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个体精神困境的悲剧图景
——论毕飞宇的城市书写
2019-09-28程孝阳
○程孝阳
“城市”与“农村”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分化出来的两大人类居住空间,它们同样与文学书写尤其是小说书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中,以乡村为背景的乡土小说长期占据着文坛的主流位置,甚至在小说史的书写之外还会有专门的乡土小说史,比如丁帆编著的《中国乡土小说史》等,而城市在文学书写与研究中都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这与我们一段时期将城市与农村对立起来的思想和中国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农业大国的国情有关。实际上,“‘小说’是伴随着机械工业文明社会的到来,随着现代城市的发展,才逐渐兴盛起来”①。随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加快,城市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并且将农村远远甩在了身后,城乡之间的差距变得越来越大,城市也越来越成为农村向往的地方,城市在文学中的地位也逐渐得到重视。
身为一个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后又来到城市的作家,毕飞宇并没有像很多具有类似经历的作家一样,对故土表现出强烈的留恋。乡村的生活成长经历并没有束缚住他的手脚,他不仅书写农村,也将笔伸向城市,关注城市中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虽然农村与城市在物质与精神等各方面存在巨大的差异,但是在毕飞宇的笔下,二者对于他的写作意义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严格地说,我并没有书写过乡村,也没有书写过城市,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只是一个空间罢了。”②因此,用“乡土作家”“城市作家”之类的标签是很难定义毕飞宇的,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仅仅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透过这一载体,毕飞宇所关注的重点“还是个人的命运”,是个人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但是,农村与城市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空间载体,当毕飞宇笔下的人物置身城市的时候,他们面临着更沉重的精神困境。
一、夹杂在城乡之间的边缘人物
毕飞宇是由于父亲被打成“右派”由城市下放到农村,才在农村出生并且长大的,这种经历让他即便自认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也得不到其所生活的乡村的认可:“他们认定了我是个‘城里人’,所以我的一只脚踩在乡下,一只脚踩在一座想象中的‘城里’。”③早年的数次迁徙导致的居无定所之感又进一步加深了他与土地的疏离感,而回到城市,由于身上的乡下人烙印,也让他难以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甚至让他产生既自豪又自卑的心理。因此,无论身处何地,毕飞宇在精神上都处于边缘之中,这种经历也导致在他的文学世界中,边缘人物一直都是他关注的重点,尤其是当他将笔伸向城市时,这类人物就承载了毕飞宇对城市的态度。
市场经济的确立使得中国的城市高速发展,但是“乡村生活、生产方式及其文化伦理越来越被抛掷于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之外”④,“城乡越来越严重的二元对立,让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乡村农民生活的困窘与无奈”⑤,毕飞宇显然也十分关注出身乡村的人来到都市之后的命运,他笔下的城市边缘人物群体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农村。城市的繁荣让越来越多的农民向往城市的生活,梦想来到城市,实现身份的转换,但是,当他们真正走进城市的时候,却发现自身并不能与城市和谐地相处。一方面,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农村的生活方式,当他们来到城市力图获得物质带给他们的美好享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很难理解城市生活的光怪陆离,更没有办法为了融入城市生活而放弃原来的生活方式。城市的高楼大厦成为一道天然屏障,让他们虽然身体居住在城市之中,但是精神却隔绝在城市之外。《生活在天上》中的蚕婆婆的儿子在城里发了大财,在众人的艳羡中她来到了城里,包括她本人在内的村里人都认为她要到城市中跟着儿子安享晚年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蚕婆婆不仅没有享到福,反而城市里的生活远没有村里那样让她感到舒心、踏实。