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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照临与回望”中航行
——罗振亚新近诗作的一种读法

2019-09-28许仁浩

文艺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师母诗作故乡

○许仁浩

第一次读罗振亚先生的诗,大概是先生发表于《珞珈诗派》(2017卷)上的一个组诗:《和家人说话》①。彼时,我虽已从武汉大学考入到南开大学,并即将入先生门下做中国新诗的研究,但因为尚未开学,所以还不算真正地进入到“罗诗门”。因此对先生的阅读,也算是一次弟子朝着业师的“靠近”。

犹记某次聚会,青年诗人梁上说自己很喜欢罗老师的这组诗,并且用他流利、准确的口音一口气读完《六月的风也不能帮您清清喉咙》,梁上是一个非常注重“语感”和“质地”的诗人,显然,他在先生的诗中读到了自己青睐的质素。《和家人说话》是先生写给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弟弟以及故乡的组诗,在这组诗中,先生真正诠释了“言为心声”和“文如其人”。一如老师日常中的干净、简练,这组诗也落得质朴、明晰、绝无丝毫的拖泥带水,因而也就和先生第一本诗集《挥手浪漫》中的灵动、跳跃有了一定界限。质言之,先生的新近诗作逐渐向“浪漫”告别,他转而关注更为瓷实的“此在”诗学,具体到先生的写作之中,“照临与回望”是先生近年来最舒适的诗写姿态。

正如批评家木叶所言,“诗歌是一种特异的万有引力,是万物之间的相互辨认与应和,神秘而又具体,诗人就是那个用文字‘重新发明’万有引力的人”②,在“万物赋诗”的途中,事物和事物相互创造,而诗人正是将这“创造”呈现出来并达成“万有引力”的天选之人。从青年诗人梁上的感受和阅读中,我切身体会到先生新近诗作的“引力”,以及由此生发的通达和对话。作为弟子,自然也就将“靠近”先生的阅读当成一次朝向“引力”的旅行,而在发现风景的林间甬道上,我亦对先生的新作形成了自己的读法,那就是——在“照临与回望”中航行。这里的“照临”主要着眼先生对“此在”的照耀、抚摸和灌注心力,而“回望”则更多地指向难以“返回”的故乡。现已人到中年的先生,自然而然地将“照临与回望”作为自己的写作路径和观物方式,这是他最熟稔也最珍视的对“万物”的介入。

在先生最新出版的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的序言中,评论家霍俊明以“诗人批评家”的诞生来揭示先生作为诗人的一面,此前,先生在多数人眼里只是新诗研究者和批评者。但是现在,先生“拉开了自己的诗歌抽屉”③,而我将冒险地做一次先生诗稿的“整理者”。

我曾在自己的诗《新开湖畔》中使用“照临”一词:“就要迎来,严酷的冬天。/眼前的褶皱之水开始步入安定,/它们比夜更熟稔:雪的照临。”在我看来,“照临”一词裹挟着特别的意味,“照”字兼具“凝视”之感,而“临”则有一种亲近、抚摸之意,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既有“照射”又能“光临”,因而呈现出一种行进中的诗意。换言之,“照临”属于行动感与绵延性兼得的词汇。

其实,理解罗振亚先生的新近作品,“照临”不应被视为一个简单词汇,更应该将其拉伸至先生的观物方式和赋诗方式上。通常而言,“照临”属于外物施加到人或者其他事物身上,是在先生的近作中,“照临”成为一种策略和路径。比如对于身边日常的生成、某些重要节点的认定甚至隐藏着的习焉不察的风景和人事,先生都像一束“光”,去照亮和擦拭它们,然后拂去尘埃、叙写成诗,因而“照临”是作为先生的主动态而存在的。应该注意到,先生的这种“照临”并非特别和缓的类型,因为“光”的速度在大多数时刻也都与“慢”相违拗。在先生笔下,诗歌没有太多铺陈就直达诗意,他不喜欢虚与委蛇的应付也不中意九曲回肠的繁复,也就是说,先生的这种“照临”是“快”与“精确”④的集合。

