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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麦

2019-10-18陈安伟

阳光 2019年9期
关键词:瑞华蓉蓉大姨

陈安伟

秋豆子腆着滚圆的肚子,黄澄澄的铺在大刘村的湖地里,弯腰割豆的荞麦像嵌在田地里的一幅画。在这幅画的周围荡漾着秋天的丰富多彩,飞翔的鸟儿、色彩斑斓的树丛下埋头吃草的牛羊。荞麦来不及欣赏身边的景色,她沉浸在秋收的巨大喜悦和紧张的忙碌之中。她要赶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把秋庄稼收完。

村里人都夸荞麦能干,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荞麦四点钟就起床了,荞麦烧好全家的早饭之后用毛巾裹了两块油馍和咸菜,外面再套上塑料袋就到田里割豆子了。

大妹燕麦天生残疾,右手长了六个指头,整个右胳膊也不能抬起来。娘患脑溢血已经卧床好几年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农活最忙的时候在外做泥瓦工的父亲才能回家忙几天。家里家外都靠荞麦一个人张罗,为了不落后别人家,荞麦总是起早摸黑干活。燕麦虽然十五岁了,可心智身高却还没有十岁的孩子发育得全。不像荞麦聪明伶俐,看什么会什么,要不是家里穷,荞麦考个中专师范是没问题的,初三的最后一学期,荞麦自己主动退了学。班主任上门劝了三次,荞麦死活不去学校了,她知道考上了也没钱,还不如早早退学给父亲搭把手。留下钱给弟弟小麦读书也是父母的意思,虽然父亲没当着荞麦的面说,可荞麦已经从父亲迟疑着不肯给学费的眼神中看出了难处。小麦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又是老幺,以后要给田家撑门户,荞麦读书成绩再好还是要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大刘村老少爷们儿都认这个理儿。荞麦不是不清楚。前村的张蓉蓉复读两年,荞麦也不妒忌,人家老子毕竟是村里的书记,有钱有地位,即使读书再不开窍,考不上学校也能在乡里找份工作。比荞麦多读两年书的蓉蓉到底没考上学校,后来被她爸安排到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村里人最不服气的就是瑞华,瑞华说论水平荞麦最行,蓉蓉不是开后门肯定当不了老师。瑞华和荞麦蓉蓉都是同学,这番话是瑞华背着蓉蓉在荞麦面前说的。荞麦说好歹蓉蓉是初中毕业了的,以前教我们的胡二玲初中还没毕业呢,能不能教是他们老子说了算,大刘村人能咋地。瑞华说,村书记能当一辈子?说不定哪天犯错误倒台了。荞麦捶了一下瑞华脑袋说,蓉蓉和我们是同学哩,可不能说蓉蓉坏话。瑞华想让荞麦出去做工,荞麦不是没动过心思,可是家里的农活和卧床的娘交给谁呢?瑞华说外面世界大,不像农村只种地,没出息。荞麦打算等父亲回来和父亲说说看。

一块地的豆子总算割完了,荞麦的腰已经酸疼酸疼的了。最后一棵豆子割完,荞麦扔掉了镰刀,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荞麦松了一口气,天气晴好,明天所有的秋庄稼都收完了,她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远处的田埂上好像是父亲开着拖拉机来了。荞麦有些惊异,父亲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拖拉机近了,果然是父亲。父亲一个健步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五十岁的父亲身手显得很矫捷。荞麦亲热地喊了声“大!”

父亲田半亩的脸黑瘦黑瘦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好像一宿没睡觉。荞麦有些心疼地说,大,你咋回来了?父亲说工地上本来说不给请假了,可是前天工地上脚手架倒了摔死两个人摔伤三个,黑心老板跑了,工地停工了。父亲叹了口气,荞麦知道父亲大半年的工钱还没讨到,这次老板跑了,父亲的工钱几乎没有指望了。

母亲的药钱,大弟的学费,全家的生活费都没有了着落。荞麦觉得该和父亲提出去做工的事了。

听父亲说完,一时间荞麦的心里既难过又觉得高兴,好在父亲没有出事。荞麦对愁眉不展的父亲说,我正愁这秋庄稼怎么收呢,您回来可搭把手了,要不拖拉机还得找瑞华哥开,瑞华哥从外地做工回来了。

荞麦想把话往瑞华身上说,然后再说做工的事也算顺理成章。可田半亩却没接荞麦的话,他灰着脸叹口气,倒霉,今年遇到这件事!荞麦说啥倒霉,人没事就是运气,大,你别憋屈钱的事,咱有力气挣。

田半亩本来以为女儿会和他一样愁往后的日子,没想到荞麦这么说。田半亩灰暗的脸立即有了鲜活的笑容,尽管他知道对不起荞麦,没让荞麦继续读書,可荞麦从来不说,荞麦就像个家庭主妇一样管着家里家外。荞麦过完年就十九岁了,田半亩觉得要给荞麦找个好人家,不能随随便便嫁个人。荞麦是读了书的,这一点和大刘村的其她女孩是有区别的,除了张蓉蓉、胡二玲,村里再没有女孩子读过书了,光这一点,荞麦就占了头等地位,加上脸蛋长得俊,身材有样,找个好人家肯定没问题。田半亩心里很自信,看着荞麦标致的身板出了一会儿神。可是,当田半亩想到躺在床上的老伴时,不由得又没了信心。荞麦娘现在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清楚,要不是荞麦娘这些年闹下病,田半亩家的日子在大刘村多少也过得去,一个病人拖死一家人。田半亩一边干活一边思来想去。荞麦到底是小孩子家,愁归愁,一会儿就没事了。父亲回来了,荞麦心里踏实了,脸上充满了喜悦,干活更带劲了。不一会儿爷儿俩就把田里的豆子装完了。装完了豆子的荞麦忍不住俯身采起野菊花来。田埂上的野菊花金灿灿的开得到处都是,荞麦采了几丛颜色鲜亮朵大的野菊花,荞麦知道娘也爱花,娘虽然不说话可娘心里啥事都明白,荞麦把摘下的花抱在怀里。

抱着野菊花的荞麦样子更好看了,田半亩觉得女儿遗传了七妹的基因,七妹是田半亩的妹妹,七妹离家出走的那一年田半亩二十五岁,田七妹十八岁。想到十八岁,田半亩心里一激灵,荞麦也十八岁了,难怪荞麦越来越有七妹的影子呢。荞麦抱着野菊花并不知道田半亩在想离家出走的姑姑。荞麦的娘没有患脑溢血的时候骂过田半亩,说你家妹妹咋不知道丢人现眼呢,跟外乡人跑了,跑就跑吧,还揣走了家里刚卖完豆子的一千元钱,小狐狸精存心不让家里人活命了。那时候,荞麦娘刚嫁到大刘村,还没怀上荞麦呢!荞麦娘一生气就骂荞麦姑姑田七妹。关键是田七妹丢了田家的脸面,跟一个原先在大刘村挖河干水利的湖北老男人跑了。田七妹卷走了家里的“巨款”跑了之后,田半亩的娘就没脸出门了。田半亩发动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到处找田七妹,田半亩的爷发誓找到田七妹一定把她腿打断,一个女娃子,胆子包了天,家里爷娘都不要了。养了一条狗也不至于这么绝情,说走头也不回一下。田七妹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

荞麦心里高兴,哼着歌儿,秋庄稼收完了,父亲回来了,兴许她可以跟瑞华去浙江打工了,干一个冬天,开春回来。荞麦心里美美地想着,计划着。

荞麦把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把田半亩吓了一跳。荞麦是在饭桌上说出去做工的事的,之所以选择在饭桌上说是觉得全家人都在,燕麦虽然不知道什么但总归是田家的二女儿,不能瞒着她。大弟小麦读五年级了,也算明白事理了。

那天晚上,荞麦炒了好几个菜,给娘吃过饭,荞麦才在桌前坐下。田半亩倒了半杯高粱红酒,夹了黄瓜炒鸡蛋放到嘴里。小麦一碗面条已经就着肉丝吃了大半碗。燕麦趔趄着左手,努力想挑起一块肉。由于太用力,菜被撅起来掉到桌子上。荞麦拿起筷子帮燕麦把菜夹到碗里。荞麦看燕麦费力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的话又堵在胸口了。田半亩呷了一口酒,说还是家里菜好吃。荞麦心里难过起来,父亲在外面一定是不舍得吃好的,看父亲瘦得颧骨老高,眼窝子深陷。荞麦给父亲夹了几块肉。父亲又把肉夹到小麦的碗里。

