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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横跨大洋,上下求索

2019-11-05朵渔

同舟共进 2019年10期
关键词:袁世凯梁启超

朵渔

在1949年前后浩大激荡的归国潮中,有一位26岁的青年正从大洋彼岸动身。他,就是著名的火箭控制系统专家——梁思礼。“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归去来兮!”经过数个昼夜的海上颠簸,10月1日,梁思礼终于靠近塘沽港。站在甲板上,看着海鸥低翔,古城沧桑,梁思礼心中已是思绪万端。船渐渐靠岸,他突然看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正站在码头上迎接他的归来。梁思礼一下子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他知道,祖国在张开双臂迎接他。

恰在半个世纪之前,也是这种深秋天气,也是在这座码头上,梁思礼的父亲——一代文化巨人梁启超,搭乘一艘日本军舰,仓皇出逃。

英国在华传教士李提摩太在其回忆录中说,1898年9月21日,有两个中国青年秘密拜访了他,说朝廷已下令逮捕他们,请求他提供帮助。这两个青年就是参与戊戌变法的梁启超和谭嗣同。当日,梁启超找到谭嗣同,与之商议对策。此时,传来了南海会馆被查抄、康广仁等人被捕的消息。谭嗣同劝梁启超作“行者”,赶紧设法躲避,而自己要留下来作“死者”:“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9月28日,六君子不审而被诛。谭嗣同实现了诺言,做了“死者”,而梁启超则要为“行者”而奔命了。

【横跨大洋,为故国取经】

1897年,钱塘县知县吴筱村与湖南臬台黄遵宪有过一次争论。黄认为,甲午战败,国势危急,《时务报》影响很大,应该让梁启超出来搞政治。吴认为,梁启超不过一个24岁的青年,学问还没有大成就,让他搞政治岂不是害了他。吴打算在西湖找一个地方,买上千百元的书,把梁启超“关”在那里,再请一个英文教员、一个德文教员教他,让万木草堂的高才生麦孟华和梁启勋陪读。五年后再让他出来从政。最后,是黄遵宪的意见占了上风。

梁启超,1873年2月23日出生于广东新会县熊子乡茶坑村。他自小天赋过人,号称“新会神童”,12岁时即考中秀才。1888年,15岁的梁启超成为当时广东最高学府学海堂的正班生。第二年乡试,中举人第八名,可谓少年得志。

1888年可谓中国的现代化元年,这一年,刘铭传启用台湾巡抚关防,台湾省正式成立;中国第一条运营铁路唐山胥各庄铁路,延伸至天津;清廷任命丁汝昌为水师提督,北洋海军正式成军;康有为第一次上书光绪皇帝,请求变法。胸怀大志、以救国救民为抱负的梁启超,已不满足于学海堂的传统旧学。当他从学海堂同窗好友陈千秋那里第一次听到康有为的大名时,决定前去拜见。而一谈之下,康有为如“大海潮音,作狮子吼”,使梁启超似“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从此跟定康有为,“秀才先生举人弟子”,一时罕见。

1895年3月,中日签订《马关条约》,消息传来,在京参加会试的梁启超义愤填膺,随即联合18省举人,发动公车上书,自此走上书生干政的道路。1895年,梁启超参与组织强学会,创办《万国公报》,并一度担任李提摩太的中文秘书。1896年,應汪康年、黄遵宪的邀请,前往上海担任《时务报》主笔。《时务报》使梁启超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作为报纸主笔,他常常独居小楼,挥汗执笔,一个人干七八个人的活。《时务报》的一纸风行,为梁启超带来了极大的声誉。湖广总督张之洞对《时务报》也是赞誉有加,称其“实为中国创始第一种有益报纸”,邀梁启超到武昌一游,并洞开武昌城中门迎梁,还问下属“可否鸣炮”?在当时,这是接待钦差大臣和督抚的礼节。

1897年冬,梁启超决定入湘从事维新活动,他认为湖南“居天下之中,士气最盛”,况且那里还有一帮维新志士黄遵宪、谭嗣同等,以及一个开明的巡抚陈宝箴。1898年5月,梁启超联合百余名举人,上书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引起朝野轰动。百日维新开始后,光绪帝于7月3日召见梁启超。“上命进呈所著《变法通议》,大加奖励。”赐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但梁启超并没有赴上海就职,而是和康有为一起,留在北京为维新派大臣起草上奏,并进而成为光绪帝的变法上谕。

正当梁启超想大干一场时,政变发生了。

1898年9月21日下午,梁启超与谭嗣同抱头痛别。随后来至日本使馆,对日本驻华公使林权助说:“若公使馆能保护其安全,实乃再生之德。”林权助请示伊藤博文,伊藤博文说:“救他吧,而且,让他逃到日本去吧!到了日本,我帮助他。梁这青年对于中国是珍贵的灵魂啊!”

