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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忙了

2019-10-17佟琦

青春 2019年1期
关键词:赵涛陈林李俊

佟琦

那段时间我上班还成。每天早晨来到办公室也没什么事,只是看书。我甚至连灯都不用开,有人会开。开水也有人打好,头天的垃圾倒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坐下,摊开书,然后看下去。

我们办公室一共四个人。除我之外,一个叫李俊,山东人,一个叫陈林,北京人,剩下的是一个新来的,名叫孙娟,河南人。我们四个共用一间办公室。这么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三人会坐到办公室外的阅览室里,那里一排排放着二百多台电脑,他们会在一张低矮的出纳台后就坐,如果读者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找到他们。

我就不一样了,因为我从不到外面去坐。名义上,我是他们的领导。

他们三个总是轮流上班,而我每个工作日都到,因此,三个人一般彼此碰不上面,倒是我像走马灯一样每天换一个搭档。

我也有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过他在另一个办公室,很少过来。他叫赵涛,我们认识几乎有十年了,算是有点儿交情。

“是这样的,佟佟,”有一天他特意找到我,“我决定让你去那里做负责人。”他说了那个阅览室。“不知道你的意思?”

我想了想,然后说,好啊。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里。

其实去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我也想说出如此牛的话,但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够牛,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天赵涛和我谈完之后我们所属的大部门又集体开了一次会,会上除了宣布我这件事,还介绍了一位新同事——孙娟。据说她是我们单位某领导的亲戚。

她戴着一副淡红色的眼镜,开会的全程一直垂着眼睛。我觉得她长得很丑,脸上抹着厚厚的粉,起码有四十多了。

新工作开始的第一天就是我和孙娟搭档。

八点上班,我八点半才到,堂而皇之地走进阅览室,与老老实实坐在出纳台后的孙娟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拐进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便开始看书。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孙娟的一个侧影。她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脑,偶尔双手还会敲击键盘。我想她是在聊微信,或是一边看电影一边聊微信,或是一边看电影一边网上购物一边聊微信。

一会儿她有点急促地进来,对我说:“佟老师,我想上个厕所……”我说,你去吧,并且说,以后想去就去,别那么拘谨。

上完厕所回来她明显放松了,又走进办公室和我闲聊了几句。

“以后我能叫您‘佟哥吗?”她问。

“……还是别了。”我说,然后又低下头看书。

孙娟看我没有继续聊的意思就出去了,继续坐在出纳台的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敲击键盘。我起身,弯腰够到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我看到那小小的水面上不断腾起缕缕水雾,随着空气的流动扭动身姿,释入其中。

那也是一个世界。

孙娟是嫁到北京的,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并且她强调说:“我男朋友追了我五年!”说完她抬头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地看向别处。

我说,哦。

“其实我并不喜欢北京。”她又瞥了我一眼。

“那你可以回去呀,”我笑着看她,“把你先生北京的房子租出去,然后回到河南老家,一樣能生活得很好。”

“这个……不行……”她显然被我难住了,脸在一瞬间憋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我也不喜欢北京。”我告诉她。这是真话。“但是没办法,我不得不生活在这儿。我没地儿可去。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你们还有个老家可回,我没有。”

她有点儿好奇地看着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终于笑起来,由于刚才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这让她的笑容有些僵硬,我看到她憋红的脸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呢。

后来通过接触我得知,孙娟远没有四十岁,她好像比我还小两岁。有时她说自己是1982年的,有时又说1985年。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这就像她的学历。赵涛说她是大专,她自己对我说是大本。

“什么大本啊!她一个专科生!”赵涛说。

不过看孙娟穿衣服的劲头我倒愿意相信她比我小很多。我的意思是,在衣着上她还处于兴致勃勃、勇于探索的阶段。比如那天我见她穿了一件荧光色的上衣,直晃我的眼,没过几天,那时气温已经降下来,她又穿了一条短裙,两条粗壮的大腿肆无忌惮地暴露着,下面踩着一双笨重的高跟鞋。她就这样鞋声“咯儿咯儿”地从外面的阅览室走进办公室,又从办公室走出去。由于声音过响我不得不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不冷啊?”我问她。

