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诗总想不为人知
2019-10-28刘向东
刘向东
我写诗,而且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结果当然只能出产一些小玩意儿。
诗人几乎人人都力求“文心雕龙”,卞之琳却将自己的诗选命名为《雕虫纪历》,而他所雕之“虫”,其实是成了精的。诗人屠岸回忆说,《雕虫纪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后不久,作家方殷在《文艺报》发表文章批评说,有人谦称自己的诗是“雕虫小技”,但“雕虫”总要“雕”出个“虫”来呀,你这个“虫”在哪儿呢?卞之琳知道了,说:“他看不见,那是他的眼睛瞎了!”这句厉害话,是他亲口对屠岸说的。卞之琳如此严肃和自尊,当然是有资本。他的诗,既有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所致力的包括暗示、交感、视角变换、玄理等表现特征,又有中国古典诗歌的凝练、精微和完整的意境,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是既端凝又具有无限开放的智力空间的。
《断章》是卞之琳的代表作,两节四行,独步百年: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据说这是卞之琳一首较长诗作中的片段,独立成章,因此取名为《断章》。
关于此诗,有着形形色色的解读,我们不妨先拿来看,看热闹,也看门道。
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孙玉石教授,是诗歌文本分析专家,他为《断章》四行写过近三千字解析,他说:“诚然如作者说明的那样,表达形而上层面上的‘相对的哲学观念,是这首《断章》的主旨。”这四行诗“所创造的画面的自然美与哲理的深邃美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谐统一”。之后,他做了十分透彻的细致分析,如说这一幅“水墨丹青”吸引了你时,你会“惊讶地发现作者怎样巧妙地传达了他的哲学沉思……”他还以为“关键在于诗人以现代意识对人们熟悉的材料(象征喻体),做了适当的巧妙的安排,也就是新颖的艺术构思与巧妙的语言调度”。最后他还拿这四行诗与五代词人冯延巳的词《蝶恋花》做了比较,说明它比冯词的优胜之处,说它具有更大的开放性,“为读者美丽的想象留下了更开阔的创造空间”。
诗评家沈奇曾以《永久的风景》为题,对《断章》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读《断章》,猛一下可能有些“绕人”,尤其诗中的那四个“你”字,所指为何,相互间是什么关系,是个关键所在。这里须先弄清楚诗中写了哪些人和事。依序排列,应是“你”“桥”“风景”“人”“楼”“明月”“窗子”“梦”。这些人、事,被诗人用类似电影蒙太奇手法,剪辑编织进四行诗里,在相互关联与转换中,构成这样的情景画面:一个游人(偶然到此的过客或天涯沦落的游子,当是男子)即“你”之一,来到一陌生地(进入画面),“站在桥上”看眼前的“风景”(“风景”之一),而此时,被游人当作“风景”看的风景中,也有一个“看风景的人”(“风景”之二)“在楼上”(游人眼中的“楼上”)“看你”。这里的“你”(“你”之二)指的还是那个游人,“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而“在楼上”另一个“看风景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女子(那“楼”是青楼还是绣楼、阁楼,倒无所谓的)。二者互看,各是看者,又是被看者;各是看风景的人,又是被作为风景来看的人。由此引出三、四两行即第二节诗中的感怀:“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里的前一个“你”(“你”之三),当是那个“在楼上”的人儿了,此时已由“看风景的人”转而为明月临窗而望月思人的人了。后一个“你”(“你”之四)的所指,则须多一些想象。其一,可理解为“你”之三,即被“明月”“装饰了”“窗子”的楼上的女子,那眺月临窗的倩影,不正好成为“你”之一、二即那桥上的游子之梦中的景致?其二,亦可进而理解为既指楼上的女子“装饰”了游子的“梦”,也指桥上的游子同时亦“装饰了”“楼上”人儿的“梦”,所谓同是寻梦者而互为画中人。当然,画外还有一个人,那便是作者本人,那个描绘这幅画面、感怀这种情景的人,“他”虽未实际进入诗中,只做了一个客观描述者,其实细心的读者自可体味到,字里行间处处皆有作者的心境所在——他成了最终的“看风景的人”。诗中的人和事,看者和被看者,皆化为另一片风景——可证之人生、诉之灵魂的精神镜像,邀约每一个看者,在这片风景中,重新审视如梦的人世,人世中的那个“你”。
另一位学者孙光萱则有不同看法,认为第一节诗中的“你”以理解成女性为佳。春天来了,郊外路旁,到处都是踏青赏景的人群,“你”大概是一个年轻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女性,对于春天的讯息怀着高度的敏感和热切的向往,自然少不得要外出游玩一番。人们在议论景物风光时,爱说“无水不媚,无山不奇”,潺潺的流水不就是青春的象征吗?它记载着片片桃花点点柳絮从人们面前流过,不会激发人们美好的情思和无尽的遐想吗?无怪乎会有那么多的女性要在桥上河边流连忘返了。但是且慢,正当“你”在桥上沉思浮想,沉醉于烂漫的春光的时候,这一切却成了另一幅“桥上观景图”,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了,于是来了第二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位“看风景人”大概是男性,他和她(即詩中的“你”)多半不相识,贸然下楼去见她,和她交谈,未免太唐突太冒失了,因此只好悄悄地在楼上注目凝眸,把这一幅美好的“桥上观景图”珍藏在心底。