梁启超流亡日本后,又从日本前往美国檀香山。故国不堪回首,家书难寄,岁月流逝,青春难再。望着莽莽汤汤的太平洋,梁启超心中一时思绪万端,在船上写下气势磅礴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为沧桑。沧桑兮沧桑,转绿兮回黄,我有同胞兮四万五千万,岂其束手兮待僵。招国魂兮何方,大风泱泱兮大潮滂滂。”

以招国魂为己任的梁任公,决议横跨太平洋,欲为同胞盗火,欲为故国取经。

流亡日本后,梁启超重又操起了“笔舌生涯”。1898年12月,《清议报》创刊,后又创办了《新民丛报》,这些报刊的影响力,使梁启超迅速成为言论界的骄子,20世纪初期中国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言人。

梁启超在前往日本的途中就开始学习日语,动手翻译柴四郎的《佳人奇遇》。到日后,梁拜一位留学生罗普为师,潜心学习日语。他还发明了一种“和文汉读法”,即直接以中国文法对日语“颠倒读之”,居然能读懂十之八九。比梁启超年轻的胡适后来回忆“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有浓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比他年长的黄遵宪说:“此半年中,中国四五十家之报,无一非助公之舌战,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译之名词,杜撰之语言,大吏之奏折,试官之题目,亦剿袭而用之。精神吾不知,形式既大变矣;实事吾不知,议论既大变矣。”

然而,尽管梁启超聪明绝顶,毕竟是30岁左右的青年,西学训练又不完备,能够担此启蒙大任,确是遭逢时会,一面是戊戌政变后国人对于新学的渴望,一面是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大量译介西方书籍,使梁启超获得了大量用中文撰写的西方词汇。梁启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慧眼独具,将二者沟通联系,并做适宜的选择加工,因而得以成就一段伟业。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时期,基本上还是一个康有为思想的鼓吹者,“无一字不出于南海”。流亡日本之后,梁启超广泛涉猎各学科,汲取世界最新知识,自构思想体系,逐渐在思想上、政治上超越了乃师康有为。“康梁”的顺序变成了“梁康”。1899年初夏,康有为由于清政府的压力,被日本政府逼迫离开日本,前往加拿大组织保皇会。而此前,梁启超已与孙中山多有接触。梁启超的长女梁思顺回忆,1899年8月间,梁启超与孙中山有过多次会晤,孙、梁相见时,“二人大谈革命”,以致在隔壁室内也能听到二人“高声辩论革命之道”。与孙中山的接触,使梁启超渐渐转变保皇思想,由改良而渐变为激进。1899年,梁启超甚至致信乃师康有为,劝其放弃保皇思想,康有为得报极为愤怒,指示梁启超马上离开日本前往夏威夷,到那里从事保皇会活动。

临行前,梁启超与孙中山相约“共商国是,誓言合作到底,至死不渝”,大有“风萧萧兮”之慨。此时,梁启超已不再是“万木草堂”的总学长,虽有时碍于师命而不得不听从于康有为,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梁启超已渐成改良主义知识分子中最有号召力的领导者。特别是他手中那支笔,使他成为当时最有声望的舆论家,他的文名甚至使康有为也黯然失色。

【与蔡锷共“倒袁”】

1912年10月6日,天津塘沽港,数百人鹄立码头,准备迎接一位大人物上岸。这支庞大的迎宾队伍里,既有大总统袁世凯派来的代表,也有政界代表范源廉、杨度等,场面之盛大,颇似英雄之凯旋。

他们等待的人物,正是梁启超。

此时的故国,已大不相同。离去之时,老大帝国尚在风雨飘摇之中;此次归来,已是民国的天下。1912年2月15日,临时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梁启超意识到,“君主立宪”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于是转变策略,放弃“虚君共和”,拥护“民主共和”,将“仇袁”改为“和袁”。2月23日,梁启超致电祝贺袁世凯当选临时大总统,并就财政、政党等问题为之出谋划策。袁世凯回电表示“感佩无极”,力邀梁氏回国。