后来的一天,她又穿了两只不一样的花里胡哨的鞋,我也只是瞥了一眼便赶紧收起目光。

我和孙娟很少交流,经常是一上午或一下午不说一句话。她在外面面对电脑,我在里面看书。中午十一点,我会先她一步出去吃饭,在食堂买两个包子、一碗粥,很快吃完之后再回去换她。下午我一般提前一小时就走,走晚了要堵车。我收拾好东西,来到办公室门口,对她做个“我走啦”的口型,同时伸手指指外面。这时她就会显得格外兴奋,一只手快频率地在胸前挥动,脸上眉飞色舞。

“中午我请您吃饭吧?”有一天孙娟提出来。其实她最近一直要请我吃饭,但我始终没回应。

“还是我请你吧,”我说,“改天找个时间,叫上李俊和陈林。”

“咱们就一起去食堂吃个便饭。我喜欢吃面,您喜欢吗?”

“还成。你们河南人都喜欢吃面是吧?”

“是啊。中午一起?”

“我看看有没有事吧,可能我一个同学会来找我。”

“好的。”

那天中午十一点很快到了,我照例在外面徘徊了半天,最终还是一个人去了食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是拎着两个包子回来的。当孙娟看到我手里的包子时脸上现出了一种忧虑,就像人们遇到棘手问题时脸上现出的那种忧虑一样。我全当没看见,故作轻松地冲她笑了笑。

下午,我依然先走,在我做完“我走啦”的口型时,我看到她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明显减弱,那只快速挥动的手此刻也频率骤减,只是晃动两下,有点儿不由自主的。

山东人李俊整天不声不响。他每天七点必到,从不迟到早退。每当读者有什么问题,他都能快速完美地解决。所以跟他一起上班我看书看得更起劲儿。电脑无法下载?找李俊老师好了。无线网络连不上?找李俊老师好了。有时不是他的班我也会给他拨去电话——这问题怎么弄啊?

李俊始终坐在出纳台后,有时看着电脑,有时翘着二郎腿,腿上放一本厚厚的有关计算机方面的专业书,低头看着。

他正经大学毕业,但不是我们单位正式的编制人员,在北京没房。一直以来他都偷偷住在单位的一間小库房里。那里堆放着几张陈旧的沙发,一张落满尘土的办公桌,然后就是一屋子的装满光盘的柜子。他配了钥匙,每天晚上溜进去,然后把藏在角落的折叠床打开,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好,就这样度过每一个夜晚。有一阵被领导发现了,命令他不许住在单位,他被迫搬出过一阵,但半年没到他又悄悄地搬了回来。

所以,有时我给他打电话,也许一分钟不到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皮肤黑得干裂,就像常年不擦的地板,一脑袋短发根根直立,其中有不少已经白了。他眼睛红红的,一看就还没睡醒。

“啥事?”他说。

“系统故障。”

于是他就坐下来,一通点击,开启一个又一个窗口,我和孙娟只剩在一旁轻松地站着,也许她还会有心情跟我聊聊昨晚她用烤箱烤出的蛋糕。片刻之后,故障排除了。

“什么问题啊?”我问他。其实我对于什么问题根本不关心,他说了我也不懂。

他说了什么问题,我果然不懂。

有一次系统又瘫痪了,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我干脆去小库房找他。敲门没人应,我就拿出单位的钥匙,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有一股沉重的尘土味和人的腐味。我走过一小条狭窄的过道,看见他从折叠床上坐起来。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背心,身上就像他的脸一样黑。他似乎刚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

“你在呀?”我有点吃惊地说。

他“嗯”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垂着双眼,然后就站起来开始叠被子。我看到房间一角的地上放着脸盆,里面摆着刷牙杯、牙刷和手巾。

“昨晚熬夜了吧?”我也有几分尴尬,没话找话地说。

他背对着我,三折两折地把被子叠好,然后又开始收拾床,就像没听见我的问话。

“……几点睡的?”我继续尴尬地问。

其实我早想走了,只是僵在那里。

“那你先忙吧。”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往后退了一步,欲走。

“一会儿我过去看看。”我听到他的背影说。

在单位,我一般很少见到北京人陈林。因为他的班都让李俊上。陈林在外面有生意,又不愿放弃这里的工作,于是李俊就来上班,陈林把每月的工资都给他。

对此,李俊并未表现出高兴,也没不情愿。他仍然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出纳台后,看自己的电脑书,解决读者的问题。由于没房,他连媳妇都找不到。

