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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新时期文学的起源》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黄 平

这几年我一直写作以新时期文学的起源为主题的系列论文。这个学术方向最早的构想,来自2006年的一篇课堂作业。2006年夏天,我从吉林大学文学院硕士毕业,准备去北京跟随程光炜教授读博士。从2005年开始,程老师领着学生们从事“重返80年代”的研究,2005年的秋天我正巧借宿在清华大学,去不远的人大旁听过程老师的课,提前熟悉了学术思路。2006年9月入学后,程老师布置每个学生研究一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期刊。我选的是《今天》,并在当年11月完成了论文,题为“新时期文学之发生——以《今天》为中心”,该文后来发表在《海南师范大学学报》。

2008年春天和程老师商量博士论文开题,我报的题目就是“新时期文学之发生”。阴差阳错,我一篇细读《废都》的文章在2008年获得了《当代作家评论》年度优秀论文奖。该奖较少有在读学生获奖,程老师由此高估了我的文学批评才华,建议我不一定在“重返80年代”中选择博士论文题目,不妨就做做贾平凹论。我由此开始“转型”为贾平凹研究者,这10年来写了大量的当代文学批评。“新时期文学之发生”这个题目,也就暂且束之高阁。

但是,“仿佛心里有鬼似的”,总是对这个题目不能忘却。2009年夏天来到华东师大中文系工作后,为了评职称,总要申报一些课题。2011年开始,我以“新时期文学之发生”这个题目申报,绊绊磕磕,最终在2013年得到教育部青年项目立项。经过一两年的集中阅读与准备,从2015年春节后动笔写起,到2017年的春节期间完成,2017年夏天完成初稿,大致写了两年。

从《新时期文学的起源》这本书开始,我从一个“80后批评家”慢慢变成一个文学史研究者。这绝不是看低文学批评,只是感到自己的一些想法,难以借助文学批评的方式得以表达。同时我对流行的文学见解,也越来越有疑虑,我总是担心一些“永恒”的标准,其实只是今天的标准,只是我们对于批评的历史性,对于建构我们感觉结构的逻辑缺乏反思。一旦有了这种疑虑,回头再看自己的文学批评,难免有虚无之感。

和这种虚无之感相反,每当坐在图书馆的过刊室里翻起80年代初的老杂志,内心总觉得格外安宁,仿佛一层秋日的阳光洒在纸面上。了解愈多,就像自己也“穿越”了似的,内心被旧日的理想所充满……人之为人,大概总需要一点支撑,不至于一步步滑下去。

在2015年动笔时,我希望自己的写作不是仅仅为了完成项目来评职称涨工资,而是希望从这一刻开始,用10多年的时间,为1976到1989年的中国文学写3本书:新时期文学的起源、转折与终结。目前《新时期文学的起源》作为第一部已经草就;第二部正在写一个开头,从“控制论”的历史写起;而第三部只是想好了结局,预想中将结束于1989年3月的海子之死。

我设想的工作,并不是重写当代文学史。一些作家地位上升,一些作家地位下落,这依然是以文学批评的思路来理解文学史。这样的工作也非常重要,但我并不在意文学性意义上哪个作家好或不好。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是在“重写历史中的文学”,是以一种历史化的文化研究的方式,把“文学”理解为新时期起源阶段的认知装置。在自己的书里,我梳理了以“天安门诗歌”或“伤痕文学”为新时期文学起源的定论,尝试提出一种可以概括为“技术治理”的阐释框架。和过往的时代相比,新时期一个关键的转变是治理的“技术化”。如果认识不到这一转变,纠缠在旧的框架里,就会认为“伤痕文学”是新时期文学的开端。而在我看来,新时期文学起源性的作品不是《伤痕》或《班主任》,而是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哥德巴赫猜想》不仅仅针对知识分子与科学研究,而是将“文革政治”的“政治的人”,转化为“改革政治”的“专业的人”,扭转了我们对于“人性”的想象,为即将到来的现代化建设以及背后的科层制社会,生产出对应的感觉结构。陈景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了新时期的典型。如果说要为当代文学的“去政治化”寻找到一个标志性的时刻,那就是1978年1月《哥德巴赫猜想》的发表。

