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童年记忆
2019-11-09杨汝骅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们这批与新中国一起出生的人,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伴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艰难的步履,成长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与国家的前途同呼吸共命运,一步一步艰辛而又执着地走过自己的漫漫人生。回首往事,一生中经历了很多的人和事,想起这些时,总感觉自己的生命是切成一段一段的,每一段都和一些人和事联系在一起,而最让我怀念的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年不识愁滋味,尽管当时物质条件极差,从小就承担了一些超越自己年龄段该去承受的事,但那棵幼苗有幸成长在一块纯净无瑕的沃土,出现在我们眼前更多的是五彩缤纷的世界和极具诱惑力的七彩阳光。在那个自由的天地里寻找到童年的乐趣,在有限的物质条件中感受自己身心的愉悦,健康快乐地在那片沃土上茁壮成长。如今,我们已经步入暮年,走过漫漫岁月,所有的辛酸苦辣爱恨情仇都已淡出,但我依然在心底留存着那份温馨的童年记忆,没有他们,我的生命就失去了色彩。
打平伙
我跟着外婆去到古城南门外大水沟那年,才刚刚9岁,人生地不熟,放学回来基本待在家中看书。外婆说,一个小儿子,还是要去外边跑跑闹闹,不要天天抬着书瞧,会瞧成书呆子的。隔壁有两个比我稍大一点的娃娃,一个黑胖点,叫“狗熊”;一个瘦小点,头发梳成中分,大家都喊他“汉奸”。 外婆指着我跟他们两个说,你们到哪里玩也约约他,我怕他在家里闷出病来。
转眼到了夏天,一天晚上,狗熊告诉我,他们已经约好,星期天到山脚打平伙,喊我一起去。
物质匮乏那些年,一年里就那几个年节可以沾点肉腥,其余日子基本就是瓜菜代之了。越是穷日子,人越特别馋,天天想方设法就想打点“牙祭”。好在农村的田间地头,沟边涧里,老天爷总会给肯动脑筋脚勤手快的人留点生路。村子里经常在一起玩的小伙伴,一段时间,总有人会弄到点什么吃的。村子里的孩子都好玩好伴,谁也不愿吃独食,总要邀约其他同伴在一起聚聚。一来二去,他们就管这样聚会的日子叫“打平伙”。
农村的孩子像放在野地里的羊,再硬的草根都啃得动,再陡的悬崖都敢爬,在生存中练就了过人的绝招。春暖花开的日子,树上的麻雀成群结队回归,当时的麻雀被列为“四害”, 与苍蝇、蚊子、老鼠并列,打麻雀不但不被反对,反而被鼓励。经常打麻雀也就练就了几个打弹弓的高手,运气好时,一天打几十只不在话下,用根细麻绳拴住一只脚,连成一串斜挂在身上,像八路军战士身上挂的子弹带。和我同班的阿全最会掏鸟窝,麻雀窝通常在高墙上、瓦檐下、墻缝里,他会抬来轻便的竹梯,或者直接翻上墙头,轻而易举把鸟蛋取在手中。鸟窝里面大都会有五六个呈灰白色布满褐色斑点的鸟蛋,把鸟蛋打在一个铁勺里,放在柴火上烤,烙成一个像铜钱大小的蛋饼,一口吞下去,满嘴留香。这个日子,马蜂也忙碌起来,稍不留神,树丫上就会变戏法般冒出一个小箩筐般的蜂巢,而春天的蜂蛹实在是一道香甜味美的食物。当然,比起掏鸟窝打鸟,摘蜂巢的危险就大得多。好几次胆大的狗熊用衣服把头包得严严实实,仍然被几只马蜂从衣服缝隙中钻进去,把半边脸叮得像猪头一样。盛夏苍山的松树林中,悬崖边上;初秋田坝里庄稼成熟的季节,到处都能见到那些小伙伴们的身影。白天到大田里刨泥鳅抓黄鳝拾田螺,傍晩到坟坝里围打野狗,夜里到山涧溪水边捉石蛙。这些大自然馈赠给孩子们的食物,让饥饿的灰色童年增添了一道亮丽的色彩。
