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洱海
2019-11-09北雁
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另有小说、散文等各种作品一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散文选刊》《辽宁青年》等上百种报刊。小说作品曾被制作为长篇评书在广播电台连载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北京、甘肃、福建、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材料。曾获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
“世界就像跳动的面具,你如果想看清它,就不要总站在一个地方。”被誉为非洲文学之父的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 阿契贝,曾在他的长篇小说《神箭》中借助伊博大祭司之口说的这句话,使我萌生了环绕洱海徒步行走的考察与写作计划。于是整个2018年,我便以顺时针方向环绕洱海行走了一年,同时也写了一年,最终有了充满忧心的20万字文稿:《环湖一周》。无论行走还是写作,我始终清楚地明白,洱海不仅是大理四千年文明的摇篮,更是白州各族人民心中最神圣的“母亲湖”。但在如今地域经济迅速崛起的当下,因受旅游、交通、现代建筑业及工业、农业等蓬勃发展的影响,我发现这一面高原湖泊其实就是一个极端的矛盾体,一边是经济发展的巨大引擎,一边是洱海保护的巨大风险,同时还得兼顾沿岸群众的经济利益,在几者之间寻找一个最好的平衡点,或是在其中有所舍弃,着实考验着我们决策者和执政者的智慧。2019年同样是个特殊的年份,在这个即将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的日子,我沿着去年的足迹,再次寻访洱海,发现这样的智慧,正在我们的眼下慢慢显现——
西岸洱海:古生雨过万物新
一到湾桥镇的地界,天空就下起了一场小雨,透过薄薄的雨幕,我似乎远远地就感受到了洱海之畔的古生村子春草萌动、泥土芬芳。
古生是洱海西岸一个极为普通的白族村落,现有人口1800多人、430多户。据考,这个由南向北坐落在洱海鸳鸯洲上的村落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至今村里有着凤鸣桥、福海寺、水晶宫、古戏台、回春阁等一些遗迹和古建筑,还有保存较为完好的民风民俗,使之成为洱海周边古迹较为集中的村落,同时也成了大理上千年农耕文明的一大缩影。
除去悠久的人文历史,古生还是一个充满灵性的村庄。村前湖水茫茫,一般认为是百里洱海东西湖面相距最宽的地方。在白族语里,古生被称作“过赫”,翻译成汉语乃是“放生”之意。相传当年大唐高僧玄奘师徒取经归来,返回东土广泛传经,到达古生村时欲将横渡洱海,树上的一只乌鸦惊到白龙马,师徒、龙马和经书悉数落水,幸得有海底的泥鳅帮助,将经书拱至海面。为表彰泥鳅之功,佛祖遂将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三定为放生节,届时会有四方信众齐聚,来此洱海之畔的龙王庙放生泥鳅、祭海祈福,至今仍为苍洱大地上的一大盛事。
特殊的地理位置、悠久的歷史和充满想象力的传说,都是这个村落为人熟知的原因。但如今古生的声名,却来源于一段特殊的情结。2015年新春刚过,习近平总书记冒着春寒,来到这个美丽的洱海村落考察调研,在洱海岸边一个普通的白族农户李德昌家中,与当地干群亲切座谈,提出了“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的殷切嘱托,同时对大理生态文明建设、洱海保护治理、民族团结进步、美丽乡村建设作出了重要指示,他强调:经济要发展,但不能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生态环境保护是一个长期任务,要久久为功。一定要把洱海保护好,让“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的自然美景永驻人间!
洱海是云南省第二大淡水湖,同时也是云南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据考古研究发现,早在大约4000多年前,洱海周边就有了早期人类活动的足迹,被称为“洱海人”,他们居住在湖畔的洞穴之中,并以渔猎采摘为生,驯化野生稻谷,揭开了云南大地的早期文明。数千年来,洱海犹如温情的母亲,无私地哺育了一代代大理人民,并在洱海沿岸缔造出了强大的南诏国和大理国,以大理为都城纵横全滇的势力范围绵延500年之久;自元以降,洱海沿岸同样是云岭高原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元明两代的政权更迭,都有扭转乾坤的重大军事战略在大理发生,大观楼长联上的“元跨革囊”和崇圣寺三塔前的“永镇山川”,就是历史的最佳明证;与太平天国大抵同期的杜文秀起义,更是在大理建立了元帅府,与清庭对抗长达18年之久;抗日战争时期,以洱海沿岸的小镇下关为起点的滇缅公路,曾一度成为抵抗日本侵华战争的最后生命线……然而历史发展至今,受截污治污投入历史欠账较多和近年来餐饮旅游发展迅速、农业面源污染等多种原因的影响,这颗璀璨的高原明珠生态功能严重退化,1996年、2003年和2013年,洱海曾爆发过三次大面积的蓝藻。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总书记的到来,让洱海之畔的古生村在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村里一个个普通的白族小院纷纷占据各种媒体的显要位置,被誉作是“留得住乡愁的白族院落”。古生村民亦自得其乐,喜不胜收,撰写了一系列的对联、诗词和大本曲,用自己民族的特殊方式表达对领袖的敬爱和感恩。而总书记对大理人民的殷殷嘱咐,也使洱海保护一下子被提上了更高一级台阶。
