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景

贾想

主持人点评

《远景》以乡村少年六毛进京做群演为主线，牵出了小眼儿和老五两个有着类似處境却各怀心事的北漂青年。在三个微小场景的切换中，小说写出的既是六毛独特的、微妙的经验与心理，又是一个群体及至一个行业的来路、现状与充满未知的远景。作者没有因为人物的特定身份而去设定夸张的或概念性的矛盾冲突，反在细碎的、斗嘴打趣式的情节里，使人物语言、行为与内心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所处环境之间形成了某种克制又不乏能量的张力，让幽暗处闪过一丝微光。小说的语言短促、果断，于质朴中不时流露些许俏皮，对话紧密贴合着小说人物各自的经历和心境，在呈现一种群体境遇的同时又让个体具有了很高的区分度和辨识度。

——李振

六毛是个十四岁的瘦子。但见过的人都说，除了瘦，六毛哪儿哪儿都好。扳指头数第一件：皮儿白，水嫩，跟瓷器似的。那脸蛋伸手去摸，呲溜一下，打滑。六毛爸妈的皮肉却糙得很，而且一位是黑脸公，一位是黄脸婆。生了六毛，六毛他妈跟捡了块通灵宝玉一样，到如今还怀疑是不是从自己身子里溜出来的。十几年来，六毛越长越白，越长越惹眼。村里人见了他就问：六毛，今天找着你亲爹了吗？六毛知道这话不干净，捂着脸就往家跑。回了家，六毛妈见六毛的脸红得吓人，全是掌印儿，浑身蹿火。她问六毛：谁打的？六毛说：我自个儿。六毛妈傻了，追问：打你自个儿干嘛？六毛一字一句说：我脸太白，人人都朝我啐唾沫。六毛妈一个铁掌抡上来，把六毛嘴角都扇裂了。六毛妈也一字一句说：你给我记住了，扇自个儿的人最没出息。村里容不下，有别的地儿容你，进屋。初中分流之后，六毛没再上学。夏天，他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北京。来北京是他自己选的。六毛妈只给了他三个选择：青岛，济南，北京。六毛问，哪儿最远？六毛妈说：北京。六毛又问，哪儿最大？六毛妈说：北京。六毛说：那就去北京。

现在，六毛一身燕尾服，带着一副半脸的男爵假面，正在舞池当中扭动屁股。但燕尾服旷旷荡荡，挂在他身上跟挂在衣架上似的。裤子也肥得要命，六毛的瘪屁股完全被吃进了裤筒里，像深海笨鱼，在水底下游来游去，就是露不出头，显不出形。

六毛感到自己的瘪屁股被谁一拧。是小眼儿。小眼儿二十三，和六毛同乡，眼儿小，小到不凑近看不见长了双眼。可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很大，一绷，胳膊里跟塞了大耗子一样。武校里练过十年武术，童子功硬得很，秀如猫，抖如虎，什么罗汉睡觉，童子拜佛，说来就来。一只手擎起轻飘飘的六毛，不在话下。这会儿他穿着同款燕尾服，紧紧实实，轮廓丰满，颇有古希腊的健美。这一拧，把六毛拧害臊了，露出的白脸蛋赤红赤红。骂道：去，经纪人看着呢。

小眼儿大笑：什么经纪人，别被她唬住了，就是个中年妇女，临时派来看着咱的。演完戏，钱一分，就滚回家做家务了。你看你，直着腰腆着脸，真以为镜头能拍到你？看见那边那个男明星了没有？这儿谁不是苍蝇一样围着他？那才叫大牌。咱们也就是凑个数，填个空，让空气暖和点。即便拍上了也是虚的。虚的，你懂吧。

不懂。六毛赌气，脸蛋甩向一边。小眼儿继续解释：就是远景虚化，近处的人清楚得很，远处的人只有个轮廓，模糊到你妈都认不出来，好像你在，其实跟你不在一样。这时，音响那边换了首华尔兹。中年妇女在一旁扬手指示：按排练走，找个人，华尔兹了！男男女女各自成双，只剩六毛和小眼儿，一大一小目光，各自逡巡，不知女伴何处。小眼儿追上来，搭住六毛肩膀说，跟我跳。六毛头一歪，不接招。扔一句：恶心。小眼儿破口就骂：谁愿意沾你啊，给你脸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是，你长得白净。可小白脸演员一抓一把，扔都扔不完。再说，都是庄稼人，谁比谁出息啊。

