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桥式的写作
----从《会饮记》说起
2019-11-12申霞艳
申霞艳
看《会饮记》,我一个人偷笑——“萨特的妈多半是双鱼座,然后他们就养出了个如此抽象的儿子”——此刻,非典型双鱼座的我正被儿子具体地嘲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随笔能够写到这种随意、会心的境界并不容易,要有顽童的游戏之心,偶尔挠挠痒。仅仅有会心和随意是不够的,这只是表象。如果我们看到最后:哲学家与船夫对话,那个古老而经典的故事,仿佛穿越千年来到2018年版的《会饮记》文尾,余味深长。沉船时刻,光芒四射的真理要服从俯首低眉的生存知识,浪漫的书斋想象要服从朴拙沉闷的实践。安身立命的哲学、数学不见得能经得起生活的风浪。将它放于文尾简直就是恶作剧,不是挠痒,是釜底抽薪。《会饮记》的笑点多,痛点也多,与之相伴的消解也不少。作家漫卷诗书,娓娓道来,每篇看上去略显孤独、彷徨,跳跃、穿梭的句读背后受制于作家长时段思考的问题,正如作者对总体性的分析:“这里是有总体性的,是一种壮阔的联系,一种隐秘的结构,一种人世间默运的大力。”这同样适合于他自身,从电脑前谋篇布局到各种论坛的致辞演讲都贯穿着总体性。
近年来,李敬泽的写作看上去似乎远离了文学批评,《小春秋》将笔触伸向远古,伸向传统的根部;而《青鸟故事集》则力图脑洞大开。中国现代文化一直在谈中西之争,到底什么是中,什么是西,他想要看看。传统、西方在这里并没有二分,传统是全球化视野中的传统,西方亦然,是一个中国当代人眼里的历史和世界。高高飞翔的风筝受制于地面的一只手,丰饶的意义因后置的观察而产生。李敬泽的观察始终立足今天,他的兴趣不在考古,也不在探秘,知识偶尔拿出来炫耀一下,最重要的是依然是面对当代中国的问题,是当代意识驱使他写下这一切,强烈的今天感让李敬泽的文章饶有兴味。细细读来,他的文学之根仍扎在文学批评的土壤中,从当下出发去遭遇传统和西方以及枝蔓丛生的知识群落。透过夹叙夹议、情景交融和大开大合的知识帷幔,自由的写作之境里边有清明的理性,不含糊的姿态和精到的学识。李敬泽的写作仿佛一座四通八达的立交桥,澄澈的文风是宽阔的桥面,通达的洞见如坚实的桥墩,经得起负重和飞驰。
《会饮记》中,不仅有李敬泽,也有他眼中的“他”,还有他的朋友们,甚至整个文学场,连同开篇里那位坐在某个角落里沉默的没有面孔也许走神的速记。这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驾驭力。今天,文学传播的方式正在发生变化,文学的谈论越来越多了,更多的鉴赏和批评被搬到了现场,批评家成了对话嘉宾、学术主持和跑龙套的,批评家与作家把酒言欢,与受众共度话语狂欢的良宵。《会饮记》中保留了许多幽默的片段。李敬泽谈人论物,画龙点睛,《银肺》中他评价毕飞宇是“一个刀光闪闪的家伙”,而骆以军是个“松软的小胖子”,“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一个把一团乱麻清晰地讲述出来……另外一个,让坚硬的一切软下去,融化,混浊。我认为他们可以构成一个封闭的循环,毕把骆搞糊涂的事理清楚,骆把毕搞清楚的事情搅糊涂,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不会闲着”。三个男人一台戏:对比、互补、交锋,若不身临其境无法生出直感,我们也由此分享了这种由糊涂和清楚构成的封闭循环的快乐,分享当今文学生产现场的延伸。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曾令多少文人墨客折腰,赫然地立于中学语文课本,是要求背诵的篇章。在中国,“天下”意识越过统治思想抵达民间与这句名言难说无关。我们青春期就照单全收,再也没有进行思量。在《考古》一文,李敬泽破除修辞的赋魅直抵真实的“天下”,径直指出范仲淹“的天下也是小……向西向北不曾越过固原,向南甚至不越衡山”,“全部教养都使他做不出‘元帅之词’,他注定没有一个统帅所应有的冷酷专注的求胜意志”。由此延伸,他谈道:“自宋以后,中国书生就不再具有汉唐胸襟、帝国视野。他们的天下越来越小,而且他们看天下的视角只有一个,就是京城。”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心怀京城,我不禁疑心这也是北京房价飙升的原因一种。传统形塑了今天的模样,我们的意识中留存着根深蒂固的部分就是文化传统。全球化时代,知识分子的“天下”意识应该现代化,对待世界应该有更新的认识。严重一点说,中国遭遇被动的近代正是由于“他们的天下越来越小”的结果,改革开放试图再度打开我们封闭的天下观。
