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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隐喻者

2019-10-20马安宁

青春 2019年4期
关键词:斯科特情书

点评

在如今的青年写作者群体中,有一类写作,不仅是要虚构一个模糊的世界,甚至其中人物的姓名、身段、语言和行为,以及其叙述方式,都有典型的异国情调或者说“翻译腔”。这一类的写作,應该是这个群体“用中文阅读大量外国文学”的结果。

本期马安宁的《疾病隐喻者》,虽然脱不掉稚嫩的模仿痕迹,但是却搭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隐喻体系,疾病与情书,主人公斯科特和作为心理咨询师的“我”,以及二人之间的“医患”关系等等,都似有象征或指涉,并可做多向度的阐释。其中一个令人感兴趣的向度,是这一文本所触及到的关于“爱的表达”的问题。但是如何爱,或者如何表达爱,显然是太复杂的题目,虽然缥缈、抽象,却也与现实息息相关。然而,作为一个“理论知识重度瘾者”,斯科特在面临“爱”的问题的时候,却“跌落进了秩序分明的颜料瓶”,居然尝试依赖理论知识来定义“爱”并对之进行分类,结果反而丧失了表达爱的能力,以至于写不出一封致玛蒂娜的“合格的情书”。这样的荒谬真是有趣。

更有趣的是,马安宁似乎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她小说中主人公类似的问题:她,以及像她一样的“译文作者”们,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写作依赖的是对于某种语言体系的“攫取”或模仿——令人好奇的是,这些年轻的写作者们,有一天他们会尝试丢掉一些这样的话语方式来写作吗?还是会继续“去本国化”,从而完成他们的“中国式虚构”?

——赵步阳

斯科特先生25岁了,他坚信,自己无处求医的顽疾是从一个遥远的下午开始的。“那是一个淡淡而太阳短命的日子,”我本该读到这里就丢开这封邮件的,“地球正终日旋转,在游荡中接近离太阳最近的点;沉闷的低压控制全境,有人注射胰岛素自杀,把流光溢彩的遗书砸向互联网。那天,数以千计的柳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这意味着北半球漫长而坚韧的冰期就要开始了。我愿意向您解释,医生,是世界这个庞大的整体毁了我,正是这不可控的一切——阳光、水、天气、命运——对我起了作用,从那天起我决定放纵自己不知休止的求知欲去学习一切。这样说未免有造作之嫌,但在无尽的字迹中,我确实沉痛地看到了我的一生……”

一年后我将知晓,斯科特曾耗费两个日夜,从报纸夹缝、不知名网站的角落、公寓楼下的小广告里翻拣出了一百零七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换言之,他向一百零七个无辜的人描述了自己玄学一般的病因。而我,在对其疾病毫无预见的情况下(如今我乐意称他为理论知识重度瘾者,但彼时,我不相信有人在读完一封混乱的信后仍能保持头脑的清醒),成了唯一一个回信的人。没错,我,一位从业三年从未治好一位病人,起初尚担忧声名狼藉,如今才明白压根没有人会谈论起一个平庸者的心理医生,居然把这封凌晨闯入的邮件当作崭新的机遇。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无可救药的倒霉蛋呢?

尽管如此,我见到斯科特并对他与身形不符的宽大手掌产生难以磨灭的印象,也是在约期的三个月之后了。漫长的等待里,我完成了人生第三次对爱情的咒骂,第五次换工作失败,第八次宿醉与说不清第几次以为自己又被玩弄了。如果不是对幸运转机的最后一次执迷不悟,我或许会被列入为数不多的自杀心理医生榜单,成为这座封闭小城的荒诞传说。与无礼的拖延和突然闯入相比,斯科特本人显得有些过分拘谨,他犹豫敏感,像一连串思虑再三、感情充沛的否定句。事实上否定句的确是斯科特烙印般的语言标志,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能”“未必”“难以”,每一个词都极具触感,并伴随着无法忽视的停顿,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又仿佛他根本无力做任何选择。

斯科特的病症是对所有百无一用的书卷知识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疯狂追逐(为了给斯科特先生一个交代,我正为它苦思一个完美的名字)。他阅读音乐与戏剧理论,试图亲近美学,并对物理学、哲学与生物学怀有至今毫厘不减的热情。为了这些不可见又毫无生命的神秘之物他不得不放弃某种意义上的甜美生活,变得匆忙而虚弱。他总是急匆匆地行走,在气喘吁吁的间隙里开口讲话,这些交谈总是在细节处无由中断,回退到自己思维世界的河流中。斯科特从未对这种状态感到恐慌,直到他步入爱情。这本不罕见,可他发觉自己竟失控般地最先想到那些该死的激素。