我的这个思路构成了全书的主体,重点讨论了新时期文学的科学、管理、自我、美学这四个面向。在陈景润之后,蒋子龙的乔厂长已经在上任的路上——如果说陈景润对于“专”的迷恋归于一种怪癖式的数学天赋的话,那么乔厂长要找到一种可以普遍复制的办法,来有效地驱动“专业的人”。乔厂长最终利用“竞争”机制,将原来的共同体打散,将“集体”转化为竞争关系中的“个体”。“乔厂长管理模式”的核心,在于将“人性”塑形为“竞争状态下的技术化个体”。“竞争”、“技术”、“个体”这三组关键概念支撑起这套“管理学”的运作。

这里的科学与管理,与自我、美学构成了一种隐秘的关系。我将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的科学与管理,理解为一种福柯意义上的主体治理术。借助对于《爱,是不能忘记的》《李顺大造屋》等作品的分析,尝试指出一种有内在感的、以日常生活为界的个体开始出现,“内心世界/日常生活”构建出一种新的自我。这种“去政治”的自我要寻找美学上的确证,合乎“普遍人性”的“共同美”的提法适时出现。和50—70年代的“阶级美/阶级性”相比,“共同美”大讨论给出了一组替代性的范畴“共同美/普遍人性”,这组范畴成为新时期文学奠基性的美学观与人性观。从“阶级美”到“共同美”,美学的和解构建着阶级的和解。“美学”,或者说对于“美”的阐释机制,构成了现代化的意识形态机器。

由此,如果要为新时期文学起源寻找到一对关键词的话,那只能是新时期和现代化。我期待的新时期文学研究,其关键点是通过新时期文学想象来透视新时期想象,在主体的治理术意义上,讨论“现代化”的历史逻辑。

作为一个“80后”的研究者,我知道研究1980年代,容易被怀疑为缺乏真切的经验。但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也没有经历过新文化运动。亲历者与后来者,研究上各有利弊。“真实”地还原历史,对谁都不可能,大家都是带着自己的问题来重构。我比较看重新时期如何通过文学“再造新人”。故而,全书最后的收束,落实在高加林这个人物身上。在我看来,新时期文学的起源,开始于《哥德巴赫猜想》而结束于《人生》。以“技术治理”为核心的现代化的历史逻辑,始终无法克服虚无主义。新时期以来的“自我”诞生于虚无之中,逐渐发展为经济人、理性人或者说福柯意义上的利益主体。高加林的登场意味着新时期“再造新人”的完成。

之所以对于“新人”问题比较执迷,是因为我希望自己的研究,永远有“我”的位置,这个“我”就是新时期40年来“现代化”之路的一部分。无论怎样,作为现代化的受益者,我不能接受完全反现代化的新时期文学研究。同时,我在《新时期文学的起源》中以“技术治理”为核心的论述,也检讨了“现代化”起源时刻的问题,如此塑造出一代又一代“竞争状态下的技术化个体”,这项工程危机重重,显然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和我以往的那些文学批评相似,仿佛关注历史,实则关注历史中的自我,尤其是自我的分裂。

当然,我预感到会有一种批评的声音,将我的这种写法批评为把文学简化为社会材料。一个辩护性的回应是,我尝试激活新时期文学研究的思想性,而这主要依仗这种历史化的文化研究。我希望这种方法不再局限于电影、电视、流行文化,也不再局限于一些散点上的爆破,而是大规模地进入到文学史的核心领域,从静态的结构分析扩展为历史化的分析。如果我们对于“新时期文学”的认知方式变了,那么我们对于后续的文学,看法也会改变,这有可能孕育出一种新的文学思想。

众所周知,2018年既是“改革开放”40年,也是“新时期文学”40年。40年来,我们不仅在文学领域,在各个方面恐怕依然没有达成足够的共识,这也注定了本书将是一部不断被重写的书。1980年代这样的大时代并没有终结,而是不断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