助理导演喊卡，休息。小眼儿怒气未消，随着十几个群演，一同退到录音棚一侧墙脚。拳头一攥，录音棚的脏墙上留了个印。又一拳，又一个印儿。尘土从高处窸窸窣窣降落。老哥，牛逼啊。小眼儿余光里，一个矮小男孩，披一件红白相间西式宫廷礼服，叼着烟走来。见小眼儿转过身，男孩掏出一根烟递给小眼儿。又说：老哥，练过吧。小眼儿点头，接过烟。一看，绿万，好货，不过多是女人爱抽。打火机火光一蹿，男孩的脸亮堂了几分——单眼皮，塌鼻梁，时髦的偏分卷发，劣质啫喱气味。门牙焦黄，烟龄至少五年了。

叫我老五就成，广西人。男孩说着，递过一张名片。小眼儿扫了一眼：姓名，龙五。职业，导演助理。小眼儿吐出烟雾，盯着老五，介绍自己。烟雾弥漫，老五的脸沉没其中。灯光影影绰绰。忽亮的时候，老五像二十岁，忽暗的时候，恍惚又像三十岁。老五捏了捏小眼儿的肱二头肌，啧啧两声。这个块儿，不做武替可惜了。运气好，三五年内做上武术指导也有可能。

小眼儿眼睛一亮，豹子扑食似地问。你那儿有活儿？老五点开微信的个人二维码：扫我，我给你推两个群。千万盯紧了，有活儿，不多，得抢。二人阴影交错，搭着肩，朝角落里的六毛走来。

我朋友，叫他六毛妹妹就行。小眼儿故意打趣。六毛从手机的快手视频页面中拔出脑袋，眼光逼人。金色半脸假面未摘，遮掩着他眼眶上刚刚抹去的脏泪。小眼儿被六毛锋利的眼神一剜，闭了嘴。老五看在眼里，冲小眼儿一笑。说：原来你俩认识啊，本来还想给你介绍呢。小眼儿这才知道，老五人小，但鬼大着呢，几分钟里，把片场群演的微信都加上了。身体里像装着磁石一样，见一个，吸一个。再绝缘体质的人，也逃不过他三言两语的调弄。

六毛认生，不会客客套套，满身虱子一般不舒服。于是垂首低眉，摸着假面具。假面具渗出聚乙烯的刺鼻气味，六毛恶心，伸手就要摘掉。别动！老五说着，对着六毛拍下一张照片，而后啧啧两声——简直是低配版杨洋，你看。老五再从相册里找出一张明星杨洋的杂志封面照，也是一身燕尾，半脸假面，和刚拍的六毛半身照比来比去。像不像，像不像？小眼儿嘴一瘪：除了瘦点，还真他娘的分不出谁是谁。老五嘴角含笑，走上前拍了拍六毛肩膀说，好好养着自己这副脸蛋，这两年去学个街舞什么的，等五哥今后成了金牌经纪人，签你做我旗下艺人，保你红过鹿晗，赛过杨洋。六毛知道鹿晗和杨洋是谁，学校里女生爱得要死。自己曾经的同桌为了去拍杨洋，凌晨在寒冬的机场候着。后来回来生一场大病，命都快没了。不知是乐的，还是冻的。于是六毛眼里有光，但还是赶紧把面具摘了。心想，六毛就是六毛，不是别的谁。

三个人没坐上一分钟，老五眼一斜，余光捡到一个没加微信的女群演，抬脚又要走。小眼儿叫住：哎，老五。老五说：再聊，我找个朋友。小眼儿又叫住：忘了问你，今年多大？老五侧过身，把嘴里的半支烟一扔，脚下一碾。同时掏出一只口香糖放上舌面：二十三。

骗人。待老五悠然飘远，小眼儿对六毛讲。干这行，少报几岁多报几岁，逃不过我火眼金睛那么一瞅，他这样的，最多十七。报二十三，抽绿万，印名片，这是充胖子呢。小眼儿说着，故意撑大了眼睛，眨巴来眨巴去，学孙猴子瞅白骨精。六毛一看那脸，像一张鞋饼上挂着俩芝麻，噗嗤笑了。小眼儿也嘿嘿地笑。过了半晌小眼儿又说：完蛋，今晚又得熬了，本来歇十分钟都是老天开眼，现在歇四十分钟了，指定是那个男明星的问题。这时，志得意满的老五也缓步走来，只撂下两句话就离开了。一句是：那边小祖宗出幺蛾子了。一句是：夜长，且等吧。京片子说得蛮像，不过“幺蛾子”的“子”说成了三声，露了家乡话的馅儿。