蚕婆婆从踏入城市的那一刻起就显出极不适应感,她一下车便因为晕车而一阵呕吐,紧接着乘坐电梯又是一阵眩晕,此刻蚕婆婆的表现像极了茅盾笔下《子夜》里刚入城的吴老太爷,她告诉儿子:“我一进城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运来运去的,总是停不下来。”⑥不仅如此,蚕婆婆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问题,她想要和儿子沟通,却发现自己与已经成为城里人的儿子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母与子之间被拉大的距离正象征着城乡之间的隔阂。蚕婆婆企图在城市中找回原来的生活方式,于是她选择了自己极其迷恋的养蚕,养蚕既在过去的生活中承载过她的希望,也代表了她所习惯的农村生活方式。当蚕婆婆在29层高的楼房里养蚕的时候,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荒唐,但这正是一个身处城市的边缘人所做的最后挣扎。最后由于自己的失误蚕婆婆将自己锁在了屋外,她不仅在屋外露宿了三天,也损失了即将养成的蚕。蚕婆婆的悲剧正是无数农民的悲剧,当他们奋斗一生得到了想要的城市生活时,却发现无论是心理还是生活方式都无法融入进去了。
《卖胡琴的乡下人》则通过一个乡下人眼中的城市表现了由乡入城的农村人来到城市后的边缘处境。卖胡琴的乡下人进城之前对城市抱有很高的期望,然而正如蚕婆婆一样,刚踏入城市他就感到极不适应,甚至在他眼中,原本在乡野显得安详、从容的雪花在城市霓虹的照耀下变得庸俗起来,失去了雪花单纯的模样,不仅如此,连城里的人也变了。他抱着主动的心态来到城市,但是他之于城市而言却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这里并没有给他预留合适的位置,他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KARAOK,KTV,MTV等现代性的概念早已剥夺了城市对于胡琴的记忆,本已听觉钙化的城里人也就“合情合理合逻辑”地拒绝了胡琴干涩的声音,同时也拒绝了乡下人对城市的融入。问题已经不是农村人想不想融入城市,而是城市接不接受农村人。
另一方面,还有一部分人和蚕婆婆一样对城市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但当他们发现原有的生活方式与城市的生活方式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如蚕婆婆一样留恋于过去,而是极力摆脱过去的束缚,努力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农村的生活方式在此成为他们融入城市的阻碍,可即便他们能够摆脱,但是农村人的出身却是他们无论如何无法抹去的,在城市中他们也只能是作为“他者”存在。更为残酷的是,作为故乡的农村也拒绝了他们:“今天的教育现代化已经把乡村孩子‘哺育’得城市化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即使勉强回去,也早已经是‘客人’。”⑦他们同样成了农村的“他者”。《相爱的日子》中“他”和“她”都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但是此时的大学生随着大学的扩招而逐渐贬值,毕业之后包分配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在他们身上,一切都需要自食其力,然而在城市里生存下去并不容易,“他”毕业之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能在菜场做搬运工,从事一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城市对“他”来说也并不友好,高租金让“他”无法就近住在菜场附近,为了生计,“买菜”这样的一种最平常、普通的生活方式也不能属于“他”。城市的生活即便很辛苦,“他”也依然不能回也回不到老家了:“他在老家连巴掌大的土地都没有,又没有本钱,怎么能立得住脚呢?……他人生的步调乱了,赶不上城里的趟,也赶不上乡下的趟。”⑧老家已经回不去,城市也难以立足,“他”成了城市里的边缘人物。“她”和“他”的情况类似,在城市中“她”也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生活,“她”独自一人居住在地下室里,发高烧了周围连个能关心的人都没有,因为舍不得花钱连医院也不愿意去。更可怕的还有“她”为了留在南京遇见的数不清的目光,它们仿佛时刻提醒着“她”农村人的出身。“他”“她”和无数来到城市打工的农民在生活上所遭受到的窘境几乎没有区别,他们都处于城市的底层,是远离中心的边缘人物,但是他们在精神上承受的边缘感要比农民工还要严峻得多,对于很多农民工而言,农村依然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在迫不得已之时还可以选择回去,而对于“他”和“她”一类的人来说连这最基本的精神寄托也失去了。
