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起点的写作
——金仁顺论
2019-09-28宋学清
○宋学清
在吉林省作家金仁顺身上粘贴着很多标签,“美女作家”“70 年代后”“女作家”“少数民族作家”“女性主义作家”“边地写作”之类,每一个标签背后都安置着一个庞大的作家群,隐含着一种文学理念与文学共性,这些标签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金仁顺”。这种标签式文学归类既出于作家的创作共性,也出于学界的研究需要,它使文学研究更具有“秩序性”,但是却往往会忽略掉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文学个性。对此金仁顺虽有微词但却表现得相对宽容,她也认为这些“标签”“没有一个是符合事实的。被标签其实是粗暴的,很不公平的。但是从评论的立场上来说,他要评论一个时期、评论一群人,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说大家要互相理解。我是写作的人,我是原创劳动者,我确实对标签没有感觉。当然被标签了那就被标签了,也没有关系。”①“没有一个符合事实”这一说法显然有失公允,每一次“标签”式归类都具有片面的真理性。而在所有文学标签中之于金仁顺意义最为重大的显然是“70后女作家”,1996年凭借《爱情试纸》初入文坛的金仁顺在1998年借助文学期刊“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的推手迅速成名。但是这场“太阳落雨式的雷阵雨”既将金仁顺们推向文学的前台,也将他们“淋得湿透”②,争议、质疑、误读、遮蔽一直伴随着“70后”作家。
作家的代际划分充分尊重了文学的时代性与历史性,因为“代”意味着“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经历”和“大致相同的情感”③,因此正如曼海姆说的那样:“代际问题是重要的……该问题对于理解社会和精神运动的结构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向导。”④但是过度强调代际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会淡化个体异质性的精神内核与文学品质,因此我们对作家的代际研究首先需要厘清基本事实与基础问题,从作品出发确定创作的共性与个性特征,在尊重共性基本事实的基础上去发掘个性,从而在文学的坐标系中确定一位作家的合理位置。
一、“非历史化”叙事策略:历史的经验和经验的历史
因为同一代际的作家“出生于同一时期,具有共同的历史体验,因而显示出相类似的精神结构和行为式样”⑤,如果悬置个体经验的差异性,则可以说历史事件与时代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一代作家。从代际作家的历史观上我们可以发现端倪,“50后”作家拥有相对稳定、整体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善于书写历史中的人,认同本质、目的、规律,启蒙与革命等宏大概念,追求历史的本质主义文学书写,因此经常“从历史发展的总体观念来理解把握社会现实生活,探索和揭示社会发展的本质和方向,从而在时间整体性的结构中来建立文学世界”⑥。共时性地剖析历史中的人物形象,历时性地确定事件的价值与意义,进而整体把握一个民族、国家的发展方向,描绘个人遭际与历史命运。这种文学的历史化趋势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语境中易于养成“中国精神”,确定理性的社会价值观与历史观。但是厚重的历史与过度的历史化又会导致文学流于概念化、符号化,成为图解政治的一种简单工具。
