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2019-10-18马晓燕
马晓燕
一
父亲着实老了,即使不仔细打量,父亲老去的速度也很惊人,腰背驼得厉害,眼袋松弛,眼皮浮肿且往下耷拉,眼珠呈灰色,脸色暗淡无光,稀疏且分布不匀的灰白色头发也毫无光泽,父亲那一脸的慈祥,时常让我有想流泪的冲动。
我给父亲添置的新衣服,父亲也不常穿,平素穿的都是些耐脏的旧衣裳。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正眼瞅父亲,和父亲说话,我多是佯装看着他,其实我的眼神是虚的,我不愿把老去的父亲就这样铭记在心。我知道这是我很自私的想法和表现,但愿父亲能原谅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自私。
这样的父亲,在外人看来,离神采奕奕是有距离的。可骨子里无人能代替父亲在我心里的位置。不提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参加三线建设所经历的那些风霜雨雪,就说前年他得的那场大病,就足以印证他是一个多么坚强的父亲,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生敬佩,更自叹弗如。
父亲生病前,烟酒每日忠诚地伴随着他,父亲说:“我这一辈子没啥爱好,麻将不会打,智能手机也搞不明白,更没那闲工夫去泡茶馆、下象棋、遛弯儿,唯一的爱好无非就是抽个烟、喝个酒,你们和你妈就不要老是管着我了,不要连我人生的这一丁点儿爱好也给剥夺了。”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让我觉得父亲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我们三姊妹于心不忍,便不再唠叨父亲的烟酒,也劝母亲少唠叨些,母亲答应了。不仅如此,逢年过节,我们还给父亲买些烟酒。家里来客人,父亲拿出酒来,乐呵呵地对客人说:“今天高兴,好好喝几杯,看,这些酒都是我这三个孩子买的!”父亲高兴,我们也高兴。
二
十七年前,父亲退休了,原以为一生辛劳的父亲可以歇息下来,过上闲适自在的退休生活,我们是多么希望不到二十岁就打起背包,跋山涉水,来到深山峡谷的宝鼎矿区,用艰辛和血汗建设大三线,没过上一天舒适日子的父亲,退休后也能过上有品质的退休生活啊!
尤其是父亲在建矿初期还曾受过较为严重的工伤,那还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也就是我出生,父亲原本要提前休探亲假回乡照顾母亲的,但那年父亲却未能回家,只给母亲写了封信,说单位任务紧,探亲假休不了了,还让母亲把外婆接来侍候她坐月子。母亲现在有时还说起这事,母亲说:“你爸当年出那么大的事儿,都只字未向家里人提,我当时还误会他一点儿也不懂得关心人,就知道工作,直到第二年你爸探亲回来看到他的伤,我才晓得错怪他了。你爸这人啊!一辈子都是这样,就是‘铁人一个!”
说起四十多年前的那次工伤,父亲到现在仍记忆犹新,当时正值雨季,父亲单位堆码物资的库房漏雨,建矿初期的房屋极其简陋,房顶盖的都是油毡,当时看库房的就父亲和刘师傅,刘师傅比父亲大几岁,父亲又是党员,就主动爬上房顶,眼看烂掉的油毡都已经换完了,可雨太大了,父亲不小心脚踩空了,从房顶上摔到水泥地板上,父亲的右臂手腕摔成粉碎性骨折,整个下嘴唇连皮带肉摔得全翻了出来,把刘师傅吓坏了。父亲说:“当时药疗条件差得很,医院床位又紧张,井下工伤的也多,比我的这点儿伤可严重多了,我这伤都不算啥,只住了十三天院就回单位休养了,下嘴唇两边各缝了十几针。那会儿生产任务紧得很,也没休养多久就上班了,也没敢告诉你妈,怕她担心啊!”
