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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不开花

2019-10-09赵小越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叔花枝爷爷

赵小越

1

小叔从家里消失时,正是该举行成人礼的年纪。

我问过父母很多次,小叔去哪了,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他答应教我画画却食言了。后来,我总是听到爷爷凝重的叹息,也无意间瞥到奶奶睡梦中从眼角渗出的泪滴。

再后来,爷爷和奶奶开始省吃俭用,日子霍然变得紧巴巴的。奶奶多年来未能添置一件新衣,头发随意绾起,许久不曾打理;爷爷的衬衫破了就用针线补补,吃饭也很少带荤腥;父母每月贴补的钱也并未让他们好过半分。就连平日里常常走动的亲戚朋友,一夜之间似乎也疏远了许多。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奶奶眉心舒展得很开很开,露出久违的笑容,爷爷特意去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徘徊在两位老人头顶上的阴霾终于散尽,阳光在他们长满沟壑般皱纹的脸上重生了。

一次偶然,我听父亲对母亲说,小叔的债终于给还清了。

2

那年初春,小叔刚刚退伍回来,准备到县城的派出所上班。

一天,爷爷拿回一颗天竺葵的花枝,亲手栽种下去。那光秃秃且略带几株萌芽的枝条雅致地端坐在褐色花盆里,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股幽香。小叔倚在床头,左手擎着画板,右手拿着画笔涂色,并未发现我的到来。我悄悄地走近一看,他是在画爷爷栽种的天竺葵花枝。也许在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有灵性的,我能感觉出他画的枝干是活的:光滑清润的棕色枝干上生出一只只青绿色的小精灵。小叔画起画来像变了一个人,那股子气定神闲的艺术气质令他全身都在发光。此时的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爱开玩笑的大孩子了。等我长大后再欣赏那幅画时,我仍觉得那花枝总是在微微颤动着。

谷雨前后,奶奶家换新房了,母亲抱着我去认门。我们走到距离奶奶家从前住处不远的一个新区,那里新盖了几栋浅黄色楼房,都是七层的。我们沿着一个缓坡走上去,拐进离小山最近的那一栋楼,拉开第三个浅蓝色单元门,楼梯间规整洁净。顺着楼梯上到三层,隔着三楼右手边那扇酒红色的大铁门,我已闻到奶奶做的红烧肉的“独门”香味了。

一开门,新家果然亮堂,木头窗子全都换成了当时最流行的铝合金窗,34寸大彩电神气活现地卧在柜子上,像极了放大版的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小叔画的花枝图已经被精心装裱过了,就悬在白璧无瑕的客厅墙壁上。

小叔坐在客厅饭桌旁的塑料凳上,正夹着一块酱香四溢的红烧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它,见我来了,他晃了晃筷子,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佳佳,今天可有奶奶的红烧肉哟,我可要吃光了。”

我见小叔正把肉往嘴里移,我脚下像有弹簧似的挣脱了鞋子,跑过去掰着他的手,将那块肉用力划到自己嘴里,并冲他舔舔嘴唇上的油渣。“逗你呐!馋猫今天有口福咯,快吃吧。”小叔笑眯眯地说。

“小叔,你画得像真的一样咧!那个天竺葵。”我指着他身后那幅花枝图大叫着。

“那当然,我得到了画神的‘真传啊!”小叔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教我好不好?教我好不好?我把红烧肉都给你当作学费啦。”我使劲晃着小叔的胳膊,仿佛那胳膊是个结实的秋千绳,而秋千上坐着的是班上最讨人厌的男同学。

“没问题,有红烧肉吃就行。”小叔呲着牙笑开了。我像是得了块宝,欢天喜地地跑到厨房,紧紧抱住姥姥的腰。可小叔的笑容在脸上停留了几秒之后,爱抚的神情消失了,表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爸,我想去药厂做销售,想出去闯闯,多赚点钱。去派出所工作,一辈子不过是个小民警,有什么大出息呢。”小叔用央求的口吻对爷爷讲。

爷爷什么话都没说,沉默许久后,进屋给在省城药厂工作的大伯打了个电话。

过了几天,小叔便去省城药厂下设的县城分厂报到上班了。

药厂的规定很人性化:拿了药品只需登记,并不需用同等价钱进行抵押,卖完药品后,再将货款交回公司,取回提成便可。从此,小叔时不时就要出远门,家里也冷清了很多。我那时是多么羡慕他啊,真是天高海阔任他飞,而我却只能待在学前班里,天天受老师管束。每次回来,小叔都会给我带礼物。他给我买过夹克、皮鞋、手表,还买过一套四大名著。可我还是更希望他能在家教我画画,但他一直没时间。