梁启超归国伊始,即积极投身于政治,他成為了众多党派竞相争取的人物。1913年3月20日夜,宋教仁遇刺身亡。“宋案”真相大白后,直接指使者国务总理赵秉钧被迫辞职,袁世凯不得不改组内阁,任命进步党人熊希龄为内阁总理。袁世凯对熊希龄说:“决以君领袖内阁,各部长我意中均已有人,君愿与之共治国事否?”熊说:“这些人才固佳,乃第二流角色耳。”袁问:“谁为第一流?”熊日:“汪大燮、张謇、梁启超等是。”经熊希龄再三劝驾,梁启超答应出任司法总长一职,汪大燮、张謇分任教育、农商总长。袁世凯笑日:“此第一流内阁。”梁启超名义上担任司法总长,实际上与熊希龄共决国务,大政方针皆出自其手笔。虽进行了多方筹划,终因袁世凯的铁腕独裁,使梁启超自知壮志难酬,决意辞职。

1914年,退出官场的梁启超在清华园内度过了岁末,此时的梁启超“拟与政治绝缘,欲专从事于社会教育”。1915年1月,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突然邀宴梁启超,杨度等人作陪。席间,袁、杨等“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之意,希望能得到梁启超的支持。梁“知祸将作”,随即举家从北京旧帘子胡同迁至天津意租界三马路,即现在天津市河北区民族路46号的梁家故居和饮冰室。

饮冰室,梁启超位于天津意租界内的书斋。“饮冰”二字语出《庄子·人世间》中的“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饮冰室书斋由意大利建筑师白罗尼欧设计,1924年建成。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为书房和图书资料室;二楼有会客室、资料室和居室。梁启超晚年的政治活动和写作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1915年6月末,帝制传言甚嚣尘上。梁启超与袁世凯的肱股大将冯国璋自南京联袂进京,欲共同劝说袁世凯。袁世凯得知二人来意,抢先“矢誓不肯为帝,其言甚为恳切”,梁启超反而为难了,“余与冯四目相视,嗒然如伤,怀中万言书,竟一字不出”。

梁启超知袁世凯已无可救药,遂下决心反袁。他在给女儿梁令娴的信中说:“吾实不忍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9月3日,梁启超的雄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刊登在《京报》中文版,一时洛阳纸贵,这也是梁启超公开反袁的开始,正式与袁世凯撕破脸。梁启超此文草出尚未刊载报端时,袁世凯即已得知。他派人给梁启超送来20万元巨款,以此为代价,央求梁启超放弃发表此文。梁启超婉辞谢绝,将钱退回,并将该文誊录一份给袁氏。袁世凯又派人来威胁:你曾亡命十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呢?梁启超说:“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

1915年11月的一天,京城名妓小凤仙选择了云吉班中有人摆酒做生日的一天,安排昭威大将军蔡锷在房中饮酒,把窗纱去掉,拉开窗帘,使监视蔡氏的人可洞观室内。待到开向天津的火车将要启程,蔡氏不取衣帽,假装去洗手间,趁院中人多杂乱之际,离开云吉班,直奔火车站而去。蔡锷此去,正是前往天津意租界,梁启超的隐居之地。

蔡锷,字松坡,梁启超的得意门生,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第三期,与蒋方震、张孝准并称“中国士官三杰”。在天津,梁启超、蔡锷师徒相互砥砺,他们相约,如果成功,将功成身退,转入学术界;如果失败,则准备以身殉国,一不逃租界,二不逃外国。1915年12月19日,蔡锷脱离袁世凯的掌控,辗转回到昆明。当袁世凯听说蔡锷已“纵虎出柙”,乃抚膝而叹日:“悔不早扑杀此獠也!”12月16日,梁启超以赴美就医为名,也离开天津南下。25日,云南宣布独立,反袁护国战争正式拉开帷幕。此时,袁世凯已经失尽人心,梁、蔡揭竿而起,响应的不仅有进步党人和西南军人,还有以黄兴为首的欧事研究会一系的国民党人,甚至争取到冯国璋和段祺瑞等北洋军人的同情或观望态度。梁启超与冯国璋暗通声气后,冯国璋与江西将军李纯等五将军联名致信袁世凯,请速行取消帝制。在这种情势下,袁世凯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不久便气病而亡。

