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萧山新苗歌的分类及文化内涵
2019-10-21王伟锋
摘 要:本文以萧山新苗歌为分析对象,探讨其分类及文化内涵。萧山新苗歌可以分为“传统的苗歌曲调”与“创新的汉歌苗唱”这两种类型。前者又包含夏夜路边歌会与线上苗歌聚会。萧山新苗歌是苗族传统与现代社会相互接合的文化表征,体现了苗族传统中的一些部分并没有被现代社會的市场经济模式所收编,表明多民族维度的当代网络流行歌曲和打工文学已出现并形成,具有较为丰富、难能可贵的文化意识。
关键词:萧山;苗木;苗歌;新媒体
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伴随着城市化和人口往返流动的大趋势,及移动端互联网和诸多新媒体平台的成熟、普及,探讨当代中国的大众文化新现象已不可忽视“民族”的维度,譬如萧山新苗歌、珠三角彝族火把节、回民快手和打工文学、维语说唱等,不一而足。本文选取有代表性的萧山新苗歌为社会文本,浅析其分类标准与文化意义。
我国少数民族通常被认为是能歌善舞的。其中苗族喜欢群体性地对歌,以歌代言,以歌传情。在传统苗族地区的特定节日和场合里,他们往往会演唱苗歌。苗语无通行的文字。苗歌是苗语体系中一种历史悠久、口耳相传的表达载体,是苗族共同体的一种象征标识。[1]
一、萧山新苗歌的缘起
九十年代以来,尤其是新世纪后,来自于湖南省湘西州凤凰县山江镇的苗族山地农民以亲戚老乡帮带的传统关系网络,集中踏上外出务工之路,成为新兴的中国工人阶级的组成部分。我国东部经济发达的、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是他们迁徙的主要目的地之一。这一时期,当地因发展劳动密集型、重体力的现代苗木种植行业,催生非正规的日结人力市场,逐渐地吸纳这一支苗族劳动者群体作为可临时雇佣的苗木工人,并且形塑了一个较为完备的萧山外来苗族社区。他们曾是几乎“零报道”的族群,面临着少数民族和外来农民工的双重身份认同,属于“同乡同业同社区”的经济活动类型。
萧山外来苗族劳动者将苗歌带入了打工生活,或者说将打工生活带入了苗歌。萧山新苗歌的重要主题便是打工生涯和苗木劳作,其形式亦随之发生转变,作为该群体在工作之余的一种娱乐方式,记录着苗族共同体和个体的情感思索和生命政治。等活和休息时,苗族零工们在路边、在树下对歌的情形并不少见。正是这些都市边缘的新移民,将苗歌带到了长三角的萧山及大众文化的视域中。
二、萧山新苗歌的分类
在演唱形式和内容上,萧山苗歌可以分为“传统的苗歌曲调”与“创新的汉歌苗唱”。在传播方式和载体上,苗歌包含了现场苗歌、手机苗歌的流变。[2]
1.传统的苗歌曲调
高温炎热的盛夏是苗木行业的淡季。在萧山外来苗族社区中出现了线下苗歌聚会,自发地形成像在家乡一样的“苗歌台”,以对唱传统的苗歌曲调为主,兼有华语流行音乐。一位苗族青年曾展示了参加人数较多的路边对歌时的短视频,狭窄局促的交叉路口挤满前来娱乐的老乡,没有可以坐下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有序地排着队,还有老乡自发地带来灯光、话筒、音箱、摄影等器材。
2019年6月下旬某夜晚,笔者步行至主干道建设四路与某村道十字路口的绿化带安全岛,第一次在现场听苗歌。由于语言原因,笔者无法听懂演唱的歌词大意,但听到在苗语歌词中夹杂的普通话词汇“苗寨”。询问身旁一位师傅,他说刚才唱的是他们的家乡。8月下旬连续两晚,路旁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湖南苗族苗工、贵州工厂女工和萧山本地学生正在纳凉,前者解释道因天气凉快,大家都干活去了,所以唱不起来。10月2日傍晚,天气晴好温暖,加之假期休息,苗族老乡们又一次自发地在老地方唱起了自己的歌,这是当年最后一次苗歌会。