十月的北京像铁器一样，凉得很快。野外的陈年录影棚四处漏风。秋风寒峭，猫一样钻入六毛肥大的裤腿口，往身子的暖处跑。见六毛电动马达一样抖着，小眼儿脱下身上西服，给六毛披上，又把西服袖子一紧，在六毛胸前系了个扣。六毛这才被裹紧了，牙齿不再打颤。六毛问：群演，天天这样吗？小眼儿说：经常。六毛问：你演了几年？小眼儿说：两年。六毛问：演多久才能在电视上露脸？小眼儿凑近：前两年就甭想了，演死人多，演活人少。就算演了活人，被镜头扫上了，你也就能在心里爽一把，根本火不了。要火，得往上挤，打进圈子内部，吃关系饭。这儿有两条路。一条，是熬。你看今天来的二十来号人，一看脸，就知道每个都在熬。实话实说，我一眼扫过去，九成都走不成这条路，长得太一般了。我吧，也一般，不过还好是练家子，有身板，能当武替。我有个朋友，河南少林寺出来的，当了八年武替，现在已经是三线武打明星了，一年赚个一百万没问题。就是吧……

说着，小眼儿撩起衬衫，露出腰上一道伤疤。看着了？这是去年吊威亚时候伤的，从十层楼顶，往对面楼的窗户里跳。跟成龙电影里一样，我哐一下撞碎玻璃，完美落地。导演正夸我呢，我一摸后腰，凉飕飕的，一道血杠子渗出来了。导演问我，演一条，保一条，还能演吗？我说能。拿绷带止住血，又跑上楼顶，跳了一次。一落地，绷带全绷开了，天女散花似的，血流了一裤子，腰怎么也直不起来了。导演二话没说，当场把我辞了。

小眼儿想到当时画面，眉头一皱，这才记起小眼儿走路总捂着后腰。小眼儿说：这条路苦，不过你啊，不必非得走这条。小眼儿探手，指了指六毛的脸蛋。六毛不解。小眼儿笑道：你有张老天爷赏赐的脸蛋啊！记住了，在这个圈儿里，不管男人女人，漂亮都是第一通行证。六毛摸着自己的脸蛋，想起村里人的嘲弄，羞惭地低下头。小眼儿却凑了过来，左顾右盼之后，贴着六毛耳根子说——哥今天给你指一条通天大路。你啊，以后多去接女导演和女制片的戏。到了片场，演不演都次要，你只要做一件事儿。小眼儿一顿：打点导演助理，问到女导演和女制片的房间号。到了半夜，你拾掇拾掇自己，装作服务员，去她们房间外边敲门。说，“送夜宵的来了”。她们都懂。如果开了门，你这辈子的大门也就打开了。不开……小眼儿伸手摸向六毛的裆部：你就再找下一家……

没等说完，六毛一个响亮的耳光甩过去。四周的目光齐刷刷定在二人身上。小眼儿被扇懵了，半天缓过神来，朝一边骂了句脏话。目光们欲散还聚。这时，中年妇女从录影棚外走来，拿喇叭喊着——散了，今天就到这儿了！目光这才聚拢过去。有人问：钱呢？中年妇女又喊：钱？你们活儿还没干完呢？明天上午9点，再来干两小时，干完的算钱，不干的一分没有。现在，把身上租的衣服给我脱了。小眼儿心里的火还没灭，这一句，直接给填旺了。他破口大骂：錢的事儿不是说晚上就结吗？熬到半夜，饿个半死，还要被你们欺负……

是老五及时拽住了小眼儿。老五短小身板，劲儿却扎实，一把把小眼儿拉到了人群稀松的远处。六毛见小眼儿变了豹子一样，也慌了，跟上来，猎物一样呆呆站在一边。老五掂着脚搂着小眼儿，语重心长劝道，兄弟，你不想混了？群演经纪人在圈里全都互相认识，一句话就能让你一辈子出不了头。她们想踩谁就踩谁，你不知道吗？小眼儿的舌头在口中舔来舔去：我被踩了好几年了，西瓜皮被踩了，还能摔人家一个跟头，我骂一句怎么了？老五又笑眯眯劝：谁不是被踩着出来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嘛。你权当是做全身按摩，全套SPA，苦中作乐嘛。看过《教父》吗？“我用了一辈子，就学会了小心，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但是男人不行……”小眼儿正声骂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愿意狗一样的活着？

老五不言语了，定在原地。收起僵住的笑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个儿眼里湿了。六毛把一切看在眼里，胸膛要被挤碎了。都怪我，都怪我。六毛说着，伸出手，一左一右，一边一下，在平静下来的秋天深夜，扇起了自己白瓷般的脸蛋，直把嘴角都扇出了裂纹。小眼儿像夺下对手兵器一样，夺过六毛狠辣的双手。两人对视良久，把贫瘠影子软塌塌叠在对方身上。小眼儿于是说：好了，六毛。哥没事了。

