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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源

2019-10-20宋文静

青春 2019年4期

宋文静

专家点评《泉源》并不意味着惊奇或惊喜,反而有意回避着意料之外的可能,它甚至完全没有顾忌多角恋情的铁律,却试图写出缝隙里躲藏着的那些细碎奇怪的东西。小说以青年学生隋欣一段时期的情感历程贯穿全篇,那些断断续续出现在手机上的文字,使小说人物建立起某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关联,并辗转腾挪出丰富的情感空间。隋欣在这个空间里犹豫、纠结又自得其所。那么在这场既不涉及灵魂又不涉及肉体的情感风波中,到底是什么填充了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切实存在的生活缝隙?小说并不急于制造事件,也不愿让人物面对惊涛骇浪般的情感波澜,但生活的秘密或本无秘密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李振

还没入夏,雨就开始很肆意了,夹着明晃晃的闪电,隆隆的雷声翻滚。雨点打到玻璃上、屋檐上、墙角的碎玻璃碴子、树叶上的声音各异。这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愈发明显,在关掉灯的小屋里随意飘荡。

手机屏一亮,传来嘟嘟的消息通知声,隋欣抓过枕边的手机,看见微信上发来的消息,你爱过吗?隋欣把手机反扣过去,她不想回。又是嘟嘟一声,她对着黑暗吐了一口浑浊的气。不去看,不回他。翻身,正对着墙壁,两秒钟又翻过身来。打开手机,手指头带几分邪恶地点击屏幕,爱呀,怎么不爱?对方很快回复,好啊,年轻真好。隋欣读出了一股酸味,她想说,你也不老啊,却没说,读完消息后她快速删掉。最后她说,不早了,睡觉吧。然后迅速关掉手机。

她确信还会收到对方的信息,但她控制自己不去翻手机,同时也克制着内心奇怪的感觉。她感觉挺不好受的,闷闷的,喉咙口唾沫都觉得膈应。隋欣有些气,随后又觉得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她想,自己真是越来越搞不清自己了。

隋欣想起苏锐,重新打开手机,想跟他说点什么。十几秒后,手机屏幕开机亮起,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问他睡了吗,在干什么?她看了一眼表,已经十二点十分了,按照以往对他的了解,百分之九十九是睡下了。他们在一起住的时候,通常十点左右,苏锐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时,开始往她身上蹭。运动结束后,苏锐就催隋欣关灯睡觉。隋欣不困,一个人蜷在床头刷会儿手机,也便随他躺下了。她翻身背对着他,他的胳膊伸过来,环住她。

还是不说了吧。说了基本上也不会得到回复。即使回复了,无非就是“怎么还不睡”“快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云云。有些话确实是为了她好,然而她心里并不舒服。她也明白,蘇锐就是那种生活上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对你体贴,但不会说光溜话的人。跟苏锐在一起,她是满足的,她也该满足,就是心里偶尔会有些怅然。

手机的信息指示灯在闪。她知道是那个人发来的信息,其实刚才打开手机的那一瞬她就看见了,故意没点开,现在已经积累了多条消息。她点开——

年轻真好,可以哭可以闹,犯错也没关系,总感觉日子还长。可以爱别人也被人爱,被拒绝了,拿着酒瓶子一醉方休。那时候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过得简单,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脾气也暴,爱憎分明。

现在不行了,老了,觉也少。你知道哥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吗?一个人爬到顶楼的阳台上抽烟,或是对着手机K歌软件唱歌,我发给你的那几首,都是这个时候唱的。

其实你相信吗?相爱的人不一定再爱,不爱的人可能慢慢就爱了。就像哥以前跟你讲的。所谓的爱,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我知道你还没睡,就这么不想跟哥说话吗?

隋欣没回复,把手机扔一边,心就像顺着食道和气管被塞满了浸着肥皂泡的棉絮。

怎么讲隋欣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呢?一切好像再正常不过,但正常的缝隙里躲着些细碎奇怪的东西。这玩意儿若隐若现,有时候可以用来填补寂寞无聊的空,有时候又像塞牙的肉末或蔬菜纤维,巴不得即刻把它剔干净拽出来。

他叫郝书玉。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人如其名,整个人也相当文气。因人生得很瘦,骨架也小,白白净净的,真有点文弱书生的感觉。四十岁左右,眼角和额头有纹路,但不深。

他在隋欣老家的县政府工作,隋欣回家办理助学贷款时与其相识。当时隋欣缺少一份材料,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去外面的打印店打印出来。隋欣说不认识,工作人员说一出门往前走,拐一个路口就到了。隋欣满脸的不情愿和迷茫。这时,郝书玉出现了,上身着一件白色细麻短袖,下身是黑色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清瘦而精神。他冲工作人员点头示意了下,柔声跟隋欣说,我带你去吧。隋欣表示感谢,跟着郝书玉便去了。这第一面,她对他是有好感的。

一路上,两个人简单交谈着,了解了彼此的基本信息。走了约莫十分钟,郝书玉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隋欣注意到,刚才明明路过了几家打印店。她有点儿慌了,怎么就这样放心地跟着这个人走?还把个人信息告诉他,万一他是个坏人呢?郝书玉像是会读心术,不等隋欣开口,便说,去我家开的打印店,那几家都挺坑人的。隋欣笑笑,接着往前走,心里说,原来是给自己家抢生意,无利不起早嘛,谁知道你家就不坑人?这样想着,她心里倒是坦然了。