《生活边缘》中的夏末和小苏同样也是大学毕业生,他们主动放弃毕业分配的机会,怀揣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坚定地选择留在城市里。他们用一张床单和一张窗帘就拉开了婚姻的序幕,然而还没有等他们站稳脚跟,城市就不动声色地慢慢摧毁了他们的梦想。即便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但是却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来维持生计,他们只能住在火车轨道附近条件很差的出租屋里,小苏怀了孩子也不得不打掉。在他们满怀梦想的城市里,小苏和夏末彻底成为了边缘的存在。在小苏的眼里,城市就好像她手中的那幅画,繁荣昌盛,光怪陆离,而小苏和夏末的命运也像画中的那栋房子,怎么画也画不好。“理想的破灭……极大地破坏了一代人对未来、对生活、对生命期许的那个心灵深处最内核、最紧要的东西。那颗曾经努力进取的心破碎了,那个满怀无限生机与活力的魂魄散了。”⑨城市完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它以冷酷无情让小苏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悲哀与无奈。
在毕飞宇看来,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让我们虽然创造了财富,但是这些这些财富却不知去向,“我们在挣钱的时候心里只有钱,没有人,换句话说,我们的心中没有‘他者’”,⑩这便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在降低。因此,在毕飞宇的笔下,与市场经济联系密切的城市就成为了冷漠之地,如蚕婆婆、小苏、夏末一样的边缘群体注定找不到立足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毕飞宇给这类边缘群体设置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比如《生活在天上》中的29层楼,《相爱的日子》《生活边缘》中的出租屋,甚至还有《睡觉》中的别墅,等等,在茫茫的城市中它们仿佛一座“孤岛”,将这类群体隔绝在城市中心之外。当然,这一空间也往往寄寓着他们美好的梦想,比如对美好家庭的追求,对物质满足的渴望,等等,孤独的个体在这样封闭的环境中才能感受到些许的温暖,然而在城市的巨大冷漠之下,它们仍然显得不堪一击。
二、日常生活状态中都市人的精神焦虑
20世纪年代后期,毕飞宇的创作开始关注都市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做了父亲,他提到:“一个人当了父亲母亲之后,内心会有巨大改变。他会不由自主地对当下生活境遇充满关怀……现实情怀其实是被生活的日常性给逼出来的。”⑪当毕飞宇“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向日常生活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是日常生活的琐屑带给都市人的精神焦虑,文本中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压抑感,常常让读者喘不过气来。都市中的男男女女都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杂乱与无序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异常复杂,尤其在毕飞宇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中,这些内容构成了他笔下都市人生活的主调。
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都市人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琳琅满目的商品渐渐走入市民家庭中,卡拉OK、夜店等也丰富了人们的娱乐生活,都市人单调的生活方式慢慢发生改变。然而,毕飞宇关注的日常生活并不在此,他以都市人的内心感受代替了一般的外在感官体验,在物质逐渐丰富的情况下,都市人的内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是越来越空虚。在《好的故事》这部中篇中,毕飞宇将故事的舞台安排在了学校内。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它里面有被称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教师,也有被视为祖国下一代的青少年,这是一个无比神圣的领域,然而在毕飞宇的笔下,学校不再承载如此宏大的意义,它成为教师每日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的场所。当教师们为了承包学校里的池塘而做出种种可笑的举动时,他们内心种种的空虚也暴露了出来,同时教师这一职业的神圣性也得到消解。