难能可贵的是李敬泽并没有“闲人止步”,在指点江山的同时也意识到正在超越自己的知识范畴。越轨让他大胆地提出:“当我们把西部定义为传统中原文化的保留地和后花园时,这里是否存在知识上的盲区?更不用说把西部和原始、蛮荒简单地联系在一起。”这让我想起新疆的李娟写她母亲面对一个上海来客说:上海是蛮好,就是太偏僻了。居住乡村的福克纳在接到通知要去斯德哥尔摩领奖时也是嫌领奖地太偏远了。是的,视点决定叙述面貌和盲区。当我们大谈敞亮时,我们容易忘却与之伴随的遮蔽。我们心中都有固化的自我想象——“不过是根深蒂固的幻觉”。祛除自我的、文化的幻觉乃是我们思想突围的必由之路。作家常常将自己分解为无数的他,破除我执,超然远观,对象化、客体化,他将镜头反复调试,360度无死角,“我的确时时刻刻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自己”;“我更愿意把人看成一个千门万户的复杂空间,充满了不协调……我是他,他也是我,是无数之我”。无我,无他,无中生有;“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机场》一文,从卢卡契的“现实”与布洛赫的“未来”交锋写起,李敬泽唯恐天下不乱,“他更愿意听卢卡契与王德威对谈,他们会吵起来吗”?接着评价道:“王(德威)真是聪明啊,王不知疲倦地生产着无穷无尽的差异和离散,生产着无数互不通约的真理……以无数的现象去反对本质无论如何都是一门好生意。”至于卢卡契,他“会选择刺猬般的大智,把一切交给历史和生活,而不是对历史和生活极尽机巧的言说”。完全可以由此衍生一篇宏大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兴趣按学院派的方式引经据典,他把这个线头留给读者。转而谈论书法的总体性,在精心酝酿欧阳江河和于明诠的书法展览的前言时,他写下的却是关于书法的墓志铭:“它把自己收藏进博物馆,它把自己悬挂起来,它失去了与这个时代新鲜的、活着的文化经验的联系……这很像是招魂的仪式。”谁说不是呢?书法、碑文、古体诗等背后是一整套完整的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当数字文明替代农业文明之后,个人可以选择隐居僻壤,但你无法阻止儿孙远行。今天,当朋友高中功名请客,你不是发个红包难道还大声吟唱“李白乘舟将欲行”?当朋友落榜失意你不是微信发个安慰表情,难道会即席赋诗“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总体性不仅仅是个学术术语,更是与整个生产力、器物和文明程度匹配的生活理念。作为个体你可以练书法怡情,但你无法阻挡网络文学浩荡向前,你也很难抵挡先进科技撬动的世界对你的诱惑。社会性的人,总是要去面对和处理你与他人以及世界的关系。飞机、高铁、汽车、手机、移动网络、微信、QQ、视频、红包,正在建立一种迥然的总体性。
立于西贡河边,我们这一代很难不怅然地想起“我已经老了”,好,就从杜拉斯的《情人》开始。李敬泽的文章往往是这样,从日常、从我们熟悉的事物开始,但是千转百回之后总能将我们带到小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当我们还在往事和抒情中徘徊,《邮局》一文笔走龙蛇,进入历史的腹地,殖民文化正是《情人》诞生的背景。大邮局的建筑风格彰显了殖民者的狂妄和贪婪。被遮挡的天际线,看不清的肮脏河水都提醒行人历史与现实的创痛。在阿尔及尔,李敬泽感觉是与加缪同行,并意识到这种生活经验的伤痛给加缪写作带来的深重影响,“他深知越南人和阿尔及利亚人之心……他生于贫困,却拥有一颗没有怨恨的心,同样的,在巨大的历史暴力中,加缪也竭尽全力,不怨恨”。