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生活

孙达

一

何从的三十一岁生日过得冷冷清清，父母一个电话都没打。电话打过去，母亲居然连生日快乐都没说，就再次在电话里开始逼婚。何从听得心烦，敷衍着答应了。

何从向好友大丁抱怨，大丁却说，什么样的人生阶段就要干什么样的事，你现在都三十一岁啦。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个女孩儿！

大丁介绍的这个“特别适合结婚”的女孩儿，叫李小萌。大丁还当场逼着何从加了小萌的微信。何从苦笑着說，爱情不可能从这样的开始中发生！大丁说，三十一岁的脑子里，就不应该再有爱情两个字咯。何从有一些动摇，心里暗暗地说，是时候努力开始人生新阶段了。

与李小萌第一次约会，何从把约会地点定在了自己的大学。李小萌很意外，何从解释说，我想让你真正了解我的成长。

大学校园里，情侣出没的湖边，两个人程式化地询问对方情况。好像面试般的一番聊天之后，互相感觉居然还不错。

何从在家里做饭，请大丁和他的女朋友晓晓，聊起李小萌。大丁问，怎么样，李小萌还不错吧？何从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的电话就进来了。电话里问，何从啊，你上次说有朋友给介绍了一个女孩儿，怎么样啊？大丁听见了，抢着喊，阿姨，他觉得李小萌这姑娘不错！

何从拿起酒杯作势要泼大丁，大丁笑着躲开。电话里又说，姑娘叫李小萌？什么时候带来让妈见见啊！何从无奈，只好说，妈，才见了一面，总得让我们再了解一下吧。电话里传来满意的笑声，说，好好好，快点了解啊。何从嘴里说着好好好，眼神恨不得杀死大丁。

何从带小萌去自己的高中，但是门卫却不让进。两人只好找了个咖啡馆约会。何从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成长过程，厕所里抽烟，操场上打架，仿佛高中的生活就在昨天。小萌咬着吸管，听着，又好像没在听。

何从看到小萌的表情，说，我是不是讲得挺无聊的？小萌一本正经地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把你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是跟现在的你互相了解，并且是跟今后的你一起生活，我更想知道你关于今后有什么样的想法。

何从哑然，想了好久，说，今后？我觉得开心就好了吧。

小萌看着何从，忽然笑起来，你还挺可爱的啊。

何从也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二

母亲给何从打电话说，既然已经有了对象，那就准备考虑结婚吧。家里交了首付，按揭了一套房子，月供就由你来负担。

这不容置疑的安排让何从十分不满，在电话里就跟母亲吵了起来。听着何从咆哮，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幽幽啜泣声。何从心一软，说，好啦好啦，妈你不要哭啦。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容我慢慢来好不好？

小萌主动约何从出来，原来她从大丁那里知道，何从已经买了房子。不顾何从反对，小萌把今后的约会行程定成了逛装修市场。小萌的理论是，无论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共同面对一件事的这个过程就是最好的互相了解的办法。

在逛家装市场的过程中，小萌展现出强大的规划能力和生活能力。看着小萌一家一家比价，一家一家砍价，何从忽然觉得，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两人最终还是决定结婚。

三

筹划婚礼时，两人却吵架了。何从想要旅行结婚，小萌却想在一个豪华的酒店举办一场热闹的婚礼，还想要一个超级浪漫的求婚仪式。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不欢而散。

何从找大丁商量对策。

晓晓说，何从你怎么那么笨啊，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每个女人都想要像烟花一样盛放一次啊。去旅行结婚，悄无声息的，小萌当然不愿意。大丁出主意说，你要买个大钻戒，然后拍一个短片，租下小萌上班的写字楼的大屏幕，在上面播放短片，然后在门口摆上蜡烛和玫瑰，大肆求婚。

何从苦笑着说，为了装修房子，我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大丁说，我可以借给你啊，笨蛋！何从说，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苦闷不已的何从自己跑去看电影，是韩寒的《后会无期》。何从忽然想起，上高中的时候，韩寒的书在同学们中间十分流行，自己当初受他影响，也写过一部小说。想到这儿，何从脑中灵光一现，暗想，有办法了！

不等电影结束，何从就跑回家，从地下室找出十几本作业本和一个3.5寸软盘。作业本上是手写的小说，软盘里是一个word文档，存着录入的小说电子文本。翻看着自己十八岁时写下的文字，回忆汹涌而来。

