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代楷模树碑立传
——读刘益善叙事长诗《中国,一个老兵的故事》
2019-11-12江少川
◆ 江少川
一、诗歌与时代
诗歌是时代的号角。为时代而歌是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从《楚辞》中的《国殇》、陆游的《示儿》、岳飞的《满江红》以及晚清谭嗣同、秋瑾的诗,到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的《一句话》、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与抗日救亡的诗篇,直至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等,诗歌总是奏出时代的强音。进入新世纪以后,当代诗坛总体看来繁荣兴旺,诗歌的阵地、刊物、报纸不算少,尤其是网络等新兴媒体的发展,给诗歌的传播提供了更多新的渠道,写诗者人数众多,涌现出一批有影响有才华的优秀诗人与佳作,艺术上也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新景象。诗歌的多姿多样、百花竞放自然是好的,然而我们也看到,与当代民族复兴新时代相适应的诗篇却不多,为新时代英雄人物唱赞歌的诗歌也较少。“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这是时代发出的召唤。而当今诗坛有的诗人只爱写私人生活,写生活琐事、小幽怨、小悲情,写玩世不恭、嬉皮士式的嬉笑怒骂;有的诗人故作高深,写出来的诗空洞无物,让人看不懂;也有的诗人写大白话,或游戏文字,展现丑陋、低级趣味。诗歌当然可以有楼台花草、小桥溪水、丝弦夜月,但更要呼唤金戈铁马、黄钟大吕、大江东去。诗歌也可以是“小众”的,但更需要“大众”的喜爱,诗歌可以是微波,但不能缺少大潮。“每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主潮,小的波澜总得跟着主潮的方向推进。”“时代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诗歌,作为特定时代的诗歌,当然谋求与时代潮流的感应。”刘益善说:“只是感到当下诗坛的使命感、责任感和英雄主义略少了点。”我很赞同他的看法。当读到他洋洋三千行的叙事长诗《中国,一个老兵的故事》时,我为诗人澎湃的激情、大气的叙事、讴歌时代的主旋律而深深打动。它是一曲讴歌英雄人物的长诗,一曲激荡着时代主潮的赞歌,传达出温暖而有力量的美学。这部长诗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诗歌力作,为当今诗坛注入了一波激流,敲响了一声重锤。就叙事长诗这个诗歌品类而言,它是当代叙事长诗的新收获,其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值得我们去认真品读与研究。
二、为一位老战士塑像
叙事诗写真人真事是极有难度的,不允许虚构,尤其是像张富清这样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事迹人们都比较熟悉,如何在长诗中表现老兵平凡而壮丽的人生,这是对诗人的严峻挑战。叙事诗的本质属性是诗,是诗的叙事,而不是分行的纪实文学。它在结构上不同于小说与报告文学等叙事样式,不以故事情节的曲折复杂取胜。长诗《中国,一个老兵的故事》,除序歌、尾声以外有八章。如果将长诗看作一首交响乐曲,借用音乐的术语,它是一首用交响乐结构写成的老兵英雄颂。长诗的八章可以看作八个乐章,第一章是引曲,由退伍军人事务局老兵的儿子递上红布包引出,第八章为一组意象群组成的老兵英雄赞,中间六章大体按照老兵张富清的人生轨迹链接起来,每一章有一个主题曲,依次为:战争岁月、行军路上、扎根来凤、爱情之歌、廉洁礼赞、断腿不倒。长诗中的章节不是靠故事情节的线索来连接,而是用老兵的家国情怀与精神人格连接起来,而八章组成的“套曲”依附于全诗的总主题,它的基调与主旋律是:坚守初心家国情,本色不改英雄颂。序歌与尾声皆为单篇,正诗的八章,每章其实是一组诗,由四到六个小节(即四到六首诗)组成,歌咏一个共同主题。
《中国,一个老兵的故事》用饱满充沛的诗情、诗化的结构与语言,为一个真实普通的老兵张富清树碑立传,抒写了一个老兵的英雄人生,塑造了一位真实、平凡、质朴、纯粹而崇高的战士形象。张富清以他的信仰、他的精神、他的人格表现出时代脉搏的律动。“信仰、精神与本色”是我们走进人物心灵空间的路径,是解读人物的关键词。