据笔者观察,除天气和时间外,一次原生态的萧山路边歌会能够成功发起,所需条件有二,一为足够数量的苗族老乡,二为到场主持的苗族歌师。其流程为三四个苗族歌手坐成一排,一个歌师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他先用苗语讲一句歌词,接着并不唱,而由歌手们沿用凤凰苗歌的固定曲调,整齐地合唱这一句,随后他又即兴地编出下一句的内容,该程式往复三四遍,一首传统的苗歌曲调就演绎完成了。
传统的苗歌曲调还出现在线上苗歌聚会,即QQ群和微信群的语音对歌。外出务工的条件使得苗族苗木劳动者群体不需要等到、也没有特定的时间空间,来组织开展本族的苗歌社交和娱乐。由于智能手机的铺开,现在他们也愿意在社交媒体上用语音闲聊,只要有空时就能够保存、录制和分享苗歌作品。苗歌“群”里的沟通可以几乎不借助文字。据一位苗族工人的聊天记录,他和他的朋友用语音对歌来替代打字,一人唱一句,已连唱好几页,却彼此沟通无虞,亲密无间。
在访谈中苗族学子彩云指出,这支苗族劳动者群体在各种各样的苗歌群里保留了苗乡待客的基本礼仪和流程。一个苗歌群就像宴请宾客的一户人家一样,群主相当于家里的主人,管理员是家里的主要成员,其他人则是宾客。前两者要负责陪客人聊天,让客人的话不能“落地”。即有人要唱歌时,群主和管理员要把表情包里的“话筒”发出去,象征性地表示真诚的邀请和欢迎。唱完之后,老乡们要“献花、放鞭炮”等,以示称赞和感谢。
2.创新的汉歌苗唱:以阿成作品为代表
小有名气的苗族青年歌手阿成结合自身的务工经历,创作出了可以称为苗族打工歌曲的新媒介苗歌作品。如上传至“全民K歌”APP的《挖树苦》MV,采用华语流行歌手刀郎的《西海情歌》曲调,填写新词新内容,以一行汉字标注苗语谐音、另一行汉字显示歌词大意,用苗语方言唱出苗族老乡从事挖苗的情景。[3]
歌词开头这样写:“去那浙江打工,好久没找到工作,没有技术老板不要我做,在厂做不好几天”,接着唱到“去跟别人挖苗,天没亮就去干活,等我干完一天的活,回来的时候天都黑。”视频镜头跟随着阿成从湘西老家的山林出发,乘坐火车抵达杭州北站,骑行摩托车和老乡们下地挖苗,印证和重现了迁移务工的路线过程与苗木劳动的繁重艰苦。
再看副歌部分大意:“结冰下雪狂风暴雨,只要有活我呀还得做,早上自己骑车穿着雨披边骑边发冷,当我来到了地里,双手冻的挖不了苗。五月六月高温天,只要有苗挖我呀还得做,实在太热吃不下饭只有拼命地喝水,干完一整天的活,我已走不动快要倒。”[ “浙江、打工、技术、厂、车、雨披”等“现代城市生活”的词汇,即普通话的借用。]
在穿插的独白中,阿成反复说:“一首挖苗歌曲,送给所有挖苗的人,不管下雨下雪39度高温,为了生活还得去做,年轻人要努力,不要走我們这条路,太苦了。”“出去到外地打工是很难的,没有技术,在厂里不自由,工资又低。跟人去挖苗,很辛苦,结冰下雪下雨,晴天晒雨天淋。”“挖苗啊,太辛苦了。你们有办法的,有技术的,不要羡慕别人挖苗,挖苗太辛苦了。哎一整天一整天地挖苗……(彩云翻译)”
既有别于主流视域和通常话语所生产建构的苗族形象,如穿着色泽鲜艳的苗服、戴着做工繁复的银饰,又有别于宋祖英、阿幼朵等演唱的主流苗歌中描绘的美好生活图景,在苗族底层大众主位视角和主观解释中的自己,却是为了挣钱谋生、无奈地出卖体力、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劳动者形象。无论天气多么恶劣,他们都要为了当天能有一份收入而去拼命工作。作为不稳定的临时工,看似可以“自由”地选择每天去不去干活,却总是被工作等异己的力量支配。如马克思所言,工人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商品和劳动时间,并且是零碎地出卖,把每日生命中的8小时、10小时、12小时拍卖给出钱最多的雇主,拍卖给原料、劳动工具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作为其收入的唯一来源。[4]
