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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剑小说二则

2019-10-20曾剑

青春 2019年4期
关键词:掩体野鸡小妹

曾剑

冰河入梦

十七岁的郭宝在冬日的黑夜里奔走,忽地脚下一滑,摔倒了。他爬起来,再次滑倒。他用手摸了摸,地面比镜子平,比镜子还光滑。他知道,他跑进了冰河。白天时,他远远地见过,像一面长条形的镜子镶在金黄色的草原上,他惊出一身汗。不知不觉,竟然离开掩体这么远。他听见了冰裂的声响,像夏日干旱天遥远的雷声。他停下来,不敢站立,怕掉进冰窟窿里。他就那么匍匐前行。也不知行了多少步,冰裂声越来越响,反衬着四野的静,可怕的静。寂静中,风抽打电线杆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愤怒,像狗吠,像狼嚎,或许真的就夹杂着狼嚎狗吠。

茫茫夜海,何处是岸?他哭了,哭出声来,像野狼嚎。

他饿地想回驻地,回掩体,可是,他不敢。他是逃兵。其实,他从没想到当逃兵,是一场突发的灾难,逼他远赴“梁山”。

灾难是伴随着黄昏的光线悄然临近的,那时候,天还很亮,郭宝在这片营地站岗。这里不是他们的营房,是他们冬季临时训练场,也是他们的考场,是骡子是马,要被拉出来遛遛!

这两天的训练科目是战地伪装。明天清晨,上面要来检查他们伪装情况,还要评比。两个昼夜,他们挖掩体。掩体上面用木头杆,或是拉绳网起来,上面铺上干草,让掩体顶端现出无限接近草原的原本面貌,让掩体的顶部与周围未动过土的草地浑然一体。

黄昏时,全营各连各班完成了掩体伪装科目,营长说:部队所有人员所有物资将全部转离掩体,只留哨兵,迎接上级检查评比。

恰好黄昏那班岗,是他和班长丁月朗。

班长喜欢军事,更喜欢荣誉。他渴望在这次野外生存科目评比中,获得好名次。因而,他对他们班这个掩体精心设计了一番,比如掩体内还有洞,这是他的创新。掩体内的洞修整完毕,像房间里的一间暗室。营长离去前,叮嘱他们要留心,防止有动物进入,狼或野兔入侵,破坏掩体。营长这番话令班长心里一动:如果掩体塌了呢?掩体内的兵,是否能逃过这样的坍塌事件?虽然掩体内没有兵,但是,如果有呢?

营长的身影远去后,班长对郭宝说,你站好岗,看好了。双眼要犀利,人要机灵,不要出差错。班长说完,就下到掩体中,继续他的创意。他觉得掩体内的洞中,还应该有猫耳洞。

郭宝掮着枪,也站在黄昏的苍茫里,眺望无际的草原。西边的太阳,刚才还是一个白亮的点,现在完全隐去了。不远处,一对奔腾的马引起他的兴致。这对马一红一白,跳跃着,离他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停下来,不走了,嬉闹着。马!郭宝惊呼道。他望着这对马。这里怎么会有马?不像是野马,带着缰绳,看来是从哪个牧民家里跑出来的。

郭宝盯着马。他的目光,越过这两匹马,飞越千山万水,飞到家乡一个叫木兰湖的地方。湖畔是一大片青草地,爷爷说,那就是传说中花木兰骑马训练的地方。

那段时光,是郭宝最快乐的时光。在此之前的一天,爷爷问他,吉祥,你就要过生日了,爷爷想给你买个礼物,你想要什么?那时,郭宝正坐在草地上看《三国演义》,他读到吕布骑着赤免马,追赶老贼董卓,便随口说了句:马!

第二天,爷爷就给郭宝牵回来一匹儿马。这里的人,很少养马。种水田,养黄牛水牛,养马不合算。这里除了湖畔这片草地,四周都是丘陵,马既不能用于交通,也不会下水田干活。这么说来,这匹马,纯粹是爷爷给郭宝买来耍的,它花去了爷爷全部的积蓄。那年,奶奶没了。爸爸去城里打工,遭遇车祸,妈妈改嫁他乡。他与爷爷相依为命。

马,是爷爷给他的独特的爱。

自此,每日放学,郭宝牵着马,在木兰湖畔那片草地上奔驰,迎来失去几位亲人后最快乐的时光。似乎一夜之间,郭宝的个头,同儿马一起蹿了起来。

深秋,爷爷对郭宝说:你到部队去吧,爷爷老了,你得养活自己。

郭宝盯着爷爷,忽闪着他那长长的眼睫毛:当兵打仗,又不是过日子,怎么养活自己?