我突然将书翻回到宋徽宗的部分,“你的笔下永远不会有野兽,你有良好的风度……”不因贫穷而怨恨,不因沦落而失度,这是否也是艺术必须的境界?执拗于个人的境遇,大约画不出苍生的命运。千古名句,诺贝尔奖,帝王贵胄,当我们面对这样的符号时,心里难免不有先入之见。而李敬泽,谈帝王,论名家,平起平坐,将心比心,这正是批评的应有之义。“没有怨恨的心”、“良好的风度”,是属于加缪和宋徽宗的,也是属于李敬泽的。怨恨的心、失度的心,无法读出世界的大千滋味,是心支配着眼睛,眼睛再回馈给心。
李敬泽近年来的随笔写作对文学批评是一种有力的示范。当我们还在庭院周遭探头探脑的时候,他已经大踏步进入明澄之境去与天地精神会晤。无限的开放精神使他的写作阔朗、清逸,含春之葳蕤、秋之皎洁,如“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美景掩映、峰回路转处,真知深藏薄雾浓云中。眇万物而达理,行千里而通情,披沙拣金,乐融意悠。在他,各种文体都可以打破、推倒、揉碎、融化——文体对他既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可有可无的。没有一种文体可以框住一颗自由的心,他的文体随他的精神畅游、扩展,他大于文体。他博爱,他的兴趣没有被学科裁剪,对百科全书有超乎常人的热情,故意冒犯专业。他能记住很多偏僻古怪的名字,比如小说里拗口的西方人物的姓名,比如脑子里一条陌生的神经的学名。刚开始我惊诧于他的记忆力,后来我知道这不止是记忆力,而是一种思维方法,是广博的兴趣偷偷指给他的方法。他给每一个地方都打上人的标识,于是天、地、人的维度重新建立,比如是范仲淹的庆州、远藤周作的野狐狸庵、柳公权的耀州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任何一个点仿佛是一座复杂的立交桥,可以通向历史、虚构和未来,也可以通向电影、政治、笑话,他站在立交桥上东张西望,南采北撷,康健浑然的精神、饱满丰硕的能量使实有和想象融会贯通,居高声自远,既可以从过去穿越到未来,也可以从虚构穿越到真实。
我想,并不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电脑前,他才会混淆了时空和生活的边界。也许在人影幢幢的会场,在大声喧哗的酒桌边,在炉火晶莹的烧烤场,他也会这样抽身而出,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当成他者。他跟古人饮酒,跟自我对话,想象让他长出无数的翅膀可以任意穿越历史的障壁。有时候在谈论一本书,他活在别人的句子里;更多的时候,他的句子里活着别人。最多的时候他活在物我皆忘和无边无际的虚空里,那些醉酒而醒的时分脆弱、珍贵,犹如新生。历史、生活、虚构,物、景、情,我、你、他,在笔下均享有狐仙的权利,可以纵横拈来,可以挥之即去。
在一个百度随身携带的时代,知识的优越性正在降低,但上帝依然厚爱那些有趣的人、好奇的人、善于讲故事的人,厚待那些能够将无限知识进行有效重组的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照新人。李敬泽脑袋里有一个知识重组的高效装置,摆弄这个装置的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惊奇的顽童。“三百年风云激荡于胸”,他看重简单的事物,大道至简。甚至可以说他以专注当下来抵御浩繁的知识,知识终究是为我所用。譬如,他在回答记者小耳的微信采访时显示了一种即兴的情趣,让他列十个朋友圈的古、中、外人,不准是活人。这需要灵光一闪,他列出来的名字并不偏僻,孔子、柏拉图、李白、杜甫都是标准答案。但关于入选理由则令人莞尔,李白,“和他约一场酒。我一直认为他的酒量主要靠吹”。最后一个是杜甫,理由呢,“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死的。而且对他对李白的一厢情愿的友情我也很好奇”。好奇!太好了,天地因好奇敞开,人心因好奇而广大。今天,好奇心已经被磨蚀得面目全非。下判断真理在握,写文章铿锵有力,活在已知的世界和浓重的幻觉里,没有犹豫,没有疑惑。也许正是好奇心将他与其他批评家区别开来,好奇心引导他走向传统,走向“西方”,他写的这些都是在回应他自己的好奇心。