屋子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荞麦端起饭碗,低着头。不管怎么说,父亲在家里她还是放心的,想到这儿荞麦觉得一定要说。喝了半碗稀饭,荞麦轻声说出想跟瑞华去浙江打工的事。荞麦说反正秋庄稼也收完了,父亲回来正好照应娘,再说父亲在工地打工也危险,工钱难要,不如自己出去在服装厂还好,太阳晒不着,风雨吹不着。荞麦怕田半亩反对,特意把优势列举了出来。田半亩半响没说话,燕麦听说打工竟然也吵着要跟去。小麦拿眼白了她,说你瘸手瘸胳膊的谁要你。荞麦怕父亲不同意又说,大,你可要放心了,瑞华的表姐去年就去了,一个月可以拿五六百呢。瑞华说工厂里安全得很,专门有女生宿舍,厕所洗澡的都是分开的,还有保安。工资一个月结一次,发工资都要自己签名,不像工地一年发一次,到年底老板卷铺盖跑了,啥也捞不到,白白浪费了一年的精力。

田半亩打了个嗝儿,说我寻思着今年给你说了婆家的,你要出去做工以后谁家还敢娶你?你瞅瞅咱村子里的还有邻村的有几个好人家女孩子出去做工的?家境殷实的早早说了好人家,蓉蓉婆家也说好了,你是知道的。蓉蓉和你一般大的。田半亩阴沉着脸补充了一句。

我们家穷,这也不怪你,你是为家里好,为我减轻负担。末了,父亲又补充了一句。

荞麦说,做一个冬天的工够全家一年的花销,小麦马上要读初中了,以后还要住校,吃住学费可不得了。田半亩敲着桌子大声吼道,老子是家长,你得听老子的话。

田半亩真的生气发火了,荞麦便不敢说话了,低下头继续吃饭。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沉寂,荞麦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儿想不开,荞麦觉得做工的事也不能心急,要等到父亲同意为止。瑞华说那边随时去都有工做,只要荞麦愿意出去,他保证给荞麦找个可心的工做。瑞华都出去三年了,见多识广,在外地有些头绪,找个工做肯定不成问题的。

荞麦于是沉下心等。

田半亩每天吃完饭就往外跑,荞麦的婆家要赶紧找了,她娘瘫了,做父亲的要管。田半亩去了南村荞麦大姨家,荞麦大姨隔三差五就去荞麦家看荞麦娘,看到田半亩突然登门感觉很吃惊。田半亩说荞麦大姨,你是看着荞麦长大的,荞麦可心不可心你是知道的。荞麦大姨不知道田半亩急呼呼的想说什么。

她姨夫,你说荞麦咋啦?

给荞麦说个婆家。我们家荞麦今年十八了呀。

哎呀呀,他姨夫,你不说我还真把荞麦这丫头年岁给忘记了,是该说婆家了。

荞麦大姨慌忙给田半亩倒了杯水。田半亩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你瞅瞅你们村可有合适人家,只要是能过日子的实实在在的人家就成,农村人也没啥讲究,我家荞麦读了几年书,要是能找个非农业户口吃粮票的有工作的就更好了。不过,这个也难,谁家不挑非农业户口啊?

他姨夫,咱村里桂香亲戚家倒是有这样吃粮票的,可是……

咋啦?

就是腿脚残疾,从小患了小儿麻痹症,走路瘸,但不碍大事。在县城机械厂上班,拿工资的,正儿八经非农业户口,前段时间还到桂香家来过呢,面相可不差,就是走路有点儿不好看,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田半亩听荞麦大姨这样说,先是默不作声,后来又端着杯子喝了几口茶。

年岁多少了?

听说过完年二十八岁了。

田半亩伸出手指头,比画了一下十八和二十八的差别,然后两只手交叉著使劲搓了一下,算虚岁差十岁也不大。

荞麦大姨给荞麦大茶杯里添上水,说荞麦心大着呢,你可能做得了主?

田半亩拍着桌子说,她敢不听我的,读了几年书还能翻了天?昨天跟我提出去做工呢,我没答应,准是瑞华怂恿的,女孩子家出去做工像什么话,孬好我家在大刘村也过得去,轮不到她出去撑天。

哎呦,他姨夫,荞麦在家也辛苦,不是我说你,荞麦出去也是想为你分忧,这个不怨她。要怨就怨我那个苦命的妹妹拖累了孩子。荞麦大姨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田半亩听荞麦大姨数落着,心里也泛起苦味。

窗外有两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横过窗户的枣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有两片干叶子不知怎么就沾在了窗玻璃上。有一片是红色的,一片是绿色的,荞麦看娘看窗户就把装菊花的玻璃瓶放到窗台上。

娘,好看吗?

荞麦娘咧开嘴,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大通,荞麦知道娘说的是菊花好看,娘也在夸荞麦好看。荞麦听出来了。

荞麦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娘是个好干净的女人,屋里容不得半点儿邋遢。父亲在屋里坐不住,坐不住的原因当然是心急,工钱没要到呢,工地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荞麦说婆家的事也是头等大事。荞麦不知道父亲的心事就像父亲不知道荞麦的心事一样。

昨天晚上,荞麦和蓉蓉一起去瑞华家玩儿,尽管瑞华很不喜欢蓉蓉,可是看见荞麦和蓉蓉还是很开心。荞麦背地里说过瑞华多次,蓉蓉不是不好,干吗非得说话针对人家?瑞华说我们三个是同学,成绩属你最好,我不提也罢,可是她蓉蓉凭什么当了老师,误人子弟嘛?荞麦说,你老提这事,以后不许说了。荞麦之所以拉着蓉蓉一起去找瑞华是因为蓉蓉有了婆家,不会被村里人说闲话,如果荞麦一个人去找瑞华,村里总有人说三道四的。瑞华还没有对象呢,按说瑞华家条件不差,瑞华长得也好看,一米七五的个子,皮肤很白,皮肤白就显得和村里的男孩子有区别。瑞华比荞麦迟下学一年,瑞华学习一般化,但情商比较高,班里的女生都挺喜欢他的。荞麦知道蓉蓉喜欢瑞华,要不然瑞华说蓉蓉什么,蓉蓉都不生气呢。蓉蓉巴不得荞麦天天带着他去找瑞华疯,不过瑞华在家的时间不多,有时候回来露一个面就走了,有时候能待个十天半个月的。瑞华说厂里不忙他想回来就回来,老板不限制他。

蓉蓉说好了婆家,听说是镇里什么书记家的儿子。大刘村的人可羡慕死了,蓉蓉不但教了书,还找了吃商品粮的婆家,不用下地干农活了。

其实只有荞麦知道,蓉蓉还是喜欢瑞华。

荞麦到蓉蓉家院门口的时候,蓉蓉的娘正踮着脚朝外看。荞麦说婶,蓉蓉在吗?

蓉蓉娘故意尖着嗓子说,听脚步声以为是蓉蓉爸回来了呢。大刘村只有蓉蓉家把大喊作爸,大刘村人暗自在心里想爸和爷的区别,荞麦心里发笑,还不是一个理儿,管大叫爸莫非就是与众不同?啥不同呢?无非就是蓉蓉大是村书记。喊爸难道会比别人家多出一些彩头来。也有好事的孩子模仿着蓉蓉家人喊爸,但都被村里人笑话着改回了大的称谓。

荞麦和蓉蓉娘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蓉蓉娘说荞麦越大越好看了。但明显是带着轻薄的语气说的,荞麦极不舒服,好在屋里的蓉蓉应声跳了出来,拉着荞麦出门而去。

留下她娘在身后可劲儿的喊,蓉蓉你还没吃饭呢。蓉蓉捂着耳朵说烦人不。

瑞华从堂屋抱了暖水瓶,随后从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掏出一袋包装精美的奶粉。给荞麦和蓉蓉每人泡了一杯牛奶之后,端到她们面前。

牛奶冒着热气,杯子里有两三圈漩涡在荡漾,漩涡好看地排列着,像白色的项圈。漾起的泡沫像是串串珍珠。

荞麦出神地看着杯子。多美。她轻轻说了一句。

蓉蓉捏着杯子,喝了一口。蓉蓉说牛奶要多喝,喝了牛奶的人皮肤会变白的。

瑞华干干脆脆的接了句,就你那皮肤天天喝牛奶也白不了。

蓉蓉并不生气,咧嘴笑。荞麦白了瑞华一眼,瑞华伸了伸舌头,不再吱声了。瑞华见荞麦只看不喝,就把杯子递到荞麦手上,再不喝凉了有腥味儿。荞麦歉意的接过杯子,说瑞华你什么时候回浙江?荞麦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能和瑞华一起出去最好不过了,可是父亲不同意,荞麦要问个确定的时间,好争取一下。