带着虔诚之心来到古生村,雨水初歇,空气异常清新。我们在村中心停车,沿着贯通南北的沧桑古道来到村北的凤鸣桥,桥下溪水汹涌,村人往来如旧。我知道这是古生村最著名的古迹,存世至今已有500余年,据《大理县志稿》载:“凤鸣桥,在城(北)三十里,跨茫涌溪(实为阳溪)。明杨黼建,道光十四年邑人何浚重建,今仍旧。”洱海之畔古称泽国,人民出行极为不易,所以修桥补路,一直被人们看作是莫大的功德。在桥前稍作停留,只见桥头被村人插满红香的痕迹,透视着人们对过往人事的缅怀、崇敬与感恩。而那些敬神的香火,是为桥?为人?还是为维系桥梁与众生出行安全的自然神灵?带着这样的思考从桥上走过,我心里居然有种穿越时空的感动。
“当时总书记嘱咐说:你们老年人自幼生长在洱海边,要把洱海保护好!我回答说请总书记放心,我们不但要保护好洱海,还要保护洱海边的生态,更要教育下一代好好保护洱海!”受总书记亲切接见并参与座谈的白族老人杨练至今已经77岁,但他一直不忘向全体村民宣传保护洱海的政策和意义。在大理,奉老侍亲、仁爱孝悌一直被看作是为人处世最重要的道德伦理,当年建造凤鸣桥的明代先贤杨黼,不仅学养奇高,更是因为仁爱孝亲而成为大理这块土地上被颂扬几百年的道德楷模,甚至还被后世之人敬奉为神仙。杨练和村里老人们的宣传引导无不深入人心。几年间,大理州充分发动广大人民群众的主体作用,以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和《洱海保护管理条例》等各种法律法规为核心的宣传教育真正做到进机关、进学校、进社区、进家庭,引导全州各族人民共同守候脚下的这一泓清波。
从凤鸣桥走回村心,我们沿途观看了水晶宫、福海寺和古戏台,戏台正对的一棵沧桑的大青树已有300年树龄,石栏上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闲静之中无一声言语,如同这静溢的后午时光,亦如同这个富有诗韵的村落名字,悠远而旷古。得知我们的到来,村支书何桥坤等人已经在大青树下等待,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们:“全体村民都非常珍惜总书记亲临调研的荣誉,同时把总书记的嘱托当作一种使命和责任,4年多来,村里变化最大的是人们的思想观念,留住乡愁、保护洱海、和谐团结,走生态文明道路,已经成了全体村民的集体共识!”在何支书的导引下,我们沿着清洁的村道一直走到湖边,在一个视野开阔的湖边栈道上凭栏眺望,左边是新建成不久的人工湿地,此时经过沉淀净化的水流淙淙流入洱海,异常洁净;右边则是一片稠密的环湖林带,柳树、桉树、荷杨,相夹而生,高大挺立,送来习习凉风,让人感觉极是爽朗。据何桥坤介绍,4年来,在上级党委政府的关心重视下,村里基础设施不断完善,同时认真开展截污治污减污和入湖河道整治,稳步开展生态修复工程,乡风文明和生态文明蔚然成风。
向右走完木栈道,尽头是一排干净的石栅栏,据说这就是总书记调研时“立此存照”的地方。眼前依旧是开阔的湖面,放眼望去,茫茫洱海,轻波掠岸,洁净的湖水令人沉醉。“4年来,大理州广大干部群众牢记总书记的嘱托,强化政治担当、责任担当和历史担當,凝心聚力、攻坚克难,启动了洱海保护治理‘七大行动”‘三线划定生态搬迁等一系列攻坚战和持久战,累计投入资金172.22亿元,在2565平方公里的洱海流域内构建了截污治污‘五大体系,通过不懈努力,生态环境部公布显示:2018年洱海水质为优,并且创纪录地有7个月达到Ⅱ类水质,其他5个月为Ⅲ类,大理市水污染防治工作受到国务院通报表扬……”在前来古生之前,大理白族自治州生态环境局局长谭利强先生热情洋溢的介绍让人记忆犹新。
古生雨过万物新!这是古生村党支部学习室里挂着的一幅泼墨山水,清新悦目、干净明快,其中景致,莫不似现今看到的古生景象。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记得有人曾说70年来,大理最重要的两件大事莫过于撤县建市和保护洱海。如今,“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 “洱海清·大理兴”等等一系列生态文明理念已在苍洱大地落地生根,从“一湖之治”到“一州之治”的生态文明道路,如同时代的列车,在新的起点上乘风远航,把大理带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北岸徐行:那一片原初的海岸线
从罗时江湿地出发,我们沿着湖岸向东而去,开启洱海北岸之行。刚到罗时江湿地,我就被一个小小的仪式吸引:一个身着道袍的人,正虔诚地唱着经,指导着旁边几位莲池会的老奶奶放生。湖边摆有一大缸泥鳅,大约20多斤,被她们用小盆一盆一盆舀起再放入水中。泥鳅入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湖畔依旧诵经不停、香烟缭绕。一对新婚的夫妻在湿地公园门口停车进来,丈夫扶着腹部隆起的妻子,慢慢悠悠地走进湿地——这就是洱海,靠水吃水的渔水文化,承载着沿岸居民最虔诚的信仰。沿路走来,我曾不止一次睹见洱海子民在湖边最虔诚的膜拜。
但沿途四五公里的行走,让我陶醉的,却是洱海北岸那边原初的湖岸线。
是的,我想任何一个令人着迷的水域,让人最迷恋的莫过于它漫长的海岸线。洱海亦是。沿着湖边行走,眼前尽是人工湿地,绿柳苇草,彼此撑出一片浓密的树荫,在湖边缔造了一个个绝对清幽的世界。时值盛夏,让雨水浇壮的杂草,硬实的粗干和枝叶几乎完全遮住路面,柳枝垂得很低,让人很难顺利到达湖滨。杂花绿草之间蝶舞纷飞,光天化日之下,我甚至不敢走到其中。只好在稍稍空旷的角落,才能亲近水边眺望到一角水天相接的洱海。