郝书玉家打印店的名字叫清风打印社,带些文绉绉的气味。两个人进去,隋欣看见一个留着直长发的女子正在电脑前操作文档。郝书玉对女子说,帮这个小妹打印下文件。女子起身,对隋欣莞尔一笑,说,坐吧,一会儿就好。声音是柔的,很轻很小。隋欣注意到她穿着一条纱质粉色长裙,下摆垂到脚面上,白色高跟鞋上纤尘不染。隋欣注意到她的脸,看起来至少四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此着装,这在小县城并不常见。隋欣看着女子温柔而利落地操作着,感慨她的气质不俗,同时也忍不住想,到底是不年轻了,脸上、颈上的肉松垮垮的,小腹微微凸起,把纱裙撑出一些弧度。

在清风打印社里,郝书玉一直侃侃而谈,他没有指明对象,也并不期待别人应答。过了一会儿,甚至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女子扭头冲隋欣一笑,他就这样,不用理他。隋欣回应一笑,心里已大致明白他们二人的关系。打印完毕,隋欣掏钱,却被郝书玉挡了,郝书玉说,你跟着哥走了这么远的路过来,第一次打印就免单了,以后常来。隋欣坚持要给,郝书玉拉着她往外走,别磨叽了,快去交表吧,哥陪你去?隋欣不好意思了,赶忙说不用不用,又连声道谢,转身往外走。女子叫住她,说,小妹,跟你有缘,咱们加个微信吧。隋欣应允。很久之后她回忆这个场景,都回想不出女子的任何情绪。

当天晚上,女子与隋欣微信聊天。女子介绍自己叫陈清,隋欣唤她清姐。但毕竟不熟,聊天也找不出什么话题,隋欣跟着陈清的话头儿走。陈清说,一看你就很聪明,懂事。隋欣说,哪里哪里,清姐你才冰雪聪明呢,而且特别有气质。陈清说,小妹太会说话了,我有啥气质呀,都半老徐娘了。隋欣说,不老呢,多年轻,风采依旧,不,风华正茂。陈清说,小妹嘴真甜。隋欣发了一个憨笑的表情过去。陈清说,结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快十岁了,哪还敢说自己年轻,平时都不愿照镜子呢。隋欣说,真看不出老呢,我要是到你那个年纪,肯定不如你呀。陈清没有立即回复,隋欣转念一想,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十分钟后,陈清说,看着老公和孩子都好好的,健康平安,也都值得了。你也就二十来岁吧。隋欣说,我都二十四啦,快成老姑娘了。陈清说,没谈男朋友?隋欣说,谈着呢。陈清说,那就好,好好珍惜。隋欣说,是呀,谢谢姐。一会儿,两人互道了“早点休息”,结束了聊天。

隋欣长舒了一口气。

郝书玉的信息发来了。确切地说,在隋欣同陈清聊天的同时,郝书玉便开始发消息了,她一直简短回应着。郝书玉是在领隋欣去打印店的路上,添加上隋欣微信的。隋欣当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加了,第一时间把朋友圈的功能向他关闭了。直到打印结束,添加了陈清的微信之后,她又把这项功能的权限打开。

郝书玉的语言跟长相有很大区别,尤其是在微信聊天的时候。他话多且贫,言语匹配不上年龄所对应的稳重。刚认识第一天,他给隋欣发来连串儿的消息,后者多是简言答之。这样的对话形式持续了几个回合,郝书玉问,你是在忙还是不愿跟哥说话?隋欣答,没忙。郝书玉问,那就是不愿意聊喽?隋欣慌忙答,也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这样。郝书玉说,嗯,是个文静的小姑娘。隋欣没搭话。隔了一会儿,郝书玉问,怎么,没话说了吗?隋欣说,我不会找话题。郝书玉说,那好办,我来找。话说你今天为什么把朋友圈对我关闭了,之后又开放了呢?隋欣想不到他察觉到了,也想不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她不知如何应答。郝书玉说,人之常情嘛,我也常这样。隋欣放下心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陈清那里表现出的热情,隋欣不愿意用在郝书玉身上。

聊天的延续伴随着夜色的深重,不觉间,已是晚上十点。隋欣在外上學时,恨不能把时间掰成几块用,回到家后,她有意识地让自己放松,对时间的紧迫感倏地散泄下来。

隋欣也给苏锐发了消息,好半晌才等到回复,她问他干什么了,他说洗漱呢,时间不早了,快睡觉吧。隋欣说,你就知道睡觉,你就不能陪我聊会儿?苏锐说,上了一天班,累了。隋欣开启了新话题,今天认识了个人,帮我去打印了,也没收钱。苏锐回答,好事儿啊。隋欣说,你就不怕别人心怀不轨嘛。苏锐说,心怀不轨啥?隋欣说,你说啥?苏锐说,你就会胡思乱想。隋欣说,我不胡思乱想,怎么写小说编故事啊。苏锐说,那你编吧,我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隋欣发了一个赌气的表情,说,你这人心可真大,没情调,哼。

苏锐没再回复,倒是郝书玉一直发来消息,隋欣想,反正是无聊,两个人聊聊也好。她估计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吧。于是,与郝书玉的聊天像是着了正调,内容涉及到了爱好、时政、人生哲理感悟等等,两人一下子像是熟识多年的朋友。过了十二点半,隋欣的眼皮开始打架,郝书玉像是感应到一样,说,时间不早了,要不改天聊?他故意加了个问号。隋欣答应了,她问,那你要睡吗?郝书玉答,我还要等会儿,不困,岁数越大觉越少。虽然她觉得这话有些矫情,但她竟有些恋恋不舍。

隋欣第二天早上翻朋友圈,看到郝书玉在凌晨三点钟发的状态,“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隋欣是那种心比天高的女子,天资平平,但清高、好胜,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读大学,她执着地选了一个被众亲友称为“华而不实”的专业——文学,全名叫汉语言文学。每当跟别人说起她的专业时,不少人质疑道,汉语有什么好学的啊,文学能当饭吃吗?怎么不去学经济、医学或是法律,再不济学个英语也行呀。隋欣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暗暗叫了劲,我就是学文学怎么了,我骄傲着呢,我还要在这个领域闯出一片天来呢。