瑞华说秋收我就请假回来了,现在庄稼也收完了,再不回去不好和老板交差。按理说家里几亩地根本不需要瑞华回来打理,但瑞华每年夏收秋收都回来,荞麦知道瑞华回来多半是为了帮自己。瑞华虽然不明说,大刘村的人都知道瑞华对荞麦好。

荞麦说,我大在工地上干活的钱估计也讨不到了,老板跑了,因为工地摔死了人。瑞华一惊,说难怪我叔回来呢,白挨了累,工钱也拿不到。蓉蓉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当听到瑞华说明天就走的时候,才转过头问,真走?瑞华点着头。

蓉蓉说荞麦跟你出去,我放心,可是她大不同意,不同意也有道理,咱大刘村的女孩子还真没有出去做工的呢。荞麦,你大要是不同意你就偷偷的走,反正你识字,瑞华的地址给荞麦留着,这样不就行了。

瑞华一拍脑袋说,都说你笨呢,这次最聪明,荞麦你掂量着看,出去做工保准比你在家种地强,一个月五六百没问题的。除了吃喝,一个月能存四百吧。

荞麦幽幽地的叹口气,说再和大商量商量。要不讓走也没办法,不能偷着走的,唉,我姑她一辈子都回不来了。荞麦想起姑姑私奔的事,虽然自己不是私奔是做工,但如果真偷偷跟瑞华一起走了,大刘村的人一定会说是跟着瑞华私奔了。荞麦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蓉蓉就是一个猪脑袋,把复杂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瑞华把自己在浙江做工的地址抄写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把笔记本塞到荞麦手里。蓉蓉说,一个地址换一个笔记本。荞麦真值。

瑞华嘿嘿的笑起来,说蓉蓉你要要我也送你一本。蓉蓉说不要,我们学校多着呢。今天晚上荞麦拉我来敢情就是给你送行的嘛。荞麦说,不是有人给我说要找瑞华来着的,现在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蓉蓉说,去你的,我有婆家了。

荞麦说那又咋了,你喜欢那个书记的儿子?

蓉蓉冷了脸,说不谈对象的事,我大我娘做的主,还有工作也是我大做的主。我能咋着。

荞麦立即打圆场说,你大你娘就是有眼光,选的女婿好。瑞华做了一个优美的举重动作,然后两手叉腰,笑着说难道比我好?

蓉蓉立马呸了一口唾沫,荞麦还了一句,不要脸嘞。

瑞华说,就不能允许我自恋一下吗?蓉蓉和荞麦知道瑞华是开玩笑的,于是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荞麦坐在窗子边上,眼睛浮出笑意,回想起昨晚上瑞华的动作忍不住想笑。太阳高过院子里的大枣树了,瑞华这时候已经坐上去浙江的火车了吧?荞麦心里想着瑞华坐在火车上的样子,好像能看见瑞华一样。

正在出神的时候,大姨带着一个瘸腿的男子进来了。

荞麦丫头,你大呢?大姨进了门就喊。

荞麦连忙起身喊,大姨来了?瘸腿男人左手里拎着一个礼盒,头发向后梳得齐刷刷的。身上穿一套藏青色的西服,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

荞麦不知道怎么回事,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瘸腿男人。心想这是哪里的亲戚?

田半亩这时候回来了,他手里拿了烟酒和糖果,“哎呀,坐,别都站着。”

大姨坐。荞麦喊。然后,荞麦冲瘸腿男子笑了笑招呼他也坐下。大姨很客气地把瘸腿男子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放到桌子上,瘸腿男人怯怯地坐到木头凳子上。大姨喊荞麦给瘸腿男人倒了杯茶,荞麦把茉莉花茶端到瘸腿男人面前的桌子上。瘸腿男人欠起身,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荞麦。

倒完茶,大姨把荞麦拉到院外。“死丫头,你大没和你吭声?”

荞麦说,大姨你说的是啥?

大姨说准定是你大不好和你说,你娘要是能说话就好了。是这样的,来的这个人叫朱庆国,是城里的人,在机械厂上班,是正式工作。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腿有点儿残疾,可面相不差。你也到了说婆家的时候了,你大想让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我寻思着庆国家是城里的,虽然腿瘸,可人家有工资,不愁吃穿……

荞麦愣了半天,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大姨的话。

大姨说女孩子家都要经历的事,你大没意见,今天来你家相亲主要是叫你娘看看,虽然她不太明白,可我一说她准懂。

荞麦说,大姨,他可是个瘸子呀?

不耽误啥,城里人不下地,不出苦力。大姨无所谓地说。

荞麦气鼓鼓地喊了一句,我不干。

大姨有些生气地说,人家虽然是个瘸子,还挑着说对象呢?要不是听说你读过书,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来相亲呢。

荞麦提高声音说,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大姨紧张的朝屋里看了一眼,怕屋里的瘸腿男人听到,赶忙对荞麦使了个眼色,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不许胡说,你大可中意了,大刘村除了蓉蓉对象风光一些,谁家能找个非农业户口的?你说给我听听。

荞麦差点儿急出了眼泪,大姨,他一个瘸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荞麦,大姨还能害你?人家庆国说了,你要是答应了,人家给你也买个城市户口,找个正式工作,不比出去做工好吗?你成了城里人,那可不一样了,不用干农活了,每个月固定发工资多好,别人眼热着呢。快去屋里,和庆国客客气气的说话,今天算是正式相亲,我看庆国那眼神不定多喜欢你呢。

大姨拉着荞麦的手想把荞麦拉屋里去,可是荞麦使劲挣脱了大姨的手,立在院子里不肯移步。

你可要听大姨话,你娘瘫了,要不也轮不到我操心。说着大姨拿手背擦了擦眼睛,这时,荞麦看见大姨眼泪流出来了。荞麦一时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和大姨怄气,退一万步说大姨是为了自己好。娘瘫痪了,大姨经常来照顾娘不说,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大姨帮衬了不少,就算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能让大姨难过,客人来了,总要尽到礼节,想到这儿,荞麦对大姨说,我去招呼客人去了。说着又从厨房抱了一壶开水进屋倒茶去了。这时候田半亩和瘸子在里屋已经摆上了象棋,下上了。荞麦给那个叫庆国的男人杯子蓄满了开水,田半亩似乎很高兴,捏着象棋的手在棋盘上滑动着,庆国脸上挂着浅笑,似乎也消除了一开始的不好意思。

看他们下了一会儿象棋,荞麦回到了厢房里。大姨紧跟着也进来了,大姨乐呵呵地说,庆国这头没话说,答应中午饭就在这儿吃了,你给我搭把手,中午得好好做几个菜。荞麦知道相亲不管男方女方只要同意留下来吃饭,亲事基本上是订下来了。

既然如此,荞麦必须面对。荞麦用手把头发拢平整,然后用橡皮筋简单扎了一下。大姨夸赞地说,我们荞麦怎么都好看。荞麦笑了笑,觉得大姨像是巴结自己。不免觉得内心悲哀,大姨也不图啥,不就是想让外甥女找个好婆家吗?也没错啊!虽然是瘸子可大姨说得没错,非农业户口还是有很大诱惑力的,甭管风吹雨打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

荞麦很配合地说我去村头店里买些菜吧。大姨笑着说,这就对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十元的钞票塞到了荞麦手里。荞麦知道大姨的钱来得也不容易,大姨父有心脏病要经常吃药。荞麦不接,死活又把钱塞了回去,说哪能拿您老的钱呢?大姨假装生气说,再不拿钱不要喊我大姨了。荞麦只好接过钱。大姨说,多买点儿菜,咱不能显得寒酸了。荞麦答应着大姨出去买菜了。

荞麦给瑞华写了一封信,大体上写了家里的情况和暂时不能出去做工的理由,叫瑞华不要着急,可能缓些时间才能去。荞麦并没有写明去或者不去,她把打工這件事写得模模糊糊的,在父亲不松口之前,她不能确定去的时间。庆国还和大姨说过最不喜欢出去打工的女孩子,庆国觉得在外面打工的女孩子都会学得不正经。听大姨说之前庆国有个女朋友就是因为出去打工庆国家不同意了,解除了婚约。大姨对荞麦反复强调了这件事,意思是和庆国订亲之后是万不能出去打工的。父亲田半亩也不会同意荞麦出去打工,用他的话说现在农村男人像丢了魂似的往城里跑,干了坏事又往乡下跑,弄得城里乡下都兵荒马乱一般。荞麦不是说多想去城里,但听瑞华每次描述能每月有现钱,这是荞麦最巴望的,毕竟家里要花钱,庄稼收到手除了种子肥料钱基本就剩不了多少了,遇到年成好还行,年成不好种子肥料还得倒贴呢。不是父亲拦得紧,荞麦早就跟瑞华出去了。

荞麦没有告诉瑞华自己即将订亲的事。写完信,荞麦把信寄了出去,过了一个星期,瑞华回了信。瑞华的信是寄到村里学校的,蓉蓉兴高采烈地拿着信递给了荞麦。蓉蓉说荞麦你看瑞华给你写信来了,估计是催你赶快去的,我要是你早就去了,瑞华就不会给我写信,老实说瑞华喜欢你。荞麦接过信,捂着脸说,蓉蓉你真嘴巴子欠揍,我们仨还是同学呢,哪次有好吃的好玩的不是我们一起吃一起玩的,这会儿嚼嘴巴子可不好。蓉蓉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荞麦你真要和那个瘸子订亲?