对于“60后”一代而言,中国当代沉重的历史更多表现为一种记忆而非经验,因此他们在整体上缺乏“50后”一代的历史焦虑,习惯将历史作为叙事的背景去传递个体经验和情感,且有意识地疏离“历史大事件建构起来的20世纪的现代性逻辑,试图化解历史化的压力”⑦,倾向于“后历史化”和“去历史化”的文学历史书写。但是这种转型仍然以“历史”的前置作为基本叙事前提,是一种“有意识”的历史反叛,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历史化”方式。“历史感”成为他们文学经验无法规避的一个重要命题,诚如李敬泽所言:“历史的节奏曾经控制着我们关于成长的记忆和想象,我们的成长是历史化的成长,经验最隐秘的深处,历史的印迹清晰可辨,历历在目。”⑧
“70后”作家的历史经验相对单薄,正如金仁顺概括的那样:“我们的成长历程中,没有上山下乡,没有炼钢和自然灾害,没有大字报和右派,我们在写作时,视线更多地是回顾自身成长的历程,习惯性地注视自己的伤口所从何来。”⑨金仁顺揭示了“70后”作家创作的经验性和个体化特征,张颐武将其总结为“过渡性的气质和表征”⑩。李敬泽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历史的终结”⑪,“历史在‘70 年代人’那里全面隐退,我们看到的是‘现在进行时’的非历史性的成长”⑫。这不是对“70后”时间线性历史的否定,也不是对“70后”历史意义与价值的否定,而是对“70后”一代人历史感受的认知。在“70后”正式开始认识世界,思考人生,进入文学之际,他(她)们面对的是一个“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充斥的世界,造就了一个关注当下、关注自身,忽略历史、漠视未来的一个时代。恰如金仁顺的坦言:“任何高大上的理想,跟我好像都不沾边儿”⑬,“我的写作始终不能——我也不想——把‘超越’‘理想’‘崇高’之类的词具象化”⑭。宣言了对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宏大历史叙事的舍弃,表现出反本质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文学观念。
金仁顺对宏大概念、历史价值、本质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文学规避,表现出一种有意无意的“非历史化”叙事特征。这是一种文学的规避而不是历史的解构,不去关注历史执着于当下。纵观金仁顺的小说,就题材而言主要有少年青春小说、都市爱情小说、古典题材小说三种类型,但是“这些小说中很少涉及地域和故事背景,很少触及时代与历史,虽有时代与历史的外衣却很少深入探讨故事与时代历史的关系”⑮。不是说金仁顺的小说没有时代背景,没有批判意识与思想深度,而是说她的小说不刻意与时代精神、历史意识挂钩,不推崇也不颠覆历史的宏大概念,不认同、不回避也不批判当下的世俗生活,只是自然而然地表现当下。恰如其言“我们的社会正在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拜金,越来越自私,沟通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这是事实,我表达了事实,如此而已⑯。”金仁顺以少有的“智性”与理性冷静平淡地陈述着“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切价值的衡定都交由读者判断。