据说当年,蔡锷为了与袁世凯周旋,故意把自己装扮成登徒浪子,每天打麻将、吃花酒、逛妓院,一掷千金,还扬言要金屋藏娇。而在蔡锷的这一场精彩的演出中,小凤仙扮演了重要角色,她侠胆柔情,深明大义,和蔡将军唱和了一曲英雄美人颂。1916年11月8日,护国将军蔡锷旧疾复发,溘然长逝,年仅34岁。蔡锷的红颜知己小凤仙在闻得将军辞世的噩耗后,奉上一副挽联以寄无限哀思:“不幸周郎竞命短,早知李靖是英雄。”蔡锷之死使他的恩师梁启超悲痛至极,梁在上海追悼会上称他的学生是“天然之英雄”,“心地光明,毫无权利思想”。他命人画了蔡锷的大幅画像,挂在书房,时时追思凝望。时至今日,蔡锷将军的画像依然高悬在饮冰室的客厅之上。

【点燃五四运动的导火索】

1917年7月7日,中国军事史上第一次出现了空中轰炸,从北京南苑航空学校起飞的一架飞机,向故宫投下了三枚炸弹,宫中顿时乱成一团。末代皇帝溥仪回忆说:“这三个炸弹一个落在隆宗门外,炸伤了轿夫一名;一个落在御花园里的水池里,炸坏了水池子的一角落;第三个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炸,把聚在那里赌钱的太监们吓了个半死。”这三颗炸弹,不仅迫使溥仪再次宣布退位,也使已走向幕后的梁启超再次回归政治舞台。

以在野身份自居的梁任公,为何又一次忍不住站出来呢?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接任大总统,为借重梁启超的声望,一再邀请他进京担任总统府秘书长,甚至恭维其为泰山北斗,人伦楷模。但梁启超不为所动,一再婉言谢绝。

一战爆发后,当时中国的政坛和舆论在对德参战问题上形成了截然对立的两大派。梁启超、段祺瑞、汤化龙、汪精卫、蔡元培、陈独秀是参战派。黎元洪主张只做到绝交为止而反对参战,孙中山反对参战持之最力,康有为、唐绍仪、伍廷芳等也同声响应。1917年2月8日,梁启超的朋友徐佛苏奉国务总理段祺瑞之命,邀请梁启超进京。梁启超希望通过加入协约国一方对德宣战,来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9日晨,梁启超即与总统黎元洪见面长谈,下午再陪段祺瑞与黎元洪二次会晤,当晚,北京政府便发表了对德抗议书,又于3月14日宣布对德绝交。但在是否参战的问题上,两派依然争论不休。此时的梁启超,虽负内外众望,却不愿再过问现实政治,但张勋复辟的一出闹剧,又将他逼上了政治的前台。

1917年7月1日,张勋同康有为等三百余人正式拥立溥仪登基,梁启超得知张勋复辟的消息,当即发表通电反对,电中指出:“此次首造逆谋之人,非贪黩无厌之武夫,即大言不惭之书生。”武夫是指张勋,书生就是指他的老师康有为。同时,他还亲人段祺瑞军中,参赞戎机。7月12日,討逆军攻入北京,溥仪批准张勋辞职,并宣布退位。“丁巳复辟”不足半月,以闹剧收场。梁启超在反对袁世凯称帝和反对溥仪复辟中均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可以说他是两次“再造共和”的大功臣。

段祺瑞作为“再造共和”的功臣入京后,组成新内阁,梁启超被任命为财政总长。这是他在权力舞台上最后一次登场。

1918年11月,一战结束,巴黎和会即将召开。梁启超又积极行动起来,为中国参加和会多方策划。他向总统徐世昌建议,成立了以政界元老、前外交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汪大燮为委员长,进步党主要领袖、前司法总长林长民为事务长的总统府外交委员会,负责和会特定期间的外交事务。经过一番活动,他本人也取得了中国代表团会外顾问的资格。北京政府以他有“赞成参战之劳绩”,特拨款6万元,梁启超又自筹了4万元。经费落实后,梁启超又挑选了一批著名学者专家如刘崇杰、丁文江、张君劢、蒋百里、徐新六等作为随员,于年底动身前往欧洲,“想拿私人资格将我们的冤苦向世界舆论申诉申诉,也算尽一二分国民责任”。