隋欣写小说,也写散文和诗歌,出产量不小,在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过一些,但终归是寂寂无名。她把大量时间用在读书写作上,功课落下了不少,像英语六级之类的考试干脆不去参加了,美其名曰,为了文学,活得随性。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害怕考试,害怕糟糕的成绩罢了。倒是有一群爱好文学的师弟师妹偶尔追捧她,觉得她能够发表作品是件挺了不起的事情。她有意识地跟这些师弟师妹保持着距离,觉得他们功利性太强了,认为他们是为了通过她来获得发表作品。越是对她表现出尊崇或亲近的人,她反而躲远了。

大三那年,隋欣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爱在一瞬间》。她自然是兴奋的,恨不能全世界人都知道有个叫隋欣的作者写了这么一本书。当时认识了几个出版界的人,他们组织策划了一些采访,对隋欣进行了多项报道。其中有一个刘记者,是主要的策划者,那段时间与隋欣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隋欣沉浸在出名的喜悦以及对更出名的期许中。恰巧当时面临学校的保研,隋欣希望能够凭此获得破格保研机会。刘记者让她放心,允诺会全力帮助她。隋欣很是感激。

那段时间,关于隋欣的报道纷至沓来,把她誉为“天才女作家”“文学新星”等等。她老家有一位很出名的大作家,报道宣传便用这位大作家的“小老乡”来称呼她。一时间,她在学校声名鹊起。当她向学院申请保研的时候,学院老师是为难的。因为历届保研都是以大学三年的学业成绩加上面试成绩为标准,取前十名。很明显,隋欣是不符合这项规定的。刘记者跟她商定,依旧通过大范围的报道以提高知名度,来向学院施压。

隋欣悲喜交加。一方面,她欣然于出书、出名,获得了诸多赞扬和认可;另一方面,她内心也是惶恐的,她不知道采取这种方式获得保研对不对,同时,亲人也不理解自己,尤其是父亲,他认为她不学无术,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此刻,她只能更加依赖刘记者。

最后,隋欣破格保研的申请失败了,保研成功且去了隋欣理想学府的是一个在她看来不起眼的女生。这个女生身体有轻微残疾,但各项成绩排名均是专业第一。她也写东西,但不如隋欣发表得多。隋欣读过女生的文章,嘴上也说好,私下里认为对方的写作不过是心灵鸡汤无病呻吟。女生还向她请教过关于发表作品的事情,隋欣内心产生了排斥,自然不喜欢她。如今,这个她认为不如自己的人,却一路顺利地保研成功,这怎么可以呢?

后来,隋欣写了一篇小说投给杂志社,编辑说有些单调,建议她再加入一些内容。于是,她想到了那个保研成功的女生,就把她塑造成了一个身体有缺陷,又胖又丑,汲汲追求但资质平庸的角色,并有意把一些惹人讨厌的性格和事件添在此人身上。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则是以她为原型,清纯,与世无争,与几个男人有过纠葛,作为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张扬这才是真爱,最后获得所有人的理解。故事中提及保研这一事件,隋欣觉得单纯设置那个女生因为可怜而获得成功的桥段,并不具备说服力。于是,便加了该女生在办公室脱下裙子,公然勾引和要挟老师才获得保研资格的戏份。这样就使得故事情节合情合理多了。写罢,隋欣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虽有些许心虚,但也不愿承认是嫉妒心理作祟,不愿承认该女生不过是隋欣对保研制度失望的“替罪羊”。不过,她还是愿意把自己不喜欢的人写成不堪的模样。

隋欣与刘记者的密切联系,维持了挺长一段时间,由于不在一个城市,他们多是上网聊天,就像她与郝书玉一样。很快,他们从简单的交流书稿和采访上升到了情感和生活。刘记者的很多话是暧昧的,她能感觉得出来。谁会无缘无故地如此帮你呢?一个女人要想做成什么,终归是离不了男人的。隋欣想。她翻看刘记者的照片,忽然觉得这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除了腆出的肚腩、透着油腻的笑容和头发,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天深夜,隋欣与刘记者网上聊天,她作为文人的伤感和浪漫突然涌来,她说,我想你了。刘记者识趣,立即驱车前来找她。第二天一早,她见到他,他见到她。他稀疏而凌乱的头发,他的肚子撑开了上衣的第四颗扣子,他向她走来,他的步态很笨,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沧桑。她几乎一夜未眠,幻想着相见之后扑进他怀里,他轻轻摩挲她的头发。此刻见了,她只想往后退。那时候她跟苏锐分隔两地,这些,她选择对他秘而不宣。

那天隋欣与郝书玉聊天,他说,我知道你喜欢写作,我有朋友在出版社,可以帮你发表或出版。隋欣回复,不用了。隔了一会儿,问,是哪个出版社。郝书玉说出出版社的名字,隋欣一怔,平心而论,那是一个挺高端的出版社。隋欣便开始跟郝书玉聊写作,自己写过哪些作品,喜欢的作家,对写作的认知等等,郝书玉夸赞,欣儿,你真是一个才女。“欣儿”成为郝书玉对隋欣的一个特有的称呼。隋欣接受了它,尽管她感觉它肉麻且透着不清爽的气味。

之后的一段日子,隋欣并没认识到,她与郝书玉保持着热络的联系,聊天范围朝着更加深广的方向发展。当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刘记者,还想到了一句话,有奶便是娘。