金仁顺与历史最为靠近的古典题材小说极为独特。由于朝鲜族的少数民族身份,金仁顺古典题材小说多取自于古高句丽的朝鲜半岛,先后创作出《小城故事》《高丽往事》《城春草木深》《未曾谋面的爱情》《僧舞》《盘瑟俚》《引子》《乱红飞过秋千》《伎》《春香》等多部古典题材小说。但是这些历史小说呈现出来的是历史的剪影而不是历史本身,甚至于金仁顺自己也认为这些小说“不算历史小说,民间故事更恰当些”⑰。在小说中金仁顺如同一位盘瑟俚艺人,讲述着一个个民间传奇故事,有意模糊了具体的历史背景与时代精神,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悬置历史的民间传说。比如,金仁顺迄今为止唯一的长篇小说《春香》,便是以朝鲜民间传说《春香传》为底本改写而成,这部本来最有可能具备历史小说序列的作品,却变成了“金仁顺借着古老传奇的尸,还的现代爱情故事的魂”⑱。它一方面传递的是现代女性观与爱情观,另一方面采取的是传奇的民间艺术形式,小说历史时间极为模糊,可以套用民间故事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叙事模式。可以说民间性和现代性超越了历史性。
在金仁顺所有古典小说中,《城春草木深》是最有可能成为传递家国概念的“历史化”的小说。《城春草木深》被置于中国清代年间,涉及到国家尊严、民族独立、家族荣耀等宏大主题,但是金仁顺传奇式的文学书写表现出强烈的民间颠覆性。一场本应可歌可泣的卫国战争,却被金意安、金意麟兄弟与王太子、春美公主兄妹间的悖逆情感所遮蔽,金意安爱上了即将成为嫂子的春美公主且发生肉体关系,金意麟与王太子间可疑的两性关系,这些不被当时社会接受的情感方式消解了可能出现的与奉献、牺牲有关的家国意识。本应占据核心位置的战争被简化为一句:“战争失败了,比预想得更加惨烈。”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主战将领金意麟变成“一截烧焦的木桩”,他的牺牲没有被升华为带有国家意志的荣耀,相反形象巨大反差造成的视觉冲击引起的是一片“尖叫,呕吐”。最具讽刺意味的是“经过战火的洗礼”被俘归来的王太子没有知耻而后勇励精图治,更没有表现出对曾经“男友”的坚贞与忠诚,而是让金意安既取代了哥哥金意麟的官位,也取代了其“神秘男友”的身份。金家的家族荣耀同能力、尊严、崇高无关,依靠的竟然是“男色”。荒诞与悲凉从小说结尾处郁结、弥漫。
金仁顺的“非历史化”叙事不是基于历史袪魅抑或重构历史的野心,她对崇高概念的规避主要源于当下社会理想主义消退的现实,没有理想主义的支撑一切崇高概念既显得无所适从又表现得荒诞滑稽。最为直接的表征是:金仁顺的大部分小说都没有“大团圆”结局,不是悲剧却弥漫着浓郁的悲凉感。小说《伎》偶尔的大团圆结局一直令金仁顺不满意,耿耿于怀,直到《春香》中方才得以被“纠正”,春香与李梦龙最终没有实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诗意想象。金仁顺曾说过:“对这个世界,总体是我是悲观的,但同时也能做到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随缘随性。”对当下的悲观认识泯灭了文学的理想主义,而对自身悲观认识行为的冷静认知又使其摆脱了文学的悲剧观,从而形成自身独特的文学处理方式。这就是金仁顺。
二、基于日常生活的体验式文学书写
金仁顺的“非历史化”叙事特征显示出日常经验对文学的干预性力量,对历史的淡化将日常生活推向文学的前台。由于日常经验的干预,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形塑力量使“70后”作家群在时代的共性面前表现出强烈的个体差异。作家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的世界观、价值观形成相对稳定的生活态度与认知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又决定了作家切入生活的视角、表现的题材与主题,甚至是叙事方式、审美情趣与艺术形式等等。因此当我们对金仁顺的日常经验与作品中的日常生活进行双向对比分析时,不难发现童年记忆、少数民族身份这些相对个体化的因素对金仁顺文学创作的影响。可以说日常生活的时代共性与个体差异性雕塑了作家金仁顺的人格世界,同时金仁顺又借助于文字传达出个体之于日常生活独特的生命体验。