父亲说起自己受的那次伤,平静得就像这事未发生一样。我却听得心惊胆战。至今,父亲的右臂只要是天阴下雨都会隐隐作痛。我们是多么希望终于可以松口气的父亲能好好享受生活,也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我们甚至为父亲规划了他的退休生活:旅游、下棋、打牌、喝茶、练书法、打乒乓球。父亲年轻时喜欢打四川长牌,一种由各种点子组成的、我永远也看不懂的长条形纸牌。父亲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退休前的父亲是一名党务干部。我想着,父亲退休了,有时间了,会重拾这些曾经的喜好。
父亲说:“你们就莫为我退休后干啥操心了,你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日子过好、孩子教育好就行了。至于我嘛,这一辈子干活都成习惯了,你们给我安排的那些花哨的退休生活好是好,但不适合我,你爸我是庄稼人出生,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如今,终于可以回归我的老本行了,我打算把那几块地种好就行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做也最喜欢做的事。”
三
打那以后,父亲几乎每天都戴着那顶麦草编的破旧草帽,穿上退休前单位发的早已洗得泛白的蓝布工作服或是姐夫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成天没歇气儿地在地里忙活着。
父母在家属区附近的边坡上开垦了大大小小几十块菜地,面积比过去乡下种的自留地还要多,茄子、黄瓜、南瓜、冬瓜、豆角、玉米、花生、红薯……但凡市场上有的,我家地里几乎不缺。除了品种繁多的蔬菜,父亲还在地垄边、崖坎上和一片拆除了的废弃的仓库周围种植了芭蕉、芒果、石榴。说也奇怪,几年后,芒果树旁边竟然长出一棵枣树,石榴树毗邻生出一棵柑橘树,芭蕉树边上也冒出一棵酸角树。
这下可把父亲乐坏了,我开玩笑说:“老爹,那几株果树敢情也羡慕嫉妒咱家园子里的果树待遇好,不请自到,都争先恐后到咱家来聚会了,看这情形,咱家这是要发财的节奏啊!”
父亲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把地里的瓜果蔬菜当作孩子般小心侍弄。我有时周末回父母家,也喜欢到家里的菜园子、果树林子里转悠,尤其是看着那些父亲双手搭建的、错落有致的、在我看来颇有些艺术味道的瓜架,我就心生欢喜,就连读美术学院的女儿也觉得她外公搭的这些瓜架子颇具艺术范儿。有时看着那些爬满瓜架的各种瓜藤和长势喜人的各种瓜果,我甚至会走神儿,感觉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似乎一切烦心事都不复存在了。我偶尔还用手机拍几张长势正旺的果蔬,在朋友圈炫耀一番。
父亲退休十多年,地里的蔬菜一茬又一茬,品种也随着季节的变化不断翻新。我们姊妹每次回家,临走时父母都大包小包地装满,让我们拎回自个儿家里慢慢吃。父亲说:“你们上班辛苦,多吃些绿色蔬菜对身体好!”尤其是我姐姐家离父母较远,每次回去,父亲都用蛇皮口袋给姐姐装满瓜果蔬菜,我每次看到姐夫把沉沉的蛇皮袋扛在肩上,姐姐走在姐夫身后,手里还拎着几个塑料袋,我都觉得我们不像是回家看望父母的,倒像是隔三差五地到父母家來“打劫”的。可父母看着我们满载而归,眼里心里都是笑,而且每次一直要把我们送到房头才慢慢转身回去。无数次,看着父母回身佝腰驼背的身影,我的心里都难受得要命,有种心痛的感觉。
我也当了母亲后,更深切体会到父母对我们无私宽厚毫无保留的爱,恨不能倾其所有,把整个世界都给我们。我偶尔也把父母接到家里给他们做顿饭吃,可父母每次都怕麻烦我们。而我们每次去父母家,父母却从不嫌烦,相反,还高兴得如同过节似的。
我女儿懂事、孝顺且厨艺极好,每年大学寒暑假,女儿都要到父母家给疼爱她的外公外婆做几道拿手的菜,父母每次见到外孙女,都乐开了怀,外孙女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着,还不让他们插手,他们乐得如同孩子般,眉眼深处都是笑。看着这一切,我不知有多开心。
和父母生活几十年,我有时想来感觉很是遗憾,父母是如此勤劳能干,而他们的小女儿——我,却连一棵小葱也不会种,至于四季都该种什么样的菜,更是茫然。