在最初相识的一个月里,郝书玉帮隋欣办成了三件事。第一件,隋欣的助学贷款办理缺少一个证明,郝书玉想办法搞到了证明,把材料交了上去。那天,他跟她报喜,说那事儿成了。隋欣懵住了,不知道“那事儿”是什么事儿。郝书玉说,助学贷款啊,你就等着打钱吧。第二件事,郝书玉把隋欣的一篇作品拿给他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看,朋友答应近期发表。他对她说,才女作家,出了名可不要忘了你哥啊。第三件事,隋欣的男朋友苏锐由于工作原因,与一个人产生了经济纠纷,一时闹得挺凶,隋欣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请郝书玉帮忙,后者从中介入,不久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些问题的解决,拉近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郝书玉总说,有什么事尽管叫哥。虽然有时候隋欣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但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帮助,觉得他确实有两下子。

隋欣在家短暂逗留了几日后,回到了B城的学校。她与郝书玉的联系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更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跟对方“汇报”着自己的行踪,分享着即时的心情,睡前和醒来都下意识地摸摸手机,半眯缝着眼翻看消息,说早安,晚安,内心一片哗然和欢腾。

这很奇怪。隋欣想。这算怎么回事呢?她在小说里编织了那么多情爱故事,都不如生活来得真实而复杂。她预感到这是一段歪着身子蓊郁生长的感情,而此时,还只是开端。

隋欣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的心甚至有些蠢蠢欲动,跳跃着,期待着什么,她不止一次地发现自己内心其实是一个玩火的孩子,尽情挥洒,變着花样儿地耍,挑着嘴角,眼神邪魅。她不愿意承认这些,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清纯和乖乖女。

隋欣更愿意把她与郝书玉的交往看作体验生活,与不同的人接触,积累写作素材,激发写作灵感。去探知,去体味,才能写出好作品。她这样告诉自己,也选择性地告诉苏锐。

于是,她便要求郝书玉给她讲故事。郝书玉便从身边的人事讲起,从他的工作讲起。郝书玉在县计生办上班,不甚清闲,只有出现“重点对象”时,才会紧急出差。隋欣问,什么叫重点对象?郝书玉说,就是……那个的。隋欣发了一个问号给他,他说,就是怀孕超生的,跟你一个大姑娘讲这个,怪不好意思的。隋欣说,没事。郝书玉接着说,前几年还没放开二胎政策,很多农村娘们儿为了生个儿子,都怀了四五胎了。东躲西藏,有的跑到山洼地里,有的偷跑到外地去生。我们的任务就是负责抓住她们,让她们引产。隋欣说,她们躲出去,你们怎么找到她们呢?郝书玉说,这好办,你知道咱们有个词叫“举报”吧?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孕妇身边总会有举报的人。隋欣问,为了举报的奖金?郝书玉说,倒也不全是。那些自己家想生儿子又不敢超生的,一般会是我们的线索提供者。隋欣说,嫉妒心?郝书玉说,可以这么说吧。

隋欣接着问,抓到那些孕妇之后呢?郝书玉说,刚才跟你说了。隋欣说,引产?郝书玉说,嗯。隋欣说,她们会很顺从吗?郝书玉说,当然不会了,有的是五六个月被引下来,孩子都会动了。我一般不去看,不忍心。隋欣说,让我想起了莫言的《蛙》。郝书玉说,我没读过,不过你最好不要把这些事情写出来。隋欣问,为什么?郝书玉答,因为对你没什么好处啊。

稍一停顿,郝书玉说,咱们换个话题吧,这个话题有点沉重。隋欣说,嗯,我曾经去过B城的一家特殊儿童帮扶中心,那里面有很多脑瘫孩子,他们生活没法自理,走路歪歪斜斜,嘴角的涎水淌到衣服上,明晃晃的。我看到一个情况稍微好点的孩子贴着墙壁,手和脚在胡乱比划,我问这孩子的妈妈,他妈妈说他在跳舞,他特别喜欢跳舞,但是没有舞蹈班愿意接收他。当时,我的眼泪刷地下来了。郝书玉说,你是个善良的女人。隋欣说,嗯。

郝书玉说,聊聊感情吧。隋欣说,你的感情故事?郝书玉说,你先说你的。隋欣说,我的故事很普通啊,我上学,他工作,两个人偶尔见一面,为了省钱,吃路边摊的炸酱面,也很少去看电影,总之挺单调的。郝书玉问,经济上有困难?隋欣忙说,没有没有。郝书玉说,他不是工作了吗,没钱请女朋友?隋欣说,他工作……算了,不说了。郝书玉问,有难言之隐?隋欣说,他工作不太稳定,很累,也很努力,但好像攒不下钱。郝书玉说,是攒不下钱还是不想让你知道有多少钱?这话隋欣不爱听,心里有种护犊子般的恼,她没回复。隔了一会儿,郝书玉说,哥是男人,男人更了解男人。隋欣也不喜欢这话,她不回应。郝书玉挑起话题,那你跟他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问题,隋欣好像从没正式想过,为了他对她的好,为了谈恋爱的体验,还是为了让内心不那么空?隋欣索性不回应了,看着郝书玉发来一条条信息——

其实也不用想那么多,你觉得好就行。

哥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明白的。

下次见面,哥带你去吃好吃的,想看什么电影就看什么。

对了,你喜欢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我知道有家川菜馆子不错,记得你以前说爱吃辣。

哥下次给你讲讲我的感情故事。你想听吗?