陈林是个光头,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经常扣一顶嘻哈的帽子,下穿迷彩裤和沉重的皮靴。每次他过来,必然背着一个大号的双肩包,就像刚刚徒步旅行回来。

最近一段时间李俊家里有事,回山东老家了,陈林不得不自己来。他坐在外面,低头摁着手机。一上午他得到阅览室外接五个电话,说个没完。他迈开沉重的皮靴,一边闲庭信步地走着一边接电话。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会看到他。但我觉得他不像在谈生意,更像是在聊天。

除此之外,陈林在外面坐一会儿就会进来,见我正在看书,便绕到背后,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作按摩状。

“一天到晚地看书!”他说。

我没理他,继续看。肩膀的震动让我直晃悠。我抬起头,扭身看向他:“你丫能不能踏踏实实地坐一会儿?”

他做出个“下兜齿”的样子,仿佛发狠的表情,用力地捏了我最后一下。

“我怎么就不爱看书呢?”说完他松开自己的手,我感到那股力量飞离了我的肩膀。

“来!咱们来打套拳吧!”他后撤几步,屈身,拉开个大架子,双手一前一后,像是某武术的招式。

“你真逗!”我说。

我索性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口香糖,打开,分给他一粒。我喝了口水,反身靠在桌子沿上,看着眼前这个秃头的陈林。

“我想去北欧!芬兰!看极光!”他嚼着口香糖,突然说。

我挠挠头,叹了口气。

陈林在外面做着什么生意,谁也说不好。据说他炒过股票,放过高利贷,开过假发工厂、快捷酒店,前一阵又听说正在做出口退税。那天他过来,对我说自己又在弄超市,目前正处于装修阶段。

“太忙了!”他说,“各种手续刚办完,明天工人过来安招牌,这种时候李俊又回老家了!”

我告诉他,李俊的爷爷死了,他去奔丧。

“这段时间我都来不了,要不然你帮我打个掩护?”

“也成。”我犹豫说,“但就这一星期啊。”

“好的!中午我请你吃饭。”

当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了单位附近的一家粤菜馆,我看着陈林指挥若定地点了几道硬菜。我喝了一瓶啤酒。之后陈林就跟我聊起他去世界各地的经历,巴厘岛的住宿、马尔代夫的风光、西班牙的徒步旅行,等等。有李俊替他上班,他当然有充足的时间。

“我要一口气开七个超市!”他说。

我低头吃菜,然后仰脖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的超市是加盟店吗?”我问他。

“正在谈这事,‘京东有意要收购,以后由他们专门供货,挂他们的牌子。”

“京东?”

“是的。”

“那我能加盟吗?”我问他。

“你加盟就可以做我的下家。”

“什么意思?”

他给我解释了一下,但我没听懂。

“费用大约多少?”我问。

“二十万吧。怎么样,想来吗?”

“嗯,考虑一下。”

吃完饭我们就一起回去了。下午还要上班。之后,就像我答应他的,那一星期我都帮陈林打着掩护。

其中有一次赵涛还真过来了,问我今天和谁上班,我说陈林。

“他哪儿去了?”赵涛问。

我说他上厕所了。

如果赵涛再来,我就说他上外面取快递了,那样时间会更长些。

几天以后,陈林给我传来一段视频,视频里鞭炮齐鸣,一团团青色的烟雾后,若隐若现的是他“京东超市”的红色招牌。

他还给我发来一个五百块钱的红包,说是对我替他打掩护的感谢。我没收。

一天,我和孙娟一起上班她也说到了陈林。

“陈老师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她说。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最近陈林一直要她替自己上班。

“他也找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

“是啊!上周日就是我帮他上的,他还给我发了一个二百的红包,说以后上一个班给我二百。二百块钱怎么不能挣啊!我随便写一篇文章就不止这钱。”

我知道,孙娟最近经常在我面前提她写文章的事,可能她看了我的朋友圈,知道我也写。

我没接她的话,点头“嗯”了一声。

我看了一眼办公室外面,此刻,只有几个读者挺立着上身坐着,和电脑对视,屏幕不时切换一下画面,就像在眨眼睛。

我收回目光,看了孙娟一眼。今天她脸上的粉格外地厚,不知怎么还泛着油光。我对她说,你不愿意可以和陈林说,这没什么。

“我可以直说吗?”她问。

“放心大胆地说。”

