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现代文人的文、气、象
----李敬泽论
2019-11-12徐兆寿
徐兆寿
正在涂鸦一篇莫言“墨迹展”的文章时,又赶上李敬泽的散文研讨会,便停笔思考李敬泽的散文。那时,黄昏降临,我隐约看见一个人在黄河边散步,辨不清形象,似乎在感叹逝者如斯,又似乎在对自己说,你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他之上天空的墨迹越来越大,最后将整个天空都涂黑了,他也一并融入黑夜。突然想起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曾问天地:这世界真的有主宰吗?如果没有,为什么如此井然有序?如果有,他在哪里?庄子说,也许会有一个聪明人在一万年后回答这个问题。我一时跌入惘然,反正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后人越来越迷惑。
想到此时,悠然觉得莫言的“墨迹展”与李敬泽的散文有了一层神秘的联系。他们都把一双现代人的手伸进了古代,甚至半个身子都伸进了传统。于是,对李敬泽的散文顿时有了一种通透的理解。但真要下笔写他,却是难的。几次坐在电脑前写下一个题目,然后又删掉,再写,再删。无论怎么写,你都会觉得他的人始终站在那里,在斜睨着你,在怀疑着你,令你无法下笔。你写的,仅仅是他的一种皮相,或者一只脚,一个背影。
谢有顺说,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这本来是常识,但在当下说出来竟极具见地。中国的文论从《文心雕龙》开始就是一个整体观,中国人无论看什么文章,总是能看到作者。西方现代的罗兰·巴特宣布作者死了,只留下文本。这是令人恐惧的一件事。但很多时候,我们也的确只能就文本说文本,对作者知之甚少。更何况现代以降,文如其人的人与文并不多,知行分离,大多作家都丧失了气象,不再是文人,但李敬泽似乎不同。他的为人与为文浑然一体,看着那文便想起他说话的样子、语气、神情。他是有气象的文人。
故而,讨论李敬泽的散文,得从整体上来把握。如何把握呢?有没有依据的方法论?在我看来,唯有《周易》。《周易》在古代是群经之首,也是从整体上来把握世界的,但它可以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数理。指的是事物的规律,数字的规律。我称其为科学。其实,它就是今天的数学、物理、化学、心理学等的总称。它有一套完备的运算方法。但人们拿它占卜命运的时候,很多人便将其称为迷信。这是不公平的。其中的原因恐怕要重新梳理。二是义理。指的是行为、事物或人的意义,是内容。一个人信仰什么,道德如何,行为做事的原则如何,世界观,人生观,伦理观,婚姻观,等等,都在里面。这一部分是孔子在删减《易经》时做的贡献。他在里面加了“道”、“仁”、“君子”、“礼”等儒家的词汇,使一部只运算自然发展的经典变成了一部运算人生和社会发展的经典,这就叫《周易》。熟悉了《周易》的法则,也可不占便知道如何去做,这就是荀子所说的“善易者不占”。三是易象。是事物发展的大象,也指一个人的形象,或一件事物的形象。比如庖丁解牛,这就是一个象。指的是顺着事物的纹理做事,而不要对抗。而《会饮记》也是一个象,仿佛令人看见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等弟子在茶馆里、酒肆上、广场间甚至街道旁争论不休,令人苦恼,不得不思考事物的本质问题。每个人、每件事都有此三个面向,从这三个方面入手,既是中国古人看待天地人的方式,也应当是今天中国人从整体上把握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方法。
那么,我们可以从李敬泽散文的文(数理)、气(义理)、象(易象)三个方面来考察一下。
文才
:会通万有
,皆为文章
都说李敬泽的文章才气大,不拘一格,纵横驰骋,恣肆汪洋。也确是如此,先看看近期在四川省图书馆一场讲座的题目:《万古江河鸟飞回——杜甫与中国人生》,带着一种壮阔的哀愁。他说,“李白是少年,苏轼是远方,杜甫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是才子式的吐纳。再随便翻开《会饮记》,看第一页,第一篇第一段:
咸阳机场,全中国最能吃一碗好面的机场。高深青花碗,碗底几条儿面,埋在丰足的酱料下面,几口吃下,顿觉天下大定。