这样的掩映重现了洱海的神秘。然而这样的美景,的确也是太过久违了。如今再次来到绿树掩映的湖边,30年前的记忆便涌上心头。记得那时我仅5岁半,却因为嘴馋爬树,从一棵李子树上摔下来,造成右肩关节脱位并附骨折,一只小手立时肿成了一团小胖猪,在小县城的医院耽搁了两三天却没任何实际效果,就被父母带到洱海北岸的河尾村,住进那个名声很大的骨科医院。因那位医生准确地诊断和手术复位,疼痛顿时得以减轻,也就是在入院后的当天下午,我被父母沿着狭窄的村道带到了村西边的洱海,从此第一次得以亲近洱海。
或许是因为幼小的心灵对洱海有着太多的向往,加之到达的喜悦,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就是一个远比家乡茈碧湖开阔不止十倍的水域,迎面而来的湖风带来滚滚不断的浪波,哗哗不停地冲打着铺满细沙的海岸线。然而湖风实在太大了,父亲的帽子被吹落在地,而我却被他用裹背紧紧地背在身上,弯不下腰,倒是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一把替他薅住了帽子,就在那条铺满柔软细沙的海岸线上。
道谢后的父亲重新戴上帽子,就带我们离开了洱海,我在他后背上一次次回望,感觉那个被落日余晖渐渐拉上夜幕的洱海,留给我的全部回忆就是一条原初、粗砺、曲折,并且充满豪情巨浪和孤帆远影的海岸线。
然而这样的记忆却一度被疯狂的商业大潮淹没。曾几何时,我再看不到那样充满原初的美丽了。大约20年后,我又再次回到洱海之边,最终在南岸湖滨这个叫下关的城市居住下来。学习、工作、生活、养女、孝亲,习惯了这一种奔波和劳累,时不时也要寻一个轻闲的日子,从下关洱海公园出发,绕着洱海环湖一周。但我竟怅然地发现,沿途之中,昔日宁静的渔村小巷都已经找不到踪影,取而代之的,不是房地产就是密集分布的小客栈,我甚至已经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览千顷碧波的位置了。记得五六年前在一个曾经风景绝好的村镇驻足,沿路的污水、泥沙、钢筋、砖瓦、洁具、木屑等各种建筑材料常常随意地摆在街头巷尾,油漆味、灰尘和建筑噪声充斥于天空之中,走到人挤之处,几乎无法下脚。更让人痛心的是,湖岸密集的小客栈居然直接建到了海滩、海岸、礁石之上,甚至遇到了古树也不避让,或者索性就把古树包在建筑之中,名为保护,实已占为“私有”,不仅破坏了洱海和周边湖滩的自然景观,还使许多位置绝佳的观景点被纷纷蚕食。那时我常在想,经济发展和工业文明给我们带来了太过匆遽的变化,或许我们将永远失去了一条美丽原初的海岸线,甚至已经失去了一个完整的洱海。
然而昔日的洱海之痛,却在今天迎来了转机。就在2018年我利用一年时间环行洱海,完成《环湖一周》初稿的创作,并完成文本的第5次校改,即将送予《大理时讯》连载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大理市铁腕治湖的报道(见央视《经济半小时》《乡村新改革 洱海:环保债 谁来还》),才发现仅仅告别两个多月,洱海沿岸已经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为了让洱海有一个生态隔离带,能够更好地修复洱海的“肾”功能,增强洱海的自我净化能力,2018年5月30日,大理州公布了《大理市洱海生态环境保护“三线”划定方案》,明确了洱海保护的“蓝线”“绿线”和“红线”:蓝线即洱海湖区界线,绿线即洱海湖滨带保护界线,红线即洱海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界线。一时间,环洱海周边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生态搬迁和腾退工程,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绿线范围内的1806户客栈和民宅。同时,针对洱海沿岸“开发过度”的情况,大理市也迅速压缩和调整了海东开发规划,许多地产建设项目都实现了停工或是拆除。
我手里有一份由大理州水务局提供的材料:为了保护洱海,做好初期雨水管控,洱海流域全面开展“清塘腾库、清沟清渠、管水护水”行动。截至2019年5月14日,共投工72482人次,清理湿地库塘272个,清理沟渠1254条1390.68公里、河道29条134公里,清理机耕路242条,清除淤泥垃圾4.43万吨,投入资金1351.83万元,有效削减了雨季入湖的污染负荷。
为了洱海的明亮,全州人民可谓付出了重大的牺牲。我的家乡坐落在美丽的茈碧湖边上,因地理上的原因而被世人称之为真正的“洱海之源”。古往今来,因多姿多彩的乡风民俗和旖旎多情的自然风光,茈碧湖沿岸一直都是世人为之向往的桃源胜境。
生于斯,长于斯。让我从小就对家乡的这一派明山秀水充满了热爱。然而真正让我迷醉的是这一块土地上丰富的出产,每年大地春回,茈碧湖沿岸渐次开放的桃花、李花、梨花、杏花、木瓜花,开始把这块土地装点成为一个五彩斑斓的缤纷世界;紧接着气候一天天回暖,田野里出产的蚕豆、豌豆、洋芋开始逐渐丰富我们的餐桌,还有山地里的小麦,被磨成雪花一般的面粉,每当这个时节,母亲总能在大锅里给我们炕出焦黄的大粑粑,带着麦粒的甜香,是滋润我整整一个童年的乡愁味道。