第一次接到小伙伴“打平伙”的邀请,内心自然会激动几天,童趣的激情释放和即将到来的味蕾享受快感像一头小鹿一直在心头蹦跶。当然,受邀参加的时候大家都不会空手甩着去,总要拼上点什么,这样吃着才踏实,才理直气壮,才是真正意义的“打平伙”。 外婆给我量了两碗米,她说,家里也没有什么,这几天青黄不接,拼点米,多焖点锣锅饭。屠户的儿子家里条件稍好点,偷偷翻出柜底从腊月起一直藏着的腊肉,不敢全拿走,切上一大块,用南瓜叶包上带到聚会地点。其他的有的摘来一小筐院子里还没有熟透的李子;有的端来一碗腌萝卜条,也有的偷来父亲挂在柱子上上衣口袋里的半包“春耕”烟,这是专门给我们头的,那个一天打几十只麻雀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
打平伙的地点就选择在玉局峰和马龙峰之间的白鹤涧山涧口,有树有水有草坪,最主要的是那里有一个守山人的岩洞。春冬两季,有护林员在这里长期值守;五月栽秧季节,轮到用水的生产队都要派人来守水口,平常日子基本没有人,但有一个现成的炉灶和一口生锈的大铁锅。我去的时候,狗熊正在用猴子果叶擦洗几条他刚抓回来的黄鳝,其他的人有的在山下的田里下须笼收泥鳅谷花鱼,有的顺涧口进去寻找石蛙。狗熊告诉我,这次打平伙原来打算煮狗肉,头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在坟场围住了一只野狗,它又瘦又小,跑得很慢。汉奸几步就跑到它的前头,手中的柴棒横扫过去,就听见黑狗一声惨叫,前腿蜷缩在地上打滚。狗熊用准备好的麻绳把黑狗拴上,拖到石洞口拴到一个树桩上,任它在外面低声哀呜。所有人都挤进洞里,开始策划明天这条狗的吃法。有人提议黄焖,有的坚持要清炖。正吵得不可开交,忽听洞外边安静下来,出来一看,树桩上只留下一截绳头,黑狗早已不见了踪影。约好的事情不能变,今天只好分头行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放心,反正到时候有你吃的。
第一次参加“打平伙”,就吃了一顿杂锅菜,老腊肉、黄鳝、泥鳅、谷花鱼、田螺、石蛙,加上青菜萝卜洋芋,稀里糊涂全部下到锅里,煮了大半锅,就着一锅铜锣锅饭,一会就被大家吃得精光。
晒谷子
秋天来了,到了收获的季节,文献路东边田坝里满眼是一片金黄的色彩。谷类作物首先成熟的是吊谷,这个品种生长周期短,产量高,颗粒大。但缺点是成熟后容易脱落,谷秆轻轻一抖动,谷粒就簌簌往下掉。其他品种像“台北8号”“青杆红”成熟期一般都朝后十天半月,等吊谷收得差不多,那些品种也就可以开镰了。收吊谷基本就在田里操作,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厚木板做成的四方形的“掼斗”, 先把谷子田割出一小块,把掼斗放进去,三方用篾席围起,不让谷子四处乱溅。收割的人开始流水作业,妇女大都负责在前边割,小心轻放在身后,男劳力手持两根用牛皮带连接的短木棍,前尖后圆,两手同时用力把木棍尖插进田里摆好的稻秆中,朝外一紧,牛皮带箍住一小捆稻子的根部,转身把谷穗掼进掼斗边,反复抡几次,稻粒就脱得干干净净。第一拨谷子收回来,要先到粮食局交公粮,那个年头专讲“大公无私”, 不论什么事都有个铁定顺序,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生产队的谷子在打场上晾了两天,就急忙装袋上车,拉去县粮食局交公粮。粮库的检验员用一根验粮杆插进口袋底部,转动一下后抽出来,杆头上一个金属圆孔里就流出了一些稻谷颗粒。检验员把谷粒摊在手心仔细查看,又抓几颗丢进嘴里嚼了嚼,说谷子还有点潮,不能收。队长急眼了,正是秋收大忙时节,公社上的干部像催命一样,天天在队里盯着。为了赶着交粮,几个壮劳力丢下农活忙活了一天,人拉马驮,好不容易要交差了,一声不能交,又要耽误多少事?看着队长抓耳挠腮的着急样,一位管粮库的仓管员走过来告诉队长,你也不要以为验粮的跟你作对,潮谷子混到仓库里,遇上连阴雨,粮库通风又差,如果把一个库的粮食都捂霉了,那会闯大祸的。你也不用着急,这种情况经常有,拉到隔壁灯光球场摊开晾晒,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天,阳光一照,清风一吹,谷子自然就干了。队长一听,不愧是专门管粮库的人,道理一讲清,大家都明白。