爷爷说:到部队,学本事了,就能养活。

我要当骑兵,郭宝说。

离家那天,爷爷叮嘱郭宝:到部队好好干,别惦记我这把老骨头。骨头老了,就该变成灰,肥了山上的树。郭宝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

梦碎了,部队根本就见不到马,只有摩托和装甲车。直到这个黄昏,他看见那匹白色的马跑到自己面前,像认识他似的,似乎爷爷来到了眼前。他听见爷爷冲他喊:上马!郭宝热血沸腾。他抓住缰绳,一跃而起,跨上了那匹白马。他跟随着马跳跃、奔腾。他本来想骑三五十米,过过瘾,再跳下来,谁知上去了,马飞奔着,他一时下不来。

他被马颠起,落下,他的身体击打着马背。而他背后的枪,也一下一下击打着他。有一个很重的击打,使狂热中的他冷静下来,他知道他的任务,他身上还背着枪呢。他想让马停下来,但这蒙古马性子烈。它飞奔着。他根本停不下。他随着它向远方奔驰而去。而那个红马,显然受了惊吓,它并没跟着白马,而是冲向了掩体,郭宝他们班的那个掩体。郭宝惊出一身冷汗。掩体内,班长还在干活。他迅速举枪,拉枪栓,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见红马马鬃飞扬,像被巨石溅起的一团海浪,騰空,落下,接着,他看见那个掩体坍塌,飞起的尘埃,像烟一样升腾……

郭宝勒住缰绳,凝望着那个坍塌下去的坑。黄昏骤然撤退,黑夜陡地降临。巨大的恐惧,伴随着黑暗一起袭来。完了,一切都完了!这迎接检查的成果,这全连一百多号人的汗水,都成泡影。更令他心惊胆战的是,班长丁明朗还在掩体里。巨大的掩体顶棚,和千斤重的红马砸将下来,班长不死即伤。

恐惧像一股海浪向他扑来,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跑动,他不敢面对。他跑,却不是跑向驻地跑向兵群,他们要是知道班长没了,将怎样训斥他,像剑一样刺向他。他不敢面对。

几步之后,他回转身,将枪扔进坍塌的掩体。携枪而逃,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郭宝跃上白马,骑了一程,觉得与马同行,目标太大,便弃马徒步前进,朝着想象中那个家,朝着爷爷奔去。直至踏上冰河,跌倒,爬起,再跌倒。直到他不敢站立,匍匐而行。

郭宝浑身颤抖的时候,他看见了灯。微弱的,接着就明亮了,闪动着。是光柱子,一道,两道,三道……光柱子近了,光柱子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听见有人喊了句:郭宝……是你吗?他犹豫了一下,应答了,但是,他的嗓子被涌上来的一股酸涩堵住,他没能喊出来。但他听见了他们的嘈杂声。他们的脚步声像乱马蹄,沿着他响过来。

郭宝……

声音沿着手电光传来,是班长。班长,你还活着?班长……郭宝张嘴,声音终于冲破喉管里的酸涩,冲出来,带着哭音。班长朝他吼道,不许哭,都从新兵连下到老兵连了,别再把自己当新兵,你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不许哭!然而,班长自己的声音,却湿润而粘稠。

有人冲过来。郭宝弓起身,正要拔腿站起来,一声冰裂,像旱雷。班长喝住他,别站着,趴下,爬过来。他知道班长的用意,站起来,受力面积小,容易造成冰裂。班长将手中的背包绳往前一甩,郭宝死死抓住,将它系在腰间,而后,他在冰面上匍匐前行。一米,两米,三米……直到他在手电光下,看见一只手。他伸出手去,两只手,他的和班长的,紧紧握在了一起。快到岸边,班长用力翻动手臂,借助惯性的力量,他站了起来。他看见班长脸上有血痕,像是荆棘或冰碴的划痕。班长笑了。他羞于面对这种笑容,猛地低下头,不让班长看见他的泪。他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为自己没有勇敢地留下来。那样,或许班长就不会留下这么多伤痕。

班长伸出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他明白班长的意思,班长每一个动作他都明白,这是让他挺胸抬头。班长这轻轻地一托,似乎触动了他的泪腺,眼泪再次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但却是喜悦的泪水,因为,班长还活着。

班长向郭宝讲述着自己的逃生经历。他的手舞动着,似乎还有些得意。班长说,我听到你喊我了,我也喊你,可喊不出来。我胸闷,就像在一个恶梦里,我意识到是洞里缺氧,我努力地让自己清醒。我知道,这样的条件下,我最多能撑一个小时。我尽最后的力气和意识,耗子打洞似一点点往外爬。我做到了,只用了四十多分钟,我爬出来了。但我茫然四顾,不知道你跑向哪里。这时候,我遇到了巡逻兵,他们说,远远地看见有人往南,他们以为是牧民。向南,是你家的方向,但我知道你不是逃兵,你是跑向连队驻地求援,只是跑错了方向!