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大蒜。洱源素称“高原大蒜之乡”,拥有悠久的大蒜种植传统,并以个大、鲜辣、味浓、早熟的红皮蒜著称,素来备受世人称道。小时候,每至夏初蒜熟时节,村民们总是起早贪黑,顶着太阳或蹲或坐或弓在田里,抽蒜薹、挖大蒜,田头地脚片刻不停的都是人们欢快的歌声、话声和笑声,人们在丰收的忙碌和喜悦中唠嗑子、讲故事、说百话。到了饥肠辘辘的午饭时节,自会有善良的奶奶或姐姐们送来美味的午餐,其中自然少不了几颗水煮洋芋,带着甘甜的新蒜清香,解馋又解暑,让人实在记忆犹新。在那时,不论父辈和祖辈,似乎都完全顺应了日出而耕、日暮而息的生活规律,赶在太阳落山以前挖完最后一锄,只要蒜薹上了秤、蒜把子上了架,钱多钱少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为大春栽种留好了地,就是他们最大的舒坦。所以每当农忙时节,我总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长辈们酣畅的呼噜声。
似乎也就是短短20年间,大蒜走俏了,蒜价持续攀升,从而刺激了乡民们的种蒜热情,于是有好几个春节回家,晚饭后带着妻女在田间一段小走,竟看到茈碧湖沿岸直到西边的罗坪山脚,整个坝子都被葱绿的蒜苗布满。我在那时不禁怅然地感到,沉重的欲望可能会让我们永远地告别物种的多样化,告别那个馋涎欲滴的童年了。同时人们盖房子、赌钱、买车,让沉重的物欲带来更多的心理包袱,我似乎再也看不到早年老人孩子脸上那种纯粹的笑容了。然而更大的危机在于大蒜种植严重破坏土壤物力,为了保证丰产稳产,农人们常常过量施放含氮磷的化肥及有害农药,最终带来了水源的污染,同时给水系下游的洱海生态带来了严重的危机。
2017年,大理州各级党委政府以壮士断腕之志,紧锣密鼓启动了洱海保护治理“七大行动”,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在洱海流域禁止销售使用含氮磷化肥,推广有机肥替代;禁止销售使用高毒、高残留农药,推广使用无公害农药;禁止种植以大蒜为代表的“大水”“大肥”农作物,推广种植绿色、无公害作物为内涵的“三禁四推”政策呼之欲出。通过积极的宣传引导,尽管高额利润在前,尽管面对丰厚的回报,尽管蒜种已购蒜田已开甚至青苗已经出地,但为了“母亲湖”的永远洁净,乡民们在弃与舍和利与欲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洱海清·大理兴”“今天的治理就是明天的高额回报”“洱海不只是我们的洱海,还是子孙后代的洱海”……许多这样的理念在乡民们心中蔚然成风。
如今走在美丽的洱海北岸,站在那个充满原初气息的湖滩,不光可以南望洱海,还可以向北远眺田野里飘来的由麦子、豆花和芋苗组成的绿浪,我恍然感到那个多彩缤纷的童年似乎又回来了。
洱海东面:一个叫金梭的小岛
如果说洱海西岸村落密集,北岸却安然如初,南岸高楼林立,那么洱海东岸,就是地质结构变化最复杂,自然和人文景观最为壮美的地带,高山、峡谷、山坳、平坝、岛屿、溪流、湖滩、港湾、湿地、田园、沙洲、礁石、绝岩、村庄、集镇、城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之千百年來沿岸居民的生息繁衍,构成了这一种层次分明变化多端的独特之美。
在这种陶醉之中,我来到了洱海东面的金梭岛。金梭岛是洱海三岛中的第一大岛。在大理,所有自然美景的生成,常常都会带有一段段奇妙的故事传说。小普陀是这样,望夫云、下关风,以及罗荃半岛和塔村是这样,金梭岛当然也不例外。相传天上的一位仙女正在天宫绘织彩锦,偷偷地往地面望了一眼,一下子就被美丽的苍洱风光迷醉了,居然一整天忘记了织锦,直到夜幕降临,才恍悟一天时间已经过去,忙乱之中把织锦的金梭掉落洱海,立即幻化成岛,遂称“金梭岛”。而关于这个岛的得名,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岛的形状好似一把织布的梭子,每天早晨日出东山,便将万道霞光一起映入洱海中,就像金丝闪烁在岛上,渐而就有了今天的金梭岛。
沿路走来,我一直都对这些充满智慧和丰富想象的民间故事充满感佩。明时的大理一代巨儒李元阳曾有诗赞道:“天上翼石似金梭,欲织银苍水上波。一树珊瑚藏海底,清光夜接月中娥。”但我知道,金梭岛的闻名不只在于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还在于它悠久的历史人文。据海东民俗专家张奋兴所著的《海东风物志(三)》记载,南诏王室曾在岛上西边的临港海湾建造了一座避暑的行宫。1984年,金梭岛上出土了一大批数量较多、有研究价值的历史文物,其中243件交给了大理州、市文化局,这其中有大量的石刀、石斧、石棒等新石器,还有陶罐、纺轮、鱼坠和青铜矛、钺、钗和铜柄铁剑等珍贵文物,表明早在新石器时期,金梭岛上已经有人类居住的痕迹。
塔村码头,阳光被山头遮挡,风吹甚寒,我不禁打了一阵哆嗦。守船的小伙子裹着一件长大衣,把我带到一个铁皮屋的窗口开了张收据,在递给我的时候说:上岛来回船票20块,停车10块!说完后又问我上岛找谁?我说不找谁,就是去玩!他还是再问了一遍,说如果找人,那就不收渡船费和停车费了!这样的实诚让我实在有些感动。便在等船的几分钟里和他攀谈上了,我方才知道小伙子也是岛上村民。而这渡口亦是岛上村民集体所设,村民往来自不用付费,而往来游客缴纳的船费,则用来支付船只往来的燃油、人工和折旧,赢利还将用于其他的村民公益。在他的话语中,我顿时明白先前给我开具的收据存根,同时也是他作为每日结算的凭证。细致的工序,体现了执行人员孜孜以求的账清目明和磊落胸襟。
我知道岛上没有一分耕地,在和小伙子闲谈的时候听他说起,岛上村民全是渔民,自古就以打鱼为业,如今为了保护洱海,政府长期封湖禁渔,并在禁渔期间给全体村民每人每月两百元的生活补贴。不仅海印村和金梭岛,享受这一政策的还有沙村等洱海沿岸的传统渔民。而今,岛上的居民已大多转向旅游等其他行业。