赶紧招呼人,把粮食口袋装上手推车,全部拉到灯光球场堆放着。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两三天时间里,找谁来守这堆粮食。正是大田里秋收冬播的紧张时刻,不可能让几个壮劳力在这里守着晒谷子。找一个品行不好的来守,他要偷偷拿走几十斤,谁也拿他没办法。潮谷子晒干了,就有了损耗,但具体损耗多少,只能凭自己的良心。队长找到了我的外婆,讲三千斤谷子,就堆放在操场上,上面用汽车蓬布盖严。上午用铲子摊开晾晒,太阳落山把它刮拢成堆,晩上就在粮堆旁的小窝棚里睡,一步也不能离开。生产队按壮劳力记工分,每天补贴一斤包谷面,那些谷子是上交国家粮库的,一颗都不能动,你是吃斋念佛的人,我们信得过。
外婆已经年近花甲,每天守着谷堆,翻翻晒晒,就可以得全工分,还有一斤包谷面,那是磕头作揖都遇不上的好事。立马领着我,扛着个小铺盖卷,拎着个小火炉和一口小铁锅,就在灯光球场的粮堆旁安家了。清晨,我帮着外婆拉开帆布,把谷堆往平坦的球场边挖开铺匀,从南到北挖成沟状,让谷子充分享受日照。下午太阳下山,又用小木耙从球场边缘慢慢刮过来拢成堆。
新谷子被阳光炙烤,发出阵阵稻粒的清香,像几条馋虫直往我的鼻孔里钻。火把节以后,去年分的谷子基本就吃完了,跟着外婆在这里晒谷子,一天三顿不是包谷糊、清水煮洋芋,就是粗麦面掺包谷面的窝窝头,关键是守着这堆可以吃到口却不敢去动手的粮食,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晩上我跟外婆讲这几天梦里的场景,都是在吃着一小碗香喷喷的新米饭。
外婆说,再等等,公粮交够了就分粮,新谷子分下来,让你饱饱地吃一顿。
我说,就想现在吃。
外婆说,莫为难我了,现在到哪里给你找米?
我说,我们靠着的口袋里装着的就是新米。
外婆赶紧摆摆手,莫乱讲,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沾惹,心头想着都会背过(背上罪孽)的。再说,谷子要碾了才成米,难不成捧一撮谷子去煮给你吃?我说,我有办法。在田里捉泥鳅时就看见有大我们几岁的同伴偷偷在田埂上捋谷穂,装在帽子里团成一团,在沟边平整的石块上揉搓,搓一会打开吹一吹搓下来的谷壳,反反复复搓了吹吹了搓,帽子里的谷粒就变成米了。
我给外婆讲了这个方法。我说,谷子越干越好搓,这堆谷子原来就是干的,今天又晒了一整天,肯定比刚从田里捋下来的好搓多了。外婆给我头上一巴掌,人小鬼大,你才有十岁,歪门邪道倒有本事啊。少打这堆谷子的主意,想都别想,梦也不要梦。
什么叫歪门邪道啊!饥寒起盗心,这是人之常情。生产队的社员看见成熟的庄稼,哪个不是顺手牵羊能拿一点是一点?想方设法填飽肚子才是真事。要都像我们这样,守着一汪清泉水还会渴死在水塘边。当然,在外婆面前,这几句话我只是闷在肚子里,不敢说出声。
秋高气爽,阳光很好,金灿灿的谷粒享受了两天温暖的阳光,原来的一点潮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球场上放眼望去,一片金色的谷粒,颗粒饱满,稻香四溢。第二天下午,队长领着粮食局的检验员来看晒了两天的谷子,检验员抓起一把谷子在手里捏捏,讲今天晒完就可以装袋,明天就可以交到粮库了。晩饭后,队里来了几个人,帮着外婆把谷子装进麻袋,把袋口用麻线缝死,整整齐齐摆放在操场上,像一队队整齐排列的士兵。装袋的社员走了,外婆领着我打着电筒围着袋子查看了一遍,把帆布遮不严的地方再往下拽好。手电光往外一照,忽然发现在两块球场中间那个一指宽的间隔缝里,竟残留了一些谷粒。平时我们都尽量小心,不把谷子往外边扒,落进缝里清扫起来太麻烦。今晩人多忙乱,光线也差,有些人不小心装袋时就往外泼洒了。我找来一支筷子,趴在地上慢慢往外掏,十多米长的缝里还真掏出了大半碗金灿灿的谷粒。我脱下头上的帽子,把谷粒放在帽子中,双手举到外婆跟前,口是心非地问外婆:这点谷子是不是也要交公?可惜口袋全都打包封住了,想交也交不出去了。外婆说,算了,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这几颗谷子是老天爷有意留给你的。看外婆一点头,心里别提多高兴,顺势蹲在操场边上,把帽子团成一团,使劲揉搓起来。