重复性是日常生活的一大特点,在无尽的重复中,人犹如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按照既定的设置机械地过完每一天,人的个性也逐渐被消磨殆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扭曲,甚至亲密的夫妻之间也会互相生出不信任感。《五月九日和十日》中的丈夫在这种重复中已经弄不清昨天、今天、明天的关系。时间对于丈夫来说失去了意义,日常生活只不过是同一天的重复而已:“这里头只有阿拉伯序数秩序,不存在想象与愿望。”⑫妻子前夫的到访打破了既有的单调,夫妻二人看似平静的背后却潜藏着信任危机,然而前夫在家里除了睡觉啥都不做让夫妻之间的试探变得毫无意义。前夫在家里呆了两日之后又突然离开,生活又回到往日的单调中,夫妻二人之间连争吵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正是这种平静更让人感受到日常生活对人生的消磨,七彩的生活只剩下了一种颜色——灰色,而人的内心也再无波澜,但这并不意味着平静而是麻木。《男人还剩下什么》中夫妻二人之间也出现了“第三者”,不过与《五月九日和十日》中的丈夫和妻子不同,事情并没有简单地结束。“我”在自家客厅抱了前女友阿来,恰巧被妻子看到了,于是妻子就和“我”离了婚。在“我”看来,“我”只是不凑巧地拥抱了阿来,并没有发生其他事情,但妻子却将此无限放大,“我”不仅被邻居和同事恶意调侃,而且连最爱的女儿也在妻子的蛊惑下离我而去。当女儿问“我”有没有对别的女人耍流氓的时候,“我”所感到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有深深的悲伤,“我”失去的不仅仅是父亲在女儿面前的尊严,而且还有亲情。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却使得日常生活变成了一地鸡毛。
面对日常生活的单调与琐屑,并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有一部分人抵挡不住都市外在光鲜的诱惑,以寻求“刺激”的方式在满足自我欲望的同时对日常生活进行反抗,不过他们的反抗都以失败告终。《家里乱了》中,乐果原本是一名幼儿园老师,能歌善舞,丈夫是一名中学老师,乐果嫁给丈夫就像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一般。等到家也稳当,孩子也脱离襁褓,三十出头的乐果终于控制不住内心摆脱无聊日常的欲望,想轻松地挣大钱继而痛快地玩,于是令人匪夷所思地选择了做“小姐”。乐果做“小姐”的过程也是对城市进行重新发现的过程,同时也是满足自己物欲的过程,在城市的夜晚中她仿佛远离了日常生活的单调与琐屑,过着让自己满足的生活,不过她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悄悄来临。当乐果被电视台曝光后,“家里乱了”,做“小姐”带来的满足也变得脆弱不堪,乐果重又陷入一种新的矛盾中。小说结尾,乐果自言自语告诫自己哪里都不许去,但是又说服自己只到街上看一看,她已经难以抵制欲望的诱惑,完全坠入了欲望的深渊,无法自拔。
乐果对日常生活的反抗并不是因为看透了日常生活剥夺了人的个性,更大程度上她是受欲望的驱使。当然,单调与琐屑的日常生活是会让人产生反抗的欲望,但是乐果却是被都市外在的光鲜艳丽所吸引,换句话说,她更多的是追求物质的享受。与乐果不同的是,《林红的假日》中的主人公林红本身就拥有较高的物质生活,她身为总编,不仅收入高,地位也高,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林红所拥有的一切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她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严谨的工作态度,甚至都细化到衣着、语言、行动,她如同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完成每天的任务,这种机械重复甚至连疲劳感都掩盖了。但是这种日常的生活并没有完全吞噬林红自我思考的能力,她慢慢感受到了精神上的焦虑,她终于瞒着周围的人进行了一场旅行,企图像青果一样“浪”一回,做一次“坏”女人,但是她却失败了。林红无法逃离内心的枷锁,即便她能暂时脱离日常的生活,但终归还要回来。日常生活就是一个牢笼,它将所有的人束缚其中,林红逃而不成的悲剧,正是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
物质生活的丰富无法填满现代人的内心,在毕飞宇的笔下有很多暴发户,他们在物质上过着别人艳羡的生活,但是事业的成功却无法阻止爱情、婚姻的失败,更无法摆脱内心极度的空虚。《生活在天上》中蚕婆婆的大儿子,开桑塔纳,住高级公寓,然而在光鲜的外表下,也隐藏着内心的疼痛,只有在夜晚停电的时候,才稍稍表现出那么一点。在《元旦之夜》中的发哥,在刚刚成为暴发户之后最想睡遍天下的美女,也因此妻子和他离了婚。新年的到来让发哥内心的空虚更加强烈,当他面对人去楼空的公司时,“所有的空间都聚集在一起,放大了发哥胸中的空虚”⑬,面对精神的折磨,发哥甚至希望债主能够在此刻打进电话。发哥想从前妻那里得到安慰,却猛然发现与前妻的亲密关系再也无法恢复,她已经和自己最密切的哥们大龙在一起了。结尾,独自站在汉中路路口的发哥与周围的繁华形成强烈的对比,发哥最终葬送在自己编织的陷阱中。《与黄鳝的两次见面》中,黄鳝也是一个暴发户,“我”在他的影响下没有缘由地与妻子离了婚,但离婚后的我依然摆脱不了内心的孤独。与林红一样,这些暴发户们同样也面临精神的危机,这种危机恰恰是在物质满足之后才会到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是独属于现代人的。