郭宝的心里,涌起一股热热的东西,直奔眼窝。班长!他带着哭音喊。班长应一声。他向郭宝身边靠了靠。郭宝感觉到了他的喘息,带着一股粗砺的温暖。班长的一只手伸过来,搂着郭宝的腰。郭宝学着班长的样子,将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搁在班长的腰间。他感到班长腰板坚硬,阔大,像脚下这厚实的湖坝,向陆地远处延伸。他们搀扶着,两人都累了,没有一丝力气,都像被抽了筋。他们就这么搀扶着,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气。

快到驻地时,班长放开郭宝,尽管他知道郭宝很累,需要挽扶。他说:回头路,你自己走!

他们眼前,是一堵人体站成的墙,他们手中,无数的手电光突然亮起,照耀着两个年轻的军人。两个军人一前一后,离得并不远,一个一脸泪水,一个满脸伤痕。班长伤痕累累的脸上,是郭宝永世难忘的坚韧的笑。

那个夜晚,郭宝睡得很香。沉睡中,他做了个梦,梦到了那条镜子一样的冰河。奇怪的是,冰河并不冷,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班长寻夜回来,看见他在梦中甜美地笑着,眼角挂着一滴泪。班长没有帮他擦拭,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那张沉睡中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的年轻的脸。在那张脸上,他看到了新兵时的自己。不知不觉中,他的眼角也挂上了泪滴。

小妹的凤凰鸟

小妹要死了。她卧床不起,不断地咳嗽。乡村医生断定她得了绝症。望着奄奄一息的小妹,我和茂哥都很心疼,想送她去城里的大医院,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住在大山里,山连着山,山外还是山,都是羊肠小道,我们没这个能力。乡村医生说,你们就是有能力,也没这个时间。小妹肯定不行了,想吃啥吃点啥吧。

小妹什么也不想吃。她似乎已无吃的能力。乡村医生说,那就问她有什么愿望,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吧。

我们问小妹最想的事是什么,小妹说,她最想看凤凰。

村子后面的山,叫凤凰山,高数百米。山顶称凤凰岭,云蒸雾罩,据说偶有鳳凰在此歇脚,村子里有人见过,但并无第二者在场,凤凰岭有凤凰,便只是传说。

小妹要看凤凰,我们不知所措,便陷入困境。

小妹不是我们亲妹,是村子里的一个小女孩,我们叫她小妹,一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妹,小妹是她的名字。

我和茂哥是这里的守线兵。我们的守线兵还有一个小戴。我说,小戴要是在就好了。茂哥说,小戴也无能为力。茂哥说的没错,小戴只是个卫生员,而且还是兼职的,他的主业是守线兵。我和茂哥也是守线兵。我们这个驻军,连个班的编制都够不上,叫“点”。茂哥是点长,就是负责人的意思,我军编制上没这个职务。

我和茂哥正犯难,一只美丽的公鸡追逐一只母鸡,从我们身边飞奔而过。野鸡!我大喊。

茂哥问我,你惊呼什么?我说,我们可以抓一只野鸡,说是凤凰,小妹怎么能知道呢?她又没见过真凤凰,我们都没见过。茂哥笑了,夸我聪明。我们每周要进到大山里巡视电话线,见过很多动物,包括野鸡。小妹小,才七岁,又是女孩,没进过深山,自然没见过野鸡,拿野鸡当凤凰,应该不会发觉。

我自作聪明地说,要公野鸡,公野鸡漂亮,有长长的翎子,更像凤凰。

我们开始捕捉公野鸡。我们进到山里,在茅草厚密的,有着野鸡窝印迹的地方,立上树杈,撑上鸟网。野鸡回到窝里,听到动静,惊飞之时,就会撞上网。第一天,我们什么也没捕到。第二天,我们捕到了一只母野鸡。我们一共捕到了三只母野鸡,就是捕不到公野鸡。茂哥到底是点长,他想出一个办法,让我们用逮着的母野鸡把公野鸡引来。他把母野鸡的脚系在一株松树上,在松树周围布上网。清晨我们到山里面去看,网子里果然有一只美艳的公野鸡。