“好吧……唉!我这人就是不会拒绝别人。”

我再次移开目光,等着孙娟自己走出去。

孙娟现在也算跟我熟了吧——随着时间的进展,人和人之间怎么都会熟一些。

她家住东边,来单位要坐地铁。有一次她连续上两天的班,第一天值完晚班要晚上十点才走。当天下班我没说什么,又提前一小时走了,傍晚的时候我给她发去微信,说明天可以稍微晚一点过来。她迅速回了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那兴奋的样子简直能从手机里跳出来。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单位,八点上班之后一直看书。时间过了九点,我开始有点不专心,九点半一过,变得坐立不安。结果那天她十点半才到。踩着她那笨重的高跟鞋,提个皮包,一脸的厚粉。我突然发现她走路还是个外八字。她若无其事地跟我打了个招呼,而我此刻已经翻江倒海。我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也没说出来。我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看书,她跟我打招呼时只“嗯”了一声。她把皮包挂到衣架上,反身“咯儿咯儿”地走回来。

“今天的车真是太难坐了!”她抱怨道。

我低着头,手里还拿着一支笔。她坐到自己的辦公桌旁,拉开抽屉,好像给自己找了包茶叶,然后又推回抽屉,我听到抽屉滑动的“哗”的一声。她坐了一会儿,我继续低头看书。最终,她站起来,端个杯子,“咯儿咯儿”的鞋声由近及远,她出去坐了。

孙娟大约每三个礼拜就会上那样的一个“连班”。下一次她再上这样的班时,我一句话没说。那天我是八点准时到的,和她几乎前后脚,见到她时她也刚进办公室,外套还没脱。

“今天又是你?”我故作吃惊地说。

“嗯。”她喉咙深处发出一个音,很微弱,但在我听来更像是“哼”了一声。

她脸上挂了一层水,我也不再多说,坐到办公桌前开始一本一本地往外掏书,全都准备好后她已经坐到外面去了。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当她再次要上“连班”时,当天下班我从办公室走出来,特意往她所在的出纳台多走了两步。她知道我要走,手已经挥起来了。我说:“明天还是你吧?”她说:“是啊。”我说:“那你稍微晚一点到,九点好吗?”她明显兴奋起来,脸色绽放。“嗯!”

“我走了。”

她的手又挥动上了,频率明显提高。

第二天,九点了,孙娟依然没到。九点半的时候我给她发去微信:“到哪儿了?”她回道:“对不起佟老师,我挤了两趟地铁也没挤上去,可能要稍微晚一点儿了。”后面跟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小哭脸。我把手机放下,呆了半天才给她回:“没事儿,不着急。”信息又是立刻回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刚才的那个哭脸。

结果那天她又是十点半到的。进来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团肉移动了进来,伴随着鞋声、呼吸以及各种噪音,将我完全打乱了。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怎么回事?”我问。

“北京的地铁简直让人崩溃!我已经完全无语了!”说着她将包放到座位上,偷偷瞥了我一眼。

“我出去一趟。”我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楼下,我在附近转了一圈。那天天气非常地好,蓝天白云,阳光充足。当时已经是初秋了,梧桐树的叶子在尽力地舒展最后一点绿色,但看上去依然健康茂盛。

我看了会儿叶子,看了会儿蓝天,然后转身回去。

李俊奔丧回来了,但回来以后他不能再替陈林上班了。

李俊有个弟弟,曾经做过保安,后来又卖过保险,几年以后,摇身一变自己开起了公司。他想叫李俊过去帮忙。为此李俊找了我,我带着他一起去找赵涛。李俊的意思是以后只上周六和周日的班,从白天一直上到晚上,平常则去他弟弟那里帮忙。对此赵涛有些为难,因为这么上班李俊的工作时间不够。

“况且你们合同工最近要重新签合同,”赵涛说,“上面的人本来还想增加工作的小时数,你这么上班肯定不行。”

我看了看赵涛,又看了看李俊,李俊一直垂着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李俊最终说,“那合同我就不签了吧。”

我认识李俊这些年还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他平常总是不声不响的。快四十了还找不到老婆——也根本没人给他介绍老婆。他就像个幽灵,只有系统出了问题才会被想起。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说。

“还是不签了吧。”

赵涛也陷入了沉默,我拿眼睛看他,他也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这样吧,”赵涛说,“周二晚上你再多上一个班,先这么上着,什么时候签合同看看具体的变化再说。”

我说:“我觉得这样挺好。李俊,你说呢?”