金仁顺出生于吉林省白山市松树镇咋子矿,童年生活在五道江矿度过。从金仁顺的各种文字中我们不难发现她的童年生活条件尚好,没有过度的政治压迫也没有生活的紧迫感。从作品中我们也能发现没有苦难经验的金仁顺主动放弃了苦难、启蒙、乡村、底层等宏大主题,以真诚的姿态去书写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不矫情、不拔高。但是与童年、故乡有关的作品在金仁顺小说中占有的比重很小,主要有《五月六日》《恰同学少年》《松树镇》《电影院》《三岔河》等。其中《五月六日》《恰同学少年》是真正写故乡写童年的小说,采用的是童年视角,少年祁政、田原原、葛乐、丁当当游走在故乡的阴影里。《松树镇》带有纪实体小说色彩,是根据《五月六日》拍摄地下电影流产的经历改写而成。《三岔河》带有返乡叙事意味,保留了煤矿的背景,追忆了童年的懵懂与躁动。《电影院》倾注的是童年故乡的情感记忆,关于父亲以及与电影院有关的人与事。文学的故乡本应充满温暖,但是煤矿的特殊环境改变了金仁顺童年的颜色,“黑暗”成为她关于童年、故乡书写的主要基调,矿难与非正常死亡铸就了小说的死亡气息。《五月六日》最为典型,太平间、矿难、绑架、凶杀与死亡充斥小说的每一个角落,《松树镇》里的孙甜与《三岔河》里的吕悦都是美丽的女人,却最终都因情杀人。在金仁顺的小说里死亡与故乡、童年纠缠不清。
死亡是金仁顺童年最不陌生的一种体验世界的方式。在她的回忆性散文里,我们看到了淹死的宋惠玲与矿长的小儿子、被撞死的姑妈(《小人物》),死于煤气罐爆炸的少年伙伴琉琉(《无关之痛》),死于雪地里的同学邹卓(《怀念一个人》),死于一场车祸的表哥英木(《蛇》)……尤其是煤矿的童年经历让她过早过多地接触到矿难与死亡,以至于“习惯见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人,我也习惯于见到死亡”,有时能够“连着十四天,连死十四个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死者全是矿工。在矿区,这些事情是消息,也仅仅是消息”⑲。当死亡仅仅成为消息,被死亡浸染的生活便开始习惯了死亡。于是在死亡面前的恐惧、震惊与瑟瑟开始被剥离,冷静甚至冷漠、冷酷成为对于死亡真实的个体生命体验。由此也养成了作家面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习惯死亡的淡定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作家的心理承受力,面对无常世事冷静也必将成为一种人生态度。这也是金仁顺小说经常被评论家认为是“cool”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冷”成为了金仁顺小说的一个重要标签。⑳
可以说日常生活形塑了作家金仁顺,金仁顺又以文字重塑了日常生活。如果说“日常生活包含的内容比我们想象的要有意义得多”㉑,是我们以文学表现生活的根本动力,那么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表现同样能够体现我们的基本观念与重建生活的根本要求。金仁顺对日常生活的表现极为独特,没有对生活的超越,只有对生活的冷眼旁观。用学者吴义勤先生的话说:“某种意义上,金仁顺似乎是一个得道高僧,她冷眼看世界,冷眼看人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都心照不宣,有一种禅宗入定的感觉。”㉒这种“冷”不是基于对生活的冷漠与隔膜,而是出于内心的平静,“得道高僧”的人生境界之于金仁顺亦不是禅宗式的修炼,而是“习惯死亡”之后的平静,心平气和地冷眼旁观,看庭前花开花落。尤其是她的都市爱情题材小说,没有被都市被爱情的繁杂迷乱双眼,除了《爱情走过夏日的街》有些青春偶像剧的影子,其他作品都是对都市爱情的解剖,没有生离死别的爱情缠绵,没有道德伦理的裁决,也没有罪恶都市的批判。