待春游结束,黄昏了,一轮明月又挂上了天际。“你”早已尽兴而返,回到家中,大概此时已关上了窗子,拉上了窗纱,暂时和外界隔绝了吧,可是那位“看风景的人”的情思却犹如桥下的流水,一刻也不停地流淌着,更何况月色明媚,和风轻拂,一点也不比白天的春光逊色,于是,在“看风景的人”的脑海中浮现了另一幅“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的优美图画,遗憾的是既然彼此无以得见,也无从通音讯、诉心曲,那就只好到梦中去寻找去追求了。有一点也是颇值得玩味的,《断章》中的“你”完全可以换成第三人称的“她”(或“他”),诗人为什么不这样做?这是因为要特地提醒读者注意:在“你”和“看风景的人”之外,还有“我”(即诗人自己)正在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委婉地向“你”(其实也就是广大读者)诉说着诗人的人生体验。
还有一位学者邵明法则认为,《断章》对传统古典诗词的意象的熔炼拼接,出色而又巧妙,读来颇有宋词婉约之美。夕阳晚照,青石平仄,远隐青山嵯峨,近泛绿水婆娑,而独立小桥之上,销魂揽胜,暗香盈袖者是谁呢?是一位娉婷的少女,还是一位绰约的仙子?对此诗人未曾浓彩相饰,而仅以“断章”的形式,就已将令人如痴如醉的美景绘于我们面前。“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是充满温情的亲切的称呼。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亦以“君问归期未有期”亲切问候起篇,温情脉脉而别具一格。在《断章》中,诗歌暗含之意是四周风景如画。而“你”作为“看风景的人”,是以观者的主体地位欣赏四周如画的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小桥之上游目骋怀,与周遭的美景融为一体,又成了一道更加美丽的风景线。这道美丽的风景线,如一条游丝软系般的丝带吸引住了另一位欣赏者。这位欣赏者就是站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你”欣赏如画美景,不经意间与自然成画,而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仿佛就在欣赏“画中之画”。“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月”与“窗”是中国传统古典诗词的经典意象。诗人巧妙拼接,绚丽生姿,典雅多彩。“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岂非“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意境吗?此外,“明月”作为美的装饰者,也是善的给予者,泉源一般赐予祝福与恩典——作者在美的意境塑造中暗含了善的意义。“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如何装饰呢?是我们进入了别人美妙的梦境,还是我们于梦中依然为别人祝福?当“你”与“别人”之间和谐的关系作为“真”来理解,那么我们就可发现,诗人在《断章》借和谐关系审美塑造,传达出了真善美同体的哲理深蕴。
将一首优美的诗做如上解说,其实是别扭的。应该说,诗不是这种读法,文本分析家却可以如此分析,只要作品经得住分析。有心的读者只需按《断章》中的布局画一幅简单的示意图,便可将看似“绕人”的诗句,变为明晰的情景,至于对这情景的理解,自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人自己针对《断章》曾作解说:“我的意思着重在‘相对上。”(卞之琳《关于〈鱼目集〉》)但这只是诗人形而上的思考(据说那时卞之琳正在研究西方相对主义哲学),创作的触发点,具体为诗,作者并未将这种内在的思想硬核强行楔入,而是化为一道简约、隽永并充满象征意味的“风景”,引人遐想,发人深思。这颇似哲学里的“反思”:我们“思想”,我们又“思想”我们所作的“思想”。
总而言之,审美中的哲理之思是《断章》之所以脍炙人口的高妙所在。
闲来无事,我曾试着把《断章》改成顺口溜:
桥上你看人,楼上人看你。
明月照古今,彼此皆梦里。
这一改,貌似古典诗词了,但《断章》的味道断了。
《古镇的梦》是卞之琳的又一杰作: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敲沉了别人的梦 / 做着梦似的 /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三更了,你听哪,/ 毛儿的爸爸,/ 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在梦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这首诗写北方小镇的冷清和寂寥,人群的麻木不醒。“敲不破别人的梦”的白天的锣和“敲沉了别人的梦”的夜里的梆子声,永远地响彻在那死水一般的乡镇街道上。世界的荒凉与人的麻木,是如此地凝固不变;而时间却如流水无情地逝去。作者在这不露声色的描写中,对于“荒原”一般的社会、人生做了满含痛苦的沉思。这是卞之琳有意识地对于“北国风光的荒凉境界”的凝视和表现,为现代派诗所表现的题材领域,开拓了一片新的疆土。
