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市里的广州岁月

梁凤莲

一座城市的民生习俗，竟然是饮茶成风，成为居家过日子郑重其事的一道仪式，有好几百年有文字为据的历史，这实在是一件不可小觑的事情，也实在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生存方式。这就是广州的饮茶，确切地说，饮茶与茶市，成全了广州生活方式一个鲜明的、独一无二的城市标签。

我时常在端起茶香潜逸的茶杯，边闻汲着那清逸渺渺的清爽馥郁之气，边品味着口中的这道好茶时，生发出诸多感慨。都说一座了不起的城市，不仅能向内向外输出价值观，而且更能输送生活方式，对时日有着绵长不绝的影响力。广州饮茶，不正是有着这种全球释放的魔法吗？

广州人的集体记忆

我的记忆翻越着一圈圈的年月，那些上了岁数的饮茶好去处，那一家家格调殊异、而氛围趣味相近的酒楼茶楼饭店。那些饮茶的感受与记忆，似乎又添加了很多情绪与想象。我举起我的双手，懵懂未知时被阿麻（奶奶）牢牢握在掌心里，穿街过巷越过马路，越过那时不大的广州城的东南西北，出入数不过来的饮茶地方。手里余留的暖意，如同手捧一杯茶捂热的温暖。小时候的茶楼记忆，成了人与城关系的一种底色，而长大后的茶市品嚼，就是不能忘怀的一种家园情结了。

早茶拉开帷幕，昏黄的街灯还在青石板的街巷洒着湿薄的浅影，广州的清晨特有的水汽弥散空气。茶楼多半有轩昂的木质门面，有清劲醒目的牌匾，分隔而设的卡位，有齐肩高的靠背，有茶楼员工斟茶倒水的长嘴铜壶，声声叫卖的点心烧卖，有隔邻街坊天天固定的一盅两件。记忆数之不尽。

名楼名市，遍布城中，酸枝桌椅，木雕通花，名人字画，风雅招徕，园林布局，水靓茶香，成就了一批著名的老字号，比如成珠楼、莲香楼、惠如楼、陶陶居，以及后来的泮溪酒家、广州酒家、北园南园西园酒家，等等。

而市井茶居，则是搭寮盖篷的大排档形式，简陋开敞，却是客如轮转，有的是另一番滋味、另一种热闹。广州的大排档，历来是来者不拒，传承有道。

有了这么好的用心，茶楼、酒家贴心到位的服务，饮茶的场所更加讲究配衬相宜，或是富丽堂皇，或是高雅奇趣，或是庭院水榭的岭南园林风格，或是时尚西化的混搭点缀。加上之前盛行的曲艺表演，丝竹弦索，粤味氛围浓郁。配套的名茶美点，或大或小的人语声浪，真的是一个休闲、交往、情聚、叹世界、享用日子的好去处，饮茶的时段成了色彩斑斓的好时光。

饮早茶，多是上了点年纪的老辈人的生活习惯，如同晨运一般，用茶水点心打通了肠胃精气神，一天的开始就顺理成章了。饮下午茶，多半是亲情友情聚会的好选择，暑热的天气、多雨的气候，最好的去处就是上茶楼，有倾有讲，有饮有食，身心都有一种安慰与温情。至于饮夜茶，那就是最广州的消闲方式，以食为天的广州人，一天到晚都在围绕着讲饮讲食动脑费神，把漫漫长夜用来叹茶，就是老广州叹世界的生活方式了。

于是乎，饮茶，对于广州人而言，是一个人、一家人、一整家族人、一群人的集体总动员，从身动上茶楼去，到口动的大饱口福，色香味全方位享受，到心动的有商有量，情愫往返，真情沟通，礼尚往来，这饮茶无疑成了最得体、最舒适、最能皆大欢喜的人际交往了。如此一来，饮茶就成了大众市民同欢共乐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甚至是生意之道、谋生之道了。饮茶，就是广州人迎接晨昏交替的嘉年华。

名人们的合力推送

广州的饮茶，成为城市文化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不仅是风俗人情流播传输的集散地，亦为文人雅士提供了一个诗词歌赋、酬酢怡情的好场所。上世纪初中叶，有不少文化知名人士来过广州，几乎都有上茶楼叹聚的经历。许是因为此行特别，许是因为此等饮食文化鲜有雷同，印象殊深，于是就有了一批咏叹记录广州饮茶的作品。毛泽东的“饮茶粤海未许忘”的诗句，是众多诗文中传诵最广、最为脍炙人口的。

粤海饮茶未能忘，那是文化名人们的感慨，巴金试过广州的饮茶后，热情地表达着，“我爱这个城市。的确这个城市是可爱的，甚至在这个时候它还是十分可爱的。”那可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故事了，那是一段乱世中的广州安稳。

而鲁迅亦在广州居停的二百来天里，出入酒楼茶市几十次，陪同他的就是出身广州名街高第街的女子许广平。这里俗常烟火的口腹美味，几乎让一代名家“不想做名人了”，做个茶客食客原来有着如此多的乐趣。