比如关于婚姻的小说《彼此》《人说海边好风光》《拉德茨基进行曲》《仿佛依稀》《酒醉的探戈》等,充斥着婚姻的背叛、无厘头的猜忌,混乱、暧昧、背弃责任。《冷气流》《啊朋友,再见》《云雀》《秋千椅》等爱情小说,没有缠绵悱恻、刻骨铭心,到处弥漫着欺骗、同居、分手、包养等等与爱情无关的事件。但是金仁顺却能以平缓的叙事节奏,冷静的语言文字,沉静委婉的审美趣味,静静地告诉我们:“它就是这样的!”甚至在《桃花》结尾的凶杀现场,我们看到的却是“血像一朵花苞,沿着刀口缓慢地开放。”最绝的是结尾处,无话找话的夏蕙问母亲:“你不,换件衣服吗?”母女关系的设置,杀与被杀者的冷静,语言文字在死亡面前消隐掉狂欢化的张力,表现出作者文字的冷酷。在文学市场化、大众化程度如此高的今天,金仁顺的这种创作显然是不讨巧的,甚至有逆流而上的感觉。
如果说矿区是金仁顺的地理故乡,那么朝鲜族则是金仁顺的灵魂故乡。金仁顺曾说过:“民族身份是我的另一个情结。我对故乡的抒写,一部分是煤矿生活,另外一部分就是民族题材的小说。这些小说大多是古典题材的作品,是跟现实不搭界但人性相通,写这些故事,就是我梦回故乡的方式。”㉓由于童年的故乡并非朝鲜族聚居区,少数民族的身份使金仁顺成为群体中的“异类”,敏感的她对于身份的捍卫使其多次与小朋友发生肢体冲突,“高丽”成为她急欲摆脱的童年称谓。㉔朝鲜族身份给予金仁顺创伤性的童年记忆,不仅来自于外部还来自于民族性本身。金仁顺童年的日常生活“一直沉浸在朝鲜族的生活里面”,感受朝鲜族的生活习惯与民族习俗,女性身份与敏感的性情令金仁顺很早注意到“尊男贱女”的民族陋习,“总是看见女人们在厨房忙活,伺候男人孝顺老人照顾孩子,男人们喝酒、唱歌、聊天……觉得其他的朝鲜族男人怎么这样啊?太过分了。所以从小就是这么一个不平等的感觉”㉕。金仁顺认为是朝鲜族女人“自己把勤劳变成了风气。很多男人先是被女人们置于到游手好闲的境地中,继而才沉醉在酒乡中不能自拔的。”㉖朝鲜族女性突破生理极限的强体力劳动保证了男性生活的享乐,几乎成为朝鲜族的一种既定传统,传统的养成是一种习惯,是女性默认的宿命。但是童年的金仁顺敏锐地捕捉到其间的“不平等”,对女性尊严与男权问题保持警惕。因此金仁顺承认“在朝鲜族题材的时候,我就是女性主义者”㉗。
在金仁顺的少数民族小说里,《盘瑟俚》《引子》《乱红飞过秋千》《伎》等作品结构了长篇小说《春香》的基本内容与人物关系;《未曾谋面的爱情》《僧舞》是关于朝鲜名妓黄真伊的传说;《小城故事》也是关于僧与伎的故事;《高丽往事》《城春草木深》是关于古高句丽宫廷权贵的传奇;《桔梗谣》《梧桐》是关于家庭、责任与谅解的故事。“当性别压迫已经深入地铭刻在我们最个人化的身体当中,我们的反抗当然也只能从身体开始。”㉘基于这一基本女性主义逻辑,与女性身体有关的香榭、花阁、“伎”与“妓”等共同构成了金仁顺笔下的女性世界。在小说中女性不再单纯是男性的附属品,她们拥有自己独立的世界,一个让男人向往、羡慕的乌托邦王国。香榭是一个神秘、富足、自由的乌托邦式,虽然在外人、在男人的眼中它代表的是欲望、堕落与奢靡,但是香榭保全了乱世中弱者。同时这个乌托邦又是极不稳定的存在,它是翰林按察副使占有欲的物化形式,是挪用公款的违规建筑。维持香榭运转的财富来源于香夫人侍奉权贵与走私私盐所得,是见不得光与违法的行为,因此才会有李梦龙的始乱终弃和卞学道的威逼要挟。但是在男女争斗的角力场上胜利的却是女性,香夫人解决了卞学道;春香舍弃了李梦龙;黄真伊战胜了宿命,征服了知足禅师;姜贞子在与空心长老的角力中处处占尽先机……甚至于香夫人和黄真伊成为了南原府、松都的灵魂。这种女性的胜利恰恰是对现实朝鲜族男女关系的一次文学的反转与颠覆。