寥寥数语,有种大气象在涌动。便想起他的出身,母亲是北大考古专业毕业,他本人是河北省高考状元,从北大毕业,年纪轻轻就到国家大刊做了编辑。在审阅完那些当代作家的稿件后,仿佛是为了清除病毒一样,得读读有趣的东西,包括那些经典,当然也包括不着边际的闲书。天下的杂书,尽在其搜罗之中。1980年代,那真是读书的时代,在今天来看,也是赋闲谈道的时代。闲书读完后,有东西要吐,便随便可以找到三五知己,在宿舍里一躺,像吞吐香烟一样吞吐阅读的快感。他曾像王国维、陈寅恪等学者一样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大西北的黄沙里——那地方他还没去过,但没关系,可以想象——所以,他翻过斯坦因的考古日记。他曾好奇地阅读过早期来中国的那些传道士们的东西,那些人漂洋过海,苦心孤诣地传播福音,一生不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曾阅读过很多被称为伟大的小说,但他的兴趣要远远超过文学,他更喜欢历史。哲学的东西也翻过,但云里雾里不着实践的东西他后来有些厌倦了。那些年,书籍成了他的美食。手头有什么书刊,他都会闻到那里面的味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位读书人。后来,有人说他是一位博物学家。这话也有一定道理。
总之,杂乱无章的阅读就像野草一样种在了他的生命里,无边无际,永无止息。他精神的后院里,藏着一头猛兽。他得感激自己没有经受学院派的研究生生涯,不然,那些杂草会被修葺得整整齐齐。他不喜欢那些。他喜欢野草。这逐渐地形成了他的读书观、文学观、学术观,乃至人生观、世界观。世界浩大无边,他愿意将自己不断地拓展,直至生命将息。
他做评论家是后来随缘产生的乐事,看他那些文章,首先是想到有趣二字,是他翻阅的那些小说感染到了他,他觉得有话要说,才不得已下笔,所以那些文章都像是一些读书笔记,又便是那些小说只是勾起了他的很多念想,所以要把那些念想记下来,并不是榆木疙瘩死心眼地拼命阐释小说。他见好就收,颇有节制感。作为批评家,在他的评论文章里,从来都是与作家们平起平坐。那些作家们都是他的朋友,是平等的哥们。再后来,再后来实在是太忙了,谁都找他作序写评论,他也只好尽可能地应承着,但那些诗意的序言和印象记,似乎什么都没说——作家往往要评论家确定他在文坛的位置,甚至树起一面旗帜,至少要肯定其几个可以拿得出来的优势——但他一般不会如此讲,他会说这个人的性情如何,以及对他的各种有趣的印象,当然,忙碌如机器的他,能写下如此诗意的篇章,已然是一种肯定了,所有的人都如获至宝。其实,仔细读那些文章,还是才气充盈,毫无知识的阻隔与思想的障碍。他会将你再一次展开,通向远方。张清华曾在扬州的研讨会上说,敬泽其实是一位作家,他是以作家的方式进行评论。这话是说到了点子上。
是的,李敬泽的评论是别开生面,走的是与学院派不同的路子。准确地说,应当是1980年代那种诗意、激情与理性并存的文风在影响着他。他在延续着一个时代的文风。篇幅不会太长,都是该说的话,没有多少废话,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注释和文献资料。但并非真的没有文献资料就下笔,而是将那些文献都吃透了,在胸中化了,才变成那样一种文风。
还记得阅读《见证一千零一夜——21世纪初的文学生活》的那种惊讶,你情不自禁地会发出感慨和疑问:这文章太有洞见和感受力了,但评论能这样写吗?比如,我们可以来看看他的那些题目:《沉默,以及发疯的钢琴》《花腔和大雪,以及植物的哲学》《来自汉朝的沙尘暴,直到狂欢》《野生动物,或看见人间》……从这些题目里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必须翻开去看,因为它似乎藏着秘密,藏着生机。然后,你就入他的道了,他曾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说过:
《见证一千零一夜》,书名取自《一千零一夜》:在古阿拉伯一个又一个夜晚,少女山鲁佐德向妹妹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残暴的国王在旁倾听;山鲁佐德必须让她的叙述穿过夜晚,穿过即将来临的白昼,否则,她将死去。
小说家或作家都是山鲁佐德,他们和她一样,以言说和书写战胜残暴的时间,战胜内心的恐惧,战胜死亡,人的生命和生活由此得到维护和肯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始终面对他们的时代、他们的读者,如临深渊而镇定自若。