正说话间,对岸船来了,我和一些坐船的村民一起上了渡船。那是一条核载18人的铁皮机动船。驾驶舱设在船头。但只有我和一两个老人小孩进了船舱坐下,更多的人是直接站在船尾。船是村民出入的唯一途径,而且不仅载人,那些前往向阳镇街赶早集回来的,还背着沉沉的果蔬粮米、油盐酱醋,甚至工具建材、家禽猪鸡等等。现今岛上村民的一切生活用度,都是通过这一条船运输往返的。村民们外出赶集、探亲、访友、上学、做工,都极是方便。
迎着上午的太阳和微微的轻风,粼粼波光辉映下的金梭岛,好似被镀上了一层金。虽还未上岛,就看到位于小岛中心的码头前面已有数10只海鸥在水上或飞或游,哇哇地鸣叫声,点染出一个鸥鹭翔集的热闹世界,我忍不住站起身子来到窗前,掏出手机对着水天相接的远处连续按下快门。
码头设在小岛的正中位置,更形象地说法,是设在位于“金梭”中心的低洼地带,两侧是高凸的山岗,中间的山坳就成了一个房舍密集的村落,新盖的房舍则沿着湖岸向两边伸延,却在码头所在的开阔地带,用青石路砖铺成一个小广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小集市,卖小吃、干鱼干虾、海菜等各种土特产的摊点沿路摆开。我一下船就往广场边缘走去,因为我远远就看到了大青树下有一个宣传栏,上面有一些关于这个岛的介绍文字:金梭岛位于洱海湖区的海东镇境内,长约2000米,平均宽约370米,总面积74万平方米(约1110亩),高出洱海水平面76.6米,是三岛中最负盛名的第一大岛。岛上历史悠久,是白族族源胜地,南诏王国行宫遗址,百人龙舟竞技发源地,渔文化独树一帜,渔作景观被农业部命名为“中国美丽田园”……
旁边另一块宣传栏里进一步介绍:“金梭岛是大理市为数不多的专业渔业村组之一,全村自然形成一个村委会,有581户、1483人。”但我在宣传栏里看到的平面图,却感觉金梭岛并不像只梭,从天空俯瞰,它更像一个不规则的葫芦。
我沿着湖岸,从小广场一直向北走去。村道是直接修在水边的,高出水面大约两米,路面同样铺着青石方砖,给人一种清洁古朴的视觉直感。而让我感叹的是村道里没有一张行驶或是停放的汽车,特殊的地理位置,让村民把所有的私家车辆都停在了对岸的塔村码头,回到村里,大家就都成了同样的平常人,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一排房舍是直接盖在贴山的湖岸,开初小广场边缘的开阔地带还有两三排,后来就成了单排,从房后的山岩痕迹可见,这些都是后来从山崖上渐次开凿出的平地。但这样的平地却一直向北伸延,直到小岛的最北端。我知道它还从相对的方向一直伸延到小岛的最南端。所以岛有多长,村子就有多长,这也是洱海之中一道仅有的独特景观。
特殊的喀斯特地貌,导致平地的稀缺,同样也就是泥土的稀缺,所以村民们会在房舍前面的路边围出一小块桌子大小的菜地,种上两棵葱三棵菜,或者在大门正对的路边,把一两株垂柳、水杉直接插到水中,多年后长成大树,便在路边装点出一树青翠之色,同时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家园景观。而时下已经入冬,树叶就变成了一种淡黄或茄紫,在这一派蓝天碧水的衬映之下,倒也更多了一番水乡情趣。而柳树和杉树下面,往往会修出一道石梯通到湖中,想来这在多年以前应该是村民汲水和洗菜的地点,如今直饮洱海已成历史,这样的石阶也就失去了作用。一位湖边行走的老奶奶告诉我,岛上的石岩洞里有水源,足够全体村民的饮用!行走之中我也注意到了房舍背后,从岛山之上的树林和石岗中接下的自来水管道,联通了所有的宅院。她同时告诉我说岛上如今还建成了贯通全村的污水管网,集中收储后用船运到对岸的码头,再用车辆运送到污水处理厂。
我手里同样有一份关于金梭岛污水治理的材料,上面如是说道:为加大运量、加快污水外运,全面缓解金梭岛污水外运的巨大压力,从2019年5月1日起,大理市海东镇强化金梭島污水外运配置,增加“保洁号”船只,新购污水外运缸体17个,抽水机2台,增加污水清运车1辆,达到污水外运船只2艘、污水储运缸体25个、抽水机9台、污水外运车2辆,突破金梭岛污水外运难关。截至20日,共清运污水9178立方……
可见,为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美丽的洱海,我们几乎不惜代价。有一个女孩走在我后面,我走到水边渡口留心拍照的时候她超过了我,榖榖的高跟鞋声让我留心到了她的背影,却发现她继续往前,走进了一座民宅之中。记得在码头下船时她和船夫用普通话交谈的情景,就知道她是个外地人,她似乎有个快递被送到了湖对岸的码头,被那个售票的小伙子送到船上交给了船夫。想来在洱海边寻找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庄,过上一段如此隐逸的平淡生活,坐看秋水长天、风清云淡,也不失为一种恬美的享受。说实话我竟也有些爱上了这里。
房子一间紧挨一间,确切地说还留有大门和围墙,中间也都还有一个不算太小的院落。村民们就在小院里植花种草,草本、木本,还有好看的盆景和矮木,梨树、石榴、核桃,有的還挂着尚未成熟的果子,在这时候极是馋人。还有几棵梅树,老态龙钟,尽显时间的况味。于是一个个宁静的岸边小院如同排兵布阵,一直排到小岛的最北端,我竟吃惊地发现居然很少有两家是相同的,就如同我们在一棵树上找不出两片相同的叶子。而我也就沿着这条湖边村道一直走到北。途中当然也会遇到人,但除了村民,就是和我一样到来的什么人都不找的游客,大人、孩子、老人,单身、合群,情侣、亲属、学友,本地人、外地人……在这里遇见会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