当天的笔记记录了他本想否认的一切:

“多巴胺:其主要作用是传递亢奋和欢愉的信息。双方分泌的多巴胺越多,两人产生欢欣愉悦的感觉就越亢奋。”

“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这种激素是爱情是否忠诚的关键,它可以使恋人产生一种不言而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种感觉是心理上的承诺,分泌得越多,恋人就越忠诚,故其又称婚姻激素。”

与其说斯科特感受到的是爱情,还不如说,他跌落进了秩序分明的颜料瓶。从那天起斯科特迷恋上日夜不休地为情绪分类,有时候他感到快乐,那是脑垂体分泌的内啡肽与吗啡受体之间的化学反应,而面对面相处时紧张,不过是人体在精神及肉体方面对外界事物反应的加强。最可怕的是,他写出了一封封充满晦涩语言的情书,颠倒因果,混淆概念,把自己变得模糊不清。这些情书一个接一个失败而退,斯科特在失败面前成为了自己的怪物。

斯科特很难想象“痊愈”这回事,他治疗的唯一期望,或者说,甘愿在周五下午花两个半小时坐进这张旧沙发与我共同面对大半的沉默与空白的唯一目的,就是写出一封合格的情书。——至少对于我,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亲爱的玛蒂娜:

我对你说起过帕克号吗?此刻它正沿着看似无心的椭圆形轨道一次又一次经过太阳身边,每一次试探都将离那骇人的光芒更近一点,并为人类带来大量惊人的数据。最终,在二零二四年十二月七日,它将在不可抗力的拉扯下急速改变方向,朝着太阳冲去并被烧毁殆尽。这是人类迄今为止最为疯狂的太空计划,是美、力量与悲剧的交合。在那条漆黑的航线上,我们兴许能看见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全部传奇景象。你知道金字塔中藏着有关太阳高度的秘密吗?如果黎明时天狼星随之升起,尼罗河水将在六十天后泛滥。由此我听见世界谐和的声响,那是天空的立法者,宣告我们将背负穴居人的历史走向黑压压的未来。难以置信,哥白尼是最虔诚的教徒,而他理解了多么不可理喻的事啊,他理应为这一可怖的灾难赎罪。

斯科特

那次艰难的对话过后我开始重新翻阅一本本厚重的心理学原著,它们曾随着不太美好的大学结束而沉封。很难说这是否是为了斯科特,事实上,我很快就放弃了为他提供帮助的可能,甚至早早坦白:“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治不好。”我本想遇上一个不那么难缠的病人,在短暂的治疗里赚够得以度过个把月的钱,最终却等来了斯科特——尽管他不对我提任何要求,并承诺往后几周还会再来,可这毕竟是一件难堪的事。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极富伪装性的术语究竟是如何吸引了他,使他欲罢不能,犹如冲向太阳的帕克号……我已经做了三年心理医生,尽管毫无成就,但或许还有为一点好奇而工作的权力。

于是我决定跳过所有常规的对谈,不再希求从斯科特的童年经历或者日常生活汲取灵感。每个周五的傍晚,我们能一同进入种种概念、范畴、方法、判断,在密密麻麻似是而非的话语面前,我竭力选择去相信而非反对,因为依照多年的习惯,反对总是太过于轻易。斯科特是全世界最好的学生,聪明,比常人更多一份坚定和耐心。凭着近乎神秘的默契,我们绝口不提情书与疾病,而把每次见面默认为一次学习实验,内容包括自我实现、焦虑、创造、艺术、爱、记忆……斯科特或许以为我在观察他,并带着一个心理医生该有的敏锐,但无奈,我能做的仅仅是隔岸观火,对一切正在发生的难题毫无头绪。他的顽疾还在蔓延向更多的领域,试图把一切压缩进眼前的图景,并在快速变化的分秒里持续拉长每一天——用长时间的清醒制造一个虚幻的永生。斯科特早已放弃了譬如穷尽一生获知世界的皮毛的理想,他只是停不下来。

