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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的肉身
----宋小词论

2019-11-12于珊珊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于珊珊

读宋小词的小说常常令我想起盛可以。盛可以让人见识了一个女作家笔下施放出的冷峻、凌厉和凶猛,相比之下,宋小词的小说少了盛可以刚硬到吝惜词句般的叙述,却在质朴的语言里透出某种虎狼之气。无论是字里行间,还是小说中的人物,你都可以读出盛可以骨子里流露出的高傲,而在宋小词那里更多的是坚忍,一种长路跋涉满嘴沙土却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咽下去的艰难和决绝。

“她忽然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像周午马的一只夜壶。”《直立行走》中杨双福的羞耻里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要牢牢地抓住周午马。其实抓住其他什么人也一样,关键是“武汉本地的”,“起码房子不用愁吧,这就比我们少奋斗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最值钱的二十年啊”。也许这种断章取义的解读或多或少地构成了对杨双福的侮辱,毕竟除了房子她还渴望爱情,“想体会被人搀扶的滋味,想感受人与人相偎着的暖意”。可谁又不想呢?但她所能做的却只是在周午马“饱餐”之后的冷落中手足无措地等待一条回复的消息。宋小词在小说里非常细致地拿捏着杨双福的心理,那些被冷落之后的焦虑与期待,那些可怜的自尊与被克制的殷勤,那些外在的故作轻松与自我开解的坚强和内在的虚弱、敏感,都聚缩在一条惟恐只有文字太冰冷还必须加个笑脸的微信里。在这个看上去并不起眼却藏下千般滋味的细节中,是一个女人“如身陷一场泥泞”般的处境。杨双福显然不是那种只活在当下的“新女性”,或者说根本没有“活在当下”的资本,她不可避免地与身边那些同事一样,“觉得男人许给女人婚姻比男人本身还要可靠”,更何况她跟周午马已经相处了那么久,却只是依靠简单的餐食和钟点房维持着关系。事实上,我们很难清楚地区分杨双福的爱情与婚姻或情感与目的,因为它们在逼仄的现实中被搅成一团,紧紧地挤到一处,没有任何舒展与条分缕析的可能。真实的生活状况令她无法把不断为之付出且相处已久的男人与农村姑娘在城市中生存所需的一个容身之处剥离开来——“爱情是她的青山”,青山有柴,但柴就是婚姻,就是房子——这种关系或处境构成了《直立行走》情节展开的前提,也是宋小词介入城乡关系的一个重要角度。

《开屏》始于来自秦玉朵老家的一个电话,独居的母亲意外骨折,这让她备感为难。新上任的局长还摸不清脾气,受伤的母亲又无人照料,但秦玉朵心里那条万全之计,又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婆婆和丈夫的沉默。其实这种沉默,更准确地说是对秦玉朵的轻视,从她与南翔恋爱时就开始了。南翔的父亲是副区长,母亲是国家一级演员,这在南公馆与来自农村的秦玉朵之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门槛。面对孤身一人省吃俭用供其读书的母亲,面对毕业后不知着落的工作,秦玉朵早早就懂得了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成为南翔的女朋友继而成为他的妻子,把根扎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彻底告别农民身份,这就是她的‘青云之志’。”她明白隐忍的力量,也明白如何把南翔变成自己手中的“利器”,“两军对垒之际,她更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个能左右乾坤的棋子揽在怀中,为了能拴住他,她到医院还做了上环手术,免去了他戴套之苦”。相比《直立行走》中杨双福并不那么清晰的“动机”,《开屏》在小说伊始就明确了秦玉朵的“青云之志”。在改变农民身份的过程里,杨双福似乎有些被动,她更像是被生存处境或身边那帮“像背负着血海深仇一样从乡野进入到城市”的同事们推着走,而秦玉朵则显得心机重重,她将男友视为棋子,把嫁入南公馆视为一场志在必得的战争。但不管怎样,宋小词在这里特别强化了身体之于这些试图改变命运的乡村女子的意义,正如杨双福要默默承受像一只夜壶的屈辱,秦玉朵不仅在婚前让自己的“资本”得到充分利用,而且在婚后有求于丈夫时也要“用性事来铺垫”,后来更是因为“市编办”三个字与局长发生了关系。当然,“青云之志”也并不是总能掩盖羞耻,秦玉朵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个婊子”,这也就让她与杨双福在现实处境以及改变这种处境所能实施的办法上并无二致。也许有人会在这里提到爱情以及种种奋不顾身的事例,但这些美好的东西到了杨双福或秦玉朵那里却往往变成无疾而终的痛苦记忆,因为她们的出身、现实的生存困境加上对此心存不甘的挣扎,使其爱情本身就意味着“爱情”还是“面包”的艰难抉择。或许宋小词于此也正在以一种极其残酷又极其现实的方式审视着那些过于理想化的抒情故事,至少在她所提供的场景中,“飞蛾扑火”也需要一定的资本或是一条可靠的退路。