在毕飞宇这里,无论物质如何富足,日常生活的单调都让现代人失去生存的兴趣与意义,压抑与绝望成为笼罩在主人公心头,灰色成为上述文本的主调,似乎“‘城市’没有展示它文明和善的一面,反而处处是‘恶’与‘侮辱’的一面”⑭。但是毕飞宇并未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在后续的作品中他进行了有意识地调整,2005年发表的《彩虹》在焦虑的背后终于让人看到了一缕阳光,小男孩的出现填补了老铁和虞积藻退休之后内心的空虚,给他们单调的生活带进来一缕灿烂的彩虹,也给毕飞宇的小说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三、自我在城市中迷失
毕飞宇称自己年少时候是“闭着眼睛”写作的,但是生活却迫使他睁开了双眼,睁开双眼的他开始走进日常生活中,在书写日常生活的单调性带给人的精神焦虑之外,他越来越关注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他的笔下,都市对于人物来说并非是一个十分理想的生活场所,都市中的人们在处于精神焦虑的同时,始终无法把握住自身的命运,在找寻自我的过程中也迷失在与外界的关系中,甚至在某些时候外界的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它时而紧紧抓着人物不放,时而推着人物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人物完全成了它的玩物,受它捉弄。
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人物面对都市的五光十色在感受到生活空虚的同时,也保有几分留恋;在一些新生代小说作家的笔下,人物对都市生活产生认同感;但是,对于毕飞宇来说,他是以审视的眼光看待都市,他笔下的人物在沉溺于物质高度发达的都市生活体验的同时,总是失去了自我,有些人一直堕落下去最终走向悲剧的深渊,有一些人无论他们如何挣扎也都无法走出都市的牢笼,同样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身在都市,人物却始终无法找到认同感,只能一步一步地迷失。《哥俩好》中的两兄弟殷图南和殷图北出身在著名的教书世家,祖上七代教书对于殷家来说既是荣耀又是难以摆脱的执念,因此,二人从一出生,人生的轨道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上师范大学然后当一名老师。二人的父亲是这一轨道强有力的制定者和维护者,这个固执的老头要求他的两个儿子必须按照他拟就的“既定方针”办事,当图南离婚辞职、图北未考上师范大学时,八代教书的愿望落空,父亲最终积郁成疾抱着遗憾死去。图南与图北对父亲的“既定方针”展开的反叛,正是自我人格的觉醒,然而这种觉醒并不彻底,他们转身投入到的是城市欲望的怀抱,正是在性与金钱的诱惑中再一次迷失了自我。图南作为最先的反叛者,内心仍然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因反抗父亲而得不到父亲的谅解带来的负疚感让他反而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让本已摆脱的图北再次被束缚在“既定方针”中。图北既不满足既定的命运,也经受不住性与金钱的诱惑,最终走出了大哥图南的控制和阴影之中,但是他却迷失在了城市的“花天酒地”中。在他看来,“花天酒地,多好的词,它给人一种富丽和颓废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尘世之根本”⑮,而要想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必须挣钱,他眼里的金钱在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的城市已经上升到了主宰的地位。
在毕飞宇的笔下,城市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处于紧张之中,而摆脱这种紧张似乎就只有拥抱物质这一条路,但是人物在走向这条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和物质之间处于紧张关系了。《哥俩好》结局虽然是开放性的,毕飞宇虽然没有明确图北在充满欲望的城市中能否摆脱堕落的命运,但是他对城市的不信任感仍然让图北的命运笼罩了一层灰暗的颜色。家庭的束缚与都市的诱惑对于图南与图北来说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他们处于二者的夹缝中,找不到第三条路可走,在反抗家庭束缚的过程中觉醒的自我意识却很快淹没在都市的欲望之中,自我在无意识中再一次迷失,由此构成了反抗失败的悲剧。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作为人类的居住空间变得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喧嚣,人物的内心也被浮躁填充,宁静与闲适离人们越来越远。人们在没有任何目标的情况下蠢蠢欲动,似乎有一种紧迫感逼着自己必须采取某种行动:“我们只是拼了老命地对自己大声疾呼:做点什么,赶快做点什么!还没有开始,我们的天才就开始启示:快来不及了。”