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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抗战前后钱穆政治思想的形成与转变

2019-10-20沈文博

知识文库 2019年4期
关键词:钱穆民众政治

沈文博

钱穆早期多集中于纯粹的学院式研究,而在抗日战争前后,他学术重心发生转变,并开始与国民党高层接触,逐渐形成了独特的政治思想。本文便是以钱穆前半生经历为线索,探寻其思想转变的脉络,以钱穆为一案例窥测抗日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实对当时学人的影响。

钱穆是近代以来的很有影响力的学者,且他的一生几乎贯穿了中国近现代的发展历程。对他的政治思想的变化进行研究,尤其能体现出近代大变革背景下,抱有类似文化保守主义的知识分子们在面临各种激变时的态度,以及他们做出各种选择的各种诱因。毫无疑问,抗日战争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殊阶段。

1 少年意气向新学

钱穆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南部的“延祥乡啸傲涇七房桥”中大房一脉,十八世祖“钜富”,有“良田十万亩”,但“上无父母”,可见并非世家子弟;加之“七房桥人丁衰旺不一,初则每房各得良田一万亩以上”,但十八世祖去后便“分崩离析,家法荡然”,“子弟教育,更是不堪”,“大率仅读四书,能读诗经左传,乃如凤毛麟角”,可见亦非耕读传家。故而钱穆虽生于江南地区族居兴盛之地,但其家族并不若皖南宗族那般规矩森然。且自文中所记旧事,钱穆父亲“爱子女甚挚”,与一般强调父权旧式家庭大相径庭。因此钱穆虽生于传统势力根深蒂固的江南地区,但族权、父权的束缚却相对较小。加之生于清朝政府风雨飘摇之际,君权观念日渐稀薄,可以说在钱穆人生的启蒙阶段,传统的烙印并不深刻。

钱穆的父亲钱承沛是清朝末年的秀才,但身体羸弱,于科举一途未能进益,也无力开馆授徒,因此钱穆幼年家境贫寒,父亲也只是以《国朝先正事略》等为其开智。直到七岁时,钱穆方与兄长钱挚一起进入私塾学习,诵《大学章句序》。因塾师严厉动辄体罚,第二年钱承沛便迁居荡口为二子延请新师,此时所学内容已经包含《史地概要》和《地球韻言》等新学科目。此两书方学毕,老师生病,钱穆再次辍学,在家随父兄读书,闲时爱读《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十岁时方又进入果育小学,果育是一所新式小学堂,分为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学时共八年,课程有文、史、地理、理化、自然科学、体操、唱歌等。其中体操课老师钱伯圭是革命党人,对钱穆好读旧书不以为然,告诫他《三国演义》言“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毫无道理,并以欧洲各国为例教育钱穆,钱穆称自己关注中国与西方文化不同处正是肇始于此。果育学校有当地士绅资助,师资力量充备,有旧式儒士,也有新式知识分子,甚至还有几位留学生,各种课程基本都能保障。然而钱穆于各门课程中还是喜爱文史一类,并未对西式逻辑学、数学等产生兴趣,反而是中译本文学作品多有涉猎,诸如《修学篇》,《天方夜谭》,“林琴南译书”等。

钱穆中学就读于常州府中学堂,此时有两位老师对他影响极大,一位是学校监督屠孝宽;另一位便是吕思勉,当时在学校担任历史地理教师。钱穆入学时年龄较小,屠孝宽待其颇为宽厚,钱穆因顽劣而触怒其他老师,屠孝宽也多为其宽解。吕思勉为当时学校最年轻的教师,虽不修边幅却常常宏论博识。钱穆对历史地理极为喜爱,在吕思勉课上认真且用功,故而很受吕思勉重视。钱穆在常州府中学的生活一直顺遂,直到第三年来了新舍监陈士辛,此人为人严苛,学生多有不喜,钱穆称其“刻削律切,兀俺自守,多封闭,少开展,终日不见笑容,亦少言辞。出布告,亦绝不着一言半句虚文副语,只是命令,无教诲。”年轻气盛的钱穆多次与陈士辛发生冲突,以至操行成绩不良。且因陈士辛革命党人的身份,钱穆对当时的革命党人殊无好感。后来结业考试前,钱穆等四年级生发起小型学潮,向学校请愿“欲于明年课程求学校有所改动,主要如减去修身科,增希腊文科等。”实际很大程度也是针对陈士辛。学校不允,冲动之下钱穆退学,后来屠孝宽欲让钱穆请求来年复学,也为陈士辛所阻。