曾有人将这种状况视为女性的生存困境,并搬出一套相关的理论来阐释既有性别权力关系如何将女性逼进了一个狭窄阴暗的角落。这个道理当然没错,但宋小词却不见得这么专注或狭隘。《直立行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视域,其中杨双福一心想要嫁给周午马已是十分明了,但周午马为什么一定要娶?用小说里的话讲,“这样的男人哪怕当众擤个鼻涕吐口绿痰都是帅的”,而杨双福一个农村姑娘,相貌平平,又不懂得穿着打扮,他们的关系“让许多女人恨得牙根痒痒”。绕来绕去,问题的关键还是贫穷。婚姻在杨双福那里意味着一个城市里的立足之地,它对周午马来说也是落实在家庭人口之上的30平米拆迁补偿。至于周午马在得了补偿款之后如何借机踢开了杨双福那是后话,可这与他们结婚的动机密切关联,甚至成了一个难以避免的结果。而在《路遥遥的心事》里,宋小词直接让杨双福或秦玉朵变成了柳玉章,至少在结婚时,这个来自山区的青年对岳父拍出的房子首付一脸的感恩戴德。所以,在宋小词的小说里,婚姻不是什么爱情的坟墓,也与有情人终成眷属无关,它是首付款,是一个有编制的岗位,是30平米的拆迁补偿。宋小词写下了一个群体被出身以及经济状况所激发出的圆滑、隐忍、诡诈和屈辱,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机会去考虑人格或尊严,因为现实逼迫他们必须寻得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存之道。是同情还是鄙夷,人们心中自有论断,更重要的是它已然构成了小说之外一种不可回避的现实。

宋小词曾有长篇《所有的梦想都开花》,小说里的人物纷纷从青春校园走入生活的波折,虽不如意,却依然带着青春的情怀和“开花”的想象。参照这部小说,我们便会发现宋小词后来的创作所呈现出的某种颇为突兀的转变——从青春到生死,从希望到无望,从诗和远方到眼前的苟且。

《天使的颜色》写记者南音突然接到父亲进城检查身体的电话,而检查报告证实了她所有不好的预感。“能活多久”成了小说里不断跳出的提示音,它在反复敲打、摧残着南音等人的同时,也推动故事走向了一个早成定局却依旧让人不愿面对的尾声。小说把父女间的脉脉温情与不可更改的生死宿命捏合在一起,而将之连接并以障碍的方式使二者不断升华的却是一个颇为世俗的“钱”字。对南音百依百顺的父亲最牵挂的便是女儿的婚事,原先不嫁便不嫁,但到了这个时节,正如小说里父亲的感叹:“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留你,把你处理好后,我就无牵无挂了。”然而,舐犊情深却改变不了每月动辄成千上万的医疗开销,再加上母亲意外骨折,这才让南音真实体会到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艰辛。小说中一个颇值回味的片断让现实的窘迫带上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味道。一则抗癌宁的电视购物广告让父亲动了心,南音不愿上当,却分明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冷淡。母亲说,“音子,你爸爸对你可没有半点私心呢”,接着例数二胎罚款到父亲如何深夜抱着南音打针的种种往事,直至“南音把两千七百元人民币一张一张数给收银员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屠刀下的羔羊,伸着脑袋任人宰割”。母亲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他现在就想吃那个药,你怎么就不能顺他的意呢。”道理固然没错,但母亲所不知的是这钱来自儿子北华在地下室天天啃馒头的积攒,而父亲“没有半点私心”的证据也是在二胎罚款上兜兜转转。这不是将心比心,倒有了些将钱比钱的味道。这些让人读来很不是滋味的细节不动声色地制造出两对矛盾,一是明知上当也应顺意的体谅,一是因为生活拮据,所有的情感与关怀最终还是要落实在钱上。其实这两对矛盾在小说里完全可以被引申为某种贯穿性的自我辩论,前者就像父亲刚刚确诊时南音和北华的对话,“人财两空都要治”,而后者则最终成为令人窘迫的治疗后父亲遗物中那张三万块钱的存折。“人财两空都要治”当然是“对生命的尊重”,但它却因为钱的问题而使这种尊重来得分外艰难;父亲留钱给女儿出嫁也自然包含着父女情深,但它却在小说具体的环境里让那温情多了一份酸楚。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羞于谈钱,仿佛它跟庸俗、市侩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但是,宋小词偏偏就要把这种现实生活里维系生老病死的事物以极其直白的方式摆到台面上来,就像印在小说集《呐喊的尘埃》封面上那句“撕破体面与虚伪”——“虚伪”暂且不论,单就“体面”而言,请原谅我将如宋小词一样直白,它是需要钱来装点的。试想如果不是钱的短缺,南音、北华以及他们的父母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度过最后这段相互偎依的时光?又或《直立行走》里,但凡不是为钱所困,有谁会将自己逝去的父亲或丈夫藏在房间挂起腊肉香肠以掩盖尸体腐烂的味道?宋小词不似同代作家那样或多或少带着些文艺腔,也不想把现实变成动人的情怀或暗藏优越感的所谓精神高度,她极其坦率地要人看到日常生活里那些美好的东西是如何被金钱绊住,生老病死,事与愿违。