哥知道你生气了,哥也知道生气说明你对感情还不够坚定,哥更知道你明天就会消气了。

晚安,善良的女人。晚安,欣儿。

隋欣翻看着一条条信息,她脑海里忽然闪现了郝书玉和苏锐,一个年长成熟,有阅历有空闲,一个年轻青涩,奋斗而忙碌;一矮一高,一个瘦弱一个健壮……思绪抽回来,这场自顾自的对比让她感觉害臊,暗骂自己,想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隋欣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用视线的缝隙打开手机,看见郝书玉发来大段的独白,他在讲故事。

一个中年男人,在小县城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平日与人友善,说话风趣,酒局、饭局也去凑,不管是自己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在小县城这个生态环境里,他混得还算可以,大大小小的事儿,基本都能摆平。

他有一个三口之家,在众人看来,妻子温柔美丽,女儿聪明可爱。当然,他也是知足的,他知道一个家庭的组建并不容易。父母虽然苍老,但是健在,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予他的宝贵财富。

他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工作时间自由,比较清闲,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人生。“思考人生”这个词好像有些嘲讽意义,就是胡思乱想吧。人一闲,就爱多想。最近他总是想起过去,想起小时候,少年时代,青春的爱情等等。他很在意年龄,人到中年这个坎儿,他迈得不情不愿,时不时发个朋友圈伤春悲秋。

小时候的他调皮捣蛋,成天惹是生非,今天砸碎了这家的玻璃,打群架,明天拽小姑娘的辫子,去草地上点火,或是扎了老师的自行车车胎。他爹妈到处给人赔礼道歉,他爹回家教训他,他跑得比麻雀还快,窜出去,老半天见不着人。他常常回忆,那时候是自由的,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顾忌。

读初二那年,他跟人打架,拿刀捅了人,被关进劳改所。这一下,改变了他的性格和人生。劳改所里有很多规矩,不执行就挨打。后来不挨打、吃饱饭、按时休息,成了他们的追求。几个月后,他从劳改所出来,整个人都变了。

书没法儿读了,他就在家混日子。那两年,伴随着他个头儿的蹿高,他的心事也在疯长。比如说,喜欢上一个女孩,她嘴角总是向上翘。比如说,喜欢但不说出来,制造一次次和她的偶遇,碰上面,却又昂着头不理她。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是有污点的,配不上那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姑娘。就喜欢着,他不跟任何人说。

两年后,他爹妈不知道托了几层关系,把他弄进了部队,让他去当兵。他在海南当了五年兵,他相当珍惜这个机会。他学会了为领导服务,有人说他是巴结、谄媚,他堵起自己的耳朵,继续为领导鞍前马后。当然,有时候也觉得委屈和孤独,那个时候分外想家,那能怎么办,一个人偷偷跑到远处的海边,想痛痛快快地喊几嗓,又怕被人听到,所以每次就对着看不到边的海发呆。

复员后不久,他就结婚了,他是跟自己原先喜欢的那个女孩结婚的。按说一切是很完美的,他也相当知足,对那个女孩掏心掏肺得好,哦,应该说是女人了。他依旧喜欢她微翘的嘴角,闪亮的眼睛,笑起来甜甜的。他爹媽本来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因为这女人是二婚。她在与他结婚之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但他不在乎,只想跟她在一起。

他们很快有了孩子,是个女儿。他对生活的奔头儿更足了,忙着工作忙着赚钱攒钱。那时候他在县政府部门打杂,给财政局的副局长开车。副局长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里经常去他家吃饭,点名就要吃他妻子做的菜。他为与副局长取得良好的关系而沾沾自喜,希望通过后者实现事业上的提升。他忍不住跟妻子描绘未来的生活,当官,挣大钱,别人伺候他。那个时候他还没察觉出妻子有什么异样,只感觉她话很少,眼神很深。没多久,他发现妻子与副局长搞上了。他懵了。之后,离婚,争来女儿的抚养权,把她妥善安置下,举报了副局长的黑历史,痛骂前妻一顿,并决定老死不相往来。

他整日窝在房间里抽烟、喝酒,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直到现在,失眠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每天最多睡四五个小时。那段时间瘦得厉害,去医院查,糖尿病,是1型。1型就是胰岛素依赖,他每天必须靠注射胰岛素才可以。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之后的十几年每天都是这样。有时候看见针头就烦,忍不住发火。他自己控制不了。

很快,他找了一个对象,再次结婚,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只是想快点结婚。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是在向那个女人“示威”。新妻子人不错,但他们在一起总是吵,她原先嗓门大,一闹街坊邻居都能听见。他不愿意吵,往外躲,她就把门插上,不让他出去。两个人就在屋子里扔东西,茶壶、镜子都摔碎了,隔几天再换一套。他家的动静闹得比较大,很多人在外边听声儿,他们则越摔越起劲。这样过了几年,都累了,懒得吵了。她把嗓门调低,说话温柔;他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有时候,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惆怅和惶恐。也劝自己,就这么过吧,日子哪有那么清清楚楚,各处都有糊涂账。谁不是这样。

隋欣看完,又返回去看了两遍,她心软了,她给郝书玉发信息,这个人让人心疼。

郝书玉的回复很迅速,我知道你会心疼。

在隋欣与郝书玉频繁联系的这段时间,她与苏锐感情平顺,几乎没闹别扭。这在两个人惯常的关系中,是反常的。他们虽在同一城市,但基本上半月才见一次。见不到的时候,两人就微信聊天。苏锐工作很忙,白天通常沒时间跟隋欣聊,等到晚上,他又累了,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去睡觉。为此,隋欣跟苏锐闹过很多次矛盾,她也知道,他确实忙确实累,但她心里总是空着,她希望有个人陪,说说话就好。苏锐也知道“问题”所在,说她就是太闲了。她不承认。

与此同时,伴随而来的另一个变化,就是隋欣与陈清的联系变得稠密。她们姐姐妹妹得异常亲热。她们从女人喜欢的事情聊起,裙子、口红、逛街、小吃,之后很自然地聊到感情,并且成为持久性话题。

话题是由陈清起的头儿,自然她先说。她说,我们结婚很多年了,过了所谓的七年之痒,早不像小情侣似的整天爱来爱去的了,就踏踏实实过日子,看着女儿健康茁壮成长,就是我们感觉幸福的事情。

隋欣说,这很好啊,我很羡慕呢。我跟我男朋友是高中同学,读大学之后,他跟我表白,我们就在一起了。他这个人,不懂得浪漫,也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我知道他人是好的,对我也很好。很踏实,也懂得照顾人。