在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第一辑中,先生以“感恩书”统领了41首诗歌,其中不乏《老爸临终前说出的三个字》《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妻子的头发》《想起弟弟的“五十肩”》等新近佳作,这些诗都以“感恩”拉开序幕,并最终用“亲情”写就结语。“感恩书”中涉及最多的就是先生的双亲,《孝经》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虽然这部典籍认为“事亲”是“孝”的起始阶段,但对“孝”最大也最实际的考验往往就在这所谓的第一阶段,即“事亲”。从先生的诗乃至诗的标题,读者都能辨识出“百善孝为先”的拳拳之心。因为先生的母亲还健在,而父亲已经与世长辞,所以先生笔下的父亲形象尤多,笔力也尤重。《和老爸聊天》是这部诗集的第一首,“爸 起来吃点饭吧/话音未落 发现/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写这首诗的时候,先生的父亲已经溘然长逝,但是阴阳真的分属两界吗?显然不是,因为先生说了:“您走之后的梦里/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基于此,“和老爸聊天”也就从缅怀和追忆中落到了实处,没有谁能否认这首诗中的思念与沉痛。《父亲的妥协》《回家》《我的父亲啊》都是先生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照临”到父亲身上,诚然,我们无法更改亲人已然离去的事实,但是诗人能通过手中之笔保住至亲的相貌、话语以及既往的喜怒哀乐,甚至疾病。在诗作《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先生提到自己父亲所患的病是阿茨海默症,“吃过饭就喊饿……/说园子里的果树开满了火苗……”慢慢父亲就不认识先生自己了,但嘴上却时常念叨着“振亚”的名字。父亲的这种行为在别人眼里也许是荒诞或悖离,但对先生来说,是泪涌的痛。在“中国好诗·第四季”首发式上,先生亲自朗诵了这首诗,当他用“这时外面下起了大雨/天突然就黑下来了”结束朗诵时,现场的观众无不感动、唏嘘,诗集的责编老彭更是紧握先生的双手,颤抖着说不话来。对孩子来说,父亲和母亲构成了同一条路,而孩子则是在这条路上前进的小石子,渐渐地父母目送孩子远去,再往后,便轮到孩子沿墨线撤回。先生在撤回的过程中送别父亲,所以现在,母亲成为先生特别重要的避风塘。先生写母亲的诗也有很多,《母亲简历》《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都是代表作,这些诗可以和先生写父亲的诗放在一起“互读”,或者说,这些诗唯有在“互读”中才能得到最完整的理解。

作为弟子,待在“罗诗门”的一大感受必然是老师和师母的伉俪情深。先生和师母同是黑龙江人,两人并肩携手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仍然恩爱不减、情分如初。2017年上半年,在我已定下跟先生读博之后,先生曾到武大参加方长安老师的重大项目开题,那是我第一次陪老师散步、聊天。在珞珈山的环山路上,我们师徒俩兴致颇高,从诗到生活再到做人做事,几乎都有涉足,当时天朗气清,脚踏声也唤醒了先生当年在武大求学的许多往事。不过聊到师母时,老师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后来这个故事变成《妻子的头发》的创作动机。我进罗门的时候,师母已经是一头短发,但是听比我更早入门的崔筱、国庆说,师母从前是一头乌黑的长发,这其中的谜便在先生的诗作中得以解开,这件事也正是先生在珞珈山上向我讲述的“小波折”。“如今我们住在阳光100/她的手机见山拍山见水拍水/日出的特产常在微信曝光/走在冰雪路上心里也藏着盛夏/不想从不咳嗽的她见肺部阴影/秋天的一场X光误读/引发了一场生死‘对话’”,一次体检,说是在师母肺部照见了阴影,于是另一重“阴影”就真的笼罩在先生和师母的头上,这颗定时炸弹悬在空中,只能借助更先进的CT加以确诊,但这中间的时间差是最折磨人的漫长的五天一百多个小时。所幸师母的“阴影”只是“散点钙化”,并不碍于健康,这个令人阵痛的“玩笑”过后,先生提议师母去“理个短发,去去晦气”,这孔武有力的八个字背后,是先生好几个睡不着的夜晚和无法放下的提心吊胆,因此这首诗的尾音显出了先生罕见的激动和颤抖——“之后我猛转身/把背影留给道路/我要看 黄河如何决口/山洪怎样爆发”。这几句诗干脆利落,但可以想见先生当时的那种悲伤、喜悦以及劫后重生的战栗,那种复杂情感一定在那个片刻支配了他,但那种支配是幸福且幸运的。苏珊·桑塔格曾将疾病比喻为“生命的阴面”⑤,但在这首诗中,先生化身为“光”,他不仅“照临”了整件事的始终,也“照临”了师母头发的变迁,还履行了“照临”的具体行动,从文本中也能读出,先生陪师母失眠、陪师母出行、陪师母看剧,最终这束“光”照亮了X光无法照亮的部分、照见了生命的阳面,而师母的头发便是这场“照临”的最好见证。