……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同时也是山鲁佐德。写这些文章时,我意识到我是向着广大的人群讲述关于文学的故事,我必须引人入胜,把听众从这个月带到下个月,对批评写作来说,这具有巨大的难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被我的读者在心里拉出去砍了头,但面对这个难度、努力克服这个难度,使我在这两年零五个月的时间里充分领受了写作的激情和快乐。
在这里,他道出了他的文学观,“以言说和书写战胜残暴的时间,战胜内心的恐惧,战胜死亡,人的生命和生活由此得到维护和肯定”。在他看来,批评也一样。他是将文学与批评视为一样,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当然,那些批评文学也正如他的大多数批评一样,都是报纸专栏一样的文章。在他阅读、成名以及指点天下的年代,报纸还是兴盛的,报纸的副刊是唯一可以被保存的内容。那就是他的阵地。当然,他也写过大文章,令我感叹的最好的大文章是评论《废都》的《庄之蝶论》与评论《红楼梦》的《〈红楼梦〉影响纵横谈》。《庄之蝶论》大概是关于《废都》最好的评论,但我更喜欢评论《红楼梦》的《〈红楼梦〉影响纵横谈》。它参与评论者几十年的生涯感悟,与其说在评《红楼梦》,不如说在写他自己,所以他便看到很多红学家从不曾感受到的另一重精神境界:虚境。“情况是,我们有一部伟大的小说,但是我们一定要把它读成流言蜚语”。“小说起源于事实与虚构、真与伪的辩证与争夺,稗官只是这场争夺的一方,另一方是那些无名的作者和听众、读者”。“中国自有小说以来,没有任何写作者如曹雪芹这般深晓真与假、有与无、事实与虚构之间吊诡缭绕的关系,他无与伦比的原创性成就首先是在此间”。“政治家从《红楼梦》中看见了历史,但曹雪芹的乌托邦其实是在与历史和时间争夺意义,而中国现代以降的小说家,所信的只有历史和一往无前的时间”。“这就是分际所在,是隔绝着曹雪芹与现代小说家的那个楚河汉界”。
这大概是我看到的当代人写的最好的关于《红楼梦》的评论了,每一句话都是贴着心走出来的。而那正是我大学时读《红楼梦》的感受。那时我真的没有看出它是封建社会的没落史,而是对一切时间和空间的怀疑、伤悲。每一个句子其实都是含着悲的,里面人物的每一个笑都伴随着悲伤,每一次温存都意味着虚假,而每一声悲叹又那样真实而令人绝望。大学整整四年,就是看了《红楼梦》和海子的诗而变成了一个怀疑一切的青年。
从评论这些古典的和当代的小说开始,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便是评说古今之书与古今之人,从文学走向历史。这便是《小春秋》的产生,然后便打开了思路,有了《咏而归》《会饮记》。这个跨越可不再是一种量的跨越,而是质的跨越,甚至说不是散文的跨越,而是人生的跨越。
中年之后的李敬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官员了,一个副部级干部,参与决定很多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参与运作中国文学的命运。在这种人生的历练中,他终于稍稍放下了书生的意气和任性,而是以一个古典文人的心态参与世俗,经营人生。此时的他,对于人世间的沧桑、人情的冷暖、人心的多变以及权谋中的得失都有了很深的体验。他风行天地间,阅尽人间事,读破万卷书,甚至于,此时的他不再需要读太多的东西了,而是需要参悟宇宙人生。而这种参悟便参与了散文的写作。这就是他后来的文气,一种参与了浑厚人生体验的读书笔记。
尢为值得指出的是,他在写那些春秋故事的时候,深刻而又不露痕迹地参与了他对历史政治的思考,当然其实是对当下政治伦理的一种反思。他小心甚至说故意隐藏了这些,但掩卷思考,他比别的散文家多的是什么呢?便是生活于北京,又高居中国文学顶端而不得不思考天下之治的那份淡淡的政治观和经世观。
此时的李敬泽,已至中年,突然从一个评论家转变为一个散文家、作家,他自己则戏称自己是“新锐作家”。确是大器晚成。但这个晚成真是好。此时,一个天才的作家被耽搁成一把锈剑,一把钝剑,但内功修为却是其他作家无法达到的,于是乎,他舞起那锈剑,将那钝剑缓缓砍下去,只看见深红的锈纷纷剥落,一把本来寒光凌厉的宝剑却少了些鲁莽之利、寒冷之光,那光竟成了蓝色的,渐渐地,又成了青石色的。多少有点中庸之光。他舞起的剑也不再是式式杀人,而是步步莲花,甚至招招有救人之意。那钝剑不再是杀人的,而是联合的,是太极式的推拿。