李俊依旧垂着眼睛。

“那好吧。”

就这样,事情暂时这么定下来。李俊最终没走,我们又开始上班。只是我很少再见到他,他来的时候我都在家度周末。

因为有了更多的收入,他也搬出了单位的小库房,到外面和别人合租了一套房子。他再不能随叫随到了。偶尔我会去库房拿东西,那里只充斥着一股沉重的尘土味,四处落满灰尘,就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

陈林因为没人再替他上班,开始四处找人。孙娟不可能,他又找了几回别的部门的人,上一个班发一个红包,但别人总是浅尝辄止。有几回他还找来我们单位的保安。我坐在屋里,保安坐在外面,感觉怪怪的。还有几回是一两个我完全没见过的人,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出纳台后。他们对我十分恭敬,一聊才知道是陈林超市的员工。

“超市生意怎么样?”我问他,或她。

“还可以。”他们说。

但不知道这一消息是谁散出去的,赵涛开始重点盯防起陈林来。据说我们单位最大的头儿也知道了这事。一天赵涛特意过来找我,问陈林都哪天上班,我如实地告诉了他。结果,每次陈林的班赵涛都会来,弄得我也再不敢迟到。赵涛每次来都是先看出纳台,然后才拐进办公室。当然了,陈林也总是让他失望,因为赵涛不是看见那里没人就是看见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那里。赵涛进到办公室,气呼呼的,拿起我桌上的电话给陈林拨去。

“陈林,”赵涛说,“今天你上班怎么又没来!赶快过来……那不成!没有你这么上班的!你快点儿过来!”

十回打电话有八回陈林都没起床,我还以为他已经忙得团团乱转了呢。只听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沙哑地说着什么,这边的赵涛说:“好了,你快过来吧!”

挂上电话后赵涛跟我抱怨了几句,依然是气呼呼的。他说:“你不要帮他瞒着,现在不是我在盯着他,是有人让我盯着他。”

我说我明白。

“他不能外面挣着钱,这边也占着吧!”

说完赵涛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后,陈林出现,依然背着个大的双肩包,迷彩裤、大皮靴,走路慢吞吞,且咚咚直响。他“蹚”进了办公室。

“又玩现了吧?”我嘲笑他道。

他反倒嬉皮笑脸地,说:“赵涛又何必那么认真呢?难得糊涂嘛。”

我把刚才赵涛跟我说的话跟他说了一遍,并且告诉他:“最近你最好谨慎一点儿。”

他没接我的话,开了几句玩笑,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转了两圈,就“咚咚”地出去坐了。

一会儿我桌上的电话响起,是赵涛。

“陈林来了吗?”他问。

“来了。”

“好。”电话挂断。

中午我和陈林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回来的时候我在阅览室的窗口抽烟,陈林坐在出纳台后,把一堆票据从他那大包里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摆满了一桌子。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表情,似乎那不是一张张的票据,而是一张张他刚挣到的钱。

他求我再帮他一回,下午他还有事必须得走。我说好吧,下午要是赵涛再来我可就帮不了你了。他说,没问题。

他整理好那些票据,没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的一天我碰到了李俊。看他买了一身新衣服,有几分容光焕发的意思。我问他在弟弟那里工作得怎么样?他说挺好的。

“合同签了吗?”我问。

“当然!”

原来,那是一家类似于中介的公司,他们花钱买来客户的资料,然后打电话,问对方需不需要贷款,他们有许多高利贷公司可以推荐,从中赚取提成。我问李俊你负责什么呢?他答,是公司网络系统的维护。“这几天刚走完线,算是告一小段落了。”他说。

“这倒适合你。祝贺祝贺!”