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先生重情重义,所以他的“照临”不仅在亲人身上,其实对于自己的恩师、研究对象(如洛夫、海子、穆旦)、普通工人(如焊接工、水暖工)甚至卖菜姑娘,先生也一视同仁,试图把自己当作测量仪,并用自己的目力和体温去打量他们。因此,“照临”是先生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他在近期诗作中呈示出来的写作方法。当然我们这些罗门弟子,也正在享受和感受先生的这种“照临”。

“回望”是我特别钟爱的一个写作词汇,它在我的诗歌中也时常显形,比如我曾在一首题为《母亲》的诗中,将母亲等待的东西具象为儿子“一个健康且安稳的回望”。在我看来,某些时候,孩子的“回望”对母亲来说就是心之所系的东西。先生写父亲、母亲的那些作品除了“照临”,有时也夹杂着“回望”姿态,但是明显持有该种姿态的诗,还是先生那些谈论“故乡”的作品。

曾有一句火爆大江南北的流行语,“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寥寥数语,其背后隐藏着无数人的迷惘与失落。故乡是每个人的桑梓地,很多人前半生出走,后半生返回,这种精神层面的往返活动在中国人身上尤为突出,“根”的意识是华夏民族的集体性格与文化记忆。但是随着中国现代化程度的向前推进,“进城”几乎成为所有乡下人的冲动和心愿,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先生一家也成为这一历史进程的亲历者。但是“乡愁”悠悠,纵然大都市有千般好,“老家”和“老屋”仍是魂牵梦绕的地方。尤其是“先生”他们这一代进城的人,一个身体上居住着两幅面孔、两种经验,因而也更丰富,但同时也承担着双向的煎熬。诗人李少君曾用“故乡感”三个字来命名自己的诗,其实在先生身上,未尝不也有一种深刻的“故乡感”呢?在先生的新近诗作中,“回望”为他的转身提供了可能,而转身的目之所至便是“故乡”。

先生有一首诗叫《老宅倒了》:“老宅是用来取暖的/昨天一场大风/站了五十年的它倒了”,看似平铺直叙的讲述实则包裹了先生的难舍情结,“没有了房子/孩子记得的那些小事儿住哪/筑巢的燕子回来找不到家”,所以“老宅”的功用不仅仅是取暖那么简单,它安放着先生一家三代人的情感和回忆。但是“老宅”一倒,恐怕就更加回不去家了。北岛的《黑色地图》中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诗,“黑色地图/我回来了——归程/总是比迷途长/长于一生”⑥,对先生来说也很相似,“老宅”一旦倒下,“归程”也将比“迷途”长。我自己也曾写过一首《老屋的现状》,由于我家在民国时期是当地的地主,所以即使后来经历各种变故和遭际,家族的故事仍时常震动我的耳膜。某种意义上,“老屋”是家族的象征,但是现在的它早已不复当年光景,亲人们先后进城,最后只留下了爷爷辈和父亲在原地坚守,所以“老屋的现状”再过一些年,也极有可能逃不脱“老宅倒了”的悲惨命运。即便如此,“故乡”仍具有某种心理疗救的功能,就算“故乡”幻化为一个符号,它对于人们的意义依然巨大。不过正如梁鸿所言,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乡村的凋落远非老屋坍塌那么简单,对于现在身居城市却流淌着乡村血液的人来说,“乡愁”俨然更变为一个“现代性”命题。由于经验的断裂,这群人在城市和在乡村的体验经历了跳崖式转接,一旦投身城市,人与自然、节令、物候等原生经验就火速拉开了距离,城市中留给人们的只有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和钢筋水泥,于是体温被“孤悬”在冰冷的工业世界,泥土、水流、果树、爬虫都成为咫尺天涯的事物,这种“隔绝”会产生焦虑感和漂泊感。而身兼多种身份、多重经验的先生,在“回望”故乡时必然不会放过“乡愁”已经更变的新情境,于是他在《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中如是陈述:

都说家就是足下的泥土

乡音将一直朝着家的方向生长

可为什么脚印留在卧室

灵魂却总迷踪在路上

抵达一次次成为奢望

远方越是谁也到不了

越是诱惑得无数人醉卧沙场

从你太爷你爷爷到我和你

蓬莱阁旁的满院桃花

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粱

被置换为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

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

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

自从跪别你爷爷碑前的大片青草

和地图上从未标记的生我的村庄

那条河流的来路就再也看不清了

混乱中的记忆已经改变方向

孩子在之乎者也的平仄里练平衡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近年来,这种现代性“乡愁”一度被写作者们当成撬动文学的“方法”,但是先生笔下横亘的绝不是开拓文学版图的野心,而是一种作为情感和思考的“乡愁”。“回望”故乡的时候,一方面我们无法改变故乡的沦陷,另一面又必须活在城市中间,这就是先生内心的苦楚,“没有资格谈论故乡”正是一次溃败和退让,但正是这退让将故乡还给了故乡。故乡作为一个精神原点,早已内嵌在先生的身体上,但是先生却一再重复“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其背后的潜台词恰恰是试图遏止“乡愁”的隐退。因此,在我的阅读观感中,“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既是反思,更是警醒。

无论是单纯对“老宅”的“回望”,还是在“故乡”的“回望”中引入沉思,先生的新近诗作都是以都市作为基点来支撑起整个向后看的视角,这里面不仅包裹着个人层面的情感维度,也隐含了切近先生学者身份的思考和隐忧。总之,先生的“回望”之姿构成另一道风景,它正在召唤我们。

作为中国新诗的研究者,先生曾对“及物”概念做过条分缕析的解剖,在对当下诗歌进行“把脉”时,先生指出:“新世纪诗歌整体上延续了‘及物’路线,但是经历过SARS、海啸、地震、雪灾、奥运、共和国60华诞等一系列大悲大喜事件洗礼过的诗人们,知道诗歌非匕首或投枪,没有直接行动的必要,并不意味着要取消其行动的力量,而应以艺术化的方式进行,诗如果不去关涉人间烟火、芸芸众生,前途无从谈起”⑦。反观先生自己的新近诗作,其“及物”取向也是非常显豁的,也就是说,先生的近作与自己诗学主张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合谋”。

不少人疑虑,先生是研究现代派诗歌和先锋诗歌的专家,但他自己写的诗却朴素、自然、毫无雕饰,所以认为先生的诗和先生的研究具有断裂感,但是若从“及物”的维度考量,先生的诗作和先生的学术又构成了“同路人”关系。卢桢师兄也曾指出,先生的诗和先生所提的“个人化写作”具有统一性,⑧所以潜入先生的学术思想和诗作中,就能发现它们同样具有相互抬升的协作效果。当然,对于先生的新近诗作,我更愿意从“照临和回望”的角度切入,希望这一读解能为我朝向先生的“迈进”增加几块铺路石。

①罗振亚《和家人说话》[A],吴晓,李浩《珞珈诗派》(2017)[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2017 年版,第 55-64页。

②木叶《万物赋诗》[J],《上海文化》,2018年第 11期,第6页。

③霍俊明《这一次,批评家拉开了自己的诗歌抽屉》[A],参见罗振亚《一株麦子的幸福》[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版。

④“快”与“精确”是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提出的两个重要关键词,虽然卡尔维诺主要是在谈论小说,但黄灿然指出不是诗人的卡尔维诺在谈论小说时不时借鉴诗歌的切口,譬如对节奏、押韵的取用与比喻。当然,“快”与“精确”对于一切文类,也都是可供参考的美学度量。

⑤[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⑥北岛《黑色地图》[A],《北岛诗精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页。

⑦罗振亚《“及物”与当下诗歌的境遇》[N],《光明日报》,2015年4月13日,第13版。

⑧卢桢《退回自己的写作——读罗振亚先生的诗》[J],《创作评谭》,2017年第4期,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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