这便是李敬泽散文真正的大才,不再是起于天生的敏锐,而是后天修得的智慧。于是,因为这善意——其实他又常常怀疑这善意——也因为这智慧,他的散文看上去毫无章法,一会儿散文,一会儿小说,一会儿评论,一会儿现代派的虚构,一会儿《论语》。《会饮篇》里的对话,看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是少林还是武当,其实,他可能是王语嫣,20多年的编辑生涯使他熟悉武林各派的招式,所以,任凭意气所动,材料信手拈来,而形式便也不拘一格,少林武当齐上阵。人们称其为跨文体。有人也说是打破了文体的界限,其实在我看来,打破是平面的,而他是站在云端的,无需打破,只有融通和不断地勾连。
故而他称自己的散文或小说为文章,正是因为命名之难,所以回到原初命名。想起鲁迅也总说自己的东西是文章,并无小说、散文之分,大概是他自己的心中只想的是如何“传道”,并不去管用的什么招式吧。
道气
:只因那怀疑的天性
尼采在《瞧,这个人》中问:我为什么如此聪明?当年上大学时狂热地喜欢尼采,为他的这句话激动了整整四年。后来发现海子也是受了尼采的怂恿才写下《太阳》一诗的。他开篇即写道:“多少年之后我梦见自己在地狱作王/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卡夫卡也说曾受到尼采的深刻影响。在一个没有神、没有英雄神话的时代,尼采的强力意志便成了艺术家最好的强心针。
我无法知道李敬泽是否受到尼采的强力影响,但他有两种气质与尼采异常相似:一是极端的怀疑主义,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怀疑。二是他总想重估一切。他的评论里除了肯定,更多的是怀疑。这种怀疑并非站在同时代,而是以史家的眼光来打量的。是的,一百年之后,甚至两百年、三百年之后,这世上还会留下一些什么?他听到时间的风在静静地打扫着世界,便知道一切都在运动不息之中,在毁坏与更新之中。由是他感到了虚无。他的散文也是如此,在奔走整个世界之后,在环视天下之后,他会将一切都放在更为广大的虚空之中,或是更为细小的无内之间,此时便重新拥有了一种古人的天下观,但是,他即刻看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无法洞悉李敬泽的阅读谱系,更无法知道他内心的幽微。陈晓明说在李敬泽的文章中读到了一种浩大的伤感,不是感伤,感伤是能感觉到的,而那伤感,是浩大的,无边的,藏在热闹的会场与词语之下。是的,我也感觉到了。这来自于《红楼梦》和尼采、叔本华等人,但同样也可能来自于庄子。当然,庄子读多了,会治愈伤感,但也可能是将那伤感吹散,将你置于更大的虚空之中,于是便逍遥了。李敬泽后来突然练习书法,常常抄写庄子。这与他的心境是相通的。庄子就是一个深刻的怀疑主义者。他曾嘲笑孔子小腿上的毛都跑光了,天下还是没有回到仁义礼智的天下。他也曾嘲笑惠施眼光的短小,笑他小年不知大年、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在庄子的心中,一切都是运动不息的。他老婆死了,惠施去吊唁,看见庄子击缶而歌,便生气地奚落他,你老婆都死了,你还这么高兴。这确是常人的观念。但庄子说,我当然高兴了,她本来没有形体,是道赋予她形体,成为人,现在她完成了生命的命运,她从道中来,又回到道中去,难道这不好吗?这该是多么通透的世界观、生命观。我相信这些对中年时候的李敬泽是起过作用的——当然如此言说的时候,我立刻看见他斜睨着我,立刻使我警觉,一切都不可说得太明白。太明白就无趣了,一个事物就走到了尽头。
好吧,暂且打住吧。总之,要道出李敬泽心中的道,是一件难事,因为混杂着现代与传统、中国与世界的很多气息,无论哪一个词都是不恰当的。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对于李敬泽来讲,中年之后,恰恰是异常的忙碌之际,开始吞云吐雾、争分夺秒地写下很多散文。那些散文,虽然还流露着无穷的才华,但他开始藏锋了,很多词汇开始及物了。节制是一种修养,更是为文的智慧。他深谙此道。从《小春秋》到《咏而归》《会饮记》,流露出的是一种对古代传统的喜好,慢慢演变为对一切传统与现代的重估。在《小春秋》中,可以看出对他祖籍山西大地的精神追源。对晋公子重耳、介子推等人的重新推演,既流露出一个现代人如何理解古代传统的旷达之心,又流露出他对现代精神的怀疑。比如他对阿伦特的“平庸之恶”的怀疑就是一例。