我们把搓好的米放进小锣锅,捡干净米中的沙粒谷壳,仔细淘洗后,放在炉子上煮。水涨了、出沫了、掀盖了,阵阵米香扑面而来。把火撤了再焖一会,打开锣锅盖,锅底薄薄一层白米饭让人直咽口水。用两个小土碗刚好盛满两碗,就一点腐乳豆瓣酱,外婆和我一人一小碗,靠在这三千斤谷堆旁,吃得好香好香。
守窝棚
收获的季节总是让人欢欣鼓舞的,一到这个日子,我最喜欢跟着大人去守夜。时熟两季,收割前夕,田坝里满眼是庄稼成熟后的斑斓色彩,空气中都飘荡着丰收果实的芳香气息。时时处于饥饿状态中的人们,又迎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好日子,而在我的心中,这个具体化的好日子,是去田坝里的窝棚里守夜。
春节一过,蚕豆花谢了,扁平的豆角像打足了气的车胎,慢慢鼓胀起来,豆角青绿色的表皮被撑得油绿发亮。而洋芋花却正开得热烈奔放,粗壮的枝干下,根茎正暗暗发力,一个个果实像长大了的孩子,离开了相互紧挨着的躯体,朝着松软的黑土层扩展。三月春风吹拂成熟的土地,生产队就要派人去守庄稼了。
隔壁张叔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参军几个月才跨过鸭绿江就被美国飞机扔下的炸弹炸伤了左胳膊。回到后方医院时手肘已经坏死,好端端一只胳膊被截了肢,出师未捷就回归故里,又还原了他的农民身份。生产队把他当英雄看待,专们找一些适合他做的活路给他,守仓库,管水渠,春秋两季的窝棚守夜更是非他莫属。别的窝棚都是两个人搭伙,有事发生时互相有个照应。但张叔喜欢独来独往,毕竟是扛过枪打过仗的人,敢找他惹事的也很少,基本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更主要的是可以得双份工分。
但他每次去窝棚守夜时,都要带上我。
灰蒙蒙的夜色中,赤脚踩着阴冷潮湿的田埂,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使得那神秘莫测的田野平添了几分温馨。到了窝棚,张叔把手中的马灯灯芯捻小,挂在成“人”字形窝棚的顶端。在一片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解开一捆谷草,匀匀地铺在地上,开始在上面铺上被褥。“金窝银窝,不如草窝。”他经常说。
张叔在窝棚里笨拙地忙着,我就蹲在窝棚前的田埂上四下张望。看漆黑的夜空中忽闪忽闪眨着眼睛的星星;看田坝里四处如星光般闪烁的灯光。微弱的灯光映衬出一个个窝棚的尖顶,宛如一艘艘舰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偶尔一个人影出现在“甲板”上,扯起喉咙朝着空寂的夜空长吼一声:“哎——嗬嗬!”附近的窝棚里马上有人钻出来,也朝着呼唤的方向长吼一声,于是整个田坝里“嗬嗬” 之声不绝,越传越远。
张叔告诉我,这是在向偷盗庄稼的人打个招呼,这里的庄稼地有人守着了,熟悉的人尽量不要来侵扰他们,免得打照面时相互为难。都是老嘴老脸、一街一坊的,真要碰面了,一边跑也不是,站也不是;一边真抓会伤感情,不抓就会招来队长的指责:守夜人成了土地庙里的泥菩萨——摆设。
守水口
栽插季节,白鹤涧流下来的溪水就显得珍贵了。特别遇上春旱,溪水流量减少,而栽插季节就那两个节令,谷雨后开秧门,夏至前后是高潮,“夏至忙忙,点火栽秧”。白天天蒙蒙亮下田,黑夜挑灯夜战,两顿饭都由队里的秧官挑着篮担到各家各户去取,送到田边去吃。而要保证秧田里的水源不断流,也就成了这个季节的大事。
老辈人时常回忆起,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那些年月,南门人和相邻的五里桥人为这山涧水年年发生纠纷。南门人占着大理城边的地利,封锁了文献路这条进城的通道,一段时间,五里桥的村民进城赶街,都要绕山脚的烧香路,两个村子的积怨越来越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状况发生了改变,由政府出面,在山涧出水口修了两边的分水渠,用水季节,水流到渠前各自分流,互不干扰。