下面,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夜奔》,暴露了我对故事简单粗暴的热爱。天底下并没有新故事,有的是对故事的新处理。他的旧学功底起了作用,虚实相生,写实难,由实及虚更难;写难,刹住更难。就是在这些难处见出作家的控制力。雨夜,狭窄的的士车里,司机、我正在闲聊,陌生的女人闯入,烂熟的套路、想象的触觉沿着电视剧延伸,突然,女人压抑的哭泣爆发了。我着急地等待谜底揭晓。可是作者置我的心焦于不顾,另开一章,是一个盗墓者马哥千辛万苦偷走一座塔的故事。太挑战了,我可怜的想象力,它的极限是做贼牵牛!这是乡土时代的成语。在乡村牛多重要!你想想吧,要是没有那头老牛,福贵会引起注意吗?没有福贵,哪里有《活着》!然而,人家马哥偷的是塔!通天之塔。作案堪称完美,不是作案,是神机妙算,是八仙过海。到底留了把柄,马哥是人而不是神。他有情欲,这就牵扯了一个女人,没有结婚,只是同居的女人!但在马哥心里,这个露水妻子值一个亿!马哥将卖塔的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还随口讲述了另一个盗墓故事,在密闭的墓穴中,仿佛是赴一场迟到的历史之宴,马哥待了一会儿,转身原路返回——这不是多情,又是什么?马哥这样的盗墓贼,想象力再强,手艺再高又何如?因为好奇!他约见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盗马哥。马哥的故事参与到雨夜的邂逅。三位陌生人,窗外的风雨和车内风暴般的情感宣泄;身材中等然手指修长的马哥、同居的女人、警察挟女人以令马哥,塔搬走又还回来了,完璧归赵后被装了监控。偶然闯入的生活经验和他人的传奇故事。何为虚构,何为真实?雨夜哭泣的女人就是马哥心里装着的女人?茫茫人海,相逢何必曾相识。
阅读从语言开始,写作落实于语言。好的服饰有细密的针脚,好的文章有个人的腔调。有趣的灵魂、宽广的知识、轻盈的诗词,最后都化为由语言标识的风格,也可以说是语言标识作家。一切的知识都服从于此时的我,服从于此时此刻、此景此情。一切都因为独特的这一个而鲜活、陌生和熟悉。
最近一次见到李敬泽老师是他来广州参加海上丝绸之路论坛。致辞,从唐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说起,剥茧抽丝,从唐代到了元朝,话锋转到了“南海一号”,800年前的一艘沉船,它的使命就是穿越时空来与今天的我们相遇。我的脊柱为之一震!正如纳博科夫认为看书用得着的东西是——心灵、脑筋和敏感的脊椎骨。此刻,那艘沉船迎面驶来,携带着沉甸甸的瓷器和蓝莹莹的记忆,穿越长风大浪,缓缓沉浮。历史被打捞。就这样,我们狭路相逢。“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还在谈论和意识到的传统都是活的传统,是传统的现存部分,是今天的来处。
有一次,在广外上课前,我不记得从哪里看到他转述的关于“长崎”发生的故事,我顺便就将它讲给研究生听,没有作者,没有关键词,什么都没有,但是学生被转述的转述吸引了,再转述一次,还发表了。我从学生的再转述中知道,《长崎》是一个法国作家埃里克·法伊对一则日本的社会新闻的转述。我告诉学生这篇论文是无数人转述的结果,也是今天故事的全球旅行,这样的旅行没有尽头,我们都参与其中。
偶然,我在微信上听到“今日主播”播放李敬泽朗诵《立高岗之上,尽览风行草偃》,他那低沉、纯正、缓慢的声音令人动容。我受到双重感染:批评的传承和热情以声音的形式传播到远处。我以为这种流通方式也提醒我们,批评文章同样有声音的部分,有汉语的声律和余韵,经得起朗诵和传播的考验。
作为整体性的标记,位于塔顶的金碧辉煌的古体诗消失了;诗意,却内化为文学的标准和人生的标准。是的,好的批评亦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