在小说《呐喊的尘埃》中,疾病毫无保留地肢解了一个家庭。虽然小节一家在村子里背着不太好的名声,却也会在夏日摆起方桌,摆上吃食,老老少少自得其乐。但是,父亲的尿毒症不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让他们求遍了村邻和亲戚,还逼得二叔杀人抢劫被判死刑。毒死太太的农药是不是爷爷给的谁也说不清楚,但家里确实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母亲外出打工,而“我”和小姑也为“弄钱”到了广州,真的成了村民们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呐喊的尘埃》显然比《天使的颜色》来得更加决绝,这不光体现在人物命运或故事情节的走向,还内化为一种暗无天日的情绪。在治与不治的问题上,《天使的颜色》从未出现过摇摆,但在《呐喊的尘埃》里,却以十足的代价、挣扎、犹豫、动摇显示着“治”的艰难和无可选择:二叔被捕后,奶奶说“那就治吧……我两个儿子总得留一个啊”,其间暗含着曾经不打算治了的犹豫;二叔出现在家人面前的最后一次,眼中对父亲生出了鄙夷,“病医不好了就不要拖累家里,不要弄得人财两空”;奶奶面对痛苦地叫喊寻死的父亲平静得怕人,“儿啊,莫说这种没用的话,若真心想死,大堰没有盖锅盖,绳子没有上锁”。一了百了成了全家人的解脱,几乎谁的心里都藏了一句不敢或不愿说出的话。《呐喊的尘埃》无意在治与不治之间去寻求一种伦理的或道德上的答案,甚至也不像《天使的颜色》一样包含着那么明确的温情和坚忍,它只是要把一个无解或越搞越糟的局面呈现出来,而这个局面却不知与多少家庭悄无声息地联结在一起。