可以说,金仁顺的创作让我们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力量,因为日常生活已经“以其自身的文化内涵及文化诉求,深刻影响了文化表层的思想观念,并大规模参与到文化格局的重构当中”㉙。日常生活多角度、全方位地进入文化整体流通领域,进而影响人们的语言方式、价值观念甚至思维模式,形塑了文化与文化背景中的人。而被日常生活形塑的金仁顺又用自己的文字重新形塑了日常生活,让我们看到了一部现代性的生活史。金仁顺对于短篇小说的热衷甚至于说是执迷,㉚恰恰呈现出对现代性碎裂生活的一种文学断想,是在现代性语境下关于青春、成长、爱情、婚姻、尊严与女性等问题的再思考。而金仁顺重塑的日常生活也必将参与现代性文化的重构,成为一种新的日常生活的力量。恰如奥尔格·齐美尔所指出的那样:“即使是最为普遍、不起眼的生活形态”,也是对更为普遍的社会和文化秩序的表达。㉛
三、都市文学:消化惊颤体验的“搏击式”写作
在金仁顺的作品中占有较大比重的是都市爱情小说,也有部分研究者称其为“都市欲望小说”㉜。这是“70后”女作家较为热衷的一个题材,也是“70后”女作家借以扬名立万的题材,同时它也是“70后”女作家遭遇误读、消费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她们的都市爱情小说里往往充满了大量城市符号:酒吧、咖啡馆、高档酒店、商场、会所、豪车、吸毒、摇滚、酗酒、性爱、超短裙、春药等等,颓废的审美趣味,堕落、虚无、孤独、痛苦的都市情感体验,尤其是对隐秘情欲、私密空间的曝光,一时间成为“70后”女作家坚硬的文学标签。
金仁顺作为第一批被推出的“70后”女作家,她的小说带有一定的时代痕迹,写都市、日常生活和人的欲望,尤其是对都市情感“异”现象的秉笔直书。但是从一开始金仁顺便表现出与同期卫慧、棉棉、周洁茹等人在文学观念上的差异,她的小说表现都市欲望却不沉迷于“性”,有“色”却少了淫靡之气,是都市爱情的一把手术刀,冰冷却充满理性。正如作家魏微所说的那样:“70年代是堕落的,就因为几个狂躁的、不谙世事的女作家,整个时代被牵连了。整个时代,被视为是颓废的、无望的、末日的时代。”但是“个体的区别很快显现出来了,包括他们的写作和为人姿态。我已经看到了,更大的分歧和变故还在后头”㉝。金仁顺的创作在当时“70后”“美女作家”的炒作中可谓是一个“异类”,但是在浮云散尽之时,她的文学个性成就了她作为“70后”作家群的中坚力量。
如果说金仁顺的个体性差异与日常生活有着紧密的关联,那么根据戴维·英格利斯在《文化与日常生活》中的观点:“日常活动的形塑不仅受个人社会地位的影响,而且受人们身处其中的文化情境的影响。”㉞金仁顺一代作家大部分都有高等教育背景,这是他(她)们与“50后”“60后”作家的一个重要区别。毕业后都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与收入,较为接近城市中产阶级,正因如此咖啡、茶、中档酒店、会所、音乐等生活空间易于进入他(她)们的文学作品。比如金仁顺小说中,《水边的阿狄丽雅》被改编成电影《绿茶》,“茶”成为重要的交流符号;《玻璃咖啡馆》直接以咖啡馆作为观察对象;《啊朋友,再见》中的酒吧、钢琴;《仿佛依稀》中的“悦胃”靓汤馆、必胜客、披萨,采摘园;《冷气流》中的西餐厅“啪啪斯”;《爱情诗》中的“洞天府”酒店;《酒醉的探戈》中的商城;《彼此》中黎亚非与周祥生约会的会所,古堡式建筑、咖啡、音乐;《秋千椅》中的家庭派对;《桃花》中的大派对、红酒、《花样年华》《时尚》杂志等等,中产阶级的生活空间、生活方式与审美情趣时常进入她的作品,成为人物行动背景。
在个人社会地位之外是文化情境的影响。学界普遍认为“70后”作家“在她们生长的年代里,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正发生了一个由极端压抑人的本能欲望的政治乌托邦理想逐步过渡到人的欲望被释放、追逐、并在商品经济的发展中被渲染成为全民族追求象征的过程,这种变化起先是隐藏在经济政策开放、建设现代化大都市、与国际接轨等一系列的现代化的话语系统中悄然生长,最终则成为这一切目标的根本动机和最终目的”㉟。“70后”身处现代性话语语境中,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成为时代母题,他们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在承受着都市带来的各种惊颤体验。现代都市如同一个物质与科技的试验场,各类新奇层出不穷,刺激着人们的肉体与精神。这种文化环境形塑出善于获得惊颤更善于消化惊颤的一代人。