转眼间,我上小学了。有一天,母亲接我放学,神色匆匆,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回家后给我热了饭,便去厨房打电话。我隐约听见她说什么“说跑就跑”、“责任心”之类的话。我也没往心里去,自顾自写作业去了。从那以后,小叔便谜一般地消失了。每次我问到小叔的去向,父母都说不知道,脸色变得异常严肃,我也就不敢再问了。

3

其实,只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叔消失的第五个年头,除夕之夜,爷爷与父亲喝多了,互诉衷肠,我才得知,母亲那天的电话是父亲在单位打给她的。小叔在外地卖药时,勤奋肯干、不怕吃苦,赚了许多钱,爷爷奶奶当时是以小叔为傲的。可后来小叔拿这些钱去做投资,想赚更多的钱,结果一赔到底,没有及时将药款交回公司,后逃往外地,不知所踪。药厂经理对爷爷表明了态度:因为大伯在省城药厂工作,所以才容忍至此。如果药款还是没人还,就只能报警抓捕小叔了。在当时,上万元相当于如今的几十万元,那时普通人上班的月工资才几百块钱。父亲和大伯曾建议过爷爷,小叔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责任,抓回来判几年,起码能有个教训啊,不然这么多钱可怎么还呢。但爺爷和奶奶一致认为,小叔如果坐牢的话,那么这一辈子也就毁了,甚至还责备父亲他们“见死不救”。爷爷和奶奶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替儿还债之路。

还债那段日子是黑暗无比的。亲友们在背后责骂小叔是败家子,对爷爷奶奶也唯恐避之不及,不敢接近分毫,怕两位老人会去向他们借钱。从前,奶奶和邻居们时常相约去公园聊天晒太阳。可是,在帮小叔还债期间,奶奶只要听到谁聊起自家孩子有出息的事,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其实,朋友们都知道小叔逃往外地的事,只要奶奶在,他们就缄口不提。不料有一次,奶奶有事来晚了,正好听到她们在猜测小叔多年未归的原因,话语不堪入耳,有的说小叔应该在外地傍了富婆“乐不思蜀”了,有的说小叔“吃喝嫖赌”肯定做尽了。从那时起,奶奶就只窝在家里看电视,再也没去过公园。

其实在除夕之夜,父亲还对爷爷隐瞒了另一个重大信息:小叔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了。

父亲是县城公安局的民警,有一天,他得知了一个消息,小叔死于曼谷的一家戒毒所。原来,小叔逃离县城后南下,去了香港、澳门、泰国等地,想重新闯出一番天地。由于年少不谙世事,误入泰国当地的传销组织未能脱身,后又不幸染上吸毒,被当地警方送去戒毒所,因扛不住毒瘾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听说,小叔从戒毒所的楼顶一跃而下。警方介入调查后,发现小叔的身份证上赫然写着北国县城的名字,写着我童年乐园的名字,便把电话打到了县城公安局。

父亲跟母亲商量后,决定不告诉爷爷和奶奶,只告诉了大伯。大伯和父亲前往泰国处理丧事,将小叔的尸体就地火化安葬,小叔此生注定是异国孤魂了,而他到死也不知道,家里有两位老人承受着身心的巨大压力,替他偿还了所有的欠款。

4

爷爷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离开的。多年来,他积劳成疾,再加上为小叔的事没少生气上火,去医院检查时已是肝癌晚期,父亲和大伯都瞒着他,连奶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肝硬化。得病后,他时常一个人躺在小床上呻吟着,有时疼得厉害了,便喊叫起来,母亲便不得不去医院开杜冷丁喂他服下,可暂时缓解疼痛,可他的腰间已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那天清晨,爷爷本要去给奶奶买早饭,可病情突然恶化,一下子晕厥过去。等父母把爷爷送到医院时,他已没有了意识,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这一辈子抚养三个儿子长大成人,又替小叔还了一大笔债务,还没好好享受晚年,便离家人而去。爷爷去世后,有段时间我十分痛恨小叔,总觉得爷爷的病跟小叔脱不了干系。家人们都知道,爷爷最疼爱小叔了,他生前总给我讲父亲他们小时候的趣事,讲到小叔时,老人家总会喜不自禁。弥留之际,爷爷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起小叔的样子,还向往着他能够好好活下去……爷爷永远不会知道,小叔早就在天堂等候了。

小叔如果在天有灵,他的孤魂能否穿越南海和琼州海峡,翻山越岭,跨过整个中国版图回到朔北,到爷爷的坟前深深叩拜一次?