2 一心向学少言国事

钱穆自常州府中学退学之后,初始很是迷茫,未敢立时回家,仍旧暂住学校,偶然翻阅同学书籍,得见谭嗣同《仁学》,颇有感触,次日遂剪去长辫返回无锡,翌年便在家乡小学教书。自此直至1930年,钱穆在中小学教书近二十年,主要教授国文课,在教学过程中发现古书之谬误处,就加以研究改正,逐渐走上考据一途,钱穆自认为这是以偏途入学,但也是无可奈何。

1912年时钱穆曾投稿《东方杂志》,文章题为“论民国今后之外交政策”,此文未刊载,钱穆也未保留。这当是钱穆最早的一篇学术文章,文虽已不可考,但笔者查阅《东方杂志》,发现此一阶段文章大多是讨论革命政治及国际问题,诸如“东洋最初之共和国”、“英国与印度”、“法国新内政”、“支那革命之成功与黄祸”等,前后数月皆是如此,很可能是《东方杂志》专题征文。此篇文章可谓钱穆政治思想之肇始,然而此后数十年,钱穆皆未再有过此类时评文章,一方面是安耽于教书研究,一方面也足证钱穆此时少有政治热情。

1930年钱穆在顾颉刚推荐下到燕京大学教书。来到一新广阔平台,钱穆却不太适应,坦言原本在中小学校时同事之间“情如家人兄弟”,“团体即如家庭,职业即如人生”,然而进入大学教书却觉得“在此只是一职业,只是求生活一手段。”于中小学任教时“视校事如家事,有问题辄直吐胸臆,不稍隐蔽”,但是来到大学后发现此方式再不得行。如,钱穆初在燕京大学教书时仍然按自己以往之例,考试给学生成绩时并不给予过高分数,并以不及格的方式给学生以警示,然而按照燕京大学规定不及格者就劝退,于是钱穆不得不多次交涉避免学生因为自己的科目退学。诸如此类事件使得钱穆“始觉学校是一主,余仅属一客,喧宾夺主终不宜。然余在此仅为一宾客,而主人不以宾客待余,余将何以自待。于是知职业与私生活大不同,余当于职业外自求生活。”正是为此,钱穆在北京任教期间,基本未参与任何教学研究以外的活动,张君劢曾有意组建政党,邀钱穆商谈劝其“从政”,钱穆也以“政治活动非性所长”为由拒绝。钱穆在北平时尤爱交友出游,汤用彤、陈寅恪、孟森、蒙文通、熊十力、林宰平、梁漱溟、吴宓、贺麟、张荫麟、张孟劬、张东荪、张君劢、萧公权、杨树达等,都是在此时结交。观此交友情状,足可见其学术趋向,已多近中学,政治立场也偏中间路线。

3 国难孕育新理想

钱穆虽然以扎实的学识在人文荟萃的北平夺得一席之地,实际而言却始终与北平知识界存在隔阂,并未完全融入。究其原因,当时知识界乃至整个社会都抱有一种热切的“慕新”“慕西”趋向,学术与政治交织纠缠在一起,而当时的钱穆却依旧坚持一心扑在教学与研究上,既不愿“求新”,也不欲参政。然而在时代洪流中终究难以独善其身,很快,钱穆与全国人民一同迎来了战争的冲击。抗日战争爆发后,钱穆随学校搬迁辗转至西南,后又返乡侍奉母疾病,两年间漂泊不定。长期的颠沛流离,钱穆深刻认识到战争给民众带来的苦难,自1939年开始,钱穆有关时事的文章渐逐渐增多,“病与艾”、“建国三路线”、“过渡与开创”、“变更省区制度私议”、“现状与趋势”等皆是此时所作。再回到后方,钱穆转而或是奔走演讲,或是撰文评议时局,为抗日救国进言献策。其所作政论文章,在1942年集成《文化与教育》,1945年又撰成《政学私言》,此两书同为国难而作,前者自教育与学术层面讨论政风治术,后者则直议时政。