提到瘸子荞麦脑子里冒出瑞华来,蓉蓉这么一说,荞麦的心巴巴地疼起来。大姨和庆国家说好了,腊月里正式订亲过彩礼,订亲之后就张罗给荞麦买城市户口,等荞麦有了非农业户口的时候就和庆国结婚。庆国家里的人拍着胸脯答应了大姨的,只要荞麦愿意,这一切都照办。田半亩没有一点儿意见,他说荞麦的命运就快改变了,能成为城里人就是荞麦命好,只要荞麦嫁得好,燕麦、小麦以后也能成为城里人。虽然田半亩大半年的工钱没讨到,但荞麦找个城里人可是喜事,比沒讨到工钱值。

不订亲能干吗?荞麦耷拉着头懒懒地说。哎呦,姑奶奶,你订亲了,瑞华可怎么办?

荞麦转了头不作声,蓉蓉说他可是等你的。

荞麦的脚踩了蓉蓉的脚,蓉蓉着急的看着荞麦,这时,田半亩从外面背着双手走了进来。趁着父亲和蓉蓉说话的当口,荞麦慌里慌张的把信塞到了被窝里。自从荞麦答应了愿意和庆国订亲,田半亩心里放松了很多,大刘村除了蓉蓉找了个婆家吃粮票,现在就数荞麦了,尽管腿瘸可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不像蓉蓉婆家是镇上的,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想到这儿田半亩心里就有了傲气,走路头也抬得高高的。田半亩把蓉蓉喊作“蓉蓉老师”,蓉蓉笑着说田叔,你喊我蓉蓉吧,老师太别扭了。田半亩一本正经地说,俺大刘村的老师正儿八经的咋别扭了?蓉蓉说我这个老师是充数的,要不是我爸是村书记可轮不着我当。蓉蓉说的是实话,田半亩觉得再作践蓉蓉不合适,就打住了话头。

送走了蓉蓉,荞麦回到了屋里,荞麦的心怦怦的跳,看着瑞华的字迹荞麦心里突然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暖,之前荞麦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和瑞华在一起觉得很自然,今天被蓉蓉一说,心里忽然就不安起来,这种不安夹杂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情感,觉得对瑞华有一种亏欠,尽管每次瑞华帮自己干活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但荞麦心里清楚瑞华对自己是出于真心的,瑞华之所以做得不露痕迹就是不想让荞麦有心理负担。荞麦是明白的。

现在即将打开瑞华的信,瑞华会给她写什么呢?会埋怨自己不去吗?荞麦忐忑不安地把信抱在胸口,想象着瑞华写信时的心情。思索了几分钟,荞麦把信放在床上,然后用手指轻轻摊平整拆开。一张粉红的信纸飘了出来,带着淡淡的香味,信纸的上方有一朵一朵的玫瑰花点缀着。信不长,就一页纸,开头瑞华称呼荞麦为“亲爱的同学荞麦”,荞麦顺着第二行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等了你一个月,终于等来了信,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厂里做工的人逐渐增多了,秋庄稼收完很多农村人都拥进了城里,厂里的位置我给你留着,可是也不能留很长时间了,老板说下个月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来,就必须要招人了,你看怎么办?你大同意你出来打工吗?你要和你大商量……

最后,瑞华写了一句,荞麦你来吧,很想你来,这样我就不想家了。

荞麦看完了信,把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里。不由得感叹,唉,瑞华多好,能出去见世面,不像我连县城都去不了。荞麦叹了一阵气,不知道怎么给瑞华写回信,如果和庆国订了亲,出去做工是没有可能了,那边瑞华还等着自己去。如果父亲同意,荞麦立马就去浙江找瑞华,什么城里人,她田荞麦八辈子都不稀罕。那个庆国荞麦也就和他说过三句话,其它话都是大姨和父亲传话给荞麦的,说白了大姨和父亲中意的就是他家的城市户口,能把荞麦弄到县城上班,还说是正式的工作。

荞麦坐到桌子边上,拿起笔,准备给瑞华写回信。思前想后,荞麦下不了笔,一直挨到夜里十二点钟,荞麦愣是一个字没写出来,信纸却揉了撕了好几页。荞麦知道这封信是没法写了。

腊月初八那天飘起了鹅毛大雪,荞麦家办了六桌酒席,田半亩觉得荞麦攀上了城里亲戚,在村里总要显摆一下,况且庆国家也大气,整猪活羊不说又外加了二十箱好酒,就冲这架势田半亩也要给自己家长长脸面。

头天中午,田半亩就邀请了大刘村的支事老憨爷和村支书蓉蓉爸到家里喝酒商量订亲酒席怎么办。

老憨爷打三十岁就开始操办农村的红白喜事,过程和要领最熟悉不过了。蓉蓉爸是村支书,但凡大刘村的大小事情他都得到场,拿不拿意见不重要,关键是要显示一下村支书的威风。既然老憨爷提出来要办大一点儿,田半亩一点儿都没反对。村支书也没反对,老憨爷说就六桌吧,三姑六婆左邻右舍的都算上,我把菜单开好,你们派人照着菜单去买菜,荤菜基本上不用买,整头猪怎么也吃不完的,羊也得杀了,城里人到底有钱。

蓉蓉爸把荞麦夸了一通,又夸了荞麦明天订亲的婆家和对象庆国。田半亩喝了杯酒,脸上满是喜气,听村支书夸荞麦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老憨爷说荞麦从小就有福气相,面相好,大眼宽脸盘子,一看就是富贵命。田半亩说,明儿个荞麦订了亲,以后就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可我告诉你荞麦不管以后咋样,对咱大刘村的乡亲都得亲亲热热的,万一哪天在城里遇到咱大刘村的人不留回家里吃饭,我知道了可饶不了你。荞麦脸热了起来,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还没正式订亲呢!

田半亩虎着脸说,明天不就訂了?

荞麦说一天没订,就不能作数。田半亩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还没当城里人就尥蹶子了。

气氛很活跃,老憨爷哈哈笑起来。荞麦不好意思了,借机说我给老憨爷盛饭去,然后跑了出去。

还没到傍晚,荞麦家门口就搭上了帐篷,蓝色的塑料帐篷里早就支上了锅灶,柴也备得足足的,老憨爷说下雪好有氛围,像个办事的样。六桌人对老憨爷来说是小菜一碟的事,六十桌的酒席老憨爷都操办得滴水不漏,别说六桌了。

庆国家雇了一辆大卡车拉了东西来,这也是大刘村订亲最隆重的一次。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围着大卡车看,整猪的嘴巴里插着葱姜蒜,身上涂满了洋红,那只肥羊还不停地咩咩叫唤。庆国穿着一件崭新的藏青色羽绒服,脚上的皮鞋是黑色的,一只手努力想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包喜烟,见了人不停地打招呼发香烟。村里的男女老少趁机都要到他面前讨一支喜烟抽,老年人有古话说喜烟抽了喜烟去晦气。于是,村里不管男女都抢着讨喜烟,讨到了喜烟的人还会把烟含在嘴上叫准女婿点火,准女婿则屈身行礼,恭恭敬敬地把火点着,吸了喜烟的人这时候才会满意地离开。如果遇到辈分相同的年轻人会捉弄准女婿一番,故意用鼻息把火吹灭,这时候,准女婿不能生气,必须再次恭恭敬敬的为讨喜烟的人点火,直到满意为止。

庆国是城里人,自然对这些规矩不甚懂,荞麦大姨特意交代了一番,说农村规矩多,到时候如果有得罪的地方,你要多担待一些。庆国说入乡随俗吧,按照大刘村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完全听大姨的安排。大姨很高兴,在田半亩面前夸赞了庆国,说庆国懂事,荞麦命里有福星高照着,这辈子保准有福。

田半亩觉得大姨的话中听,虽然村里大放子家的和自己提过瑞华的事,可田半亩不甘心把荞麦留在村里,读了初中的荞麦应该风风光光的嫁到城里才对,荞麦要想改变农民的身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瑞华这孩子不差,和荞麦年岁也相仿,可惜就是农村人,田半亩心里掂量了很久了,不到万不得已,荞麦绝不能嫁在农村。

