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要用骈体白话翻译《文心雕龙》
———读张光年《骈体语译文心雕龙》
2019-11-12陈文新
◆陈文新
《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光未然,本名张光年,著名的现代诗人、文学评论家。他的许多著述广为人知,但有一部书,极有价值却流传不广,有必要加以推介。这部书是2017年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骈体语译文心雕龙》。
对于一部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巨著,何以要用骈体白话加以翻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助于深入认识《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一书。大体说来,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张光年有志于以刘勰喜欢的方式译述刘勰的著作。
说到刘勰喜欢的方式,必须留意一个事实:《文心雕龙》是一部用极为漂亮的骈文写成的著作。
与传统的古文相比,骈文在体制上有其鲜明的特点:一、讲究对偶,追求句式结构的平衡、对称。除了每段的发句、收句,以及段中的转接句、补足句等可用散句外,其它句子均须遵循字句相对的原则。二、多用四言句、六言句,故晚唐以后骈文又被称作“四六文”。根据对仗的不同情形,其基本句式包括四四、六六、四四四四、四六四六、六四六四等五种。三、讲究音韵和平仄。骈文有押韵的,也有不押韵的,箴、铭、赞、颂、诔词等通常押韵。骈文的平仄要求由徐陵、庾信首倡,唐代以后日渐流行,其规律与近体诗大体相同。四、讲究用典。辞赋、散文、诗歌等各类文体虽也用典,但都属于一种修辞手段,可以多用,也可以少用,甚至可以不用,而对于骈文来说,用典则是这一文体的基本特点,可以说无典不成骈文。五、注重藻饰,喜用色彩浓烈、典雅富丽的词汇,与庄重朴质的古文在风格上差异显著。从实际情况来看,颜色、金玉、香花、异草等类词语在骈文中出现频率最高,而在古文中则被列为禁忌。就其辞藻绚烂而言,骈文是典型的“美文”。
《文心雕龙》既是学术著作,又是难得的“美文”。许多人关注前一个方面,而张光年在关注前一个方面的同时,还留意到后一个方面,这正是他诗人气质的表现。没有对语言的敏感,就没有诗人。一个诗人眼中的《文心雕龙》,不是只有理论,还有令人陶醉的语言。张光年在序言中说:“人家是那么漂亮的骈体古文,我用语体骈文翻译出来,力求(不能完全做到)上下句对偶相称,平仄协调。还力求(不能完全做到)一句古文译成一句语体文,不失原意。”以刘勰喜欢的方式译述刘勰的《文心雕龙》,乃是尚友古人的恰当方式。张光年对这一境界的追求,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第二个原因:张光年有志于提升白话文的美感魅力。
白话文成为“国语”已有一百年左右的时间,白话文也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其特有的美感魅力,但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而提升的方式之一,就是借鉴古代的骈文。《文心雕龙》中有《丽辞》一篇,张光年在“译后记”中说道:“唐代古文运动,苏轼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完全否定汉魏以后的骈文。近代‘五四’文学革命,痛斥‘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清代桐城派提倡古文,文选学者尊重以骈文为主的《昭明文选》)。古文运动与新文学革命都是思想革命的大好事,而不加分析、全盘否定文化遗产的态度是不可取的。当代一部分乐意参考古代文学遗产的文人,在阅读梁昭明太子主编、刘彦和很可能参加合作的《昭明文选》时候,再来复习这个《丽辞篇》,会感到另是一番风趣。”这个“译后记”写于2000年4月5日,那时骈文的声誉还十分低下,而张光年独具慧眼,指出骈文另有“一番风趣”。他的评断,不是依据某种理论,而是依据他身为诗人和文学评论家的敏锐感受。