他笑了。

“其实我想把其它摊子的事也搞明白,正学着呢。”

之后我们又聊了聊他弟弟的事,在我眼里他已然成了一个保安逆袭的经典案例。李俊告诉我,他弟弟特别忙,总是在跑项目,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高铁上就是在飞机上。虽然他弟弟只上过中学,但显然比李俊这种技术男能混多了。李俊每每提起自己的弟弟总是钦佩的表情。

“好好干吧!”我说,“你这也算混出来了。”

李俊咧开嘴笑了,笑得就像个聋哑人。

近来好几次上班我都看见孙娟突然过来,那几天分明不是她的班。有时我坐在办公室,她突然就一陣风似的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来办点儿事。”

她拿了点儿东西,很快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是领导让她负责单位里某些电子屏幕的文字编辑、宣传工作。她是会写文章的,我怎么忘了这事。

一天,快下班时,我和陈林在办公室聊天——他向我抱怨近来自己和赵涛玩的“捉迷藏”。的确,赵涛又好几次把他提搂了过来,害得他不能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有一次陈林又让自己超市的员工过来,结果被赵涛轰了回去。

我们正聊着,孙娟突然出现了。

“你好!”她对陈林说,迅速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来啦?”陈林回道。

“唉!这屏幕的事真是烦死人了!”她自顾自地说道。

陈林呵呵笑了两声,没接话。

当时我正背对着她,扭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我觉得你倒是乐此不疲呢。”我阴阳怪气地说。

“我就‘呵呵了!负责这个屏幕额外才多给我一千块钱。”然后她又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啦!再见!”她对陈林说。

我觉得自己脸上木木的,再看看陈林,他翘着二郎腿,然后继续向我抱怨赵涛。我虽然在听他说话,但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了。

你好自为之吧,我最后说了一句。

之后的一天,我和朋友去吃羊蝎子,每人还喝了两瓶冰啤酒。结果吃完还没到家胃里就翻腾起来。我坐在出租车里,一路上一直忍着。最后我叫住了司机。

我来到路边的树坑开始哇哇地吐。记得还是大学毕业那年我这么吐过呢。

最终我回到了家,在家里又吐了几回,吐出的液体里还挂着血丝。我不得不去医院了。到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肠炎。

就在我排队等着拿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陈林。我接起电话。

“你怎么这声儿了?”

我告诉他我得了急性肠炎,现在正在医院。“有事么?”我问他。

“你能不能借我四万块钱?我这儿有急用。一个月还你。”

他的声音就像从梦里传来的。

“你还没有钱啊?”

“暂时周转一下。”

“等我回家转给你。”

他那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能不能现在就打给我?这边有点儿急。我只用一个月。”

“好吧。”

我拿了药,然后走到一边的座椅坐下,用手机将四万块钱转给了他。

我在家躺了两天才逐渐有了点劲儿,全是那锅羊蝎子害的。

自从我挖苦孙娟“你倒是乐此不疲呢”之后,凡是她的班我都不去了。有时我呆在家里,有时则跑到李俊曾住过的那间小库房。我动手将库房的那张桌子擦干净,又擦了地,就在那里看书。其实我并不平静,担心手机响起赵涛找我。可是我的手机一次也没响过,慢慢地我也习惯了。

在库房门口,可以看见我所在的那间阅览室。早晨八点不到它已经亮起了灯,一天中我几次出去上厕所,见它依然平静而持续地亮着。但是我不会走进去,连挨近它都不会。我只有在李俊或陈林的班才会进去正常地上班。

一次赵涛组织部门开会,我硬着头皮过去,见到孙娟时她垂着眼睛,脸上还有一种受委屈的表情。我趾高气扬地走过她,挑了个位子坐下。整个会议她都垂眼不语,就像她刚开始来这里工作时那样。那一天陈林没来。会后赵涛让我们统计各个办公室的资产,众人各自散去,我又回到了办公室,回到那里时孙娟已经和李俊聊上了。我看到孙娟时她还笑着。见我进来,她立刻收声,就好像我是一块强力磁铁,将他们两人的声音一丝不剩地全都吸走了。

“咱们开始统计吧,”我对他们两人说,“一起数数外面的电脑。尤其是那些坏的不能用的。”

我看了一眼孙娟,见她又开始垂着眼睛。

之后我们三人就分头数起来。逐一打开每一台电脑,做了记录。记录结果在我这里汇总。当孙娟把她的结果报给我时,我见她还像刚才一样,表情就像受了委屈。

“这是我的结果,一共七十六台电脑,有三台坏的。”她说。

她把做记录的纸条给我,我说,好。

之后我和她一起的班,我依旧不去。

一个月之后,陈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是钱的事,”他说,“能不能容我半个月——可能都用不了半个月,我这几天攒攒超市的流水,很快就能还你。”

我说没问题,你也别着急。我还告诉他,利息的事无所谓。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陈林那边没有消息。又过了四五天,我给他发微信问怎么回事。他回道,最近他爸脑梗,差点死了,医院押金交了四万。他爸脑梗这事是真的,因为那天早晨七点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帮他上班,当时是周日,我说这怎么可能?你干吗不早说?他说,他爸脑梗,已经送医院抢救了。

既然是他爸的事,我说好吧,钱的事再说。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其间陈林根本就不提还钱的事。他也重新找来李俊给他上班,因为李俊那边的公司现在不用他坐班了,有问题只是电话联系。我一连好几个礼拜也没见到陈林。我给他发微信:“钱什么时候还?”