至于像郭沫若和郁达夫等有诗文存照的文人墨客，更是把南园北园泮溪等名店名家品尝一通，城里城外吃喝去处一网打尽。如此说来，广州与其说是一个地理概念，“食在广州”不如说是一个文化概念，在所有品尝过广州早茶晚茶美点粤菜的南来北往者的舌尖上、认同里传播。这就是广州饮食文化的生猛，也是一座城市生机勃勃的见证。

乡愁中的烙印、味蕾中的情结

广州的饮茶，粤式的点心，如同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名号“花开广州、盛放世界”，转动世界版图，沿着华人走向大海的足迹，哪里有华人粤语的地方，哪里就有廣州的饮茶与点心。无论是北美、欧洲，无论是南美、东南亚，走过的那些有乡音的国家，抵达过的那些有唐人街的城市，都有永远的虾饺烧卖，永远的艇仔粥与干炒牛河。

什么可以生动地描述源远流长？就是广州饮茶的那壶茶。茶楼食肆，都离不开那壶茶。从清末民初的茶楼群，到民初的四大酒家，从名流政要留下的墨宝迹痕，到轶闻趣事，那些耳熟能详的金招牌名店家，一一数起，如同家珍，全都有着上好的茶品，有着与美食匹配的一壶靓茶，有着花繁眼乱的菜式、琳琅满目的点心，有着让肠胃口腔完美收官、齿颊留香的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粤人的生存哲学：一壶茶道尽乾坤

广州饮茶，看似口腹之乐，看似风俗习性，而细究一下，大有深意，亦不乏生存的心态哲学。所谓真相，从来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饮茶的真情、真趣、真味，恰在其中。人情的酬酢往返，生意的斟酌洽谈，有用心相伴，有好茶相佐，有美食调配，还有什么不能举重若轻、大智若愚？这么想来，就不得不佩服这种习俗、广州人先祖的智慧与实在了。

茶市的热闹、融洽、亲和、喜庆，哪一样不是迎合了好好活着、好好做人做事的人生要旨？饮茶情性的五花八门、为人处事的浓淡自适，哪一样不是过日度时历练出来、过滤出来的生存智慧？所谓哲学况味，亦不过如此。

一壶茶，穿越时光，一壶茶，饮尽得得失失，这就是广州日常营生的世相，亦是真实的市井风情了。滚水冲泡，细斟慢饮，生猛与淡定，相映成趣。浅斟细酌间，酝酿交流，在表面的轻松散淡中，成交一笔笔生意交易，成全一款款亲情友情甚至媒妁姻缘，这实在是非常惬意实惠的事情。

并且，這生机无限还有延伸的广大空间。比如，广州的茶叶市场就开得红红火火，如今的荔湾区的整个芳村地带，生意可以辐射到全世界。

饮茶的仪式和氛围，饮茶的心态与情性，辅助滋养着一单单生意、一宗宗买卖，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锱铢必究，有的是共赢，有的是分享，有的是你好我好才是大家好的包容。饮茶中谈成的生意，无不是退一步海阔天高，进一寸皆大欢喜。如是，粤商的经商之道又自成一格自领风骚了。

粤人的智慧与生活情趣

最诚恳的待客之道，就是请饮茶，好一个情感口福大交流、大开敞。最好的觅食消闲去处，就是上茶楼，老少咸宜，欢欣雀跃。

饮茶，或者茶市，自然免不了风雅之事。口福之乐自然要靠神思之畅来推送到一个高潮，才会宾主尽兴，皆大欢喜。所以，旧时广州的名店名楼，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神思一振的名联名句，都会留下让后人心领神会的名篇佳构。

叹世界，对于广州人而言，其实就是叹茶。

饮茶给广州的饮食文化，进而说广州的城市文化添上了两道难以复制的亮彩。一是广州的老字号文化，那些经历过时间和众人品鉴的老字号、老店家，无一不是这座城市俗常日子的好去处，二是广式点心与小食。随着城区的扩展而延伸分布的高、中、低档次并举的茶楼茶市，从五星级酒店到大排档，点心小食品种不断推陈出新、融汇中西，品种多至数不清，几百种近千种，风味也呈多样化，广州的饮茶配套花样百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繁荣。比如星期美点，配以时令，或咸或甜，以煎、蒸、炸、烘等方法制作，有包、饺、角、条、卷、片、糕、饼、盒、筒、盏、挞、酥、脯等形式，命名也别出心裁，写之不尽，简直就是粤式审美的大比拼、粤人智慧与情趣的大展示。

看似平淡无奇的广州饮茶，不仅推动着这座城市的居停习俗，亦是广州城市文化静水流深的大众化呈现。不经意间，但凡被此地文化所熏陶，都离不开饮茶这种生活方式;但凡对此地文化有了认同，无论是新老广州人，都被饮茶内中的真情真趣真味所吸引，成了一种家园情结，无论出走多远，都是难舍难弃的乡愁。

从广州城市文化的原乡返回，凝视广州的饮茶，似乎亦可见一斑而窥全豹了。所以，饮茶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延伸成一种各安其式、各得其所、浓淡自适、怡然自得的生活态度、生存哲学。

这，便是广州饮茶的真相，也是广州饮茶的魔力所在。

恁谁的人生，不都是冲泡斟酌，各自叹赏品咂自己的一壶茶、一杯茶，恁世道风云变幻，天地乾坤都收纳在天天的品茶人生中了。

这就是广州，这就是广州独具世相的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