但平心而论,因为强烈的怀疑主义,也因为才气过盛,势必会质疏。《红楼梦》的道是空,是对有的完全否定,但对空也不见得是完全的肯定。在我看来,《红楼梦》是走了极端,所以是完全的伤心。但李敬泽的文章中并无伤心,大概是他少年得志,中年平稳,并无曹雪芹那样的绝望,所以还是想肯定现世的存在。然而,拿什么对现世的一切进行安顿?至少他还没找到。于是,你能读出那浩大的感叹,能读出他忙碌于天地间试图回避心中的疑问。
我想,这仍然是可能的。这可能在我看来,仍然蕴藏在巨大的传统里,那种道法自然的世界观里,那种天人合一的准信仰间。那里有一种精神令人心安。老子如是,庄子如是,孔子亦如是。
事实上,只要是认真阅读他的评论和散文,能够感到他正在做着一项很多人都没能力做的事。当无数的人在赞美民国时,他反驳说,一个基本的事实是,那时民不聊生,军阀混战。当很多人都大赞现代性时,他表示了疑问,他开始将目光投注到《山海经》、先秦诸子以及唐宋明清,讲春秋时期的小人物,讲杜甫,讲传教士。总之,能够感觉到,他在有意识地勾连古今,试图使传统与现代和解,并同构;他也有意识地融通中西,使中西文化在相互理解中达成和解,并产生新的价值。
他似乎站在了古今中西交叉的十字路口。2004年出版的《见证一千零一夜:21世纪初的文学生活》一书的序言中徘徊也许还是存在的,尽管他一直在克服着这种矛盾:
重读这些文章,我注意到自身观点的矛盾、含混,我对文学的看法、对时代和生活的看法在这两年零五个月里似乎在不断变化,当我书写时,我既是在与想像中的对方争辩,也是在与自己争辩,在这种争辩中,我常常尖锐地感觉到不可自拔的困惑。
很多时候,我喜欢这种不确定性,因为它令你不得不重新去思考很多坚固的存在,这正是《易经》的真理: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永恒不变。佛陀在圆寂时对其母亲也讲过,佛法也不是永恒的,也会随着信仰者的信心而不断变化,一千五百年后会在大地上消亡——也许佛经仍在,那些寺院也在,僧人也在,但此时的佛法已然与创法之初有了根本的变化,真正的佛法已然消亡了——当然,还会在无量劫之后,佛法会重新面世,重新拯救世人的灵魂。瞧!所有的一切都在运动之中。而拥有这种运动变化的世界观的人是宽容的,他会充分地理解人性的易变性,也不会强求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他总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别人。在这个意义上,也是在这种维度中,传统也许能解释他的一切,并护佑他的精神。
形象
:文人的圆满
在为莫言先生写的那篇文章里,我曾讲过,“文人”一词在现代以降时便为“天下裂”,分成作家、学者、书法家、绘画家等,所以从现代文化以来就再没出现过文人。也许最后一个文人是梁启超,或是章太炎。王国维和陈寅恪已经是末端了,只留下悲伤,没有了文人的自信。从那以后,就基本没有出现过一个像样的文人。
文人在古代是一个伟大的称谓,有着宏阔的气象。文人便是文化的化身,是化成天下的使者,所以过去的文人是百科全书式的集大成者,精通玄学,允文允武,还通中医,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是其趣味也。王羲之既是高级官员,又是诗人、书法家。苏东坡也是,儒释道三教集于一身,诗词书画样样皆通。纪晓岚也一样,看《阅微草堂笔记》,能感受一个文人无边无际的探索,《易经》、中医、文章,样样皆通,而这些相对于他的治国安邦的大才能来说,只是其附属者。章太炎会中医,黄侃生病,他听了病症后立刻开方,令小弟子抓药送去,药到病除。可谓神矣。是的,文人一词中藏着一个“神”字。但人们大多看到的是“才”字。现代以来文史哲分家,学者们撰写的《中国文学史》硬生生地把文人的一部分从身体里拉出来,形成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文学这个事物。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就是在那样一种史观下写作、说话并教育后代的,似乎是新史已经形成了。但是,我们自身常常在反抗这样一种狭隘的定义。