钱穆认为,当此民族存亡之危机关头,自当统一阵线,团结民众,以抗日寇,首要便是凝聚人心,弘扬民族文化是最好的手段。“所谓‘民族争存,底里是一种‘文化争存。所谓‘民族力量,底里便是一种‘文化力量。”故而,要团结民众达到全民抗战,就必须使他们对于自己的国家、民族、文化有一認知与重视,一味地对历史、文化进行自我否定,无益于团结民众与列强抗争。于是,不但要宣扬文化,还当进行文化教育与历史教育,钱穆遂而提出了以“重建信史”为核心的国史教育主张,“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想唯一的起码条件,他应该诚心爱护中国。所谓诚心爱护,却不是空空洞洞的爱,他应该对中国国家、民族传统经生、传统文化有所认识了解,这便是史地教育最大的任务。”可见,钱穆的历史教育思想是贯穿着爱国理想的,也是有着政治目的的。

若说《文化与教育》还是“曲线救国”,《政学私言》则是钱穆对于中国政治道路的直面思考,此书中就钱穆政治思想的三个核心理念已经做了初步的阐释。

第一个核心理念,“政民一体”。钱穆通过对西方民主政体发展历程的考察,得出了“西方政史当民权思想初现,其时则政治与民众为显然敌对之两体。所谓国会与民权者,则仅为一种监督与同意之权而已。”虽此后国会成为政府核心,但党派之分,又形成了新的“政民对立”的局势,所以西方政治难以超出政治团体斗争,如此衍生出了阶级斗争之流。所以钱穆又说西方政治中,“所谓国家意志与国家权力者,分析而求其底里,则不过为一阶级一团体所操纵而凭借之一机构与名号而已。”钱穆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是“政民一体”的,《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中国政治自来不尚朋党,参政或是以个人或是以家族,但总的来说都是以个体形象出现,故而难于形成更大群体的利益争夺,便也无法形成阶级斗争。此外,秦汉以降,中国政制中虽有最高元首,但政府构成却自民众中来,“政府既许民众参加,并由民众组织,则政治与民众固已融为一体,政府之意见即为民众之意见,更不必别有一代表民意之监督机关,此之谓‘政民一体,以政府与民众,理论上早属一体。”

第二个核心理念,“直接民权”。西方政治以国会代表民众意志,行使民众权力,而国会与实际政府却是两套班子,故而所谓的国会的最高监督权,不过是间接民权。而中国传统政制,政府自由民众产生,政治亦由民众参与,自然是“直接民权”。

第三个核心理念,“选贤与能”。西方政制以政治团体为主,然实际政府组成当惟有一,故而有竞选之途。钱穆认为西方竞选单以数量优势为上,多有弊端。而中国政制中,亦有竞选途径,是为科举,“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天下为公”的政权对民众开放,却也不能人人管理,必须要有一标准,就是“贤”与“能”。当以一种较为公平公正的手段、方式,自民众中选拔贤能之士来组成政府,维护国家之运行。传统政治中,政府成员自科举出,而秦汉以降又有教育之平民化,来保证平民中为贤为能得可能性,两厢配合,遂而达成了有“智识”的“士人政府”。这是钱穆理想政治构想的最终目标。