三、萧山新苗歌的文化内涵
萧山新苗歌是萧山外来苗族劳动者群体产生于传统苗族聚居区以外的、与其他劳动者群体不同的文化表征,具有较为丰富的文化意涵。首先,萧山新苗歌是苗族传统与现代社会相互接合的体现。一方面,萧山外来苗族苗木劳动者群体仍然较好地保留和延续了苗歌对唱等传统习俗和娱乐活动。由此体现出苗歌所具备的一些共性,如苗族学者刘芳认为,唱山歌具有历史记忆的传承性、民俗娱乐的社交性、情感表达的集体性,有助于苗族群体的劳动力再生产。[5]夏夜老乡歌会不仅丰富了这一劳动者群体的休闲娱乐和精神文化,还进一步加深了群体内部的情感认同。因而苗族文化并未被同化,[6]而是发生了转化。另一方面,网络化、媒介化的萧山新苗歌丰富了苗族文化的传播渠道和方式。与时俱进的苗族劳动者自觉主动地将苗歌与新媒体、流行歌曲、音乐产业进行融合,增添了歌唱城市生活这一新内容,便于转发分享至社交媒体的群和好友,是苗族文化与城市文化融合互补、碰撞创新的产物,使得前者的传播更为便捷和广泛,跨越了时空、族群的边界,在现代化进程中巩固和凸显了苗族的主体性、独特性。结合了传统与现代的萧山新苗歌也成为城市多元文化中的一支。黄凤翔、李德洙、阮西湖指出,在统一的多民族社会主义中国,城市具有多民族属性。[7]流动人口也促进了城市文化更加多元化。[8]要充分认识到,多元文化居民、多元民族社区是城市化发展的动力和创造力。[9]
其次,萧山新苗歌体现了苗族传统中的一些部分并没有被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模式和逻辑所收编。苗木行业雇佣劳动者的身份尚不能完全地掩盖凤凰苗族乡土熟人社会中歌师、厨师等多样的角色。歌师和歌手们来到萧山东部农村,在苗木劳动帮工圈中是平等互助的一分子,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则为老乡们带来了最本真的苗歌。在萧山外来苗族社区的基础上,结合苗木行业具体的劳动过程,苗族劳动者群体孕育和发展出了萧山新苗歌。无论是线下或线上的合唱、对唱还是独唱,这样一种由创作者、演唱者与聆听者互动而构成的娱乐活动,延续家乡传统礼仪,并且由此体现出的恋地情结、向往自由等的价值取向。它们都代表了唱苗歌等传统娱乐是非盈利属性的,目前并没有完全地被现代城市的文化工业所掩盖、利用,具备一定程度的自由表达与抵抗协商,反映了苗族劳动者群体对于公共娱乐场地和公共交流空间的需求。
最后,萧山新苗歌表明具有多民族维度的当代网络流行歌曲和打工文学已出现并形成。匿名的萧山苗族苗工为何歌唱?少数民族底层能说话吗?萧山新苗歌等由各族劳动者自我创造的新文化表征作出了回答。它们勾连了阶级、民族和性别,在现代化进程中随着位移而发生形变,对于族群共同体进入城市后的工作和生活,具有潜在的维系功能和文化价值,是新时代中国少数民族新工人集体文化实践的重要面向。自英国伯明翰学派以降,文化研究保持着对劳动、族群、性别这三个维度的关注。在中国,它们早已如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10]
注 释
[1] 本文所分析的凤凰山江苗歌和萧山新苗歌属于东部苗语体系(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湘西方言)。
[2] 据受访者介绍,其中还有光盘苗歌的形态,今已较少流行。手机指可录音的老人机、智能机。
[3] 在阿成的汉歌苗唱专辑中,还有《打工难》、《留守儿童与老人的期盼》、《生意难做》、《我村是个好地方》等多首新苗歌作品,所配影像和照片往往展现出苗族劳动者群体的民族特征和劳动状态,在萧山外来苗族社区中流传较广。
[4] “浙江、打工、技术、厂、车、雨披”等“现代城市生活”的词汇,即普通话的借用。