说来也好笑,父亲果园里野生出来的那几株不请自到的果秧子,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没几年工夫,都长成了大果树,开了花,又结了果,而且果实比一般果园子结的多,我们好不欢欣。可等到果子成熟时,采摘下来,迫不急等地尝一口,枣是涩涩的;柑橘模样倒是好看,可放进嘴里能酸掉牙;可偏偏酸角是甜的,不过,这满枝头挂着一串串、一嘟噜褐色的弯钩形酸角,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外形干瘪,剥去外壳,果实如同发育不良的小孩,除去籽,果肉就是一层薄薄的连着筋的皮儿,毫无口感可言。这下,全家人都很失望。父亲倒挺乐和:“本来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就如同天上不会掉馅饼一样,这几棵果树能生长在咱家地里,又开花又结果的,已经是个奇迹了,是上天对咱们的恩赐呢!”
父亲栽种的芒果树和石榴树长势不错,待到开花结果时,用硕果累累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果子太多,吃不了的,母亲就拿到市场上去卖,由于是自家产的,母亲卖得自然就便宜,有时还半卖半送,一来二去,许多人都知道了父亲的果园。待到来年果子成熟时,有的“老顾客”就主动到家里的果园采摘,相中哪个摘哪个,即感受了采摘的乐趣,又省去了母亲大老远背去集市的辛劳。芭蕉收获更是喜人,偌大的一片,收获时节,父亲戴着草帽,手持一柄用竹竿绑着的镰刀,站在芭蕉树下,去钩那外形弯曲如月牙的芭蕉,乍看上去,我觉得父亲像极了蕉农,那模样极为生动。父亲种植的果树中,我最得意的,是那果形饱满且香甜细软的大芭蕉,一气儿能吃上好几个,有时能吃到撑。
大前年的五月,父亲心血来潮,说他向一个农民学习了果树嫁接技术,准备把家里这些芒果树也进行嫁接,那样收成会更好。的确,这些老芒果树从来没有嫁接过,头几年产量还行,这几年产量越来越低,品质也大不如从前。
父亲说干就干,没几天工夫,就完成了地里几十棵芒果树的嫁接,还大刀阔斧地砍去了繁茂的枝杈。我们觉得父亲还真是无所不能。我们眼巴巴地盼着来年的大丰收,可左等右盼,眼瞅着周围农户家的芒果开了花、挂了果,我家地里的芒果树却丝毫不着急,父亲上了火,天天到地里去查看果树的生长情况。无奈,那些果树压根儿没有什么变化。我和母亲生怕父亲急出个好歹,安慰父亲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是需要休养生息的,等到休养好了,明年准是个丰收年,父亲方作罢。
母亲后来悄悄告诉我:“姑娘,其实,那些果树之所以不结果,是你爸剪枝过度造成的,你没瞧见那些芒果树全是光秃秃的吗?都是让他给剪的。”我听完后,笑得不行,没想到父亲这个农家好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还好,去年,经父亲嫁接后的芒果树总算是开了花,挂了果,果实较嫁接前大了不少,产量也增加了,父亲笑眯眯地看着这些果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也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没白费父亲的辛劳。
四
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度的劳累,加之烟酒的侵蚀,父亲患上了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慢性支气管炎、还伴有脑动脉硬化等各种我也说不上名的疾病。原本以为父亲在众多的疾病面前会低头,戒掉烟酒,放弃种地,过上我们盼望已久的那种喝茶、下棋、遛弯儿的老年闲适生活。我们也反复劝年过七旬的父亲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可父亲说:“我一天不摸锄头,一天不去地里,不看着那些瓜果蔬菜,心里就空落落的,没精神,比生了病还难受。”
前年,父亲在挑粪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突发脑溢血,结果造成半身不遂,嘴歪眼斜,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吃饭都得家人喂,上下楼梯也得由弟弟背着。
