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江的对话
2019-10-20徐晓华
徐晓华
甘露岭,是连接北固山前、中、后峰的一条山脊,我们沿着这条龙埂一直走到北固山山顶。北固山虽然不高,但因其三面为崖,地势险峻,故而视野开阔,是观景的绝佳处。山脚下的金山湖湖面很大,有一两只船在慢悠悠地移动,湖上有雾,平添了烟雨朦胧之美,让人自然想象到“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的诗句。再往前看,阔大的水面有一处豁口,向北延伸,形成了一条狭长的水路,在它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像大门一样的建筑,那就是著名的“江海之门”,古人有诗云:“京镇周天险,东南作北关。埭横江曲路,戍入海中山。”这是古代长江的入海口,也是现在的长江与运河相连的一道闸口。
在镇江,这样的闸口还有很多。镇江是大运河的一个重要节点,从镇江到杭州,称为江南运河,江南是鱼米之乡的象征,白居易曾经以“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来赞美江南运河。从历史上看,镇江主要的入江口有五处:丹徒口、甘露口、大京口、小京口、谏壁口。现在依然存在着谏壁口、小京口和丹徒口三个主要的通道。
京口闸,在古运河的起点平政桥的南边350米处。镇江的古运河是穿城而过的,这在一个城市中比较少见。京口闸何时始建没有记录,据说唐开元二十二年有“废闸置堰”的记载,见诸文献最早的也到了北宋时期。北宋熙宁年间(公元1068年到1077年)的京口闸位于大京口段,闸室南端为埭,北端为闸,可以引潮和通船,属单门船闸。到了元祐四年也就是公元1089年,又在吕城置上下二闸,将京口改为复式船闸,其形式和原理已与现代船闸十分相似了。这之后又过了十年,在这里建起了京口澳闸,《宋史·河渠志六》曰:“(元符)二年闰九月,润州京口、常州犇牛澳牐毕工。”澳闸是个复式船闸,是为蓄水开挖的陂池,当时的想法非常复杂,希望这个船闸能够具有引潮、济运并节水的功能,所以建有五座闸门,并同时修了归水澳和积水澳,归水澳用于收蓄开闸后泄放到下流河道的河水,积水澳则用于接纳雨水、高处流下来的潮水以及从归水澳抽上来的水。想想在技术尚不发达的古代,能想出这样的通航方法无不令人钦佩。
之所以要建这么复杂的闸口,实际上是因为长江和运河之间存在着水位差,这一直困扰着当时十分发达的漕运。在枯水期,长江水位要低于运河,在没有澳闸之前只有等涨潮时靠人力和畜力牵挽,船只才能逆流而上进入运河,那是一项令人苦不堪言的劳动,不仅费时费力,船只的损坏现象也非常严重。澳闸的修建可以说是解决了这个难题,船只南行由长江入运河时,等潮水涨上来,开京口潮闸,船入塘河,然后再闭潮闸,开下闸,船进入第一级闸室,等待向第二级闸室的攀升,与此同时,关闭下闸,由归水澳向一级闸室供水,等到一级闸室与二级闸室水位持平时,再开中闸,让船进入二级闸室,接着关闭中闸,由较高的积水澳向二级闸室供水,最后,等到二级闸室水位与运河水位持平时,打开上闸,这样船只就可以由上闸顺利越过分水岭,进入江南运河正常河道。这是由北向南,而由南向北自江南运河进入长江时,澳闸工作顺序只要反过来进行就行了。南来北往的船只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以通行,其智慧与技术堪称一绝,据说宋代的建闸技术在世界上也是处于领先地位的。
其实也不只是在京口,古运河上其他地方比如仪征段也有类似的闸口。修建京口闸花了大功夫,到南宋嘉定十一年又重修了一次,这一次将归水澳与甘露港相连,在甘露港建构了一个复式船闸,以缓解京口闸的压力,又将北固山下原有的沼泽连为秋月潭,作积水澳之用,从而形成了以澳为中心,两个通江口,两级船闸的更为完善的澳闸系统。这次的规划更为宏大,是集唐宋船闸之大成,一个系统兼有蓄水、引水、通航、分流、避风、码头、锚泊、仓储等多种功能。可惜的是这么浩繁复杂的工程依然敌不过自然的法则,在日积月累中,河床不断淤积,虽不停地整修,浩大的人力和物力终究让人们放弃了努力,大京口段的京口闸在明代就渐渐颓败最终废弃了,到了清康熙元年,又在小京口段重建了小闸,不过到了民国后期也逐渐颓废。
我们去了京口闸。一边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闹市区,一边是绿树掩映古朴苍老的古运河,历史与现实的交汇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打开那扇不起眼的玻璃门,高大而厚重的闸门扑面而来,里面静悄悄的,刚想进去看个究竟,一个工作人员走出来,很严肃地指了指警示牌:船闸重地,闲人莫入。我们便只好在外面看介绍了。原来在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市区通江口段和运河航道进行清障疏浚,在小闸桥和石滔桥之间建成了一孔双门的节制闸,到了1996年又在原闸基础上修改扩建,现在是单孔,具有挡洪、排涝、改善城市水环境等功能。站在闸外的桥上,窄窄的古运河平静卧躺,水平如镜,波澜不惊,远处,河道一拐,弯出了视线。我站在那里,想象着当年运河两岸的热闹与喧嚣,想象着车来船往、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临流十万家”,正是古时运河两岸的写照。清代画家周镐创作的《京江廿四景》的第一景就是“林开古驿”,这是江南运河最大的水陆驿站,是漕运的咽喉,两淮海盐主要的集散地,从长江来,往运河去,漕船绵延不绝,景象何等的壮观。