“我现在暂时还没有。”他这样回。

“你能不能讲点儿信用?有困难可以跟我说,但你一句话不提是什么意思?”

“我这边……算了,不说了,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钱什么时候还?”

“我每礼拜还你一万,一个月之内还清,利息一千,好不好?”

俩礼拜过去了,我照樣一分钱见不到。陈林也一个微信都没有。

我再次给他发微信,这一次几乎和他吵起来。“你丫是不是想赖账啊?”我说。

“我不会赖账的……”他发的是语音,声音懒洋洋地。

“那你什么意思?”

“有钱我一定会还你,现在真是没钱。”

“你要是想赖账咱们到法院说去!”

“你放心,咱俩都这么些年了……我现在正卖房呢。”

“卖房?你破产了?”

他没回答我,只是给我发来一张网上卖房的截图(那的确是他的房子)说,等房卖了就能还你钱了。

我去网上找到那处房源,见到房主备注里写道:“卖房还债。”

又过了几天,那天是陈林的班,我来到办公室后半天也没一个人来。陈林没来,李俊也没来。到最后赵涛来了。我以为他来查岗,没想到他是来告诉我,陈林辞职了。我非常吃惊。之后赵涛就将陈林大骂了一通,说他这人没良心,自己这么些年对他也算照顾,否则哪个单位能容许他这样上班,等等。原来,陈林辞职之前和赵涛大吵了一架,为的是赵涛一直紧盯着自己。出了赵涛办公室,陈林一拳打在了门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气死我了!”赵涛说,“哪是在捶门,分明是在捶我!好像是我逼着他辞职似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胸脯上下起伏的赵涛,这个快五十的老男人,他平时总是息事宁人的。我安慰了他几句,说为了工作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听说他跟咱们单位一些人借了钱不还,”赵涛临走时说,“他没跟你借吧?”

我说:“没有。”

赵涛走后,我赶紧给陈林打电话,铃声响到头也没人接。我挂上电话,心里想着现在的人真是没法救了。不过还好,一会儿工夫电话回了过来。电话里,陈林的口气有些沉重。他说自己破产了,损失达到千万。现在他正把所有的资产都抵出去,超市、房子,不过你放心,欠你的钱是一定会还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反倒平静了一些,也安慰了他几句,但问到破产的原因,他并未明说。

一天,陈林突然给我发来一张图片,那是他卖房的合同。紧接着微信也到了:“房已经卖了,现在办手续还需要两万,你能不能先借我?回头一块儿还你。”

看着他的信息我犹豫再三,本想再借他,但为了安全起见,最终还是先给他超市的员工打了一个电话。那个员工跟我上过几回班,算是熟人。我把事情刚跟他说完他就说:“千万别借。”

我问怎么回事。

“他欠了好多人钱!现在超市里的东西全都被高利贷的人搬空了。疯了!上来就搬!跟抢一样!他现在也在那帮人手里呢,肯定是那些人叫他骗你的。”

“骗子!”

“都这时候了,他也是能骗一个是一个。他还欠着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呢!”

这时我突然想到,上次陈林在我面前一张一张地摆票据,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他不是也在我面前放烟雾弹,为的就是之后跟我借钱吧?

我把这事跟那个员工说了。他呵呵笑了两声,说:“这事……呵呵……”

我没再多说什么,谢过了他,挂了电话。

后来我又了解到,原来这些年陈林全是靠借各种高利贷过奢侈日子,用新借的钱还利息,然后再去借,把自己家的那套房同时抵押给许多人。最终他想用开超市一搏,谁想前期的投入几十万,这无疑加快了他的灭亡。

“就借我两万吧!”那边陈林还在说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不再跟他废话,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后来那位员工给我传来一张照片,那是他们曾经的“京东超市”。里面的货架上空空如也,一地狼藉。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碰到了李俊。

我问他,陈林跟你借钱了没有?