我们都难过地想,这回父亲怕是要长期和轮椅相伴了。那段时间,父亲的心情也差到极点,一生要强的父亲用含混不清的话对我们说:“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其实,父亲是怕拖累我们。听父亲说这样的话,我们好生难过,那个曾经连感冒都很少吃药的父亲,咋就毫无征兆地倒下了?我先是给父亲买了拐杖,他默许了。我又张罗着再给他买个轮椅,一听说要买轮椅,父亲生了很大的气,连饭都不吃了。我们明白,干净利落要强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与轮椅相伴的生活。
我们听说矿区总医院的理疗技术不错,就建议父亲去理疗,父亲欣然答应,父亲也坚信理疗一定能治好他的病,父亲积极配合医生,每天坚持在医院进行理疗和康复训练。三个月过去了,父亲不仅能自己吃饭穿衣,还扔掉了拐杖,说话也利落了。半年过去了,父亲口不歪了,眼也不斜了,除了左腿有些使不上力,一切如常,根本就看不出是险些偏瘫在床的人。我们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不久,父亲和生病前已没什么两样,而且又重操旧业——种地,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伴随他老人家大半辈子的烟也主动戒了,每天只喝少许酒,父亲说是干活累了,喝点儿酒能解乏。
父亲理疗那段时间,我只要看到父亲头上、脸上、身上扎满的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我都心慌紧张得要命,那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啊!可父亲却连眼都不眨一下。父亲说:“姑娘啊!这点儿疼对你爸来说不算个啥,只要能治好病,所有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左邻右舍都说:“但凡得老马这种病的,即使治好了,也会留下后遗症,手脚都不如先前那样利索。能像老马这样恢复如常,又是刨地,又是施肥,又是薅草的,可真没几个,奇迹!”
可不是,我也认识好几个得了父亲这种病的退休老人,大多生活都不能自理。而我的父亲,不仅恢复如常,每天除了在地里忙活,还要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父亲历来对烹饪有着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深情,喜欢在锅头灶上忙活,看着自己辛勤种植出来的瓜果蔬菜、精心饲养出来的鸡鸭,再经自己的巧手变成餐桌上的一道道美味,那种成就感就甭提了。我们每次吃饭时,都不忘记狠狠地夸奖一番父亲的厨艺,父亲更是乐不可支,如同受到表扬的孩子。
父亲喜欢做饭,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我上班的单位离父母家极近,父母要求我每天中午下班后必须回家吃饭,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午休。我每天中午下班,一迈进家门,那熟悉的味道就迎面而来,父亲知道我喜欢吃盐菜蒸肉和他的独门绝技——炸酥肉,每周都做给我吃,有时吃不了的,还让我带回家冻冰箱里接着吃。时常有同事、朋友羡慕已届不惑之年的我身体好、气色好,有的还夸张地说我每天如同打了鸡血似的。的确,这些年,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好,一年到头也没个头疼脑热的,即使偶尔有点儿小感冒,不吃药也能抗过去。我认真总结了一下,主要得益于长期食用父母用心血和汗水种植出来的无公害绿色果蔬,还有就是父母搭配得当的膳食。
我时常想,能够当父母的女儿,这是我多大的福气啊!我心里美得不行,每天回家就能吃上父亲做的热乎乎的饭菜,那自小就铭记在心的朴实的味道,始终幸福地围绕着我。其实,我和父母都是有福氣之人,对父母而言,每天能看到心爱的女儿吃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我甚至把每天回家吃饭看成是爱父母的一种方式,这已然成为了我生活的一种习惯。
又回归“农耕”生活的父亲,浑身仿佛充满了活力,从父亲忙碌的背影里,我读懂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