何从给大丁打电话，想出版这部小说，大丁不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事儿？你都快要结婚了啊。何从说，是啊，结婚不是还缺钱么，所以要把这本小说卖出去。大丁笑了，大哥你在想什么？不可能会有人买的。你也不看看现在微信上、网络上流传的都是什么文字，我敢说当年韩寒的文字放到现在也不会流行的好吗？何从有点失望，可是还不想放弃，说，我修改一下试试总可以吧？大丁说，真是服了你了，三十一岁的老男人还这么异想天开。

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电脑都没有办法打开3.5寸软盘了。何从跑到电子市场，好说歹说求人找了一台当电子垃圾回收的旧电脑才把3.5寸软盘打开，才把文档复制到U盘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何从开始修改这部小说。字字句句都让他回想起当初与岳菲的点点滴滴……没错，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何从的青春期记录，那时候他以为把自己的故事换个名字记下来就是小说了。

上次不欢而散，何从就开始忙着处理小说，一直也没有和小萌联系。没想到小萌主动来找何从，表示和好。何从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本来就没错啊，而且我一直以来都希望在我们两个的关系中带来一些浪漫的因素，如今你说出来，我应当尽力满足才是。小萌听到何从这么说，脸上又挂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两人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小说。小萌来了兴趣，说我想听你讲讲。

讲了没几句，女人天生的敏感就让小萌知道，这小说讲的就是发生在何从身上的故事。小萌不高兴地质问道，为什么又翻出从前的东西？何从原本想要说明原委，可转念一想，还是给她一个惊喜吧。于是支支吾吾地说，这是一个秘密。

小萌不再说话。

四

大丁找到何从，告诉他说，晓晓的一个客户正好是一个出版商，可以聊一聊小说出版的事情。何从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苦着脸说，给小萌讲了小说里的故事，小萌不太高兴。

大丁吃惊，难道写的是你和岳菲的故事？何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原来，当初何从喜欢同班同学岳菲，还写了一封情书亲手递到岳菲手上。岳菲的回信却模棱两可，既没答应也没明确拒绝。大丁出主意说，岳菲一定对何从有好感，但还不是足够喜欢，应该努力争取。从那以后，何从就开始了一段没有结果的追爱旅程。岳菲喜歡看小说，何从居然就用上课的时间写了一部小说！

听大丁给晓晓讲自己的故事，何从有点尴尬。大丁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小说要是完全按照你们俩那点儿破事儿去写，肯定卖不出去。你看看现在的小孩都在看什么青春故事？何从反问，你的青春是那样的吗？大丁说，当然不是啦，咱们那个时候，写封情书就算有伤风化了吧。

晓晓出主意说，现在好像比较流行怀旧，你可以试着把里面怀旧的元素加以放大。何从想了想，说，这个主意不错。

夜里，何从独自一人修改小说，脑海里再次充斥着青春的回忆。小萌突然到来，扫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脸色阴沉下来。

我听大丁说，你好像是为了筹钱才准备出版这个小说是吗？小萌问。何从点点头，没有说话。小萌脸色缓和下来，说，我不要什么浪漫的求婚，也不要什么盛大的仪式，只要你放弃出版这本小说的想法就好了，我们两个怎么结婚，你说了算，踏踏实实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何从不解，小萌说，将来是我和你过日子，你总陷在回忆里，不好。何从深吸了一口气，你听听我的想法好不好？小萌点点头。

这段时间整理这本小说，我也想了很多，我好像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样子。一直以来我都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对别人的要求从来都不会反抗。比如说我妈妈逼我结婚，比如说我们开始相亲……想起这些我就很难过……

小萌眼里闪着泪花，说，你后悔了吗？

何从急忙说，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是一个好姑娘，也让我看到了未来幸福的可能性。我是说，翻看过去的记忆，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虽然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但我想要通过出版小说这件事，跟过去做一个了断。这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你明白么？

小萌不说话，眼里的泪珠无声滑落。何从抬手帮她擦掉眼泪，接着说，我想从这件事开始，我要学会尊重自己的感受了，大概这样才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你。

小萌忍不住哭着问，那我们还结婚吗？何从忽然心里也很难过，把小萌轻轻搂入怀中，说，你让我把现在这件事做完再说好么？

五

结婚的事自然无限期延后，大丁，何从的父母都来兴师问罪。何从不似从前那般委屈自己，任别人说破嘴皮子也不为所动。

大丁知道内情，问何从是不是还想见岳菲一面。何从说，我是想过再见面，可是又怕当初的美好印象全部崩塌。大丁大骂道，你个混蛋！小萌那么喜欢你你还在这里矫情！白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懂不懂？时间不可能倒流的你知道不知道？

