是水火不相容的。”
有关“姓社还是姓资”、“推行革命路线还是修正主义路线”、“政治统帅技术抑或技术在先”等关键问题的交锋,正是“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在作品情节中的具体呈现。情节上的二元对立模式最能鲜明地展现主题、展现人物的特点。从技术上看,这或许是一种叙事技巧,实际上应该是一种更高层面上的观念设计。思想引领下的技术,技术体现的仍是价值观。
三、小说情节模式的“锻炼成长”形态
以个人成长为叙事线索,革命者在党的指引下,在斗争中成长和进步。这一模式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知识青年离开城市扎根乡村;另一则是来自农村的知识青年毕业之后,又重返家乡。也因此在侧重点上会有所不同,前者常在小说的开端设置重要的时间点,如1966年8月18日(红卫兵接受检阅的日子),《青春》就用日记体的形式详细记录了贺苗苗与她的同学在这一天的思想活动;1966年12月(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征途》里的钟卫华正是因为在广播中听到了号召,便选择奔赴边疆;1969年夏天(“上山下乡”的高峰期),《草原新牧民》《铁旋风》《剑河浪》的主角都于这个时间离开城市,“走向新生活”。时间点的设置意在说明这类年轻人是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人,而他们的成长直接得益于现实革命运动的政治教育。后者则常要安排主人公放弃继续升学的机会,《银沙滩》里的郑山,高中毕业那年,当同学们为了高考苦读之时,他却“准备考所最有用处的大学”,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云燕》中的李云燕也是如此,她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党和贫下中农把我培养到高中文化水平,我应该先把知识献给他们。用在那块盐碱滩上。”他们既要用所学的知识造福家乡,更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社会实践的锻炼。
小说的主角都是“根正苗红”的年轻人,如钟卫华(《征途》)出身于革命工人家庭,母亲是纺织厂的劳动模范,他积极参加红卫兵运动,后投身上山下乡运动,第一时间报名去黑龙江插队落户;《铁旋风》里的强小兵,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父亲岳大勇是团指挥员,母亲强凤是团包扎所所长,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在天安门接受过毛泽东的检阅;《草原新牧民》中的赵英华,工人家庭出身,父亲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从小为革命奋发读书,是天津红代会的党委委员;柳竹慧(《剑河浪》)则是“生机勃勃”的红卫兵小将,郑山(《银沙滩》)、李云燕(《云燕》)都是贫苦农民家庭出身。无产阶级的革命接班人总是要在“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因此小说的主体部分都是革命新人经受各种复杂斗争的考验,既包括与自然的斗争,“与天斗,与地斗”,更重要的是“与人斗”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剑河浪》里,刚到红霞村的知识青年,碰到大堤决口,纷纷冲进激流,“他们肩并肩,手挽手,任凭风吹雨打,脚跟寸步不移。凶猛的洪水,不得不收敛起嚣张的气焰”。知识青年落户农村,阶级敌人暗中破坏,孟振甫利用刘浏挑动回城掉队事件,柳竹慧为代表的知识青年,在党支部书记严德铁、老贫农严大妈等人的领导和支持下,成功转化刘浏,揭穿敌人的阴谋,此后柳竹慧带领知识青年开展引剑分洪计划,他们进入山区勘测河道走向,克服重重困难,自力更生制作仪器,终完成勘测任务。《铁旋风》当中,强小兵认为插队到草原上,就是要“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我们就是斗来啦!” 潜伏的阶级敌人朗布制造了疯狼事件,当强小兵赶马放羊时,遭遇了疯狼的攻击,陷入人狼大战,他杀死疯狼,保护了马驹,自己也毫发无损。后朗布设计了草原大火,强小兵在漫天大火中东奔西突将近20个小时,全身被大火灼伤,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与阶级敌人斗争的决心,“强小兵,好像是睡卧到了浪涛澎湃的火海上,他,忽然间听到,山谷间仿佛铁流滚滚的革命队伍,正在浩浩荡荡,排山倒海地冲锋着前进……‘冲啊!冲——啊!’”
而在成长的过程中少不了“毛主席思想”、“党的路线”,及“工农前辈”的教育与培养,常见的情节要素有:碰到困难时,阅读毛主席著作,学习毛主席思想,改造主观世界后顺利改造客观世界;服从上级安排,安心本职工作,“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向工农前辈学习,主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征途》里的钟卫华住宿在老贫农关东海家里,“他铺盖着这位老贫农的被褥,尽管感到不那么习惯,而且嗅到一些汗气和油烟、泥土气味,可是,他觉得这正是自己身上从来没有过的劳动人民的气味,也正是改造自己世界观、主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好机会”。从这以后,钟卫华承担起超时与超体能的劳动,在大雪覆盖的豆地里抢收;在雪地里潜伏,几乎要失去双脚;挥镐刨冻土,双手血迹斑斑;大火中冲在前面,手脚都被烧伤;洪水到来之际奋不顾身打桩。《胶林儿女》里的刘绣云,虽然出身贫苦家庭,但阶级觉悟不高,不能安心留在农场,一心向往着城市高楼,忆苦会上,刘绣云反省自我,“娘给了我生命,党抚养我成人。是什么迷了我的眼?是什么乱了我的神?昔日苦情全忘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党的恩情脑后抛,我算是个啥子人?从今要读毛主席的书,绣云重新学做人”。从此,刘绣云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统帅了她的思想”,真正树立起无产阶级世界观,成为一名踏实肯干的农垦战士。《青春》当中的贺苗苗,遇到困难就要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这一代青年啊,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直接哺育成长起来的,毛主席的教导给了我们无穷无尽的力量,一念毛主席的语录,艰苦的生活,觉得像嚼高粱饴”。她向贫下中农学习养猪,后来在老奶奶的启发鼓励下,认识到要掌握事物的客观规律,“就得一颗红心扑在革命工作上”,终于成功试制芦苇发酵饲料,解决了养猪饲料的大问题。
“锻炼成长”模式有其理论依据和实践基础。“为了保证我们的党和国家不改变颜色,我们不仅需要正确的路线和政策,而且需要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所开创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事业是不是后继有人的问题,就是将来我们党和国家的领导能不能继续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中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子孙后代能不能沿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正确道路继续前进的问题,也就是我们能不能胜利地防止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在中国重演的问题。总之,这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命运的生死存亡的极其重大的问题。这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只有合格的接班人才能保证“红色江山不变色”,“锻炼成长”模式基于这样的需要而产生,而接班人的培养途径正是在现实政治斗争中形成的,也是其中的具体选择,如各种复杂斗争的考验(与自然的斗争,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成长过程中的思想、路线及革命前辈的教育、培养等,都是对这一模式的诠释。某种程度上看,这也是世界文学中(英雄叙事)成长模式的中国化形态之一,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中国文学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