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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个可能的“我”

2019-11-12李敬泽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李敬泽

1.我有时会把自己称为“原评论家”,正如我现在有时会被介绍为“《人民文学》原主编”,这很好,一个人总会进入这样的还原过程。

但在成为“原评论家”之后,我对作为一种志业的评论家或批评家有了新的感受,我对他们满怀赞叹和尊敬。《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会饮记》,都有不少评论文章,在这些评论和批评中,他们对一个人在创作中、乃至作品完成后那种本能的、直觉的东西做出澄清和扩展,他们让作者有了更清晰的自我意识,帮助他自我发现,他们永远比我自己想得更多一点,有时也更好一些。而在创作中,你其实不会想那么多,你甚至不能想那么多,你会被纷至沓来的各种念头、兴致、情绪、话语带着走,当然你也必须想,但这种想其实更多是出于一种完成的欲望,要使渐渐浮现的、涌动着的节奏、形式和某种感受力理解力说服力达至完成。

所以,我现在更明确地意识到,批评是必不可少的。理由过去说过很多,但过去说时更多是出于自我辩护,现在,我作为一个偏于创作的写作者说,批评是必不可少的。

2.我当评论家时,被人表扬最多的是有文体意识,文字好,这对一个评论家大概不是什么特别的优点,但确实没错,我确实是把批评当文章来做的,甚至希望批评自身也能具有文学文本的质地。

在这个意义上,现在并没有“原”得很远,现在也是做文章。甚至,我有时觉得,即使是写小说,写散文,其实也是另一种批评。

3.《会饮记》中,我想做一个实验,一开始不是那么清晰,后来就是有意的了。那就是把“我”对象化,把“我”变成“他”。这是为了避免“我”的自恋,相应的,也是为了避免“我”的主观和独断。当然不是说只要用“我”就一定会自恋、主观、独断,我只是想强调,在这个时代,不存在一个自足的自我,我们的“我”都是喧闹的客厅或旅店,我们的身体里蜂房一样来来往往着大群的人:古人、今人、新闻里的人、朋友圈里的人,我们都是“社会人”啊,不仅在社会学意义上是这样,在自我的、心理的日常状态中也是这样,甚至更是这样,燕山雪花大如席,“我”是由大量的碎片堆积而成。

另一方面,我想探讨的是这种碎片化的经验的内在性,看看有没有可能在这一地鸡毛漫天雪中找到某种线条、某种形式、某种律动,或者说,我们如何在日常经验的层面建立起与历史、与社会和精神的总体运动的联系,一种整体性或拟整体性的自我意识,一种细微与宏大兼而有之的叙事。这其实也是这个时代生存和文学的一个关键性问题。

4.当你写作时,你会永远觉得你的才华还不够,目标在前方,但车没油了。你永远会焦虑一个问题:我有吗?如果有,是不是用完了?我看自己写的东西,用读者或批评家的眼光看,有时也会夸自己一下:还是有才的。但同时,作为一个“原批评家”,我对此又怀着警惕:别人在你的作品中见出才华,这本身是危险的,因为很可能是那个所谓的“才华”自己在发光,这个光是表面的东西,是技巧、修辞,乃至机灵、机巧,是轻的,甚至轻浮的,是崭新的“贼光”。好吧,我有时开玩笑地自称“新锐作者”,新锐难免有逞才炫技的倾向,我会注意的,好好修行,万一、或许,能达到杜甫的沉郁顿挫或陶渊明的浑朴天成。

但是,要处理这个时代的复杂经验,可能确实需要想出一些特殊的办法,新的角度、视野和新的表达,需要世界观、方法论的更新。就散文或文章而言,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文人化的趣味、情调和修辞,这个很受欢迎,其实做起来也不难。我们传统中有非常深厚的、很现成的经验,这至少对我不是很难。但我对此深怀警惕,因为一不小心就滑过去了,你白衣胜雪、摇头晃脑地一路写下来,实际是不及物的,不面对我们真实、复杂、具体的经验,你只是在抒情,或者说是陶醉在一种很现成的抒情表意的腔调里。我有时也会说自己是个文人,现在不大说了,我想最好还是别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油滑或油腻的文人。在这方面,鲁迅先生构成了很深刻的启示,他当然很文人,但他从不纵容自己的文人气,他不写文人气的文章,这不仅是性情所致,更是一种文化的和文学的自觉选择,一种现代的创造精神。

5.现在,我经常被称为“散文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挺不好意思。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写散文或者写现代意义上的、我们所熟知的那种散文。我的那些东西一定要安个名目,我自己更喜欢“杂文”——鲁迅意义上的“杂的文学”。这个“杂文”是鲁迅对现代书写的重大建构,它不仅是指我们所熟悉的鲁迅的个人立场和个人风格,不仅是鲁迅意义上的“匕首”和“投枪”,更是指向一种由他的杂文、《故事新编》《野草》等共同构成的书写和表达的新的可能性。把这些放到一起,你就会想到,当初鲁迅对现代散文的建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路径的,和周作人他们的路径很不一样,周作人、林语堂他们走到晚明,鲁迅不以为然,他走到两汉魏晋,他所开辟的这种可能性我们还远远没有领会和探索。

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散文是五四的现代建构,古代文章学几乎无所不包,文以载道,道乌乎不在。五四新文学把这个道统文统打掉,然后从中切一块,加上外来影响,就成了现在的散文。这个过程当然很复杂,但总的来说,现在的散文比中国传统的文章小得多、窄得多。一百多年过去了,渐渐就看出问题来了,现在很多东西都装不进那个散文里面,包括现在自媒体公号上海量的文章,你说它是散文?散文界不承认。当然人家也不需要这个承认。那么这究竟算什么?散文还能不能对应这个时代丰盛的书写活动?在这个背景下,就见出鲁迅所建构的杂文实际上比我们一直理解的更为宽泛有力,能够对应到现在。如果鲁迅活着,他现在会写什么样的文章?大概也会开个公号吧。所以,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在当下语境中回到“文章”的传统,回到先秦、两汉、魏晋,这不是复古,而是维新,是在一种更有包容性、更具活力的视野里建立这个时代的文章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