抬猪,拉羊,搬酒,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荞麦家的院子里洋溢着喜悦,蓉蓉娘好奇地打开庆国家买给荞麦的订婚衣和金戒指金项链。衣服有三套呢!蓉蓉娘啧啧地咂着嘴,戒指好大呀!听蓉蓉娘一咋呼,村里的女人们都拥了上去,箱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荞麦直到大家把箱子抬进屋里眼睛也没抬一下。放床上,放床上!两个抬箱子的人正不知怎么放呢,荞麦大姨这时候站在门口嚷嚷着。于是,箱子被摆到了荞麦的木板床上。大姨说,打开放着,留给大伙儿看。大刘村的规矩,女儿家订亲时,男方送来的衣物要摆在显眼的地方,以东西多少显示婆家的实力。大刘村订亲能给女方买金项链金戒指的的确没有,大姨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荞麦一句话不说,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大姨要的或者是父亲要的,荞麦不知道,不管荞麦知道不知道,也足以让田半亩风风光光的在村里大呼小叫了。

接到瑞华第二封信的时候,是荞麦和庆国订亲一个星期之后,信仍旧是寄到学校由蓉蓉转交给荞麦的。两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站着。

蓉蓉说荞麦,瑞华来信了。荞麦嗯了一声接过蓉蓉递过来的信封。蓉蓉又说听你大姨说你过完年要和那个男的结婚?蓉蓉从来不喊荞麦对象的名字朱庆国。

荞麦说,大姨说的。

蓉蓉理了理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说,还不是一样的,你难道不听你大姨的话吗?

荞麦咬着红红的嘴唇脚不停地踢着地上的土块说,可我不想。

蓉蓉说,我也不想。又能怎么办?不听大人的话,我们连基本生活能力都没有,在农村,女孩子的命运还不都掌握在大人的手里。

荞麦说,我真想跟瑞华出去。

蓉蓉撇撇嘴,咽下去想说的话。荞麦说你别刺激我,我不想当城里人,我大他想。蓉蓉说咱俩是同学,又是同村的,除了我爸当了村支书不和你一样,其余都一回事。找对象吧,也都是他们说了算。唉!听大人话的对不起自己,听自己的话对不起大人,哈哈,荞麦你说可笑不可笑?

荞麦叹了口气说,可悲。

在寒冷的学校操场上,两个人紧挨着走了一会儿。学校的路旁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冬天的白杨树裸露着褐色的枝条,在风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荞麦哭了,很明显瑞华给她写信时是哭得很厉害的,因为整整四页信纸全部是皱巴巴的带着泪痕。

瑞华说没想到荞麦会这么快订亲,不过瑞华说了还是祝贺荞麦,因为荞麦的对象是城里人,以后荞麦也会成为城里人,就凭这些,瑞华还是要祝贺她。荞麦知道瑞华的祝贺是很勉强的。

在信的最后一页,瑞华夹了一朵小玫瑰在里面。看完了瑞华的信,荞麦心里像苦瓜一样,前尘往事都浮现在眼前。

刚上初中的时候,荞麦家里穷,没有自行车,离学校七八里路全是坐瑞华的自行车。瑞华每天早上早早的在村口等荞麦还有蓉蓉,三个人一块儿去学校。放学的时候,不管时间多晚瑞华也总是等着荞麦。记得有一次周日下午,瑞华家里有事,蓉蓉住校没有回来,荞麦一个人去学校,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路上要经过一片乱坟岗子。那时已是深冬季节,四周一片荒凉 ,乌鸦凄凉恐怖的叫声从乱坟岗子里传出来,荞麦走着走着吓得哭了起来。这时候,瑞华突然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了,瑞华老远就喊荞麦的名字,荞麦看见瑞华瞬间有了安全感,瑞华说就知道你一个人害怕,忙完事紧赶慢赶才追上你。

荞麦当时心里想,人真奇怪,地方还是这地方,多了个人立刻就不一样了。

瑞华经常装作路过荞麦干活的地方顺手帮荞麦一下,荞麦其实知道瑞华是装的,但荞麦不挑破,瑞华也不挑破,两个人都心里有数,就是不说破而已。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朦朦胧胧的,等着有一天谁先捅破了,故事就变成爱情了。大放子家的跟田半亩捅破过,田半亩不乐意,大放子家的就搁下了,直到荞麦攀上了城里的朱庆国,说攀也不对,朱庆国是个瘸子,要说还是朱庆国攀上荞麦才对。可是,大刘村的老少爷们儿都认为是荞麦攀上了城里的朱庆国。重要的一点是荞麦的农业户口可以变成非农业户口,太让村里人眼红了。

大刘村七七八八的说法荞麦是有耳闻的,荞麦不恼,荞麦老老实实的在家里侍候瘫痪的娘,娘最近心情也好,荞麦订亲的事她看见了。荞麦喊娘看过金项链和金戒指,娘眼神放出金光来,荞麦给娘戴上,娘不要,嘴里叽里呱啦的嚷嚷着。荞麦明白,娘是说金项链和金戒指她不能戴,是荞麦结婚时戴的。荞麦抱着娘在窗户底下晒过太阳。窗台上的野菊花早就干枯了,荞麦没有舍得扔掉,干花算是对秋天的一种纪念吧。看见干花荞麦会想起秋天的田野,想起割黄豆时的大片橙黄色。甚至会看见瑞华在田野里站着,笑眯眯的。

白天越来越短,短到荞麦还没把一天的心情整理好,天就又黑了。燕麦已经在厨房烧开了锅里的水,很大的雾气笼罩在厨房里,荞麦在和面,今晚上荞麦准备了绿豆面条,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面,绿豆面是大姨给的,大姨今年种了几亩绿豆,收成不错,大姨磨了不少绿豆面,除了给荞麦家还给了庆国家一些。大姨实实在在的把庆国家当成了亲家了。这让荞麦匪夷所思,看着大姨怎么都像是巴结庆国家,给绿豆面的时候,庆国不要,大姨撵了好远才塞到庆国的自行车篓里。荞麦有些生气,并没有觉得庆国和自己有多大关系。绿豆面说起来不算多好的东西,可大姨非觉得是好东西,认准了要给,在撵着给的过程中,荞麦觉得大姨丢了自家的脸面,于是荞麦就跑得远远的。

燕麦嘟着嘴,喊荞麦赶快擀面条,水已经开了三次了。燕麦故意拖长了声音,她早厌烦了在灶前烧火的差事。

荞麦仍旧不急不躁地揉面团,面不揉透,面条不劲道,也就不好吃,荞麦想让父亲喜欢。父亲高兴了,荞麦好说出去做工的事,昨晚上荞麦思前想后的琢磨着,要到瑞华那里去一趟,即便是不能打长工,好歹也能打个短工,庆国家应该也不会怪罪,毕竟家里的收入有限,就算自己开春和庆国结婚,家里的小弟、娘都得要钱陪着,庆国家舍得拿多少钱出来?就算给了也得看人家脸色,不如自己挣钱花得舒服、畅快。

冬天的大刘村基本上是静止的,村里的人大多缩着衣领在太阳底下拉呱,要不就是聚在一起打牌。荞麦在家一边听歌一边给小麦和燕麦做鞋,鞋样是大姨给的,也是大姨手把手教会的,有钱人家已经不穿做的鞋了,荞麦家不行,荞麦要把日子过得细细的如流水一般。

院子外面想起咳嗽的声音,田半亩有个毛病,就是人没到家呢,声音就到了,在人没出现之前,有意无意的他总是要咳嗽几下。好像和家里打招呼一樣,我回来了。听到声音的荞麦不用再等候了,她喊燕麦往灶里加足柴,她要下面了。

田半亩进了屋,口里哈着热气,他说,荞麦做绿豆面了?荞麦娇娇的回应了一声:嗯。

田半亩脚步变得欢快起来,他扭到厨房,看见热腾腾的滚水里浮动着暗绿色的绿豆面,胃口似乎大开,他说,绿豆面真香。

荞麦调了辣椒油,腌了萝卜丝,端上桌子的时候,小麦就吸溜了口水。父亲结结实实的盛了一大海碗,拌了辣椒油,呼啦啦吃得浑身带劲。荞麦只盛了半碗,没活动的荞麦觉得肚子很饱,父亲边吃边说在村代销点打牌的事,说三赖子真赖,偷牌被蓉蓉娘给抓住了,蓉蓉娘输了五十元钱,最后全叫三赖子给了。荞麦说,那地方混乱得很,你可少去。田半亩说,我只是看看热闹,管他们怎么吵闹,蓉蓉娘今天把三赖子手都抓破了。问我可看见三赖子偷牌,我只说没看见。看见了也不能说。荞麦叮嘱了父亲一句。田半亩说那肯定的。

说着话,妹妹燕麦和弟弟小麦都光了碗底,荞麦不吭声,他们抹着嘴巴离开了饭桌。荞麦见只剩下父亲一个人,才拿眼睛瞟了一眼,荞麦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胸前。大,和你商量个事,我想去趟瑞华那里,趁庆国家还没给我买户口之前,挣两个月工钱,给大弟上学用。俩月都抵得上咱家的半年收入了。

啥,你要去做工?不是说了吗,人家庆国家给你买城里户口,买完户口就结婚,去城里工作,还打什么工?