路和村一起消失在小岛的尽头。我只得原路返回,但我很高兴能把沿路的风景再看一遍。阳光暖暖地照着,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风景秀丽的情境中,静静地行走也是一种怡然自得。回到小广场后,游人和村民比先前更多了。我发现广场西边有两三条巷道是可以走进村子的。金梭岛是洱海三岛中唯一有村民居住的岛屿。洱海岛村,这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走到房舍密挨的村道之中,前后左右都看不到湖,视觉的蒙蔽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一点岛上村庄的意味。但毕竟还是岛,地势的狭窄让前家后院挨得很近,而且路也就变得七扭八弯,我从一条村道里走进去,遇上的人就停下来,对我报以热情的目光,我毫不理会继续前行,不想一个转弯就来到一道大门口——路消失了。原来岛上平地不多,起落的地势造就了这种一家一巷的居住特点,想必刚才遇上的正是房舍的主人,以为我是哪里来的访客。幸好村落已逐渐演变成了旅游景点,造访之人也在不断增长,或许再过不久,房主对于这样的尴尬就都见怪不怪了。
村道弯拐,密如人体之筋脉。在走到学校门口时可以向前和向后张望,错落有致的房舍,在时光中尽显古旧之色,让人一眼看到就明白这是村子的正中。往北不远则是村落的尽头,地势渐渐抬高,渐而成山,我在房舍后面的坡地上看到了一小块菜地,还有村人用渔网晾晒的小鱼虾、银鱼、西太公鱼,还有其他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我想可能是村人赶早起来在湖里打捞出来的,为了保护洱海,不定期封湖禁渔已使金梭岛上的渔民告别祖业,但这些鱼恰恰也正是洱海污染的元凶,所以每到开渔时节,人们都要到湖中撒上几网,而这样的场景便是人们心中最难割舍的乡愁记忆。再往上是密集的树林,渐而就有了一道道石坟。据说金梭岛已有数千年的人类生息史,于是这块土地既是后世生息的家园,也是先祖安息的墓园,似乎只有这样的土地,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故园。
确切地说,金梭岛就是一座水中石山。有山当然也就会有所谓的分水岭,而村心就是山坳的最高点,继续往西便是下坡的路,转过一个小弯,不多几步就到了湖边。但想不到这却是一个风浪极大的湖湾,两三株大青树下有一个废弃的岩洞。据说,这里大概就是当年南诏避暑行宫的位置所在,但目之所及,却是空陈旧迹。“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情此景,或许只有刘禹锡的这两首诗,才可以表达出我心底的那一种慨叹。
湖湾里停着十几条船,上午斜射的阳光还照不到这里,风起浪涌之中让人感到了几分寒意。岸边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大爹伸着长杆网兜往湖水里捞水草和垃圾杂物,我停下来和他交谈一阵,知道这里正是渔船的停靠点。在打鱼季节,村民就是从这里出海打鱼的。哗哗的潮声,带来一阵阵雨星,让人感到脸上一丝丝冰寒,我朝湖中向远处眺望,茫茫洱海,风起浪涌,狂放傲岸。这就是祖先和我们以及后世子孙的生息家园,她可以绚丽多姿、水平如镜,也可以纵起波涛、终日不息,可以无比洁净、娇柔万状,同样可以肮脏恶臭、不堪一见。但可喜的是,我们能从一滴水的治理开始,用心珍惜这一个永久的心灵家园,让大理的美丽继续在苍山洱海之间传承。
南岸洱海:我们共同的心灵家园
我曾在洱海南岸的下关度过整整3年的学子岁月。那时学校就坐落在洱海出水口的洱河之畔。每当坐到5楼教室,我甚至无需低头弯脑,窗外的一角洱海就在眼皮底下画卷一般跃然呈现。是的,那一派开朗明净的意境,蓝汪汪的洱海,倒映着蓝汪汪的天;或者是蓝汪汪的天,映衬着蓝汪汪的洱海,直至今天想来,依旧是一种难言其美的诗意浪漫。
洱海边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从面对洱海开始的。生活在我们这个绿色的星球上,或许唯有生在大理方才拥有如此的幸福。在这一派诗意之下,我们在晨曦中面对洱海迎来日出,直到日将落去,我们依然是面对洱海送走夕阳;当夜幕来临,我们在拥挤的学生宿舍里,枕着洱海的浪波悄然入睡。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那时的枕头和洱海之水仅只一路之隔。梦喃之中,我不止一次地意识到,洱海之畔宁静的风声、雨声和这个城市各种浮躁的声响,已随同洱海深处的脉搏,紧随血液循环流遍我身体的每一个感官。那时从百里之外的农村就学而来的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洱海的一部分。我不只热爱洱海,还热爱着洱海边的生活;或者说我不只热爱洱海边的生活,我还深深地爱着洱海。
阔别十年以后,我才又回到这个洱海南岸的城市。是的,我说的是回到,或许正是因为始终从未改变的热爱,所以我才胆敢予以回家一般的亲近。停下奔波的脚步,我最终在这个城市安居下来。直至今天,我依旧每天早起晚睡,面对洱海。有一天,我突然幸福地想到,我已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光阴是伴着洱海度过。
十一二年的湖滨生活,我的每一天都不会与洱海失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已经习惯了洱海的水涨水落,花谢花开。我有时会把双脚踩到水里,体悟洱海母亲的温度;也会把心交给洱海,感受洱海之上的雨打风吹。洱海边上,我见过她的狂风掠岸、鳞波千顷,也见过她水平如镜、旖旎多情。很多年前洱海白帆千点,有人说洱海是一个搬运工,稍不多时,就把一朵朵白帆从茫茫远端搬运过来。在我们周边湿地不断破坏和锐减的当下,这块天然的水域竟成了各种水禽仅存不多的越冬温床。冬日里,选个宁静的早晨或是傍晚,迈步洱海之滨,看百鸟翔集、鸥鹭齐飞的景致,让人似乎回到了自然的深处。而那些懒洋洋的野鸭,浮在水中一动不动,最终被层层浪波推到近岸,在人们一阵吆喝声中,它又重新游入深海,在水面拖出两条长长的水痕。有风的日子,洱海是不会缺少浪波的,忽而一个大浪过来,接着又是一浪,如同起伏的连山。一时风起云涌,水珠如玉,定睛一看,却发觉漂浮浪尖的水鸭早已不见踪影,可正惋叹之中,却又发现它已悄然钻过水底,在好几米以外的水皮表面重新浮现,像极了一个调皮的和你捉迷藏的孩子。