规定是一回事,执行又是另一回事,用水的关键时刻,总有那么几个不讲规则的人在背后做手脚,在对方的进水口堵上一块石头,塞上几块草皮,水流马上转向,朝着自己的方向猛灌。当然,做这种事的人大都不会明目张胆,只在夜里或无人值守的时侯偷偷摸摸地做。要保证自己的水渠流畅,就需要有人在水口盯着,防止对方使坏。而正是大忙季节,劳动力一个恨不得当成两个使,壮劳力实在抽不出来。队长挨家挨户征求意见,组织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轮到队里用水这几天,去涧口尽义务守水口。我跟队长报了名,星期天去守一天,同去的还有三个,四个人一班。队长给我们发了一杆红旗、一面锣,万一有人来动水口,站在涧口的岩石上挥动红旗,敲锣呐喊,下面的人就会来增援。听着队长这样讲,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倒是觉得有点刺激,脑子里还闪现出海娃、红孩子、刘文学这些英雄少年的光荣事迹,也希望像他们一样当英雄。
水口子也就是小伙伴们打拼伙的地方,轻车熟路,冰凉的河水从涧口奔涌而出,哗哗的响声在峡谷里回荡。河对面的水口也有两位老人在看守,有水就能按时栽插,不误农时,断水就会错过节令,影响一季收成,轮到用水的生产队,在这几天里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简单的安顿后,我们的头,那个十四五岁的娃娃头还跑到河边向他们打招呼,喊他们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晌午。头对我们说,你们到山坡上玩去吧,大白天屁事都不会有,万一真的有事,听见锣声就赶快回来。确实,从早到晚守了一整天,山涧口寂静清冷,只有河水哗哔不绝的声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想象着与来堵水口的坏人斗争的情景更本没有出现,想当英雄的梦想也就成了泡影。
割青草
那一年我开始上小学六年级。每年赶三月街的时间,正是刚开学后几天,怕同学们一心往月街上跑,老师盯得很紧,想逃课基本不可能。只能是下午三四点放学,一听见下课铃响,把早已收拾好的书包甩上肩头,一遛烟冲出学校大门。
别的娃娃去月街只是去呆脸,凑热闹,我们是有正事,借这个机会去苦点零嘴钱。
三月街街场上,石乌龟背后,空旷的草皮地上,是大牲畜交易市场。附近县城,巍山、祥云、剑川、洱源的牛马早几天就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来到苍山脚下。牌坊旁边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见有牛马进场,就要让他们停下,消毒防疫,登记,然后用一个火烙铁在牛马屁股上烙上一个印记,滋的一声,一股青烟夹杂着皮毛的焦臭味就弥漫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牛马进场后,基本就不能随意进出了,除非交易成功的凭票据才能离场。大量的骡马牛羊集中在这个场子里,每天都需要消耗大量的草料,这就为我们提供了机会,割青草卖。
阳春三月,春雨下地,田边地头茅草返青,带上头天晚上磨得锋快的镰刀,挎一个小竹筐,就在三月街下边小麦蚕豆地的田埂上,顺一边齐崭崭把一蓬蓬青嫩的草叶割下来,塞满随身的小竹筐。同学阿全和我都有一个固定的主顾,是中甸下来的藏族,旁边人都喊他旺多,也可能叫旺都,反正听他们的发音基本都差不多。着一身油腻腻的藏袍,腰间露出一把藏刀银雕的把手,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酥油糌粑的浓浓的味道。