那些夜晚我开始频繁做着冗长破碎的梦,梦见长廊的尽头,梦见医院的大厅,梦里总有一两张熟悉的脸混在人流里,表情悲伤,或者埋怨。我预感到他们就要匆匆告别,转身去向无人知晓的世界,于是向着遥远的空间伸出手。有几次真的触碰到他们的衣角,但旋即变换了场景,我又开始重新辨认那些悲伤的脸。我偶尔梦见斯科特,是在雨天,我在窗台看他打伞走过,便喊住他,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在梦里我告诉了他我所有的困惑、怀疑、挫败、无能为力感……后来我总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在他面前屡屡心虚难堪。

可无论如何,斯科特是我三個月来唯一一个病人,我得为他花费一个生活贫瘠的医生所拥有的全部心力。而时隔多年重新迷惑我的,是那些实验中的方法与案例。我们一同阅读罗杰斯的“以当事人为中心”疗法,为那些冠冕堂皇,充满诱人说服力的说辞而震撼。他说,“机体智慧”会引领我们走向问题的核心,让当事人以自己的步伐走自己的路,不带评价地接纳他……“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案例中的咨询者激动地说,仿佛被耳朵窥视到了秘密。真能说到点子上?我克制住质疑的冲动,不断地选择相信,可相信对于我、对斯科特有什么意义?

或者放弃对自我追问去解释弗洛姆宣称的爱,看斯腾伯格分析丘比特之箭的构成,可爱早已在现实中表明它只能将斯科特带入新的混乱与偏执;那么去寻求自由的帮助,全盘接受个体选择的分析,可全世界总有一些人谈论着自由的历程而另一些人在谈论自由的悖论;再往后是意识流、意向性、社会过滤器……我翻遍了整个书房,与斯科特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多,所有的交流似乎都已穷尽。有一天我模糊地想起大学老师说过的话,他说原著课的目的不是解决问题。

是的,或许不解决任何问题,可它最好能给我一个不那么暧昧的答案。

亲爱的玛蒂娜:

我们曾经一同去看一个装置艺术,在那里,玻璃管垂直冲出粉红色地基,上面写有植物的名字。我想与你重新记起这座花园,花园里的植物全部具备药用功能。有牡丹,芍药,苏铁,红花石蒜,桔梗,百合,牵牛花,石斛,玉竹,鸢尾,花叶吊兰,车前草,菊花,香椿,迎春花,重瓣木芙蓉,野天麻,飞蓬,马齿苋,鱼腥草,何首乌,龙葵,艾草,山橙蜈蚣草,紫玉盘,水杨梅,檀香,矮青木,茉莉,羔桐,翠云草,木薯,绣球,荞麦,石仙桃,野菠萝,香茅,洋金凤,草寇,紫苏,横经席,枇杷,灯笼草,甘茶蔓,百秋李,车轮梅,蜻蜓藤,水浮萍,糯米草,毛麝香,景天三七。

我始终也不曾拥有这样一个实用、脆弱又美丽的花园。

斯科特

我也试着给斯科特使用一些药物,“它们会让人平静,更快且安稳地入睡,但天知道它在你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我从未遇见你这样的病。”我对斯科特说,一半是解释,一半是为自己开脱。斯科特没有拒绝或反对过我的任何建议,一方面,他的确拥有我们可知范围内独一无二的症状,像是捆绑在理论知识上的瘾君子;另一方面,他习惯于毫无理由地接纳一切,尽管这或许正是疾病的起因,或者帮凶。药物的确在人的身体里产生了微妙的激素反应,表面上,斯科特的生活放松了许多,他越来越少在谈话的中途骤然停止,也几乎再未面色赤红地闯入我的咨询室,如果这一切可以反映精神状态,我确实一度以为斯科特已经痊愈了,虽然他本人在吃过药后就鲜少郑重地讲述自己,仿佛真的患上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疾病。有一天,斯科特提出终止治疗。“我想我不需要再继续吃药了,你知道,我看书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他是这样说的,我同意了。

但我还没忘记那个关于情书的话题,作为最后一次诊断,我问斯科特是否完成了他的情书。

“还没有,不过你想看看我最新的实验品吗?”斯科特回答。

收到邮件还是在三个月之后了——要是我早知道他对时间依然有如此令人惊诧的把握,恐怕会早点怀疑之前的判断——在这段空白里,我开始丧失对一切心理疾病的判断力,无数名词飞舞着制造假象,与名词对应的药物成为了比案例更具迷惑性的存在。我怀疑斯科特从未相信自己痊愈了,他的拒绝只不过是我新的失败证明。“您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一次在大风里骑车的时候,我又想起案例里的这句话。或许它是真的,我想,我从未听病人这样说过,但这仅仅说明它是一种好医生才应得的殊荣。可是,“这个药真是用对了”,存在这种可能吗?