陈清说,对呀,要找一个靠谱的人,而不是只会花言巧语的人。

隋欣说,其实我很依赖他呢,平时做什么事情,都喜欢跟他一起。

陈清说,女人都这样,时间越久,就对对方越依恋。我现在特别依赖他,平时出去都是他开车载着我,我虽然学了驾照,但是一直没开过车。他怕我技术不行,会出事,所以每次不管多忙,他都会开车送我。

隋欣说,你看哥对你多好呀。说到这个“哥”字,隋欣心里一怔。

陈清说,他这个人啊,不坏,不会说漂亮话,但对人很贴心。我喜欢的东西,他会不声不响买来。你别看他成天乐呵呵的,有时候脾气不好,也钻牛角尖。我就劝他,别人的话,他听不进去,我的话,他还是愿意听的。

隋欣说,多好呀。

陈清说,他这个人,爱好挺广的,书法、相声、唱歌都喜欢,晚上没事的时候,他就唱歌给我听。他叫我也唱,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K歌软件,我们俩有时间就对着手机唱,你还别说,唱得还是挺默契的。

隋欣说,多好呀。想了想,她又加了几句话。我跟我男朋友在一起也是挺开心的,他知道我的喜好,往往不等我开口,就把我想要的东西买来了。虽然他现在没有多少钱,但是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会尽量满足我。时间久了,也默契了,一个眼神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陈清说,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对方的好坏早就摸清了。婚姻重要的是习惯,慢慢磨合也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容易难舍难分,平时他出差,我都会舍不得,他也是,会跟我聊天聊到很晚。

隋欣说,我跟我男朋友也是这样,每次一到分别,就像把心抠出个小洞洞,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没劲。

陈清说,女人往往是这样。

隋欣说,姐,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陈清说,这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当时我们两个人是朋友,他让人给他介绍对象,我给他介绍了一个,没成,结果我就变成他对象了。

隋欣说,多好呀。隋欣找不出其他话了。陈清又说了一些她与郝书玉生活的小细节,隋欣“多好呀”赞叹着。隔了一阵,陈清说,对了,你上次发给我的文章,我拜读了。

那是她们认识不久后,陈清得知隋欣喜欢写作,便让隋欣发几篇文章给她,隋欣应允。隋欣说,拜读不敢当,姐多指教吧。

陈清说,我虽不懂文学,但看得出,你是懂女人的。

隋欣说,姐姐这评价太高了。

陈清说,以后常来玩呀,给我和你哥进行一下文学熏陶。

隋欣说,好呀。

两人有礼貌地互道下次再聊,互相关心一下对方不要太累、爱惜身体。这样的聊天,持续了一段时间。在一次次对聊中,她们不厌其烦地向对方诉说着自己感情生活里的小温暖小感动,这样一说,好像就真的特别幸福和知足。

一天,隋欣还是忍不住跟郝书玉说了。她说,陈清姐最近总是跟我聊天。

她跟你聊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说你们的生活吧。

隔了许久,郝书玉发来消息,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

她是女人,她能感觉出我对你的好,你懂吧?

隔了一会儿,隋欣回答,懂。

“懂”,只这一个字,仿佛道出了关系的千千万万。原先还可以打马虎眼,有个遮掩,现在什么都没了,彼此坦诚了,天朗气清了,反而别扭起来,糊在心上,一片闷腥。

隋欣开始躲了。她忽然感觉一些关系似乎不清不楚不三不四,试探、闪躲、各自盘算皆不说破,这算怎么回事呢?

郝书玉感觉出了她的躲。忽然客气了,聊天时简短回应,或是总说自己在忙着,原先说话的默契藏了,见面的计划不再提,提了也不回应,推说以后或下次,想法和生活不再分享,气氛冷起来。这太明显了。

郝书玉给隋欣发消息,还记得那个让你心疼的人的故事吧?我来告诉你他的感情生活现状吧。他们夫妻两人已经分房睡很多年了,谁也不碰谁的身体,平时连瞅都不愿瞅对方一眼。

隋欣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郝书玉接着说,他们也很少说话,有时候甚至几天说不了一句话,唯一的话题就是孩子。在外人面前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私底下,说是形同陌路也不过分,就是在维持夫妻的名分吧。

隋欣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郝书玉继续说,还记得那个男人的第一个妻子吗?实际上,他始终无法做到恨她。时间久了,他也想明白了,对于男人而言,她是有危险气息的女人。欣儿,你不知道,我见你第一眼,就感觉你跟那个女人很像……

隋欣说,行了。我有事,以后再聊吧。

她关掉了手机。

她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女人,多有意思,像是搬出了电影里的桥段,你跟她很像,你是另一个她,所以要接近你喜欢你。危险气息的女人?隋欣怎么也不愿承认。她想起了陈清,她们的聊天,热络而小心翼翼。她夸奖陈清裙子漂亮,陈清说,老公买的呀,隋欣便应和,好眼光,陈清说起老公的种种。隋欣怎么不明白,这是在昭示主权了。陈清叫她去家里或打印社玩,她一次也没去过。尽管每次都会有意无意地路过,然后再有意无意地望几眼。

隋欣想,郝书玉和陈清之间怎么会没感情呢?哪怕不鲜亮了,所剩无几了,但还是有的。不然陈清为什么会对她聊天并说那些话?或者是女人的“主权意识”,怎么能把自己的东西给另外一个女人?凭什么?一丁点儿都不行。稍一风吹草动,便护卫起来。