早在本雅明时期仅通过对大都市人流的观察便已产生害怕、恐惧和不合心意的感觉,发现了人群中的行人与工厂里的工人共同具有的惊颤体验,这是现代都市特有的心理体验,本雅明认为要想适应现代都市生活消化惊颤比获得惊颤更重要,因此“对惊颤的抵御就像一场搏斗”。㊱在这场角力中个体面对现代性文化语境的弱势地位被无限凸显,如果努力去接受、适应抑或消化现代都市提供的每一种刺激,那么个体必然遭受彻底的失败与挫折。因此城市居民面对这场注定失败的“搏斗”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努力避免遭遇过多的惊颤体验。因此“一定程度的自私以及对他人一定程度的冷淡,是对城市生存条件的必要反应”,由此也养成了城市居民自我关注与消遣的特点。㊲恰如艾玛在《诉与何人》中所说的那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金仁顺面对的正是这一充满现代性惊颤体验的都市,她没有采取部分作家借助回归历史、躲进爱情、沉迷虚构等方式逃避都市生活,而是敢于直面都市,与惊颤进行一场“如入无物之阵”的文学搏斗。搏斗的方式遵循的是本雅明的基本理念:以文学的惊颤对抗现实的惊颤。
从金仁顺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令人不适、震惊、恐惧甚至匪夷所思的情节,这种“惊颤”的作品可能正是作家用以抵御现代都市的最好武器。金仁顺公开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爱情试纸》(《作家》,1996年第12期),便充满荒诞感。一个无根的谣言,一次无聊的爱情测试,一个过火的玩笑,却差一点令方城、李宇夫妇家破人亡,颇有些周星驰式“无厘头”味道。但都市爱情与生命的脆弱却可见一斑。《彼此》是一部采用互文结构带有宿命色彩的小说,在黎亚非与郑昊婚礼当天,郑昊的前女友告诉黎亚非:“昨天郑昊一整天都待在我的床上,我们做了五次,算是对我们过去五年恋情的告别演出。”恶毒的新婚“贺礼”啃噬着黎亚非,注定了婚姻的不幸。几经周折黎亚非与名医周祥生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婚礼前周祥生却又发现黎亚非与前夫郑昊在一起待了一天。结婚当天状况不断,戒指跌落,冰冷的嘴唇。这似乎都构成了又一次失败婚姻的前兆,恰如小说题目一般“彼此”。最为非理性的是《拉德茨基进行曲》,妻子张妍本来准备抓丈夫的网上情人,却稀里糊涂地上了苑小雪的床。《人说海边好风光》更是没有任何“好风光”,罗晶与丈夫李江波、导游杜新颖、陈朋,四人之间的关系混乱、隐晦又暧昧,充满不信任与猜忌,罗晶为了报复李江波与杜新颖尚未确认的情人关系,委身于丈夫的同事陈朋,其行为逻辑令人咂舌。《1995年》男女关系更为混乱,富二代的表姐夫吴景隆一直不懈地勾引表妹念安,表姐颜容占有了念安的男友王涛,最为“难得”的是捉奸之后彼此的淡定。《桃花》恰如一部当代版《金锁记》,母亲季莲心一直痛恨丈夫,这种恨也延伸到女儿夏蕙身上,从嘴上的辱骂、眼中的不满发展到蓄意勾引抢夺女儿男朋友,先后抢走章怀恒和法国男友西蒙,最后被酒醉气愤的女儿杀死。《月光啊月光》则是一部令人不寒而栗的小说,电视台台长为了克服失眠症采取的近乎变态的行为,从招聘开始的提拔、做秀、分房,最后目的都是为了在女主播的床上睡个安稳觉,没有身体侵犯却充满阴森的冷暴力,最终导致女主播的失眠与崩溃。小说采用女主播录音陈述的方式展开,带有一定的幽闭性。结尾处磁带被车祸中幸免遇难的台长占有,成为死掉女主播的替代品。可以说这是一部阴森幽暗的小说,将强权、男性霸权与人性的阴暗在平静的叙事中缓缓剖开。其他作品比如:《你还爱我吗》夫妻间的猜忌误会;《仿佛依稀》不伦师生恋,婚外恋;《啊朋友,再见》纠结的同居关系;《酒醉的探戈》混乱的三角关系;《冷气流》渣男李小心对万依、万亚姐妹身心的伤害;《秋千椅》和《云雀》同居、包养女大学;《爱情进行曲》李先与朱萸的虐恋;《水边的阿狄丽雅》苏朗神秘的身份与经历,等等。