这一潜一伏之间,让人想到了广阔的海底世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一水之中,水表之隔,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天地,包罗万象,承载万物,何其之美,何壮之有?洱海属于高原断陷型淡水湖泊,坐落在大理坝子东部,面对正西边突兀挺拔的苍山,西高东低的地势,铸就了洱海沿岸人民开阔及远的思想意境,读起“天柱折,地维绝,地陷东南,天倾西北”的古句,想不到在大理坝子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之中,我们竟有如此一个为孩子提供无比贴切想象的现实版意境。直到今天,每每走到高悬于大理古城“文献名邦”的匾额下,我都无不因为大理的上千年文明而感激洱海。
或许就是为亲近洱海,我差不多有三四年时间不间断地坚持步行上班。六七公里一路奔走,不远,却也不近,但已经足够你思考和感叹,也足够你随心所欲和东张西望。沿着洱河直到洱海,横跨其上的4座大桥生动地演绎了大理上千年的历史沧桑,闭上眼睛,我似乎看到了黑龙桥畔“天宝战争”的金戈铁马与烽火狼烟;睁开眼睛,我却看到了兴盛桥上的车水马龙和往来畅通。伴着沿途的绿水蓝天,我可以快走或是慢跑,可以尽情地呼吸,放松心情;可以暂时丢开烦恼,感受风吹。遇上雾霭中漂来的渔船或是苍山顶上的红霞白雪倒映在海里,我还可以停下脚步,随手拍上一张后发到微信朋友圈里,等着群友啧啧称奇地点赞。事实上,洱海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摄影天堂,环游洱海,三岛、四洲、五湖、九曲,百里浩渺烟波构造的天然画图与正对的苍山珠联璧合,晨来暮往,四时易节,紧随天象变幻,洱海都能在每一个时段演绎出不同的乐章:烟雨碧波、浮光千点、柳岸沙堤、渔舟唱晚、草曛花暖、晴雪阳春、洱海晨曦、山融水色、鸥鹭翔集、秋水长天、落霞孤鹜……打开手机或是翻开书本,这样动人的画面每每不绝于眼,如同一只快乐的小虫,总用它悦耳的鸣叫扯动你最敏锐的内心波澜。
在这个美丽的高原湖滨城市,因为洱海,人们的生活会变得极为闲散,哪怕就是河岸和湖边一驰而过的汽车,都不会拼了命似地按着喇叭。湖边的大道上,常有锻炼的老人,有似你一样慢跑或是快走的上班群,有举着小旗带着游客上船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金花姑娘”,有开始摆摊叫卖的生意人……大桥底下或是海心亭中,许多习惯游泳的人,常常会在每天清早来到湖边游泳健身,风雨不断,寒暑不拒。如果拿洱海“申遗”,我一直以为洱海的冬泳就是其中最当之无愧的人文杰作,远比那些老澡塘更有内涵。下关风大,特别到了冬天,更是昼夜不停,一刻不止。可冬泳者依旧会在每天清晨严寒时分准时到达洱海,衣服一脱就扎进水中,有能耐的可以赤手空拳横渡洱海,甚至还可以从南至北将40多公里的水域游个通头,在畅游之中显现生命的硬度。而其中有许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且不乏耄耋之年的游水健将。他们的生命属于洱海,或许一生都离不开洱海。让我更为敬佩的是那些跳水爱好者,踩到高高的石栏上,身子一弯钻入水中,居然不见了踪影,如同一只野鸭突然钻进了湖底,很久之后浮出水面,人已经离岸十几米远了。还有人站到高处,背对湖水,闭着眼睛往后一靠就平平贴入湖水之中,翻动上肢就似睡觉一般躺在水皮表面,尽管两下相隔百十米,激出的水花却似乎溅到我的脸上,凉凉地,让人从心底感到熨帖。
这样的行走,常常让我不禁要深情地说上一声:洱海真好!因为这一面纯洁的湖水,陶冶出一种令人惬意的氛围,构造出一图图美丽的风景,还在于她能劈出一处处幽美的境地,能给人带来许多弥珍的财富。比如闲了闷了,你都可以到洱海旁边走一走;口寡了吃饭没味了,你可以到洱海边上找一家小店美美地吃上一顿鱼,在酸酸辣辣的味里流一身热汗,再打上一连串长长的饱嗝;春来了或是下雪了,你可以带上偎依的情人或是淘气的孩子、年迈的老人,到海边散散心、骑骑车、拾拾贝、坐坐船、踏踏青;待花开了或是雪霁了,你还可以带个相机,从海西奔到海东,将整个苍山洱海连同那幽静的田园风光一并摄入其中。将所有这一切累加在一起,会让你真切地发觉,有这么一湖洱海的陪伴,生活竟是如此美妙。
然而时常关注大理或者洱海的人,都不难发现,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洱海同样经受着太多的苦难和考验,据有关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大理市共接待海内游客1027.56万人,2016年为1507.73万人,2017年为1674.27万人,增长率分别为46.73%和11.05%。与此同时增长的是沿岸密布的客栈,2013年至2016年,大理的餐饮客栈出现“井喷”之状,流域核心区内一度有餐饮客栈将近2500家。于是2017年初,不堪重負的洱海终于再次亮起了“水质警示灯”,爆发了大面积的蓝藻水华。我曾看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网文:大理再次面对历史抉择,是关掉客栈还是失去洱海?为此我也曾时常这样发问:我们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怎样的洱海?是另一个“太湖”?还是“滇池”?还是属于我们今天引以自豪的洱海?