走出录影棚，天上还挂着几颗冷星。小眼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七拐八拐，带着老五和六毛拐到一处凉薄的马路上。马路一旁，屋内暖灯把玻璃上“大牌档”几个字投到地上，另一旁，是秋风呼啸的东五环郊野。三个人弓着背，搓着手，松鼠似的，在更凉的夜色浇下来之前，小跑钻进大牌档。小眼儿喊：老板，先来瓶老白干。老五说：先来两瓶。

空荡荡小店，三人挤在角落小桌，身着临时戏服，围坐一圈。老五把白酒倒在瓷碗当中，给自己一碗，小眼儿一碗。六毛把面前的小酒杯推到老五跟前说，五哥，我也想喝。三个人满上酒，举杯。老五郑重其事宣布：今天，我，小眼儿，六毛，结拜为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钱同赚，谁发达了不能忘了谁，谁落魄了不能躲着谁。小眼儿说：别说现在，说今后。那个，我，著名武术指导小眼儿老师，敬当红男星小杨洋和金牌经纪人老五一杯！三人大笑。六毛把满杯白酒与荒唐笑声一口咽下，辣得五脏燥热，咳嗽不止。老五夹着烟，撸一口羊肉串问小眼儿，干嘛想不开来北京？小眼儿说：我啊，逃婚。六毛奇怪：你这样，还挑挑拣拣？小眼儿眼一瞪：我怎么了？除了眼睛别致点，四肢发达得不得了好不好？不光是四肢，第五肢也很发达的，你看……说着就要脱裤子给老五看。老五按住小眼儿大手，吐一口烟雾问，到底为啥？有女人睡觉不好吗？我天天想女人，可没有女人想我。小眼儿灌下一口白酒，盯着六毛说：女人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去你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老五把咧嘴奸笑的小眼儿推到一边。又问六毛：六毛，你干嘛来北京？六毛两颊晕红，瞳孔剔透，寻思半天说——光明正大出名。老五朝小眼儿噗嗤一笑：光明正大！嘿，小眼儿，听到了没？小眼儿晃着身子，故意把耳朵凑过去，贴到老五嘴巴上。他吼：什么？你说什么？老五说：六毛让咱们光明正大一点！六毛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眼儿猛地一拍桌子，酒水飞溅。继而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塑料假面，轻悠悠地带到脸上。而后起身，把一泡热尿洋洋洒洒撒到了自个儿碗里。这算光明正大不？小眼儿提上拉链，仰天长问——这算光明正大不？

老五已经躺到地上，笑折了身子。六毛羞红了脸，眼皮疲惫地耷拉下去，又强撑起来。瞳孔缓慢地收纳夜色，又驱走夜色。小眼儿坐下，拿起一串羊肉，一口撸下。说：看过《真命小和尚》嘛，你们？我小时候，在村委书记家看过两集。就那么一个小孩，在小框框里面打拳，唰唰唰，太帅了……打那儿起，我就要去学武。反正家里三个孩子，饭不够吃啊。我想着，学成了，就做武打明星，带全家人上电视，给全村人看看，羡慕死他们。后来，学了几年，学校里来了一个机会，你猜怎么着？让我们去北京打拳！哎！兔年春晚你们看过没有？记得有个杂技节目吗？我在里头！看见我了吗？不过一直在后排，最后才跑到前排，在镜头前面翻了两个跟头……腿软得不行，差点栽在那儿，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脸……那天晚上真是牛逼啊，鼓点的声音，观众的掌声。到下场的时候，我耳朵不知怎么，就跟原子弹爆炸一样，啥也听不清了。就觉得自己被世界看见了……小眼儿扶着桌子，半天支撑起泥巴一样的身子，一手扯起睡着了的六毛问——喂，我说你，看见了我吗？看见了吗？

六毛五迷三道，不言不语。六毛在北纬40度的某个位置上睡着了。小眼儿只好扔下六毛，让他和老五一起，趴在水泥地上打起了鼾。只剩小眼儿了。小眼儿被空置在自己的经纬度上，突然不知所措。他迷离地望着窗外：远方，淡蓝色的清晨正从无垠野地里，牧师一样缓步朝他走来。一个虚化的形象，一个未知的来客。他看得眼睛酸痛，蹲到墙角开始自言自语，最后把自己都逗笑了——看我？看个屁啊。当年我瞅着电视看了七遍重播，都没找着……

主持人 李振

责任编辑 云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