1919年2月18日,梁启超等人到了巴黎。他作为中国参加和会代表的会外顾问,先后会见了美国总统威尔逊及英法等国的代表,请他们支持中国收回德国在山东权益的立场。他在万国报界俱乐部举行的欢迎宴会上慷慨陈词道:“若有别一国要承袭德人在山东侵略主义的遗产,就为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媒,这个便是平和之敌。”尽管进行了一切努力,仍然无济于事。4月29日,英美法三国会议,日本代表应邀出席。30日,续开三国会议,将原来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全部让给日本。面对这种情形,北京政府派出的首席代表陆征祥竟然也考虑要签字了。在这紧急关头,梁启超致电汪大燮、林长民,建议警醒国民和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其电文称:“汪、林二总长转外协会:对德国事,闻将以青岛直接交还,因日使力争,结果英、法为所动,吾若认此,不啻加绳自缚,请警告政府及国民严责各全权,万勿署名,以示决心。”林长民4月30日接到梁启超电报,5月1日写成《外交警报敬告国人》一文,刊载在5月2日的《晨报》上。

随后,五四运动爆发。有论者认为:“如果说梁任公掀起了五四运动,未免强调过当。但任公确实与五四事件有直接的关系”。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说梁启超亲自点燃了五四运动的导火索,是十分确切的。

五四运动爆发时,梁启超尚在欧洲游历。他先后访问了剑桥和牛津大学,参观了文学大师莎士比亚和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故居,之后又游历了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等国。梁启超旅欧一年多,思想上最大的转变,是对于社会进化论的重新认识。他在《欧游心影录》还重新规划了构建新文明的具体步骤:“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她。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归国后的梁启超,正是抱着这建构中华新文明的宏愿,重新退居书斋。

梁启超在政治舞台上活跃了十几年,一片赤子之心,却总落得伤心而归。别的不说,袁世凯已经负过他一回了,害得他七荤八素,险些丢了性命。其人猿视鹰顾,不可与谋,难道他不知道吗?“民亦劳止,汔可少休”,这一次,他是真的厌倦了、累了。1919这一年,胡适28岁,钱玄同32岁,刘半农30岁,鲁迅38岁,李大钊31岁,陈独秀刚满40岁,梁启超已47岁,“新民子”老矣,一代“新青年”已然身影初现。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1927年4月10日,青年胡适在一封写给女友韦莲司的信中,倾诉了一段不轻易示人的心曲,他说:“其实我一向很寂寞,我只是用不断忙碌的工作来麻醉自己,忘掉寂寞……你也许不能全然了解,生活和工作在一个没有高手也没有对手的世界里——一个全是侏儒的社会——是如何的危险!每一个人,包括你的敌人,都盲目地崇拜你。既没有人指导你,也没有人启发你。胜败必须一人承担。”年轻的胡适难道不知,就在离天津火车站不远的意租界,就住着一位堪称高手和对手的人?

受南开校长张伯苓之请,梁启超曾赴南开演讲。在南开中学读书的周恩来将梁启超一个半小时的演讲笔录的四千言,作为作文交老师审阅。老师在文末评道:“叙述周详,而文笔之汪洋灏瀚,亦足以达任公先生之妙谛,此才岂可以斗石量之!”此时的梁启超,已将全副精力投入到文化事业中。1920年9月,他与蔡元培、蒋梦麟等人发起成立了讲学社,先后邀请了美国哲学家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德国哲学家杜里舒,以及印度诗人泰戈尔等人来华讲学。为了实现其“培养新人才”的宏愿,梁启超应邀到南开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讲学。同时,还应全国各地之请作巡回演说。

梁启超是个性情中人,胡适说“任公为人最和蔼可爱,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梁启超说自己是个趣味主义者。“假如有人问我,你信仰的甚么主义?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问我,你的人生观拿甚么做根抵?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抵。我生平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总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兴会淋漓,什么悲观咧,这种字面,我所用的字典里头可以说完全没有。”埋头于学术事业,正是梁启超的趣味所在。他在《自励》一诗中曾说:“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他的学术领域,全凭兴趣所往,几乎涵盖了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演讲中的梁启超,更是风趣幽默,性情尽现。梁启超讲过一个“狗屁分三级”的故事:某年,某学政主持某地学子的考试,结果成绩普遍很差,学政大人勉强拔出前三名后,批曰:第一名是“放狗屁”;第二名是“狗放屁”;第三名是“放屁狗”。任公解释说,“放狗屁”表明放屁者仍是人,“不过偶放一狗屁耳”;“狗放屁”表明放屁者乃狗也,虽然是狗,“不过偶放一屁耳”;“放屁狗”则不但是狗,而且这狗“舍放屁外,无他长技矣”。

1922年春,梁启超在清华学校演讲,当时正在清华念书的梁实秋有幸聆听了这次演讲。事后他回忆说:先生博闻强记,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的背诵下去了。“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太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又听他讲到杜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1922年10月,梁启超在东南大学讲学,有客问:“国粹将亡,如之奈何?”梁反诘:“何以见得国粹将亡?”对日:“先生不见今日读经之人之少乎?”梁勃然大怒日:“从古就是这么少!”