[5] 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61年,第473至506页。
[6] 刘芳:《枧槽高山苗:川滇黔交界处民族散杂区社会文化变迁个案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北京,2006年,第108至110页。
[7] 正如欧加云所说:“我们不要责怪族人不学苗文、不思读书、不思进取,在什么资源都没有的前提下,绝大部分族人是迷茫的。孩子留守、空巢老人、剩男成群,此阶段的苗族已经到了历史上最危险的时候。处在塔尖的苗族精英们应该感谢底层的族人在讲苗语、唱苗歌,正是因为有他们,大家才有根。”(欧加云:《字字心血句句泪,从萧山“苗族街”看打工同胞们的心酸无奈!》,载《三苗网X智慧苗族》(微信公众号),2019年6月17日。)
[8] 黄凤翔:《城市对少数民族经济文化发展的辐射作用》,载李德洙:《走向世界的中国都市人类学》,中国物资出版社,北京,1994年,第24页。
[9] 李德洙:《中国都市人类学是一门理论与应用并重的学科》,载李德洙:《走向世界的中国都市人类学》,中国物资出版社,北京,1994年,第5页。
[10] 阮西湖:《居民城市化的意义和理论》,载李德洙:《都市化与民族现代化》,中国物资出版社,北京,1994年。
[11] 本文部分内容于2018年国际文化研究大学青年场(上海大学)、2018年中日三校跨境文化研究工作坊(南开大学)以英文和中文宣读。特此感谢彩云、陈心怡等同学对于写作和苗歌调研采风的助益。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雇佣劳动与资本》,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61年。
[2] 刘芳:《枧槽高山苗:川滇黔交界处民族散杂区社会文化变迁个案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北京,2006年。
[3] 李德洙:《走向世界的中国都市人类学》,中国物资出版社,北京,1994年。
[4] 李德洙:《都市化与民族现代化》,中国物资出版社,北京,1994年。
[5] 熊坤新:《苗族倫理思想》,载《云南民族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6] 田茂军,邓振军:《湘西苗族剪纸的分类及其文化内涵》,载《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第3期。
[7] 张祺:《苗语影像:边缘群体的集体影像生产》,载《国际新闻界》,2012年第7期。
[8] 李生柱,宋汉瑞,石林,龙宇晓:《“互联网+”时代苗侗山歌传承动向的田野考察:以黔湘边区四十八寨歌场QQ群微信群为中心》,载《中国山地民族研究集刊》,2016年第2期。
[9] 宋戈:《媒介与乡村社会的文化变迁:以贵州黔东南施洞镇苗族社区为个案》,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北京,2017年。
[10] 孙信茹:《回乡手记:白族村民微信群里的“山歌江湖”》,载《刺猬公社》(微信公众号),2019年2月11日。https://mp.weixin.qq.com/s/fTpSfkrwhYiOaZhQ9pRd2w
[11] 欧加云:《字字心血句句泪,从萧山“苗族街”看打工同胞们的心酸无奈!》,载《三苗网X智慧苗族》(微信公众号),2019年6月17日。https://mp.weixin.qq.com/s/PeVknr4btw0hD5ZnokQMjQ
作者简介:王伟锋(1994.6-),男,汉族,广西玉林,硕士研究生,上海大学文学院文化研究系,研究方向: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