荞麦说,哪有那么容易的,能买到户口,还能找到正式工作。

人家不是保证过了吗?不买好户口找好工作不结婚。

不结婚的这段时间我正好出去。

出去做工想都别想了,庆国家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晃悠,像什么样子,家里穷死也不能叫你去。

田半亩撂下空碗斩钉截铁地对荞麦说。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寒冷起来,荞麦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荞麦知道再说也是多余,父亲这边的思想工作很难做通了。于是便不再作声,默默的收拾碗筷去了。父亲走到门槛外面对荞麦说要使唤燕麦做事,你走了以后燕麦要挑起家务事呢,不能惯着她了。荞麦回应了一句,八竿子还没影儿呢。今晚上的绿豆面还是没有换回父亲的心,和父亲的正面交谈不欢而散,荞麦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大姨和父亲一条心,听说荞麦要出去也是百分之百的反对,站在荞麦一条战线上的没有。荞麦心里的烦恼无处可说,蓉蓉过完年要结婚了,就算蓉蓉支持自己去找瑞华,荞麦也没有胆子去。荞麦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出过远门。

给瑞华写信说说吧!荞麦在大弟睡熟燕麦钻进被窝的时候关掩了房门。

眼看就要过年了,荞麦写给瑞华的信一直没有回音,腊月二十八,荞麦裹着厚厚的棉袄到村头张望了半天,希望能看见瑞华打工回家。雪花像盛开的棉花大朵大朵的飘在大刘村的上空,天气异常寒冷,荞麦装作看雪,在村口站着。

蓉蓉喊她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蓉蓉说,看鬼呢,这么冷的天?荞麦红着脸说,等大弟小麦的。蓉蓉诡异的笑了一下,把新买的被子高高提起,好看不?

好看,就是颜色太红了。

结婚都要买红色的,我妈给我挑的。

荞麦说,你娘真好。

蓉蓉说你娘不瘫的时候比我妈还好。

荞麦点了点头。是啊,娘以前可是啥都做得好好的,荞麦的衣服、鞋子总是大刘村最好看的,现在娘不能做了,可她荞麦要担起娘的责任啊!

想到这儿,荞麦对蓉蓉说,我得回家了,我娘的热水袋要换了。说着荞麦急急忙忙的离开了村口。蓉蓉在荞麦身后喊了句吃完饭到我家来玩儿。

荞麦到门口,正好遇到大姨。大姨的脸被宽大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大姨一边搓手,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上的雪。荞麦说大姨这么冷天来有要紧事?田半亩赶忙移了火炉子给大姨烤手。大姨告诉荞麦和田半亩说,庆国年三十要来送礼,送完礼想把荞麦接回去过个年。大姨说完眼睛看了荞麦一会儿,又转向田半亩。田半亩立即满口答应下来,说女儿本来就是人家的人,既然说了婆家就得按规矩办事,荞麦今天你把家里收拾好,过年的饭菜我来做,想当年我做饭可是一把好手呢。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家里有我和你大姨呢。

大姨在一旁赶忙接声说,就是,你放心去。

荞麦一听说要去庆国家过年很生气,她噘起嘴巴,冷声说我不同意。我娘瘫在床上呢,我怎么能去他家过年呢?还没结婚呢,凭什么?

你问问蓉蓉是不是过年在她婆家过的?父亲指着门外面蓉蓉家方向说。

可蓉蓉娘好好的嘛!荞麦仍旧低声反对。

大姨说,不碍事,你娘可不能拖累了你。该去还得去。明年你结婚了,总不能天天住娘家,以后要上班呢,干干净净的坐屋里,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享福的日子你不过,赖在家里不能过一辈子,女孩家嫁了好人家才是福气。

父亲瞪起眼睛大声喝斥她不懂事,荞麦不敢再说话了。大姨见荞麦默许了去城里庆国家过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说明天馒头蒸好送些过来,田半亩说不用,荞麦表姑昨天已经送了一篮子来,全是猪肉白菜馅儿的。大姨又说,不能都吃一样菜馅儿的馒头,这样太单调了,我家还有红豆馅儿的和萝卜馅儿的,明儿叫小麦去拿些掺和着吃。田半亩说那也行,红豆馅儿的我爱吃,明天叫小麦去你家拿。

中午饭后,雪小了许多,不过房子上、树上全白了,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荞麦送走了大姨之后便去了蓉蓉家,蓉蓉的嫁妆估计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蓉蓉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荞麦还没想好送什么给蓉蓉当礼物,直接给钱不合适,等瑞华回来吧!荞麦心里想。

蓉蓉在院子里扫雪,见荞麦来了,扔了扫把说,到屋里暖脚去。你娘呢?荞麦问。蓉蓉说出去打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爱打牌。荞麦说都快过年了还不歇手,你娘的牌瘾比雪还大。荞麦的比喻逗乐了蓉蓉,蓉蓉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棉垫子放到荞麦坐的凳子上。烤火,烤火,我就搞不懂,我妈怎么会那么爱打牌。荞麦坐在棉垫子上,心里暖暖的。农村人农闲了不打牌能干啥呢?荞麦对蓉蓉说。

两个人坐在炉子边上嗑着瓜子,荞麦说,瑞华怎么还没回来?蓉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说,也许今天晚上就回来了,总不能不回来过年吧?你没写信问问他?荞麦叹口气说,不知道他可收到信来,写了两封信,他都没回。蓉蓉说,是不是他换地方了?要是他收到信不回信肯定不可能,瑞华不是那样的人。荞麦说,那你说他是咋回事?蓉蓉搖摇头说,真不好猜。

荞麦说能出去一趟就好了,老憋在家里能干啥?芙蓉说,你婆家不是马上要给你买户口了吗?有了城里户口你不就去城里上班了?到时候想你还得去城里找你呢,荞麦你可不要不理我们呦。

荞麦说,你看我像是稀罕那个城里户口的人吗?蓉蓉。明天还要去他家过年呢,烦死了。你还拿我打趣呢。

蓉蓉说,小气鬼,和你开玩笑的,谁稀罕去。说好婆家都这样,以后做事说话都要小心了,不然婆家抓了把柄说你不检点退婚就名声坏了。我妈和我爸说我结了婚就不能住大刘村了,从镇里到大刘村这么远,我总不能天天骑自行车来回跑。荞麦说原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看似幸福的背后都一样的。蓉蓉说村里人都巴不得我走呢,我这个老师不受欢迎。荞麦说这话不对,你要真走了,还真没老师了。原来的老师年纪大了,新老师不愿意到村里来,大刘村的孩子上学都成了问题。你不能走,要走也得等你爸寻到新老师来。

蓉蓉说,我也不舍得学生。这个你放心,我等新老师来。

十一

自来水管子哗哗淌着水,庆国妈弯着腰在瓷砖砌的水池子里洗白菜。

庆国喊了句,妈,荞麦来了。

庆国妈这才抬起头,荞麦觉得庆国妈的眼睛上上下下把自己扫了个遍,那目光带着审视和咄咄逼人。

荞麦被看得后背发冷,怯怯的喊了句“婶子好!”