与20世纪30年代新诗注重抒情的写作路子有显著不同,卞之琳在《古镇的梦》中明显增加了“叙事”的成分。作品记述了瞎子和更夫生活的片段,“小镇”“夜”“街道”“石头”“桥”“流水”“哭声”,在这里不仅仅是要营造一种氛围,强化感伤的情绪,更重要的是为了凸显时间、地点和人物等叙事的细节。正因为如此,第二节和第三节的重复、叠加,形成了人物叙事的复调效果,它比一般单纯的抒情多了一层阅读的质感和复杂的侧面。
读此诗,还应注意把握“两种声音”与“一样的寂寥”的对应关系。本来有“声音”,为何又“寂寥”呢?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而是“此时有声却无声”,这不是一种更深刻的从心底升起的“寂寥”吗?无论是瞎子的锣,还是更夫的梆子,敲出的都是一种对生存命运的悲哀与无奈。也唯其如此,它们所宣泄的莫名的苦闷,更烘托出一个时代的悲剧内涵。诗人从锣声和梆声中听到的也不只是寂寥,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稍纵即逝,而“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这也许才是诗人心底的奥秘。
《寂寞》同样难得: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这首诗只有短短的八行,却写尽了一个乡下人寂寞的一生。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小孩子的生活应该是很快乐很热闹的。然而,这乡下小孩子的生活却是很寂寞的,寂寞得使他害怕,所以,他养了一只蝈蝈,放在枕头边。夜里,蝈蝈可以做伴,蝈蝈的叫声可以安慰他寂寞的心灵。他的生命像蝈蝈一样孤单。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他买了一个夜明表”。长大以后,离开乡下,到城里去操劳,枕边不再有蝈蝈做伴,他又恢复从前的寂寞了。为了解除寂寞,他买了个夜明表来做伴。夜里,夜明表会发光,指针走动时会发出声音,可以安慰自己寂寞的心。夜明表像一个小生命,代替了蝈蝈,也跟他自己的生命一样孤单,但却比他的生命还长。他的一生是很短暂的。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墓草做蝈蝈的家园”。蝈蝈可以在墓草间自由自在出入。蝈蝈有个快乐的家园,而他没有。他的童年是寂寞的,所以他羡慕蝈蝈,还在枕头边养了一只蝈蝈来做伴。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如今,他已经过去了,是在三小时之前过去的,而他的夜明表还没停止走动。这夜明表他是带不走的,再也不能跟他做伴了。
回避寂寞,终不免寂寞。
另一首《叫卖》其实也是写寂寞的:
可怜门内那小孩 / 妈妈不许他出来 / 让我再喊两声 / ——小玩意儿,好玩意儿!/ 唉,又惹人哭一阵……
短短五行包含著一段小小的戏剧情节:一个小孩被关在门内,门可能还给锁着。妈妈穷,给孩子买不起什么玩具;也很忙,可能出门去了。小孩只能独自徘徊门内,倾听门外的叫卖声,有说不出的寂寞。听着听着,不由得哭一阵,因为他出不去,见不到他想要的玩具。而那个挑着小玩意儿的货郎,偏在门外胡同里走来走去,一面走一面吆喝,惹得小孩哭了一阵又一阵。货郎深知,小孩一哭,大人受不了,便会开门放他出来,自己的生意便来了。可是,这次小孩哭着,门并没有开,货郎很奇怪。那么,“让我再喊两声”,他想,却想不到——唉,只惹得小孩又哭一阵……
如果用客观的口吻,把它细致地描绘出来,可能也颇感人,但那只是散文片段。散文平铺直叙,对你的同情心可能有所抚慰,但不会像诗那样刺你一下。要写成诗,还得另辟蹊径:比如从“剧中人”的口吻来写,从“妈妈”的口吻来写,会写到“妈妈爱你,才不让你出门,门外危险……”“好孩子,别哭了。小玩意儿脏,妈妈给你买更好的……”等;或者从小孩的口吻写,“我多寂寞呀,多想到门外去呀,我长大了,一定要跑到很远很远去呀!”……这样写可能也感人,但不是短短五行解决得了的,而且附带点儿其他社会内容,多少游离了作者预定的主题。聪明的诗人从“货郎”的口吻来写,三言两语就把人人有过的童年寂寞心情那么真实、那么自然、那么明朗地和盘托出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首诗本来就像鱼似的藏在生活的流域里。要么就一下子捉到它,要么就永远捉不到它,用不着你费什么“技巧”之类去“创作”。“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是对除了模仿别无所能的庸才说的,真正的诗人自有将心比心的体验功夫。
卞之琳的同辈诗友给他的评价是“十五分执拗,二十五分温和,二十五分成人的矜持,三十五分孩子气”,道出了他性格中最突出的矜持、内敛与深沉、真挚。
在诗集《雕虫纪历》的自序中,他提到:“我写诗,而且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结果当然只能出产一些小玩意儿。”又说:“我始终只写了一些抒情短诗。但是我总怕出头露面,安于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更怕公开我的私人感情。”甚至说:“我写诗总想不为人知。”
小学时耽读旧辞章,中学、大学时接触英、法现代诗,又长期从事诗歌翻译,使卞之琳发现了古今中外诗歌颇多的相似性——旧诗营造“意境”所需要的精练、含蓄与西方象征主义诗歌注重通过“客观对应物”表达意义的暗示性是相通的。卞之琳诗歌所以能“化古”“化欧”,其基点正在于此。
“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因为“艺术的感情是非个性的”。卞之琳的创作实践,正暗合了艾略特的这种批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