我们把公野鸡装在蛇皮袋里,用火钳把袋子烙了几个窟窿,怕公野鸡闷死。第二天清晨,我们把小妹捆在门板上。乡村医生和茂哥抬着小妹往鳳凰岭去。羊肠小道,他们累得直淌汗,几次还差点把小妹翻下山崖。小妹竟然没有受到惊吓,她沉沉地睡着。

我跟在他们身后。野公鸡被我提前喂饱了,不叫不闹,像小妹一样,静静地沉睡。

好不容易到了凤凰岭,顶上有一方平台,茂哥和乡村医生把门板搁在平台上。有雾,远山朦胧地向远处延伸。太阳还未出来。茂哥将小妹扶起来。茂哥让小妹闭眼,告诉她说,我们让你睁眼你再睁眼。你睁开眼,就能看到凤凰。小妹闭了眼。茂哥向我挥手,我转身去取身后的蛇皮袋,想把公野鸡抱出来。就在这时,天突然亮开,太阳出来了,从更远的山峰照耀过来,透着淡红色的光芒。那光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密集。光之深处,绚丽的云朵积聚绽放,像一只彩色的大鸟。

“凤凰!”茂哥大声喊。乡村医生也喊起来,凤凰,凤凰,小妹,快看!

小妹睁开眼,惊叫道,凤凰,凤凰!叔叔,我看到凤凰了。

好几天,我们没有听见小妹这么宏亮的嗓子,也没见她这么有劲地挥动着手。我们眼含热泪,望着眼前的一切。

茂哥示意我们转到小妹身后,背着她,抱起那只公野鸡,抛向空中。小妹再次发出惊叹:凤凰,又来了一只。这只是小的,是那只大凤凰的孩子。

公野鸡向山下飞去,我们也下了山。

小妹的娘已将饭做好,她爹坐在桌前吸烟。他因为哮喘,上不到山顶,便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我们很兴奋。我们顾不上吃饭,向村子里的人讲述凤凰。黄昏时,小戴回来了。他仔细瞧着小妹。他说,小妹可能是误诊,她很可能是被一种有毒的草侵蚀,且吸呼了有毒的氤氲之气,几副解毒的草药,就能让小妹好起来。

我们都以为小戴是说胡话,他毕竟只是个卫生员,而且还是兼职的。除了拿感冒退烧药,除了让我们多喝水,他也不会别的。小戴说,相信我吧,我这次45天的假,我只在家待了两天,刚回家的那天,还有归队前的一天,其余时间,我都在我们县中医院,跟一个老中医学号脉,学认中草药。

我心里暖暖的。我相信小戴,他不是一个乱谝的人。

小妹的娘走向屋角,拿起久不用的那只药罐子,到溪沟边清洗。我们准备与小戴一起,进山采草药。

小妹的娘突然说,熬过的中药渣,要被人踩,让踩药渣的人,把病灶(病魔)带走,才会好,要不,喝多少药都不会好的。村子这么小,就这么几户人家,关系好着呢,怎么好意思把病灶带给别人。

我说,那是迷信。小妹的娘脸上便有不快。茂哥偷偷捅鼓我一下,我就不再吱声。茂哥说,也许有路过的人。小妹的娘说,这孤山野岭,哪儿有人路过。茂哥说,总会有的,第一天没有,第二天,第三天,总会有的。打猎的,进山采蘑菇的……

小妹的娘脸上愁云散开。

深夜里,茂哥悄悄起床穿衣。他要干什么?入厕不至于穿戴这么规整。我悄悄跟着他。

他往山下的村子里走。他走向小妹的家。他的双脚,很有力地从小妹家门前踩过。他走得很慢,像是故意要将脚印留在地上似的。

一股中药味在清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五天后,小妹好了,蹦蹦跳跳跑来找我们。她手里拿着三个鸡蛋,说是她娘给我们煮的,还热乎着呢。我们不要,让她自己吃,她急得眼泪就要流出来。

天不冷不热,阳光温和不刺眼。这天不是维护线路的日子,我们把小桌小凳搬到“点”外的坡地。三人中数我最有文化,被他俩称为“秀才”。茂哥吩咐“秀才”教小妹识字,他在一旁记日志。小戴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神龙架中草药》,是这次探亲从老家带回来的。

有风吹过,我们各自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小妹。小妹仰头,远眺凤凰岭。她满脸甜美。她一定是想起了那只“鸟”,那只美丽的“凤凰鸟”。

主持人:林苑中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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