其实李敬泽也在重新实践、勾勒并尽可能地完成一个文人的想象。如此说的时候,我想,大概人们已经猜到,真要评论近年来的李敬泽,就不能不谈论他的官员身份。很多人只谈文本,不大愿意谈论这个身份,因为在现代以降的文化学中,官员已经在文学中污名化了,尤其在金庸先生的笔下,所有江湖人士都要比官员干净、充满正义和责任感。但在我看来,这仍然属于一种狭隘的认识。这种认识也源自现代以降出现了大学,大学里可以有一批寄身于学术的专门人群,他们自觉地承担了传道者的责任,但由此也将自身无限的夸大,而将道的实践者之一的官员矮化。这是不客观的。从古代来讲,特别是科举制产生以后,官员一般都出自于知识分子,而这些知识分子多是头顶着儒家圣贤的教旨在做官,然后写诗、画画、写字,或者为民请命。他们自有传统在,自有信仰在,皇帝可以拜,但无道昏君他们则是反对的。五四以来把儒家的这种信仰看低了。这是不懂传统和故意妖魔化传统的缘故。
所以,在我看来,李敬泽的这一身份——他自己也常常不愿意让人联想到这个身份——是当代作家中少数人拥有的,而且他是资深的。为何如此说呢?从1990年代文坛上流传的文学青年进京三件事“登长城、吃烤鸭、见敬泽”说起,那时他已经作为一位民间的文学政治家出现。到新世纪十年左右,他又以《人民文学》主编的身份发起“非虚构写作”,意在反拨新时期以来虚构过头的文学现状,使文学与生活和现实发生联系。后来,80后文学风头十足,似乎50后60后之后就直接进入80后了,一代人消失了,于是,他又组织寻找70后。这几年风头正健的一些70后作家和批评家都是被找出来的。再后来,他对客座研究员的培养,使一批青年批评家迅速成长起来。而伴随着新世纪网络舆论监督越来越多的背景,他又与同仁们重新构建一种全新的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机制。慢慢地,他从一个民间文学政治家开始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官方文学政治家。似乎很多事情并非出自上级哪个领导的授意,而多是出于一种责任、道义。这是他的一种形象,有人称他为青年文学教父。事实上,他在实践一种古代文人的政治传统。
他的另一个形象是由《小春秋》《咏而归》《会饮记》构建的。《小春秋》是对小人物的关注,那时的气象已然出现,有司马迁为刺客立传的传统在,但到《咏而归》时,已然有了孔子的背影。暮春时节,和三五童子(青年作家、批评家们)一起到河边玩耍,唱着歌回家,一路上在欢笑中讨论几句生活或文学。《会饮记》则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背影,也是与一群青年人对话,讨论道德、神和各种与真理相关的问题。总之,一个智者的形象在书名上就已经浮现了出来。
他的第三个形象则是生活中的形象,一个文人的趣味性由此展开。首先是他的围巾。据说他有几百条围巾,春夏秋冬都有能搭配的。一次在央视做节目,穿着白衬衫,灯光下浑身燥热,但他仍然围巾在身,将自己修饰得风流倜傥。后来便在各种场合都能看见他的围巾。全桌上只有他围巾在身,吃饭时也不取下,似乎这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久而久之,这成了他的符号之一。其次是他的书法。在我看来,他练习书法是必然的事。读了那么多古书,肯定是会向往古之文人的风雅。
他的第四个形象是大格局。首先是文章的气象之大。比如前面所举的那段在咸阳机场的描写,最后一句竟然是“天下大定”,仿佛他是某个穿越的王子在说话。其实,这是其视野的一种显示。其次是散文中所论之事,一会儿在当代,一会儿突然就到了先秦,甚至忽然间到了埃及或希腊,其胸中之丘壑绝非一般散文家所能比,仿佛庄子在世,宏论滔滔。最后当然是文学政治上的抱负之大,这一方面显示在其为官方面,要胸怀天下,一阴一阳之谓道,方方面面都在其规划下;另一方面则是其文章所显示的气魄之大,这当然也指对诸种文体的综合运用,但更重要的是恢复传统的文史哲不分家的那种总体性的格局。
总之,观察李敬泽所思所为,他并不是向着时间的维度一往无前地盲目行走,而是且行且往后看,此时你便能理解他这些年来一直强调的“总体性”这个概念了。中国文化的特性就是整体性,一个人行于世上,不独独是他自己,也不是他所遇见的人群,而是还有天地,有万物。在那些散文中,是见了天地的,是见了自己的,当然也是见了众生的。
小结
用这样一种总体性的方法观察李敬泽,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是活着的,行走着的,读着书的,仍然微微低头斜睨着眼睛一边倾听一边反思的。那些文章不是书斋里编出来的,而是走出来的,实践出来的,是活的文字。
当然,如此是否真能概括李敬泽,我是不敢讲的。这只是读其文、观其行之后的一点感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