那是她跟郝书玉的第二次见面。她离家回校,去车站坐车,郝书玉执意要把她送到车站。她推辞,但也应允了。出发前,她精心打点着自己的脸,把衣服换了又换,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差点儿误了时间。她看见他开车来了,他按下车窗玻璃,他打开车门,她看到他的头发稀疏,但板板整整,身上有一股清新的香水味。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感觉安全带勒得有些紧,她局促起来。瞥一眼他,他哼着歌,有那么一抹紧张是遮不住的。他们几乎没有话。她把玻璃开了一个小口,风窜进来,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飞扬,她把脸和眼光甩向窗外。这时,他看了她几眼。

那次,他并没有把她送到车站,而是一路驰骋,直接把她送到学校。她问,不用跟家里说一声吗?他说,我出来,向来不跟她说。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越开越慢,隋欣感觉身体热一阵冷一阵。终于到了,夜扑下来。她下了车,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问,不叫哥去坐坐吗?她答,那……我请你吃饭吧。他望着她,说,然后呢?她垂着眼,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了。良久,他说,再让我好好看你一眼,我就走了。于是,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儿,断断续续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夜色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轻风吹过来,呼吸打了个颤。

那一眼,隋欣一直都记着。绵长的,潮润的,勾扯着,融化着。他们连手都没碰一下,更别提拥抱。心里滚过大江大浪,此刻热烈而明了,都不说。

这是他们稠密联系的开始。她没跟苏锐说,他也没和陈清说。

这时,隋欣还想起了刘记者。有那么一段日子,她跟刘记者之间何尝不是如此?虽是他帮她,她感念他帮她,一来二去的,那种朦胧的悸动若隐若现。她的感情向来丰盛,无论对象是哪个。隋欣想起那次与刘记者见面之后的不欢而散,此后若有若无的联系着,最终是淡了。

与郝书玉相识时,隋欣还有半年大学毕业。伴随着日子推移,毕业临近,隋欣投入到找工作的大军中。投简历、笔试、面试,一层层的关卡。最终,她留在了B城的一家出版公司,从毕业的那个暑假就開始在此工作。也是在那个暑假,苏锐向他的单位提出了申请,从外地调到了B城。很自然的,他们合租了一间小屋,住在了一起。

隋欣与苏锐虽然恋爱多年,但总是聚少离多。苏锐读的是专科院校,比隋欣提前一年毕业。当初他们高考报志愿,是想去同一所城市上学的。后来阴差阳错,隋欣去了B城,苏锐去了S城,两城相隔五百多公里,两人便开启了漫长的异地恋。正如很多人描绘的一般,异地恋是辛苦的,彼此碰不上摸不着,靠语音、视频和信息联系着,想抱一抱都是奢侈。

他们偶尔相聚,在节假日或是周末,挤上火车,去对方的学校或是在某个中间站汇合。他们是穷学生,把钱贡献给了交通、电话、网络后,出去玩就只能穷游。住便宜的旅馆,吃便宜的小吃,逛不要钱或是门票低的景点。他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她喜欢的东西,无意瞥一眼,他就会买来。她曾骄傲地对朋友复述苏锐的话,我有一块钱也是留给隋欣花的。

苏锐对隋欣确实是不错的,有点娇惯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隋欣就负责吃和玩,剩下的都归苏锐做。苏锐熟知她的口味和喜好,每次不等她说,就把她想要的做好了。他支持她写作,也支持她所谓的体验生活,他对她常说的话就是,你想要吗?你想去吗?你喜欢吗?凡事征求她的意见并且尽量满足。

无疑,他是尊重她的,不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她喜欢这种状态。只是他不擅于表达,平日少言寡语的,聊天也是相当乏味。有时候隋欣会感觉内心空旷,尤其是在分隔两地而联络很少的时候。她清楚,刘记者、郝书玉们便是这个时候出现并且在一段时间里占据她生活的。

隋欣和苏锐住到一起后,彼此陪伴的时间就多了。白天他们去上班,晚上回家一起做饭吃饭,再手拉手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睡觉前做半个小时床上运动,然后相拥入眠。日子过得闲适而满足。

隋欣在苏锐面前话很多,像个孩子,她把一天遇见的事都讲给苏锐听,苏锐就听着,偶尔插几句话进来。有时两个人也会闹别扭,赌气和冷战,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好。通常和好的方式便是他把她压在身下,两个人的身体交融在一起。每次隋欣都想把矛盾别扭捋清楚,一做爱,就都成了糊涂账。她想起郝书玉曾说过,日子就是一笔糊涂账。感情又何尝不是。在一起的日子,她感觉对苏锐越来越依恋,她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通向女人的心的通道是阴道。

这段时间隋欣与郝书玉的联系少了。郝书玉也知趣,自动减少了发信息的频率,偶尔还是发点什么给她,她故意隔一段时间才回复,简短地应着,仿佛又退回到了最初刚认识的状态。有时隋欣正在忙着,看他嘟嘟发来几条消息,会莫名生起气来。

郝书玉还是把要来B城出差的消息告诉了隋欣。那时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联系了,隋欣显然习惯了这种状态,所以当郝书玉把信息发给她时,她有些诧异。

这几个月,她与苏锐朝夕相对,有争吵有欢笑,日子过得挺踏实。郝书玉发来的信息越来越少,陈清自然也是如此,最后他们都成为躺在通讯录里接近于陌生人的联系人,仿佛原先的热络并不存在。有时隋欣也感慨,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又如此脆弱呢?