“它们会让人更平静,更快且安稳地入睡。”这是我的老师说过的话,三年来我把它一次又一次说给不同的患者听。是的,“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病”,这不是假话,可毫无用处,因为所有前来求医的人都带着各不相同的精神困扰。可至少在表层,毕竟在表层那些困扰导致的是相似的结果——紧张、混乱、失眠——没理由他们将得到不同的对待。对了,我早该想到,斯科特对理论的狂热与写一封情书的执着只是躁郁症的面具,人类的疾病早已消除神秘,在数据与剂量的包围下变得确切无疑,没有人会在疾病面前得到不同的对待。

这是绝妙的宣言,我几乎在计划把这一消息告诉斯科特了,我想我最好能把他拉回到我的咨询室里,为他写长长的诊断书与报告,开充满生僻字的药物,不是那所谓花园里的药用植物,而是踏实稳妥的工业产品。我要告诉他我们之前走了多少弯路,这世上不存在怪异的精神疾病,一切的难题都最终要回到可怜又可亲的激素——正如他最初对爱情的描摹。

但我最终还是失败了。我知道我有一部分是对的,但我还是失败了。如果我再疯狂一点,就应该撕碎所有的病历本,去承认人生彻底的失败。

亲爱的玛蒂娜:

总有一天我将向你道歉,为我说了太多使自己困惑的话,反反复复以使它们成为了囚禁我的密码。人类安享光荣只需要一点点基础而模糊的知识不是吗,正如我们在爱情话语里不断見证的,震撼过你我的并非是对巨大存在的确凿认识。总有一天我将为此道歉,但不是此刻,亲爱的。此刻,牛奶还在厨房沸腾着,孤独地侵蚀还不太强烈。我还可以做那个使海水倒转的梦,在梦里大段大段述而不作,无需用沉默掩饰词不达意带来的不安。这不是绝境,我不能说我错了。

但我确曾想象我将走入一种濒死的爱,求生的本能会击溃所有爱的不可得,可当我试着理解水草般的生活——这样奇怪的字眼——乍现的只是海边五颜六色的衣服,你枕着手臂伤感的样子,对我吐舌头的大狗……这些琐碎令人疲倦,假如令我们疲倦的仅仅是爱,那爱总好过嫉妒,好过暴戾与冷漠,但不是这样的,我不能只是坐着,去幻想所有应然的美德,以受害者的姿态说自己在完成爱。亲爱的,我们太容易疲倦了。

于是我想象一种能连结一切破碎的整体,就像大尺度的宇宙结构图,每一个发光的链条都指向一个璀璨的星系,就像对于人生意义坚固的确定性认识,在这样的认识里人得以建立与世界的亲近性。我们就在这样的整体里居住,我爱的一切,与你爱的一切,在虚空中伸开手臂……到时我就不必拥有追问的勇气,不必带着深刻与痛楚回忆和瞭望;到时你就不必抗拒,因为没有什么值得被摧毁,那是多么,多么惊人的爱啊。

斯科特

斯科特写完了他最后一封情书,那时我正跑过湿淋淋的街道,跑过卖水果的广告牌、斑马线和汽车喇叭声,我面色赤红,呢喃着种种概念、范畴、方法、判断,跑得几乎失去了意识,如果此刻能提供一个旁观视角,我会怀疑我和斯科特究竟是谁疯了,但两分半钟后,我将敲开斯科特的门,看着他一贯疲惫的眼睛,上气不接下气,问他:“斯科特先生,你真的有病吗?”

那是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斯科特的蓝色窗帘飘出窗台,最后一片阳光抓住耗尽前的最后时刻闪烁在地板的木纹上。寒冷从地底升起,荒草正缓慢脆裂。我听见微小而持续的碎语声,滴滴答答的钟表声,遥远的寂静向我涌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斯科特先生,你真的需要写一封情书吗?”

主持人:黄平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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