5

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同样一幅画面:小叔在几十层高的楼顶上做出飞翔的姿势,面带微笑纵身一跃。被噩梦吓醒后,我久久不能入眠。在我心中,小叔开朗又阳光,善良又有才华。这种人怎么能是坏人?不是坏人的话为何要逃走?人性如此复杂,令涉世未深的我着实陷入了迷雾之中。

小叔在国外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对死亡都如此从容。我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她只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一个人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像小叔这样一走了之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害得老人也不得安生。母亲让我引以为戒,将来做个孝顺的好孩子。接着我又问母亲:“如果我在小叔的那个处境下,你和爸爸会果断让我承担过错,去坐牢吧。”母亲愣了一下,沉默许久。

后来我渐渐长大,看了很多书,走了很多地方,也见识了很多人。我終于想明白了一些问题,闭塞偏僻的小城满足不了小叔追求的以浪漫为底色的人生了。小叔年轻气盛,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本性懦弱,在遭受重大挫折后,他承担不起如此巨大的责任,在爷爷奶奶的纵容下逃离。他心里是有愧疚的,本想成就一番事业来回报父母,弥补他所犯下的过错,可谁料想,这一去竟然是永远的诀别!

如果当初,爷爷能让小叔勇敢承担自己的过错,小叔可能会有牢狱之灾,可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小叔或许会在出狱后重新振作,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娶妻生子,过上平淡却幸福的生活;或许还会成为一名妙手丹青的画家,整天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画遍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几十年后,在家乡温暖的床榻上感恩无憾地离开人世吧。可全天下的父母,有多少能忍心这样做呢?

墙上画里花枝萌动,却再也不会开花……

6

旋转老楼门把手,拉开被无数小广告吞噬的锈迹斑斑的蓝色木门,一股刺鼻的陈年旧味逃窜般从门缝钻出,逼仄昏暗的楼梯口映入眼帘,颓圮气息扑面而来。老屋在三楼右侧,上到二楼时,母亲无比感慨地说:“这楼现在看起来真是太窄了。”自从爷爷去世,奶奶随着父母搬到新开发区的电梯楼后,我就不曾来过这里了。新房明阔敞亮,小区整洁气派。如今走在老楼楼梯上,我的心里像压满了棕红色砖块那般压抑沉重。

三楼酒红色大铁门紧闭着,伸进记忆锁孔扭转几下,揭开厚重序幕。走进,一切都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深深地用力嗅了一下,可是,我只闻到了老木家具的霉味。

红漆木地板上织就着一层灰布,电视机像新嫁娘般被蒙上了盖头,一袭蓝白相间的棉被单铺在了爷爷躺过的小床上,没有一丝皱纹。床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悬着一些泛黄相片,小叔一脸稚气地向我微笑着。

已经十多年了,小叔没再回来过。只是有一次,父亲拿回了一张相片,是小叔寄给他的,并附信说他很好,请家人勿念。相片上的他正站在曼谷大皇宫建筑群前,他的脸上露出自由的舒适感,双臂张得很开,摆出飞翔的姿势。母亲把相片拿给爷爷,爷爷看后狠狠地骂了一句:“小瘪犊子,一辈子别回来!”可后来还是把照片粘在了床头上,早上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看着相片,我猛然想起他跳楼前的一跃,不免有些惊悸。我把这张相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收进老影集册里。

老屋窗台上的那盆天竺葵不懂尘世间的悲欢离合,花朵从光秃秃的枝条上绽放开来,嫣红如火。如今,它是这个老屋里仅有的活物了。

7

在新居客厅的墙壁上,那株花枝依旧只冒出微微嫩芽。奶奶独自坐在三十多平米大客厅的摇椅上。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宁静,那样孤独,散发出深深的忧伤。她时常一个人一遍遍翻阅着老影集册,看见小叔在曼谷大皇宫前自由开心的样子,露出一脸宠溺地笑。她始终坚信,小叔在外面一直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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