《红楼梦》里那首《好了歌》讲的是现世的虚无,功名利禄娇妻儿孙在生死轮回间不过是过眼云烟,其中有“得大自在”的超脱和圆满,也提示着人们于尘世中的不舍。然而,那些不舍更像是王宫贵胄巨富商贾的不舍,它对杨双福、秦玉朵们或许还充满着诱惑,可对《呐喊的尘埃》里小节一家则显得十分遥远。尘归尘,土归土,原本就是一粒尘埃,它的不舍又在何处?如果有,那就是继续做一粒尘埃,就像小节他们一样,已然没有什么可以断舍离,只想活下去。所以,生老病死在宋小词的小说中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它是能够把一家人彻底吞噬的无底洞,它无解、无望,甚至单纯地指向生物性。如果我们一定要在此处为宋小词的写作寻找一个向外的、更复杂或更具社会性的关联,那就是他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宋小词的新作《柑橘》又重现了她在《血盆经》里的一个心结。村里的老光棍苟大捡到一个傻女,不知姓名,不知来路,思量再三也下不了狠心将其重新丢在街上,也就只好让她跟着自己过活。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就让村里多了些闲话,更要命的是,总有人趁苟大不备,对傻女行猥亵之事。而在《血盆经》里,孤儿何旺子被大伯送去学道士,这个原本学什么都不成的傻孩子意外被祖师父赏了饭,不仅经唱得有滋有味,而且很快就替师父撑起了场子,但翠儿的出现却成了何旺子命中一劫。两篇小说中,宋小词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处于乡村最底层、身体或头脑存在某种缺陷、时常被侮辱嘲讽,甚至被卖来卖去的可怜人。我们很难分辨傻女糖水和傻女翠儿到底谁更可怜,一个被人强暴死于难产,一个干脆沦为村里残疾憨头们的生育工具。然而,正是这些痴傻之人的存在,映衬着那些隐藏于阳光、原始、质朴、强壮之下的龌龊。只求死后有人收尸的苟大认定傻女就是自己未曾出生的女儿糖水转世,为此面对的却是村里人“泼猪粪、割麦穗、绝渔路,招招阴狠毒辣”;嘴上说要为六儿寻一门亲事的六儿大伯在夜里先将买来的翠儿按倒在茶园,后来更是绑了六儿,每次收费30元把村里那些老头儿往翠儿房里引——作者当然不只是要以此写出乡村痴傻之人的可怜,更是要把他们可能遭遇的侮辱与暴行显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因遭受种种不公破罐破摔的苟大为了糖水决心一搏;肉铺的雷师傅时常帮衬还答应收养糖水的孩子;曾被村主任要挟的妇女主任在糖水难产时良心发现;何旺子和六儿终于在惊恐之中把六儿大伯捶得倒在地上;还有师傅、师娘、曾大夫、赤脚医生……宋小词设置了一系列向善的力量来抵御小说里那种阴晦之气和人性之恶,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苟大最终抱着糖水的尸体坐在柴堆上点燃了打火机,而《血盆经》里似乎通透起来的何旺子也只能依次在爹娘、左胜、瞎子、翠儿坟前各点上一支蜡烛。小说虽于善恶之间酝酿出一种饱满的张力,但我们依然能够发现在此之下隐含着的那份于事无补的悲观和绝望,以致宋小词只得将缥缈的希冀与安慰寄托在还魂的凤儿和投胎转世上,让那个抛弃了苟大与糖水的柑橘山在他梦里变得“金光灿灿”;也寄托在“血盆经”里,“在生念了无疾病,死后念了度娘亲”,为在地狱里煎熬的魂灵解罪,让那些没有亮光的坟头都燃起蜡烛,“这些人生前活着时没有多少亮,不能死后也没有亮”。事实上,这是一个坦诚面对现实的作家无法回避的难题。小说需要虚构,也需要感知晦暗的时空中无法抵达的光,但问题在于如何使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可靠的关联,令基于现实的虚构不致走向无谓的绝望与虚无,也不因过于理想化的抬升扭转丧失了现实的痛感而带上某种自欺欺人的轻佻。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存在着种种不尽相同的书写途径,或许《柑橘》和《血盆经》里略带回避的方式从另外一个角度显示着作者的真诚。

宋小词在她的小说创作中显示出了难得的踏实与本分,这不是文学想象与叙述上的克制,而表现为对其所在现实与自我经验的忠诚。她没有追随潮流或某种情趣化的文学时尚去虚构城里人或所谓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与危机。或许在她看来,自己熟悉并关心的那个群体还远没安逸到为肉身之外的东西所困扰,他们急待解决的依然是切实的生存难题。因此,她讲述的是需要一分一厘来计算的生老病死,是那些处于乡村底层或藏着背水一战的决心试图扎根城市的人无可选择的隐忍、绝望、殊死一搏和斯文扫地。其中没有造作的文艺腔,没有充满先锋性的形式实验,反倒像带着当家才知柴米贵的内敛与沧桑写下肉身的滞重和生活之难。与一些作家所建构的质朴、悠然、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乌托邦不同,宋小词并没有陷入那种仅供自我原宥和慰藉的诗意想象,她写出了一个虚伪、晦暗,乃至不可救药之地。她没有秉持着盲目的身份认同将承载生命与情感的地方理想化地变成一处颇值留恋的世外桃源,反而带着遗憾,甚至是痛心疾首的样子,写下那里的人、那里的事。正是因为乡村生活的不可救药才有了《柑橘》和《血盆经》,它让苟大、糖水、翠儿、何旺子在乡村如蝼蚁般寻找活路;也正是因为乡村生活的不值留恋和城市生活的艰难,才有了《开屏》《直立行走》里秦玉朵、杨双福式的隐忍和不惜一切代价在城市中寻一处立足之地的“青云之志”。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宋小词写作的内在动因,她无意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刻意制造某种不可调和的冲突,而是要写下那些无辜者的左右为难,就像她在一则访谈中所说:“我不过是居住在城里的乡下人而已……而对于我个人来说,乡村的生活并无诗意,城市的生活也没有多少荣光,我处于尴尬的夹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