荞麦以后不能喊婶子了,要喊“姨”。庆国妈有些武断地对荞麦说。

荞麦满脸通红地说我们大刘村都这样喊的。

以后你就不是大刘村的荞麦了,以后是城里人了,城里人都兴喊姨,不兴喊婶子。

庆国有些不高兴地对他妈说,喊啥不行,你唠叨个没完了。

就随便说说的,我又没什么意思,荞麦你别介意,去,屋里去歇着。庆国妈随即换作一脸的讪笑。

荞麦被庆国领进了屋,屋里炉火正旺,庆国叫荞麦坐沙发上烤火。这是荞麦去庆国家的第一次也是年三十的上午。运城的大街小巷涌动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和大刘村相比热闹一百倍也不止。街上有舞龙和舞狮子的队伍不断出现,路边挤满了观看的人群,荞麦也停下来看,果然是城里好,荞麦心里暗自感叹,街上的商店里让人眼花缭乱,虽然荞麦不想买东西,可还是被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着。

在来的路上,庆国指着一个带大铁门的大院子说,这就是我们机械厂,有三百多个工人呢,是运城最大的厂子,我爸是机械厂退休的职工,我妈也是,半个运城的人都在机械厂上班,你明白了吧,荞麦,机械厂可是大企业。省委书记来视察过,日本的一个什么领导人来考察过的。庆国有些骄傲对荞麦说。

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上挂着冰条儿,护卫在机械厂两边上。荞麦望着机械厂的大门,看见穿制服的保安坐在玻璃门口,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

庆国又指着大门上的几个金字说,这几个字是我们运城县最著名的书法家、现在已经退休的人大主席题写的,现在人大主席到美国他儿子那里去了,这字都成了绝笔了,以后再也寻不着了。

荞麦说字写得好,是好字。庆国说,你懂书法啊?荞麦笑了笑说,算懂一点点。庆国说没想到你一个农村女孩子还懂书法,不简单。

对着不简单的荞麦庆国显得有点儿讨好。

城里的房子果然比农村的干净,屋里铺着青色的瓷砖,门后面摆放着整齐的拖鞋。荞麦知道城里人进屋都要换鞋子,于是荞麦弯腰脱掉脚上的雪地鞋。庆国赶紧递过一双拖鞋。庆国怕荞麦对他妈刚才说的话生气,见荞麦坐下了,关了房门,估计他妈也听不见了,才放低了声音说,她没啥意思,说话不考虑后果,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荞麦说,我知道,没事,她是长辈。

一杯开水递到手上,荞麦顿时觉得暖乎乎的。把刚到城里的不适应也稍微缓解了一下。其实,庆国要不是腿瘸,样子并不难看,个子有一米七几,脸也棱角分明,眼睛不大但特别有光彩,如果不是腿脚原因估计孩子都有了。荞麦迎着玻璃窗户的光亮抬眼把庆国打量了一下,这也是荞麦第一次仔细看庆国,荞麦觉得人和人需要熟悉,比如第一次她怎么看庆国都觉得不入眼,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可是现在呢?无论从侧面还是正面,庆国都算一个中等的标致男人,在最后的眼角余光中,荞麦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年三十的午饭丰盛得不能再丰盛了,庆国爸是个风趣幽默的老头子,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气色很好,一脸的阳光灿烂,他把荞麦喊作“闺女”。吃饭的时候非叫荞麦坐上桌,荞麦知道规矩,不能越礼节,再怎么说也是没过门的媳妇,不能叫人家看轻了,于是一再坚持坐在了庆国妈的旁边。庆国爸亲自给荞麦倒了葡萄酒,鲜艳的红葡萄酒在杯子里漾起波光,庆国在院里点燃鞭炮,劈里啪啦的声响中,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呷了一小口之后,荞麦说自己不会喝酒。庆国爸不依不饶地说,葡萄酒度数低,不醉人,喝一杯没事。庆国妈也在一旁劝,说喝葡萄酒养颜美容,越喝越漂亮。经不住庆国爸和庆国妈劝,荞麦只好喝光了杯子里的葡萄酒。

街上鞭炮彼此起伏,运城的大街小巷都沉浸在过年的欢天喜地中,荞麦在半懵懂状态下度过春节,新鲜的城里事物,热闹的商业气息让即将十九岁的荞麦有些欣喜和憧憬。

十二

荞麦睁开眼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光着身子在被窝里躺着,屋里拉着窗帘,在荞麦的身边庆国光着身子呼呼睡得正香。

荞麦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儿下身,顿时明白了。在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荞麦陷入了恐惧和不安之中,还没结婚就……

你……你怎么?荞麦一边呜呜的哭泣起来一边用手不停地捶打熟睡的庆国。

庆国有些倦意的揉着眼,然后一把把荞麦搂住,哭什么,傻瓜,反正迟早都这样,你是我老婆了。

荞麦的肩膀剧烈抖动着,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庆国说,别哭了,我会对你好的,户口马上就落实了,过完年,厂里找个工作,你就住城里来了。

荞麦仍旧止不住的哭,怎么会这么突然就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荞麦想不明白。可是荞麦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被慶国搂着的荞麦慢慢由呜呜的哭变成了抽泣,最后由抽泣又变成了嘤嘤的哭,直到声音渐渐停止。虽然荞麦在屋里和庆国又哭又闹可最终还是在庆国妈喊他们去吃饭的声音中停了下来。荞麦知道,事已至此,只能打掉牙齿咽到肚子里去了。

大年初二,庆国带荞麦去红旗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里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荞麦跟在庆国的后面,路上遇到庆国的同事张娟,张娟是厂里会计,她指着荞麦问庆国,你对象?

庆国说,嗯。

荞麦害羞地低着头,不言语。

张娟说,上次买户口就是给你对象?

庆国说,嗯。

张娟说,我们厂好多家属买了户口等招工。可是现在厂里的效益不好,估计招工有难度。

庆国说,去化肥厂也行,我叫我大姑想办法。我大姑你认识吧,是化肥厂的办公室主任。

张娟说认识厂长不认识你大姑,有亲戚好安排,你们去看电影吧,我也是瞎说,费厂长说了算,招工是他安排的。

说着张娟就急急忙忙的拐到了一个街巷里去了,庆国说,张会计就脚步子快。荞麦说她说招工……

庆国说,看电影去,猴年马月的事,效益不好怎么发工资的,听她放屁。俩人坐到位置上,庆国把瓜子零食摆在腿上,一只手从后面把荞麦的腰搂住。荞麦腾的红了脸,说都是人哩。庆国不理会,一只手死死的搂得更有力了。荞麦说别人看呢。庆国说,谁爱看看呗,谈恋爱管得着吗?说着把嘴里嗑的瓜子仁嘴对嘴的喂到荞麦嘴里,荞麦起先挣扎不肯,后来庆国咬着她嘴巴不放,荞麦只好张开嘴巴。电影院里,巨大的声响效果震撼着耳鼓,荞麦发现周围的人竟然都是三三两两的搂在一起的,城里谈恋爱都是这样的,庆国说。发现了周围的人和自己一样时,荞麦心里才踏实些。电影放的是香港的武打片,荞麦不太喜欢,看电影其实也就是借口,荞麦发现周围的人并不把看电影当作一回事。与其说是看电影还不如说是找个地方说话。庆国的手一直都不老实,从腰上到胸前再到大腿,庆国不停的变换着地方,电影院真是个好地方,黑暗的光晕里看不清别人的脸,在交织不清的光影中可以做任何小动作。

看完电影去公园,这样的情景持续到初五,荞麦提出要回家,庆国爸妈坚持让荞麦过完初五再回去,荞麦说家里娘卧床,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不放心。庆国打算和荞麦一起回去,突然接到厂里通知要求初六值班。荞麦正好不想叫庆国一起回去,荞麦怕过年遇到回来的瑞华。瑞华回不回来虽然还不知道,但是如果瑞华看到庆国是个瘸子的话,心里总归不舒服。荞麦打心眼儿里在意瑞华的心思,再说了庆国毕竟瘸,再怎么粉饰他是城里人也掩盖不了他腿瘸的毛病,大刘村的人当面不说,背地里也少不了轻蔑荞麦,荞麦愿意嫁给一个瘸子不就是为了当城里人吗?当然荞麦也想过这个问题,用城里人来换她的青春她是不乐意的,可是她还是在大姨和父亲的主导下默认了。原来还有一些抵触情绪,现在荞麦除了心里稍有抵触,行动上已经完全依附了庆国是自己男人的事实。

庆国去购物中心给荞麦娘买了吃的之后,又给燕麦、小麦和父亲各买一身新衣服。庆国给荞麦挑了一件最贵的呢子大衣,颜色是春天的绿色,荞麦本来不爱穿鲜亮的颜色,可是一试穿效果出奇的好。

太阳出来了,运城的大街小巷更加热闹起来,做生意的小商贩遍布在街头巷尾,庆国喊了一辆三轮车,把荞麦送到去大刘村的汽车站。汽车站冷冷清清的,去大刘村的汽车每天只有一班,错过了又要等上一天。荞麦心里着急,看见汽车停在哪儿心才落了地,庆国埋怨她来得太早,说发车时间还早,坐在车上等太无聊了。荞麦把大包小袋的东西安顿在车座位下面,庆国坐在旁边歇着。荞麦催庆国先回去,庆国不肯,说等发车了再走。汽车上陆续装满了人和货物,荞麦左右寻找并没有看到熟人,大过年的除非做生意的和进城看病的,谁都懒得出门了。荞麦想。车子终于启动了,庆国站在车窗下,荞麦头伸出窗外,朝庆国摆摆手,意思叫他赶快回去。庆国仍旧站在原地,一直等看不见荞麦坐的汽车了才喊了一辆三轮车,往回走。