频繁的著述和演说,使梁启超积劳成疾,终至病倒。1923年1月,梁启超回到天津寓所,即在报上登了一则谢客启事:“鄙人顷患心脏病,南京讲课勉强终了,后即遵医命,闭门养疴,三个月内不能见客,无论何界人士枉顾者,恕不会面。谨启。”闭门养疴的梁启超并没有闲着,他读陶诗以自娱,随读随记,最终竟完成了一部论述陶渊明的专著。当年,胡适造访饮冰室,恰见梁氏正在撰述陶潜年谱,展读一过便再三称誉。梁启超将此情告诉高梦旦:“胡适之来此数日,极激赏此作。”也可见他对胡适的看重。那么,胡适一举成名并成为现代学坛新盟主之后,又如何看待他这位启蒙老师呢?五四之后,梁启超已不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但胡适对梁启超仍然抱着十分敬重的态度。

1922年3月4日,梁启超应北大哲学社的邀请去作演讲。这种事,对梁启超也是寻常事,可是,他偏偏挑了一个不大一般的题目:《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梁启超首先对《中国哲学史大纲》作了很高评价,说胡适观察敏锐,组织细密,创造大胆,“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梁启超讲完,胡适当场答辩。据曾参加过这次讲演会的陈雪屏回忆,胡适仅用了短短四十分钟就轻松地把梁的论点一一批驳了。胡适后来曾在日记中说:“他对我虽有时稍露一点点争胜之意……但这都表示他的天真烂漫,全无掩饰,不是他的短处,正是可爱之处。”

【巨人离去】

1924年10月,清华学校将改制为大学,校长曹云祥恳请胡适来清华担任研究院导师并主持研究院。胡适谦虚地推辞:“非一流学者,不配作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胡適推荐的三人中,除章太炎推辞不就外,梁启超与王国维均同意移教清华。再加上后来的陈寅恪和赵元任,“四大导师”之盛名一时响彻学林。

1925年2月12日,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正式成立,学校任命吴宓为筹备处主任。2月13日,吴宓带着校长曹云祥签发的聘书,来到北京城内织染局10号,恭谒王国维先生,请其出山。吴宓走进王宅,见到王国维,先恭敬地鞠了三大躬,此举一下打动了王国维。在应允来清华任教之前,王国维还赴天津请示逊帝溥仪,得溥仪首肯后才决定来清华任教。

与王国维先生的处事风格不同,时年53岁的梁启超一见吴宓送达的聘书,便极其痛快地接受了。此时的梁启超,已凭他那明快畅达、开一代学风的《饮冰室文集》和现代史学的奠基之作《中国历史研究法》等文史巨著,奠定了其不可撼动的学术大师的地位。学界公认:“太炎为南方学术界的泰山,任公为北方学术界的北斗。”

梁启超到任后,又向校长曹云祥建议,聘请陈寅恪任研究院导师。曹云祥问梁启超:“他是哪国博士?”梁启超答:“他不是博士,也不是学士。”曹云祥又问:“他有什么著作?”梁启超说:“也没有著作。”曹云祥说:“他既不是博士,又没有什么著作,这就难办了。”梁启超生气地说:“我梁某也没有什么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留在国外吧。”显然梁任公是气话,是急而言之。其实学校于两月前已将聘书发出。至1925年秋,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主要导师皆已聘完,他们是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大导师和讲师李济。

梁启超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担任导师期间,虽然社会活动依然很多,但对教学工作却倾注了大量心血。他曾对研究院的学子们说:“诸同学出校后,若做政治家,便当作第一流的政治家,不要做一个腐败的官僚;若作学问家,便当做第一流的学问家,能发前人所未发而有益于后人;若作教员,便当做第一流的教员。”这位“一流的教员”一做便是三年,直到1928年,梁启超因病重才辞去了导师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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