是的,脆弱无比的洱海生态,就是整个大理最敏感的神经。说不定一夜之间,我们眼前呈现的就将是一面永远无法复原的湖水。一张纸被污染了,我们总会毫不吝惜地将之撕去。但一个被污染了的湖呢?则可能就此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并在人们的美学词典中被彻底地清除。甚至此后每每被人提及,还会摆出一种事不关及的冷漠和幸灾乐祸。利奥波德曾在《沙乡年鉴》中如此说道:“假如我们不太了解某个事物,那么当这个事物消失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感到痛苦。我们之所以为某个事物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们对它知道的太多了,不忍心失去它。”对于洱海,我们岂止是知道,说得确切了就是衣钵之地,是襁褓,是母亲宽大的胸怀,我们岂能坐视她的消亡?
正因为大理州委、州政府的务实与担当,这样的悲剧没有发生,经过“七大行动”和“八大攻坚”的全面整治,“抢救模式保护洱海”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效。在2018年洱海全湖7个月监测水质达到Ⅱ类的基础上,2019年1至5月,洱海全湖水质均为Ⅱ类。
如此这样一个大美的洱海,依旧是我们大理人民最美的心灵道场。湖畔的洱海公园就是对洱海之妙的最好诠释。从公园正中湖边广场正对的二百多级石阶攀援而上,一回头海阔三分,再转身四望入眼,复回首则浮云皆过,想不到这一路的行进居然给人一种绵绵的哲思。攀至山顶复来看海,倏然间发觉,洱海其实就是一面镜子,蓝汪汪的水,不单能照出蓝汪汪的天,还照出湖畔形形色色的芸芸众生,只要你稍微细致地留心一番,都可以找出怎样一个原本的你:是在湖畔停着车悠闲地打着羽毛球,还是在高陡的台阶上行走品悟;是在湖水之上辛勤地驾着渔舟,还是在人行道上或是车道上发狠一般地奔走;是在林立的店铺之间经营着富贵的人生,还是在小摊小贩之中感受生活的艰辛;是牵着爱人的手享受着青春的浪漫,还是在孤独地行进中品咂着这流水般的岁月……
公园所在的这一脉团山,将城市与洱海隔了开来,那边依旧是繁华和充满浮躁的城市,而这边的山脚海畔,人气也十分旺盛。林立的店铺颇有心得地经营着这方绝妙的山水,宽敞的马路,依然还是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商贩云集的路边,络绎不绝的游人来来往往。而我却常常会羡慕地发现,在百鸟啁啾的早晨时分,常会有许多不拘行迹的人,在山间小路上如同鸟雀百兽一般,放荡鸣唤,流一身汗迹出林,获得浑身舒畅。也有人会在步行中提一把火钳,沿路拾走地上的垃圾——我相信那绝不是什么秀,而是用他的实际行动阐述着一种对洱海的热爱。
“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这个白族的“母亲湖”,有一首歌把她称作是“大理的眼睛”,还有一首歌把她比作是“苍山怀抱的明珠”和“最圣洁的金花”。在再次围绕洱海行走之前,我又专门看了一遍驰名海内外已经一甲子的《五朵金花》,其中的洱海景致著实让人陶醉。是的,洱海,她不仅孕育了大理早期的人类文明,浮沉着昔日汉武帝“汉习楼船”的壮志雄心,浮沉着南诏、大理国的昔日辉煌,还浮沉着沿岸人民的今日盛衰;自《史记·平淮书》首次将之记入文献后,2000多年来,她可以被历代大家写入唐诗、元诗、明诗和清诗,被一代代文人墨客快意吟哦:杨奇鲲、李京、杨慎、李元阳、徐霞客、杨黼、杨士云、桑映斗、赵藩、杨琼、袁嘉谷……也可以被现今中外的文学大家百般状写:埃德加·斯诺、老舍、郭沫若、曹靖华、游国恩、白桦、彭荆风、海男、于坚……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洱海;一千个人笔下,也必定会有一千种修辞和赞誉。我想她不仅是个湖,确切地说它应该是汇聚所有苍洱人文的一池大砚!
记得哲人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同样,我们亦不可能两次踏入相同的洱海。每一天面对洱海,都是新的一天,新的洱海。而我们面对的却还是那一派清丽的明山秀水,那一派永久的诗意,永远的心灵家园。
编辑手记:
作家北雁有着让人钦佩的建立在扎实田野调查之上的写作态度,2018年创作的长卷散文《环湖一周》便是用脚步慢慢丈量环洱海的成果。在《环海一周》中,作家更多看到的是让他感到忧思悲痛的一些现实。一年之后,作家再访洱海,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年,但给他带来的冲击是不一样的,他看到了很多变化,看到了那些变化之后给人带来的心安与慰藉。洱海保护是一个长期的工程,这么多年来,洱海保护不断被提升到新的高度,各级党委和政府在洱海保护中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并不断发挥集体的智慧,通过启动了一系列洱海保护的攻坚战和持久战,洱海保护的成效也正慢慢凸显。作家通过以东南西北四面选取最为典型的点作为参照,并由点往外溢开来,不断回到记忆,又不断回到现实,现实与记忆的那种美的交错感在《再访洱海》中随处可见,我们看到了让人心安的古生之美、海岸线之美、金梭岛之美、洱海南岸之美,乃至整个洱海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