我们是在路口一群割草卖的人中与他相识的。石乌龟旁边的通道旁,一溜摆着刚刚割来的一筐一筐的青草,竹筐有大有小,有的装得铁铁实实,有的装得蓬蓬松松,但筐都装得很满,顶部堆尖,很有卖相。阿全和我都还小,不懂装筐的面子货,只知道拼命往下塞,让青草从箩筐的篾眼中鼓胀出来。旺多来到我们面前时,已经在旁边看了几筐,看青草中的杂质,新鲜层度,有的他还端起筐,掂了份量,但都摇头离开。看到我们摆下的鲜嫩的青草,又端起来试试重量,然后指着我们两个,说道:跟我走。
旺多有三匹马,每天要消耗大量草料,阿全和我一放学就跑到西门外割草,割到太阳落山,然后背着沉甸甸的背箩送到旺多的帐蓬旁。连续送了四天,第四天下午把草倒在拴马桩前,旺多给了我们每人四角钱,阿全说,不是两角一筐吗?你给多了。旺多说,我的马已经讲好买主,明天马牵走我就回去了。明天是星期天,你们早点送过来,我把草钱先给你们。第二天一大早阿全就来喊我去割草,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不能误人家的事。
连续割了几天,月街下边石门村附近的田埂都被割草的剃了光头,只能往北到水碓村,往南到大纸房,到处搜寻。今天是最后一天,我跟阿全商量,尽量找到好的草窝子,割最新鲜肥嫩的草,而且要多割一些,给旺多留个好印象。一晃日头已过中午,怕旺多等不及,背起箩筐小跑着往月街上赶。来到骡马市场,旺多的帐蓬早已不见踪影,几根木拴马桩旁,只留下几坨新鲜的马粪。向旁边的人打听,人家说,旺多刚刚才走,他的马一大早就被买家牵走了,还要你们的草干什么?返回时阿全和我一直相互埋怨,一早起来到处找寻,只想割点好草料,给旺多留个好印象,但由于耽误了时间,弄巧成拙,反倒成了不讲信用的人,心里难受了好久。
酸角壶
童年对三月街的味蕾记忆,除了那碗戴帽饭,那盆砂锅鱼,就莫过于那壶酸角水了。那把酸角壶造型笨拙,浑圆的壶身上烧了一层棕红色的釉,再配上一个小壶盖,壶里放几瓣酸角,泡上水,轻轻一吸,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直达心田。特别是烈日炎炎的初夏,从井里提一桶凉飕飕的井水,就在井台边冲进酸角壶中,不急着吃,等它泡一下,让酸角的肉质在水中慢慢溶解,壶中的水开始变得混浊,就可以喝了。等到泡了无数次,酸角水已经淡然无味了,就把壶中泡变了色的酸角捞出来,吃掉已经没有多少味道的酸角肉,吐出酸角籽晾干,可以用来玩游戏。把酸角籽敲成两半,外壳是一层棕红色的皮,里边则是白生生的心。一次抓十瓣,往桌上一撒,以红色外皮多或是白色心子多来定输嬴,最好的结局是全红或全白,全红叫红龙;全白叫白龙,游戏就叫红龙白龙。还有就是对对碰,一把撒出去,相邻两个最近的,用小手指在中间划个道,然后去弹对方,弹不准或是弹到别的籽就算输。
这把壶和酸角只有每年三月街才可以买到,都是马锅头从云县、双江、耿马、澜沧那些热带地方驮过来,参加这个盛大的物资交流大会的,平常日子有钱也无处买。童年对三月街的期盼就是这把酸角壶,那小小的壶肚子里藏着我的吃、喝、玩、乐,为我的童年增添了一抹绚丽的色彩。春节一过,三月街上那些马驮子里一筐筐大小不一,造型别致的酸角壶就时时走进我童年的梦中,让我日思夜盼。
编辑手记:
时间的年轮,刻印下奋斗者的足迹。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回望70年不平凡历程,一代代人上下求索,奋斗拼搏。成长在五、六十年代的人们更是与国家一起披荆斩棘、风雨兼程,走过艰难的峥嵘岁月。杨汝骅的《乡村童年记忆》写了儿时在大理古城南门外生活的回忆。作为一名见证者,他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生活的艰难困苦,还处在孩童时期的他們就早早承担起了生活的担子,因而文章有大量的篇幅写的都是关于劳作的场景,同时不乏童真童趣。作为回望者,他的内心平和、满足,乡亲们勤劳务实、艰苦奋斗、诚信友善的优良作风犹如一抹七彩阳光,照亮了懵懂少年的内心,且代代传承,成为广大干部群众建设祖国、热爱家乡、追求幸福生活的精神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