十三

一直等到正月十六,荞麦也没等到瑞华回来,蓉蓉的婚礼在即,荞麦到镇上给蓉蓉买了一套茶具。荞麦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给蓉蓉,一套茶具的钱是过年时庆国妈给的压岁钱,荞麦花了一半,剩下的留给小麦做学费。

荞麦听蓉蓉说,瑞华的家人也没接到瑞华的信和电报什么的,瑞华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荞麦嘴上说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心里却忐忑不安的,瑞华从来没不回来过年的,今年怎么搞的?荞麦又偷偷写了封信,按照之前的地址寄了出去,瑞华一定是生气了?荞麦想。

没出正月,庆国带来了好消息,荞麦的城里户口办理好了,马上就可以到化肥厂上班了,他大姑正在招人呢!田半亩特别高兴,中午喊来了蓉蓉爸和大姨夫,吃饭的时候把荞麦户口办好的事隆重宣布了一下,并且告诉大家荞麦很快就要去城里上班了,吃粮票了。蓉蓉爸说这是大喜事,得使劲喝,说着喝干了一满杯。庆国好些天不见荞麦,就撵到厨房里和荞麦亲热,厨房里没人,庆国放肆地把手伸进荞麦的衣服里,还趁荞麦低头炒菜的工夫亲了荞麦的嘴巴,荞麦躲避着,庆国眼睛里好像喷出了火,烧得荞麦招架不住,荞麦说外面有人呢,可不能丢脸。庆国才把手从荞麦的胸前抽回来。

火掉了。荞麦对庆国喊。

庆国把一把柴火放进锅灶里,说想死我了,难道你不想?荞麦不理庆国,继续炒菜。田半亩划拳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着,像是炫耀一般,田荞麦终于是城里人了。

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庆国在操办,荞麦要先进城实习熟悉工作,之后正儿八经的成为城里人。在跟庆国走的前一天,荞麦有些不舍,她交代了燕麦要照顾好娘和小麦,父亲说,你走你的,家里塌不了。父亲说是这么说,荞麦真走了,家里可真缺了大半个天。荞麦不走也不行,父亲耗了半生心血还不就是为了女儿好?女儿好,他就满足了,也少了对荞麦没能继续读书的亏欠。

荞麦想等出了正月再去上班,可庆国说上班不等人,多少人等着抢你的位置呢。荞麦非去不可。

庆国大姑一看就是个彪悍的女人,块头大,鼻子上长了一颗肉瘤子,说话声音能淹没大刘村。荞麦看到庆国大姑就打了一个寒战。荞麦心想和庆国爸的区别太大了,荞麦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庆国亲大姑。

车间里机器哐当哐当的旋转着,荞麦被安排在装袋子的车间里。工人们都戴着口罩和帽子,一股股刺鼻的味道直钻鼻孔,荞麦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荞麦赶紧把发的口罩戴上,然后把头发拢起来塞進帽子里面。在组长的示范下荞麦很快掌握了工作要领,干得有条不紊的,荞麦发现车间里很多人并不干活,有的织毛衣,有的在做手工,只有车间主任或者组长来了,大家才干活,真正干活的也就几个人。

荞麦回家把车间里的事和庆国说了,庆国说你也不要抢着干活,干多干少工资都一个样。荞麦说,这样的话,厂子迟早要倒闭。庆国说公家的厂子,谁管啊?过一天算一天吧!上了一个星期,荞麦对上班有了厌恶感,原本以为到城里上班很舒服,坐在办公室里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可其实就是做苦力,比在田里干活轻松不到哪儿去,一天班上下来,回到家也腰酸背痛的。荞麦开始后悔听大姨和父亲的话了,这城里的生活每天也就是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有什么好?要是庆国腿不残疾,荞麦心里也踏实些,看着庆国走路一拐一瘸的,荞麦心里就难过起来,为了城里的户口和工作,找了个残疾对象,可工作却不舒心,每天干着粗活,和之前想象的相差太远了。荞麦陷入了苦恼之中。

化肥厂的日子和里面的空气一样,荞麦打起精神干活,大刘村人人羡慕的荞麦现在却在羡慕大刘村的人。隔三差五回去探亲的荞麦被大刘村的人夸赞着,瞧,荞麦现在皮肤多白净,城里人了,衣服多时髦。荞麦不自然的笑着,谁知道荞麦干的什么活呢?村里人只认为进了城就个个都坐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撇着洋腔说话。荞麦没跟城里人学,你看看人家说话还是大刘村的荞麦。老憨爷夸荞麦说。荞麦笑着给来看她的人抓水果和糖果吃。大家吃着荞麦发的糖果啧啧称赞。有的问荞麦多少钱一个月?有的问荞麦天天去不去逛公园看电影?荞麦只说工资不是很多,电影和公园闲了去,至于什么时候闲荞麦没说。

荞麦回来无非是想看看瑞华可有消息,可是每次回来都没有瑞华的消息,大刘村的人都不知道瑞华去了哪里。

转眼到了秋天,荞麦进城上班已经有大半年了,化肥廠的生意越来不景气,生产处于半停工状态,那天,厂长让荞麦去他办公室。

荞麦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铝合金门,王厂长拉长了声音叫荞麦进去。荞麦推开门看见厂长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后面。荞麦两只手不自然地弯在衬衫的口袋里,厂长示意荞麦关上门。荞麦听话地关上了门,王厂长这时候突然一把抱住了荞麦,把嘴凑到荞麦的嘴巴上,疯狂地亲起来。荞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哭了,然后奋力推开厂长。你,你再这样我喊人了,荞麦大声说。荞麦,我喜欢你,从你进厂子的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马上化肥厂要裁人了,你那户口不是正儿八经城里户口,是花了五千元买的,不算城里人。第一个要裁的就是你,你要是和我……你懂的,要不然你准定裁了。说着厂长又扑向荞麦。荞麦迅速走到门后,拉开门栓说,要裁你就裁,我不稀罕。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事情过后不到一个月,荞麦被化肥厂通知下岗了,庆国去找他大姑,他大姑找了厂长,厂长说按照文件她田荞麦就得下岗,按文件办事他也没办法,以后厂里要下岗的工人多着呢。厂长一句话说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厂长说以后国营企业搞不好全都承包给私人,和土地承包一个样。庆国大姑也没辙了,只能让荞麦暂时回家待着。

不上班的荞麦自由了,天天在家里睡觉看电视,不过荞麦从来不提那天在厂长办公室的事,荞麦觉得以前在农村不上班也活的好好的,不能为了上个班把人格丢掉了,工作可以丢,人格丢了,田荞麦对不起自己。

这样的日子没过半年,庆国的机械厂也开始了裁人,庆国在机械厂裁第一批人之后不久也被下岗了,买断工龄的庆国拿到了一万块钱,以后和机械厂再无瓜葛了。荞麦拿着最后的一万块钱,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庆国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不能饿死人。

世事难料,荞麦眼泪往肚里咽,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父亲那边她不能回去,也不敢跟父亲说下岗的事,丢人不说,父亲要知道得多生气、多伤心啊!布局了荞麦的人生大事,现在整个局面全乱套了,荞麦要重新面对生活。

荞麦让熟人给父亲捎了些钱回去,还带了口信,说上班忙回不去。荞麦心里有了想法。在一天吃完晚饭的时候,荞麦和庆国认真地说去南方进些衣服鞋袜,摆个地摊赚点儿钱。在有这个想法之前荞麦已经去油坊巷里打听过摆地摊的小黄了,生意好一天也有百十来块钱的收入,也不累人。小黄是麻纺厂下岗工人,她说她干了一年了,收入不比上班少。荞麦问清楚了进货渠道,又跟着学习了几天摆地摊,于是决定也摆地摊。一开始庆国不同意,后来荞麦说日子长着呢,不想办法怎么办?就赌手里的一万块钱吧。庆国低下头看看自己残疾的腿,号啕大哭起来,荞麦抱着他的腿说,我好好的,摆地摊能养活你,再不行,还可以买一辆三轮车拉客,反正有手有脚的饿不死,于是荞麦说服了庆国。

十四

荞麦心里清楚,这一趟浙江,她一定要趁机会找到瑞华,她什么都不想,就想知道瑞华是不是还在写在她笔记本里的那个服装厂里?

坐在徐徐开动的火车上,荞麦满心欢喜,透过车窗玻璃荞麦看见庆国在站台上向她挥手。

在朱庆国不停的挥手中,荞麦人生的第一次远行随着列车的一声长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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