隋欣明白,郝书玉发来出差的消息,自然是想跟她见面的,尽管他没有明说。她忽然念起他曾多次帮她,就冲这个,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她知道此时对他的心,早已跳回正常的位置。于是,她给他发信息,来吧,到时候我请你吃饭。他立即回复,好啊。

于是,郝书玉把收拾行李、出发时间、路上遇见了谁、要到哪个区哪条路的哪家宾馆,都即时发给隋欣。隋欣叮嘱他注意安全,告诉他到了之后可以搭乘什么交通工具,跟他商量去吃什么。就这样,他们又开始了繁密的联系。

隋欣没意识到自己有点轻飘飘了,尤其是心,忽闪忽闪的,在半空起舞。做了发型,新买了两条裙子,对着镜子试了又试。连苏锐都看出来了,他问她,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她回答,周末要见一个朋友。说完,她瞟了他一眼。苏锐问,男的女的?隋欣说,闺蜜。苏锐说,那早点回来,别太晚。隋欣对着镜子,望了一眼镜子里的他。

郝书玉到达B城,第一时间给隋欣发来信息,他说,我到车站了。隋欣正在忙工作,说,那你先忙你那边的事情吧。他说,我这边没什么要忙的。她说,我手头上有点事情。他说,那你忙吧。她说,等我忙完去找你。他不说话了。隋欣把工作处理完,已是下午,她给他发信息,我去找你?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她没等来他的回复。她猜测他是出什么事情了,还是在生气?她给他打电话,响了大约一分钟,他接了,她问他在干嘛,他语气冷淡,在忙着。她迟疑了一下,挂断电话。

隋欣有点恼,他在赌气,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了她没有去接他而生气。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跟他重新联系重新密切起来?手机一闪,她看到郝书玉发来的消息,你别生气,哥没有别的意思。解释是欲盖弥彰。都太敏感,都懂,反而像是一根根刺,稍一碰就往后躲。

这次轮到隋欣不说话了,原先为了见面而酝酿的兴致荡然无存,心里灰蒙蒙的。郝书玉发来消息,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吧。隋欣没回。郝书玉说,你不要生气了,好吗?哥只是太想见你了,往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隋欣不回。郝书玉说,哥错了,欣儿就原谅哥这一次吧。隋欣看了消息,还是不回。郝书玉说,你跟谁在一块儿呢?隋欣心里的火苗猛地蹿上来,她说,跟男朋友在一起。郝书玉说,那不打扰你们了。

见面的计划泡汤了。那天隋欣回到家里,没脱鞋就把自己扔在床上,心闷得要命。苏锐什么都没问,只是走到床前给她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毛毯。此刻,她很想抱住苏锐,钻进他怀里,但她没动,她怕心里别扭,也怕哭出来。

隔了几天,隋欣和郝书玉又开始说话,明显是调整过后的心态和语气。他说,我住的这条街附近有很多好吃的。他不说请你来,也不问你来不来。她看到之后就放下了手机,隔一会儿才回,那你好好吃吧。他很久没回复。

中午十二点左右,他说,我下午去找你吧。她在微信上打了一个“好”字,删了,又重新写了个“好”,点击发送。他问她吃中午饭了吗,她说没吃。他说,等我,我去找你。她说,刚刚点了外卖,不着急。言下之意是我可以先吃午饭,你也已经吃过午饭了,一起吃晚饭也未尝不可。之后他那边一个多小时没回复。一点半的时候,他发来一句反问:不着急?那时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这句话,心里来了气。他们的相处,叫什么呢?小心翼翼地试探,又异常敏感,见对方稍有被动的倾向,就开始退。

她感觉浪费时间,守着手机一遍遍地看,结果发现对方还在按兵不动。她差点就喊出来,真磨叽。她说,电话联系。对方回复,我不去了,你忙吧,我自己出去走走。她估计此时的他已经洗完澡,换好衣服,只等她一句,你来吧。最好加一个副词,快点来吧。好像才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动力,去见她。

在此之前,本来她连见面要去哪里,吃什么,可以在哪里逛,都已经想好了。她换好衣服,洗脸刷牙,化好淡妆。把手机充好电,睡觉、上厕所时也握着手机,生怕错过消息。然而,消息还是没有来。

傍晚六点,他发来信息,同事都出去吃饭了,我自己在宾馆喝闷酒,他们在B城都有朋友,而哥只有你。这话让她别扭,同时她的心软了,有些疼。她望了一眼窗外,看见这座城市的一角,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城市时的孤独。她想,只是一起吃个饭,怕什么呢?于是,她说,那我去找你吧。他把位置发给她,问她怎么来。她说坐公交车。他让她打车,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红包,红包上写着打车费三个字。她没收,开始对着镜子补妆。

他又说,那还不如我去找你呢,你来,我也不放心。那个时候,暮色快沉了,还要倒车,黑漆漆的,她确实有点儿打怵。他说,你打车过来,我明天白天送你回去。她停了手上的动作,那她晚上住哪儿?

他又发来信息,他知道吗?她明白,他说的“他”是指苏锐。她没回答,心里扬起新一轮的别扭、烦躁,乃至是厌倦。她又开始审视自己,这算怎么回事?

隋欣深呼吸,颓然坐在座位上。她看见苏锐发来消息,叫她回家吃饭,给她做了最爱吃的糖醋鲤鱼。再次深呼吸,她给郝书玉回复,今天不去了,等以后有时间再聚吧。她关了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不再看。

回到家,隋欣跟蘇锐一起吃饭,吃完饭后,他们没有按照惯例去散步。苏锐一把将她按在身下,他用湿嗒嗒的嘴唇抚摸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脑子和心都在闹腾。隋欣的手机放在枕边,不时发出“嘟嘟”的信息提示声,一条又一条。她知道是谁发来的。她怕苏锐看到。她迅速翻过手机,索性设置了黑名单,这样,应该是收不到对方的信息了。

他进入她,她皱着眉说疼,他的动作力度却有增无减。电话响起来,她抓过来一看,迅速挂断了。他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加快了动作,粗蛮的,气势汹汹的。她抱紧他,下颌卡在他硬邦邦的锁骨上,她感觉出他把她勒得更紧。

忽然,他凑到她耳边低语,我还不了解你吗?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把目光挪开。她又一次箍紧他,一阵阵发冷,眼泪忽地往外冒。她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喊,断了吧,断了吧。

主持人:李振

责任编辑:张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