即便是到了民国初期,这里也曾有过十多年工商业较快发展的时期,内河运输相当兴旺发达,据说镇江江边的码头就有30多处,仅小京口沿岸的港口就有22家轮船企业经营着55艘小轮,向外辐射的航线有16条,达到150多公里。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交通工具的发展变化,陆路交通与航空业的兴起,水路交通尤其是小型水道渐渐被替换和淘汰,古运河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华彩,变成了一条十分平常的河流,很少有人特别地留意它关注它,也很少有人在這里驻足感慨。而事实上,这条河最早的形成可能要追溯到春秋时期,千百年来它滋养着一个城市,承载着古老的历史和地域文化,它默默南流,直到与京杭大运河相连。
在镇江的各个闸口,直接连接长江与运河的是谏壁闸。从主城区到谏壁船闸大约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地雄吴楚东南会,水接荆扬上下游”,这是江南运河的主要入江口,也是江南运河唯一直达通江的一座船闸。在黄金水道的十字交汇口,谏壁闸是当今江南运河的主要口门,说它是南北运河与长江水运的“咽喉”一点也不过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个闸是在1958年开挖的,当时建的是15孔的节制闸,1980年建成了谏壁船闸,从此谏壁口成为江南运河的主口门,市区运河不再兼有航道功能。我们看到的是复线船闸,2001年建成,被称为“江南运河第一闸”。这种设计使得进出江南运河的船只得以双闸并行,过盘能力成倍增加。谏壁船闸由一线船闸和二线船闸两个闸口组成,设有锚泊区,现在它的年船舶通过量达到1.5亿吨,货物通过量9000多万吨。
我们到谏壁闸口的时候,从运河上过来的船都停在锚泊区里面等着开闸,闸的南边是京杭大运河,北边是长江。跟陆路交通一样,两边都有红绿灯,当绿灯亮起时,闸门也渐渐地开了。与京口闸高大的闸门不一样,谏壁闸的大门像一把扇子向左右打开,随着弧形的闸门缓缓移动,一个宽阔的水面慢慢呈现在我的眼前。穿过闸门,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极目望去,一座灯塔矗立在远处,灯塔那边就是长江了。大型的货船排成两排,按照秩序井然驶出。船身离水很高,船舱里空荡荡的,卸完货的船主人都是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我数了一下,这里面一次能载八艘货船。最后一艘驶出后,红燈亮了,我回头一看,另一头的绿灯则亮了起来,原先安安静静地停在外面的船只开始动起来,一会儿它们就排成了一条长龙,船船首尾相连,从运河的方向而来。每艘船都装满了货物,吃水很深,有些船舷都要碰着水了,它们浩浩荡荡,很是壮观。慢慢地,它们由一列纵队变成了两列并排的纵队,最前面的船停在南边的闸门口,船全部移到位之后,船家开始抛出缆绳,把它系在两边墙壁的铁扣上。
等待开闸的这段时间里,我开始一一打量这些船只。几乎每艘船都插着国旗,有新有旧,有的整洁,有的杂乱,大多数的船上是一男一女,大概夫妻行船的很多吧,有的船上还带了小狗,单调的水上生活需要一些乐趣。一只泰迪似乎还很小,它欢快地在船上蹦跃着,女主人也不管它,正专注地拿着缆绳等船靠边。泰迪在船舷边奔跑的时候,我真怕它掉到水里去,忽然间,它停住了,向水里张望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很多船上都有植物,它们或者是花草,或者是蔬菜,让我想象着船家们的兴趣和爱好。我看到有一个男人一直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花草,好像开不开闸与他无关似的。那里面有兰花,有龟背竹,有一盆姿态很好的盆景,还有一些大叶和多肉植物,女主人忙前忙后,并不叫他。她的毛衣上套着橙色的救生衣,身材修长,很精干的样子。有一艘船蛮讲究的,是两层楼的船舱,下面船舱的面积似乎很大,窗户还都是塑钢的,上面一层四面都是窗,采光非常好,里面隐约有一张书桌,上面还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因为是两层,就形成了一个大平台,平台的上面也养着不少花,但是明显比前一艘船的植物品质要差一些,似乎养得也不太好,稀稀拉拉的。船上好像都没有孩子,他们都在岸上上学吧?不知道跑一趟船要多少天,我猜少则十几天,多则几个月吧?水上一个家,岸上一个家,只要有家的地方就会有生活,就会有责任,就会有牵挂,就会有念想。
绿灯亮了,船闸开了,船队向着京杭大运河出发。这条运河的故事从古说到今,故事开始在公元前486年,从春秋末年吴王夫差开邗沟,通江、淮,到战国时开大沟,通河、济,到隋代起全线开通大运河,再到元代建都北京后完成整个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绵延近一千八百公里。而镇江至丹阳段,因为要穿越丘陵地带,又有江水泥沙淤积,无论是开河之艰辛还是疏浚之频繁,都是其它河段不能比拟的,所谓 “斩绝陵垄,功力艰辛”。真是不可想象,如此浩大的,将许多天然河流湖泊连接在一起的人工开挖工程,至今依然生机勃勃,养育着两岸的人民的生命之水长流不息。
几千年地流淌,斗转星移,潮涨潮落。
责任编辑:李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