何从没有反驳，岔开话题问道，上次晓晓说怀旧的故事比较流行，你帮我想想，我们当年有什么细节是可供现在人们怀旧的？大丁泄了气，说，真拿你没办法！两人开始回忆，过去的很多细节又浮现在眼前：汉显传呼机，九块八一盘的周杰伦、孙燕姿、梁静茹、郑钧、许巍的磁带，超薄索尼随身听，痞子蔡的小说，新概念作文……

何从全身心地投入到小说修改中，每改完一点就发给晓晓。终于，晓晓打来电话说，出版商同意出版啦，还有一大笔稿费！

过了一段时间，何从的小说上架了。小萌到书店选童书，发现了何从的小说海报，她思索再三，给何从打了一个电话。

看到你的小说海报了，祝贺你啊，梦想成真了。小萌说。

说起来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也不会想起来做这件事。何从答。说完这句话，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略微尴尬地沉默着。

何从打破沉默，问小萌在哪里看见海报的，小萌说，哦，我来书店买几本童书，刚好看见了。这么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选你的书呢。

童书？何从心里疑惑着，还没来得及问，电话那头说，我们……何从说，我们抽空见面说吧，这一段时间新书上市，估计有的忙了。小萌说，好吧。

图书大卖，大丁张罗着庆祝，很多当年的同学都到场了。打篮球的同学说，要知道当初球场上何从那么拼命是在吸引岳菲的注意，就不会接二连三的盖帽了……大家欢声笑语，何从有点不好意思。有人起哄说，怎么没有邀请女主角岳菲来呢？大丁说，我这里有岳菲的电话！何从摆摆手说，别闹了，大家来喝酒，喝酒！多谢捧场！

散场之后，何从、大丁还有晓晓三人步行，不知不觉来到当年的高中。三人翻墙进去，面对着大拆大建已经面目全非的校园，凭吊青春。晓晓问何从，你和岳菲的结局，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吗？何从摇摇头说，不是。

当年岳菲高考没考好，只能上一所普通学校，我不顾父母强烈反对，瞒着他们报了跟岳菲一样的学校。在约会过程中，我也觉得岳菲仿佛在慢慢接受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尴尬，想要牵她的手，却始终伸不出去自己的手，曾经朝思暮想的时刻近在眼前，却有点不太敢相信……何从陷在回忆中。

大丁一针见血，你这是自卑。

何从点点头说，也许是吧，我不知道。总之我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发生。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可是再也没跟她有过交集。一天傍晚，夕阳西下，我看到岳菲挽着一个男生的手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心里竟然感到一些些欣慰。

大丁不解，晓晓若有所思，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何从没有说话，心里默默地说，后来，我们都长大了。

晓晓打破沉默，何大作家，你现在出了书，功成名就，那就该给小萌一个浪漫的婚礼了吧？何从说，前几天我和小萌通过一个电话，她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六

新书的热潮过去之后，何从思索再三，决定给小萌打个电话。不料小萌却关机了。过两天再打，还是关机。最后从晓晓那里知道，小萌回了老家。

何从决定把小萌找回来，无论结局如何，总要把话说清楚才好。

在一个小山村里，何从找到了小萌。她正带着一个小男孩坐在村边老柳树下看童书。一抬头发现何从，脸上闪过片刻惊喜，但马上又平静下来，说，你怎么来啦？何从看着她身边的孩子说，我想知道……小萌说，你等我一下。

小萌把孩子送回家，又来到何从面前，不等何从开口，抢着说，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你也看到了，我们两个应该不合适。何从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疑惑好久的问题，难道那个孩子是……不料小萌却笑了，你在想什么啊？那是我哥哥的孩子。两年前，我哥车祸去世，我爸妈不想耽误我嫂子，支持她改嫁了，可是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所以，我要养我爸妈，还要养我的小侄子……

何从终于理解了，说，我明白了。

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何从忽然觉得她特别好看。柔声道，你应该早说的。

小萌眼里却闪着忧伤，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我不想骗你来着。所以后来我就自己跑回老家。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

何从说，遇到问题就要解决啊，生活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小萌惊讶地抬起头，你真是这么想的？何从点点头。

小萌说，让我好好想一想。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也要想清楚啊。

何从笑了，说起来我们根本还不算了解，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说完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小说，郑重地递到小萌跟前，我是怎么成为现在的我的，都在这本书里。

小萌笑着接过，封面上赫然写着：《完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