老战士坚守信仰,这种信仰就是信念、初心与使命。长诗大体按照时间的向度展现出老兵张富清坚守信仰的人生历程。前四章用质朴明白的诗句形象地揭示出“初心如何形成”:张富清生长在农村,他是农民的儿子,解放战争中的激战时刻,正值青年时代的他毅然参加了解放军,投入到激烈的战斗,经受血与火的洗礼,他的初心在战火中冶炼,在部队熔炉中炼就,他在党旗下宣誓,发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价值:
张富清认定了共产党/张富清认定了解放军/跟共产党走/跟解放军走/去转战南北/去冲锋陷阵/去消灭反动派/解放天下受苦人
战火,把一个农民/冶炼得坚强英勇/战争,让一个战士/成长为一个/有追求/有理想/立志为人民为祖国/奉献热血的人
长诗用明白、质朴的语言诠释了年轻的张富清的初心。第五、六章,张富清脱下军装,到湖北的穷乡僻壤恩施来凤,“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最需要他做奉献的地方去”,在贫穷的农村基层,他向困难进军,“你干一行/爱一行/行行有建树/行行出成绩/你对困难/从不屈服/你对职务/不讲高低/你对信仰/从不改变”,进入中年的张富清经受住了新的考验。第七章,在老年截肢后的岁月,老战士不能工作,但他要站起来,“让子女们放心,能一心一意地,为人民为党做事”,他不能忘记使命,他还要把这种使命传承给子女,传给后辈人。何等可贵的使命感。从年轻时代战火中的冶炼,中壮年岁月在农村基层的考验,直至老年的坚守、传递初心,长诗中一条红线贯穿老兵的一生。
初心、使命是做人的准则,它外化为人物身上的一种精神,那就是张富清老人的敢于担当、坚毅不屈。这种精神在诗中更多从地理空间的向度展现,在他战斗过、工作过、生活过的各种地域空间展现。在陕甘是壶梯山战役、东马村战斗、永丰之战,战争年代在战场上不怕牺牲,浴血奋战。在湖北是来凤县城、三湖区、卯洞公社,和平年代在最艰苦的恩施农村不惧穷困,领头苦干。在小家庭,多年来国事公事为大且在先,身先士卒,言传身教,老战士的精神品格不论在何方都闪现出光芒。
本色既是人格的内核,也是一种外在表现形态。本色即最初的颜色,长诗中抒写老兵本色不改有两大亮点。其一,本色即红色,诗中用张富清老人保存了几十年的红布包作象征,“那只红布包虽然很旧很旧/看得出经过岁月的洗礼/但那红没有褪色”,那红色蕴含着丰富的诗性内涵:那平常而普通的红布包的红,就是老兵的本色,它没有褪色,没有变色,老兵默默奉献,从不显摆、低调做人,这就是老兵的人格魅力。
其二,将老兵与那些贪腐官员作鲜明对照:“一身廉洁/两袖清风/让那些贪腐分子/在老人面前发抖吧/让那些忘记初心/忘记使命的变节者/在老人面前忏悔吧”,“什么是红/什么是黑/什么是廉/什么是贪/什么是真共产党/什么是假共产党”。这些诗句唱出了民众的心声,歌赞了老兵的伟大人格,鞭打了贪腐之徒,更彰显出老战士的崇高与正气。
三、叙事长诗的新探求
叙事诗的本质属性是诗。虽然它包含叙事的元素,有故事有人,但它是诗的叙事,主要特征在于抒情,叙事是抒情的依托。刘益善从张富清的生平事迹中选择那些“最合适的事”,把他的人生故事进行梳理,找出最适合用诗来表现的地方,用诗人的眼光处理素材,处理叙事与抒情的关系,将二者水乳交融,将经过艺术升华的审美情感凝注到张富清的身上,做出了可贵的探索与追求。
第一,追求创作主体与客体交融合一之境。
这是诗人可贵的美学素质。这首先来自诗人对创作对象即老兵的深挚情感。诗人刘益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涉诗坛,他的组诗《我忆念的山村》《乡村忧思》等,以现实主义的笔法书写对农村、对土地、对父老乡亲的挚爱之情,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四十年前,他就写过叙事长诗《向警予之歌》,近年还写过组诗《闻一多颂》,他对革命英雄人物素来怀有真挚的敬仰。虽然一段时间写诗较少,但他对诗歌的爱恋之情从未中断,这次写老兵,虽然为遵命之作,但恰恰契合了他的心意,一动起笔来,诗情奔涌,欲罢不能,见到张富清老人,仿佛来到了父亲的身旁,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长诗一开篇他就写道:
然后我用心采访/倾听人们的讲述/我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边/我用我的敬仰/我用我的虔诚/我就像他的一个儿子/静静地,静静地/从他身上来解读/一个英雄的人生/一个中国老兵的故事
诗人以一种深情的关注,凝视并聆听老人的回忆。与老人的儿子亲切交谈,在创作过程中,诗人感觉到:“我在写的时候,把我的心灵和想法融进诗句中,好像我特别了解他,对他的行为和理想一清二楚,所以长诗把一个老兵的行动和言行把握得比较准。我发现我的激情还在,我从张富清那儿承接的一股气比较通畅。”诗人是把自己的心气与张富清老人接通了。创作者与诗歌中的主人公的心连接在一起了。诗人用他的心,他的情,他的键盘去歌咏,去赞美,让最平凡普通的人,让最平凡普通的生活闪闪发光,写出了英雄人物的精神境界。
