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写作

蒲素平

人生即是在路上，所以，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在路上。

这个路，可意会，但我无法准确说出这到底是条什么路。这一如说到写作时，总是有两个问题在纠缠，写什么？怎么写？

先说写什么。

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看起来多么老生常谈啊！问题是什么是你熟悉的？你真的熟悉你的生活吗？如何从中找到写作的方向？无疑，生活是庞大而博杂的，那么，我就得选择自己的书写方向，这就意味着我要咬牙坐地下挖，一条河一条河地挖，一个井一个井地挖，一座山一座山地挖。挖出河里的泥土，挖出井里的水，挖出山的根脉。

我供职于一家电力公司，专业就是野外架设高压输电线路，一年四季远离城市，奔走于旷野，一边是大工业的劳动，一边是生活在最荒凉的地方，经受着无边孤独的煎熬。也就是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我开始了写作。写作這件事容易上瘾，一旦沾染上了，往往无法戒掉。就这样陆陆续续，二十多年一路写了下来，回头一看，既写过大量社会题材的作品，也写了数百首工业题材诗歌和数百篇工业散文。我坚持认为，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是生命的一种自我历练和深度反观，创作是把生活这面镜子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一次重新梳理和呈现。梳理的过程，就是语言找回自身的过程，就是生命意识复苏的过程，就是审美构建的过程。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耕文明古国，在农耕文明里我们的文学创作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审美情趣，但不得不说，我们也缺失了对近、现代工业的审美，或者说不足。那么，我们要在工业文明里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交出什么样的答卷？

大工业，从某种意义说，它的全身由内到外透着坚硬、冰冷、干涩、无趣，不诗意，尤其是对一个习惯农耕文明写作方式、情感抒发方式的成熟作家来说，常常无法下笔，心生畏惧，甚至有一定的写作风险。探索一个陌生未知的写作方向，建构一种新的审美情趣，是有相当大的难度和风险的。由于我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跃进”时期，出现过一些所谓的工业文艺作品，以简单的口号，粗暴的假大空为特征，给当代诗人作家带来极大的表达恐惧，于是他们找出种种借口远离工业时代的写作。然而时代是无法逃离的，我们都是生活在时间中的人，谁能脱离时间、脱离时代而独自存在？既然我们处在大工业文明中，一个作家就有责任写出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作品来。那么，我们如何练好自己的牙齿，才能“吃下”工业文明这个庞然大物，把工业文明中人性的丰富性，把我们的感动，困惑，高兴，苦闷，恐惧，纠结形成作品，与时代形成情感、精神上的共鸣，就成了一个作家必须思考的问题。

再说说怎么写。

在多年野外作业中，我深刻感触到，荒芜、辽阔、孤独、坚韧、顽强，是电力建设者不为外界知道的一种生活状态和工作环境，在最荒芜的地方，建设着现代人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电力。比如我几次到西藏采访电力施工者，云端天路架设之艰难，西藏环境之恶劣，雪域高原之神秘，深深触动了我的灵魂。那么，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写作指向，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呈现出作品的品质？也就是说如何把自己独有的生命体验有效转化为时代体验在作品中呈现出来，用一种什么方式来完成对世界，对生活，对我们在工业时代从事职业的真正认识？也就是说表达和呈现，是我写作中遇到的一个大问题，如何解决以独特的文本，以具有生命力的语言，达到一种对大工业时代的诗意表达和哲学思考，实现用有温度的文字对大工业时代人文情怀的触摸？

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是写出好作品，生活中不论看什么，都是在看生命的成长过程。万物都是有思想的。不论写什么，都是在写生命，写思想，写人的精神，写人的情怀，写人的悲欢喜怒爱恨情仇。这样，我在写作中，自觉地把工地、角铁、机器，把大山、道路等等，这些坚硬看似无生命的物，还原成有情感的事物，写出事物内部所折射出的人的精神和思想，保持个性的真诚，语言的健康与现代大工业对话，与未来生活对话。我们是在生活当中，而不是体验生活，我们的每一天就是生活本身，我们行走的每一步都是时间。放低自己的身体和视角，把自己和工厂里的机器，工地上的铁塔，这些看起来硬邦邦，无情感的事物当成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找出里面的情感因素、生命成长历程。也就是说，工作现场的万物都是有生命和温度的，写一基铁塔的坚持，就是写我们自己的坚持，写一根角铁的命运就是写我们的命运，写一丝风的吹动，就是写我们内心的波浪，每一个产品的诞生就是一个人的诞生。

诗意不仅仅在天空，云朵上，也在我们火热的生活中，在每一个劳动者具体的劳动中。把大工业放置在工业时代的人性中去发现诗意，同时又站在高处，观察大工业时代生活之光。一个人的写作能走多远，从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独立的探索精神能走多远，看他是否能够自觉地把自己思想形成历程与历史意识的高度、生命意识的深度相结合。如果他还能够从生活的现场出发，进入个性的自我审美之中，那么他的作品就会不自觉融进生命情怀和悲悯意识。

这是我的一个努力方向，为此，我需不断坐地下挖，不断行走，始终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姿态，去感知、触摸、寻找大工业时代的人文内核和精神。用文字去呈现，恢复和还原世界、生活的本来面目，实现文学情怀的最终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