⑯商品经济带来的快节奏让现代人变得盲目起来,人们急切地投入到它的怀抱中,不仅仅得不偿愿,还往往成为它的奴隶,更加让人悲剧的是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是一步一步走入它的圈套中,最终发现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毕飞宇刻意隐藏了商品经济在打破农耕文明封闭性等方面的积极意义,而着意于它在物化现代人等方面的消极影响。在他的笔下,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一点都不友好,它逐渐吞噬着人的内心,人们居住其间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合适位置,迷失与堕落的悲剧在这里一幕幕上演。更有甚者,它和权力共谋一起将人推向深渊。像《那个夏季,那个秋天》中的耿东亮,即便被李建国怂恿踏入商品经济的洪流之前,自身的命运也已经像图北一样被拟就了。身为知青的母亲甚至在耿东亮五岁的时候仍然不给他断奶,“断奶”这带有双关意味的事情正是母亲用来控制耿东亮的努力。母亲对于耿东亮来说就是一道枷锁,锁住了他所有的自我意识,家也成了他难以摆脱的梦魇。当他好不容易抓住高考的机会考上大学可以离开家的时候,却又落入了老师炳璋的束缚中。母亲和老师各自利用自身的权力将耿东亮禁锢在牢笼里,让他失去了选择的能力,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只能选择逆来顺受,只能成为一个被设定的“耿东亮”。
一张未经染色的白纸更容易被随意涂抹,像耿东亮这样的人生,画笔一直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即便他挣脱了母亲和炳璋的权力束缚投入到商品经济的怀抱,但是仍然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他的人生仍然被别人规划好了,他从一个牢笼逃到另一个更加坚固的牢笼中,只不过这一次他要成为一个被设定的“红枣”。“耿东亮”也好,“红枣”也罢,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与耿东亮自身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从本质上讲,他已经成为了一件纯粹的商品,依附于资本的他已经无法按照自我的意志行动了。《那个夏季,那个秋天》是毕飞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再版的时候他说“感觉并不好”,但是耿东亮这一人物无疑比之前《哥俩好》中的图北更加深化,图北在投向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虽然更加主动,但是并没有发现金钱已经慢慢捆绑了他,而耿东亮却处处感到身不由己,他内心的压抑与苦闷反而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只是他并没有能力改变自身悲剧的命运。
2012年8月1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了《城市蓝皮书:中国城市发展报告NO.5》,数据显示2011年中国的城镇人口就已经超过了农村人口,城市作为人类的居住空间与越来越多的人发生关系。我们在看到乡村在发生剧变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城市甚至发生着更大的变化;我们在哀叹乡村逐渐走向衰落的悲剧命运时,也应该关注到个体在城市中面临的精神困境。毕飞宇以敏锐的观察、细腻的笔触、颇含哲理性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个体在城市中的生存图景,它们调子灰暗,气氛压抑,甚至给人绝望感,但其背后都带有他对个体的关怀与对人生的思考。今天,大量人口依然在涌入城市,城市化进程也在不断地发展,毕飞宇以城市为载体的小说也会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共鸣。
①曾一果《中国新时期小说的“城市想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②沈杏培、毕飞宇《“介入的愿望会伴随我的一生”——与作家毕飞宇的文学访谈》[J],《文艺争鸣》,2014年第2期。
③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
④⑤⑦⑨⑭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J],《文学评论》,2016年第 3期。
⑥⑧⑬⑮毕飞宇《相爱的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第178页,第 72页,第149页。
⑩毕飞宇、张莉《人与人之间的温度在降低——毕飞宇访谈录》[J],《文化纵横》,2010年第1期。
⑪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6年第2期。
⑫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⑯毕飞宇《那个夏季,那个秋天》[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序言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