第二,独特的意象营造与象征内涵。
叙事诗虽然受到真人真事的限制,对诗人的想象力有所制约,但刘益善在长诗《中国,一个老兵的故事》中,用多种意象与意象群的经营与创造,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愉悦与美感享受。其独特性表现在:一是择取生活中极为平凡普通、不起眼的物象,二是选取与老兵生活密切相关的物件,三是赋予其丰沛的情感,深厚的内涵。长诗从序歌到尾声的十个部分中,每个章节都会出现与主题曲相适应的贴切、生动的意象,如前文所举例的红布包。
尤其是第八章的一组意象群所构成的英雄老兵颂歌,将全诗推向了高潮。这一章由七小节组成,引语以下六小节,也即六首诗都用了小标题,依次为:军功章、一只旧皮箱、一九五三年版字典、搪瓷茶缸、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老兵的军礼。长诗的其它各章以下的节,均只标出序号,唯独这一章用小标题标出,可见诗人用心良苦。这一章中的前五个物件都与张富清老人的生活故事密切相关,都是伴随老人,经他使用过几十年的物品,六十多年过去,老人仍然珍藏在身边。出现在诗中的这些物品,经过诗人的审美创造,赋予了它们艺术的属性,成为诗人感情外化的一种表现形态,是诗人“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朱光潜语)。第六个“军礼”,不是物件,而是老兵的一种庄严忠诚的身姿,它是老兵的化身,俨然一座塑像。军礼的意象既是老兵内在心灵美的升华,也是他外在风姿的展现。在这一章,六个意象组成的意象群汇成的英雄颂,物象鲜活、诗意浓郁。且以“搪瓷茶缸”为例:
战士用茶缸喝水/战士用茶缸洗漱/战士用茶缸吃饭/战士用茶缸祝酒庆功
从北方到南方/从城市到乡村/茶缸舀过黄河的水/茶缸挖过边疆的雪/茶缸沐过江南的雨/茶缸吹过塞外的风/时刻记着茶缸上的字/战士不忘人民交给的使命
茶缸随战士转业/茶缸伴战士到来凤/从此茶缸和战士一起/上山,炸石修过挂壁路/进城,兢兢业业为人民
战士老了,使命未老/茶缸旧了,字迹未旧/八个大字依然鲜明/战士与茶缸相濡以沫/他们一起回忆过去/永不改变初心
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搪瓷缸。如今的年轻人可能很少见到这种茶缸了,而上了年纪的人,有过军旅生涯的战士特别熟悉那种经久耐用,功能多样的搪瓷缸。现实中的茶缸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这个普通平常的意象浓缩了老兵戎马人生的风雨征程、酸甜苦辣的情感经历。诗人赋予茶缸丰富的容量与内涵,托物咏志,这是一个具有独创性的意象,这一节单独抽出来读,也是一首极为动人的小诗,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在意象经营中所下功夫之深。
最后简要谈谈诗人对诗歌语言的探求。细读长诗,我们发现,诗人有自己的探索与追求,在诗歌语言方面,他在探求古典诗词传统与民歌(现代口语)融浑合一之路。一方面,他继承中国古典诗词的优良传统:语言简洁、凝练、隽永,另一方面,他又吸收了民歌语言的营养:鲜活、明快、质朴无华。在这首长诗中,几乎全用短句,十字以上的句子几乎没有出现,较多采用如律绝的五言、七言句,再加上民歌的自由体,形成一种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诗歌语言。在形式上,既有其内在的节奏,外在的诗行又表现为整齐与自由结合的错综美。三千行的长诗中没有那种大而不当的豪言壮语,不见拖沓舒缓的长句,它与长诗的主题、旋律相契合,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一个平凡老战士的英雄人生。诗人的这种探求与努力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注释:
[1]习近平:《致中国文联成立70周年贺信》,《光明日报》,2019年7月17日。
[2]闻一多:《文学的历史动向》,《闻一多论新诗》,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页。
[3]谢冕:《诗,审美特征的新变》,《当代文艺探索》,1985年创刊号。
[4]刘益善:《一个老兵的故事》,《文学报》,2019年 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