“借了一万,”他说,“现在给他打电话永远不接。”

我问他知不知道陈林现在被高利贷逼着四处骗钱的事。他说,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他还说,前几天陈林倒给他主动打过一个电话,哭着说,能不能再借他五千?李俊告诉他,现在一千也没有,自己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你怎么回事?你弟弟的公司呢?”我问他。

“我两个月前已经停发工资了。”他说。

我吃惊地看着李俊,他的表情倒很平静。

“怎么回事?”

“公司已经倒闭了……”说完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又像个聋哑人。

我没再多问,只是简单地安慰了他几句。后来才断断续续地听说,李俊的弟弟又给别人打工去了。

“你还要搬回单位住吗?”我最后问他。

他突然收敛起笑容,脸一瞬间变得严肃,眼睛垂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永远也不会再搬回来。”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赵涛突然找到我。

“佟佟,最近你可要注意了!”他说。

我有点儿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

“有人向领导反映你经常不来上班,平时还迟到早退。是不是?”

“谁说的?”

“你甭管谁说的,情况是不是属实吧?”

“我没不来,我在库房呢。”

“上班你不在办公室,在库房,这和没来有什么区别?”

“别人可以随时找到我。”

“这不是在你家,”赵涛有点儿来情绪,“客厅不想呆了去卧室,这是单位。”

我无言以对。

“怎么回事啊?干吗去库房呆着?”

我支吾了一番,但最终也没把具体原因说给他听。

“算了,甭管什么原因,从今以后你不许上班的时候再去库房,上班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办公室。明白了吗?我可要随时检查。”

“好。”

“佟佟啊,”赵涛继续,“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这边陈林刚走,我刚省点儿心,你又出事了!”

我看了看赵涛,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还有几年我就要退休了,”他接着说,“本来想让你接班,现在我一推荐你领导那边根本就不同意。”

我心里咚咚跳着。

“您别为我操心,”我说,“我不适合当领导。”我一直努力使自己做到平静,但脸上还是发起热来,可能已经红了。

之后我们全单位开了一次大会。会上除了宣布陈林离职这一消息外,领导还含沙射影地说了上班出勤的问题。

“你们上外面看看去,”领导西装笔挺地坐在前面说,“现在哪个单位像咱们单位这样轻松?这么轻松还不来?还晚来早走?太不像话了!告诉你们,我知道是谁,但我今天给他留面子。我不点出来。其实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我坐在下面一直低着头,翘着二郎腿。偶尔我会瞥他一眼,见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之后他话锋一转,脸上也立刻带上了春色:“咱们单位新来的孙娟,她的工作能力很强!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把咱们单位电子屏幕的编辑工作交给他。她文笔非常好,而且尽心尽责。有时夜里十一二点还给我发微信讨论文字、版面的问题。可人家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酬劳或是加班费。这一点我自己都做不到。我看,把孙娟留在阅览室是屈才了。我们决定,让她担任宣传部门的负责人……”

我完全始料未及,抬起头来,睁大眼睛,谁想正好和领导对视上了。他微笑着,正在带头鼓掌,看见我在看他,深深地瞪了我一眼。

大家鼓掌表示欢迎,当时我正坐在孙娟后几排,看到她的后背紋丝不动,一脑袋的头发披到肩膀。

现在,办公室只剩下我和李俊两个人了。平常我一个人上班,李俊周末和有时间的晚上会来。我们很少碰面。赵涛一般不过来,他再不用和陈林玩捉迷藏了。他也不用监督我。我桌上的电话几乎不响,有时响起却是找陈林的。

“请问陈林在吗?”

我知道,那都是高利贷公司找他还账的。真不知道他到底借了多少家公司。

我说:“他已经辞职了。”然后就等着对方发出惊讶的一声,问:“他辞职多长时间了?”

其实我以前也经常接到这些人的电话,只不过那时他们是向我核实陈林是不是在这里工作。我当然回答说是。

“他辞职有半年了。”我说。

如果我想找人多聊聊,还会反问一句:“他欠你们多少钱?”不过一般我没那么无聊。

有一次法院也来电话,问我知道不知道他的下落。我说,我也不知道。

责任编辑 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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