4 走出学斋践行理念

有了政治理想,自然也不只在学术上着手,钱穆虽然不愿从政,但在思想转变之后,也开始积极参与政治活动。1941年,民国教育部已经迁至重庆青木关,钱穆曾参加了一次讨论历史教学的相关问题的会议。会后,钱穆因出席中学教师暑期讲习会留在青木关,与中法研究所所长徐炳昶讨论《国史大纲》。不久,顾颉刚因《文史杂志》事务辞去国学研究所主任一职,由钱穆接任。1942年春天,钱穆应邀前往青木关,参加教育部有关“历史教学问题”的会议并发表演讲,其演讲辞随后被刊载,为蒋介石所见,蒋介石通电教育部召见钱穆,但当时的钱穆早已返回学校,于是教育部便特来电函通知钱穆。钱穆却婉拒:“委员长军务倥偬,不愿以我愚陋,无可献替而轻应召,以枉费委员长之精神。并恐委员长因见我愚陋,而减少其对学术界之兴趣与信心,此责更不敢当。”但同年钱穆便开始为成都空军军士学校作演讲,题为“中国文化与中国军人”。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钱穆作品中对中西政治之解析类目逐渐增多。次年,同盟国宣布蒋介石为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来成都,召见钱穆两次。而后蒋介石嫡系陈布雷与钱穆面见,告知蒋介石有意在重庆复兴关开设中央训练团,请钱穆为训练团作演讲。民国三十二年冬,钱穆与冯友兰、萧公权和萧叔玉至复兴关为中央训练团党政高级训练班作演讲,讲词有“晚明诸儒之学术及其精神”、“中国固有哲学与革命哲学”等。

大革命之后国民党逐步建立全国政权,为强化统治于各地举办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其中最著名的有江西庐山训连团及四川峨眉山训练团,学员主要为高级军官及地方推荐之中高级官员,以讲授三民主义为官方教程。1939年庐山军官训练团迁至重庆,而后停止军官训练,改为调训培养党政工作人员,并改名为中央训练团,以“训练重于作战”、“统一意志、集中力量”为口号,训练目的是培养“抗战建国”人才,完成“抗战建国”大业,训练目标是“养成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及彻底奉行命令的战士。”中央训练团的各种训练班多达18种,其中以党政训练班为主,党政训练班调训现职人员,主要为省市地方之中级高级官员,且师资力量“雄厚”,于右任、戴季陶、宋子文、吴稚晖、孔祥熙、朱家骅、陈诚、何应钦罗家伦等都曾任课。可以说,钱穆虽然只是在此作了月余演讲,但却是其能够接触到国民党高层领导的重要机会。钱穆虽然未曾对这段人生经历做出明确评价,但就钱穆此后人生来看,实是有重大影响。

综上所述,虽倾向保守,但并非纯然的传统学者的钱穆,在新学旧学的共同洗礼之下,在抗战之前,虽有爱国之心,却“恪守本分”极少涉及政治问题。但在抗战爆发后,钱穆不但在学术上更加关注时事,还逐渐“以学入仕”参与到了政治活动当中。钱穆并非个案,抗战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结点,国难使得很多学者思想发生转变,特殊的国情也给予他们一个参政议政的契机,形成了这一时期学术界思想界百花齐放,社会政治中知识分子活跃的特殊景象。于其中,钱穆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其治学伊始便未将学与仕分离开来,孔子著《春秋》以矫世,钱穆作《国史大纲》未尝没有效仿之意。也正与“偶像”孔子相仿,钱穆的政治思想与其说倾向保守,不若说是在维护“正统”:首先钱穆认同“大一统”的政治儒学观念,这与当时流行一时的“无政府主义”、“地方自治”不同,他自始至终都是维护国家统一性与拥护中央权力的。其次,相对于翻天覆地式的“革命”,钱穆更倾向于较为平缓的“改革”,他既不认同中国已经到了无可救药之地步而需要重头来过,也不同意长痛不如短痛的急剧变革,因而并不看好破坏性极大的革命,而是认为在保留种子的前提下,渐进式的变革更好,损失也更少。此类种种都使得钱穆的政治立场倾向于当时的国民党政府,而在认知到知识分子并不能够在国难中真正担负起救国救国救亡之重担后,钱穆不得不从新式学院派知识分子的角色中挣脱开来,开始更加的关注于政治问题,将关注点从纯粹之学术转移到能救国救亡之学术上来,并与当权派做出一定的妥协与合作。相较于梁漱溟“乡村建设运动”,顾颉刚办书刊杂志以唤醒国人等举措,钱穆这实际上是一种学术与政治联合的“上层路线”,然而此后也在所难免得陷入政治与学术相离合的矛盾中去。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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