翻读《骈体语译文心雕龙》,精妙的译文随处可见。比如《夸饰篇》的开头一段:“哲理,是无形的、抽象的东西。器物,是有形的、具体的东西。哲理难于描摹,用精密的语言也不能捕捉它的玄妙。器物易于描写,用壮丽的辞句能够表现它的真容。并不是作者的才力有高下之分,而是所写的对象有难易之别啊。所以天下万物,进入绘影绘声之列,文辞写到的,常有夸张和藻饰。即令《诗经》《书经》那样典雅的文字,为了移风易俗而垂训后世,叙事也必推而广之,用笔也还有所夸张。”这样的文字,与《文心雕龙》放在一起,足以相映生辉。而在现代白话中,如此漂亮的骈体,确实不多见。把《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作为现代白话文的某一类示范文本来读,其意义可以得到更为充分的彰显。
第三个原因:张光年有志于为从事创作与评论的当代文学爱好者提供一部重要的参考书。
《骈体语译文心雕龙》是一部研究《文心雕龙》的学术著作,同时又具有教材性质,其指导对象是当代文学爱好者。这就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其内容与当代的文学发展需要相适应,一是其表达与当代人的阅读习惯相适应。张光年在两个方面都下了功夫。
在内容方面,《骈体语译文心雕龙》并没有将《文心雕龙》的五十篇全部译为白话,而是选取了其中的三十篇。选取的标准是:“可供当代文学爱好者研习、对他们从事创作与评论工作有重要参考作用”;“有助于青年一代增进文学知识、提高文学素养”。“概括说来,在全书开头纲领性的《原道》《徵圣》《宗经》《正纬》《辨骚》五篇中,略去了《正纬篇》(纬书是汉人妄称配合经书的伪作。刘勰撰此篇郑重辨证之,同时认为其中有些美好文辞可资参酌)。以下属于文体论(分论当时流行的各种文体作法)的二十篇,只译出《明诗》《诠赋》《诸子》《论说》四篇,而略去了《乐府》(重点在音律而不在歌词)《颂赞》《祝盟》《箴铭》《诔碑》等十六篇(这些对今天用处不大)。这以后,自《神思》《体性》《风骨》以下属于创作论、批评论直至最后的《知音》《程器》《序志》共二十五篇,都是我十分赞佩,认为内容非常重要或文字非常美好的,绝大部分认真译出了;只略去《声律》《炼字》《指瑕》三篇。”(张光年《骈体语译文心雕龙·序言》)如果与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对照,可以发现,张光年所选的篇目与黄侃大体一致。黄侃着眼于骈文理论的建构,张光年着眼于现代文艺理论的建构,两人的理论眼光如此一致,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在表达方面,与其优美的翻译相配合,张光年的每一篇译后记都写得通达明了、内涵丰富。比如《比兴篇》的译后记:“比兴来源于古代民歌,《诗经·国风》里用得多了。比在后代诗文中常用不辍。兴在现代民歌情歌,特别是西北西南山野民歌中还是常见的,无非借眼前景物为由头,连类而及地歌唱胸中的情感。汉代辞赋家‘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与他们的生活条件有关,其实无需乎深责。刘勰对于‘比’的要求,是‘拟容取心’,既形似而且神似,这是值得重视的。但他无意间受到汉代经学家的影响,对‘兴’的要求过高,解释也显得勉强了。”唐人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一文曾说:“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谓宜流于谣诵也。”柳宗元将“文”称之为“著述”,将“诗”称之为“比兴”,指出二者体制有别,宗旨有异。张光年的译后记,着眼于比兴与民歌的关联,指出偏于“文”的“辞赋”少用比兴的正当性,与柳宗元的阐发同样有深度和穿透力。而其表达的流畅简洁、明白纯净,则显示了张光年作为一个当代文学评论家的风采。1983年8月,张光年曾在《研究古代文论为现代服务》的谈话中说:“我们要向刘彦和学习,使文艺议论、文艺批评、文学史的著作本身就有文学性。要言之有文,行之能远,不要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要注意文艺批评的文学性,使评论文章为更多的人所喜爱,使更多的人乐意接受你的观点。”《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一书,可以说是向刘勰学习的示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