金仁顺都市爱情小说中的社会行为经常呈现出来的既不是目的理性也不是价值理性,而是一种感情行为。在马克斯·韦伯的理论体系内较为关注的是目的理性行为和纯粹的价值理性行为,因为二者更为集中地体现出社会行为的理性倾向,虽然他始终坚持的是社会行为的目的理性决定论。但是金仁顺小说中的社会行为显然放弃了理性行为倾向,小说中的人物行为基本上:既放弃了按照“信条”“要求”和“信仰的绝对价值”去行动,也放弃了“以目的、手段和附带后果为指向,并同时在手段与目的、目的与附带后果,以及最后在各种可能的目的之间作出合乎理性的权衡”㊳,总体上表现为一种处于边界类型的感情行为。在马克斯·韦伯看来所谓的感情行为“可以是针对超出日常范围的异常刺激所发生的毫无顾忌的反应”;也可以是“一个人的行动是为了满足当时的报复欲望,或者当时的享受欲望、当时的献身欲望、当时的单独祈祷欲望,或者排遣当时情绪的欲望”㊴。比如《爱情试纸》李宇仅因为一个谣言一次误会便愤然服药自杀;《彼此》郑昊与黎亚非都在婚礼前一天与他人发生性行为,尤其是以冷静理性著称的黎亚非竟然也犯同样错误;《拉德茨基进行曲》张妍稀里糊涂地就与他人上床;《人说海边好风光》罗晶对丈夫以出轨报复出轨的行径;《1995年》年轻的情侣们对情感互为背叛的淡然;《桃花》夏蕙的弑母行为;《月光啊月关》如果说台长具备目的理性那么女主播谋杀行为绝对是感性的;《玻璃咖啡馆》三个不良少女仅凭猜测便故意制造事端令一个女人流产。这些事件大多游离于正常生活秩序范围之外,却又是城市生活顽固的组成部分,在现实中此类情感行为引发纠纷制造困难,给人们带来负面的惊颤体验。同时由于感性行为的不可控,对它的文学呈现又必然充满“惊颤性”。
可以说对现代城市的“惊颤”体验构成了金仁顺小说“惊颤性”的重要特征,但是在与城市的互搏中作家并没有提升和深化对“惊颤”的认识,甚至部分“惊颤”性事件成为小说的噱头。没有找到抗争之路的文学“惊颤”将如何去对抗现代城市的“惊颤”?尤其是作者在表现当下城市生活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价值立场的悬置,冷静而客观的叙事经常令小说失去了基本的价值判断,福斯特认为好的小说必须融入一种“价值的衡量”㊵。这种价值判断的悬置究竟出于文学的原因还是作家自身的原因?都有待重新考量。
小结
进入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之后“70后”作家全部进入中年,曾经支撑创作的“青春写作”开始步入“中年危机”,文学转型在所难免,成功与否则未尝可知。同时身处“50后”“60后”与“80后”作家的包围中,“70后”作家一直“处于历史夹缝的遮蔽和存在尴尬之中”㊶,关于他们的质疑从未中断。2007年9月28日学者张柠在《新京报》发表文章《70后,一出生就衰老的一代》,其后张柠、张颐武、李师江、冯唐等人做客新浪网讨论“70后已经衰老”这一话题。这一命题的真伪姑且不论,“70后”作家在历经喧嚣之后的式微却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就金仁顺的创作而言,借用著名批评家谢有顺的话来说,虽然“中年式的精神暮气正在逼近‘70后’这一代作家”,但是金仁顺的写作却“一直处于写作的青春状态,尤其是她的活力,她对艺术的执着,她飞扬的想象力和语言才华,使她出道这么多年后,写作的光芒不仅没有磨损,还越发地灿烂”㊷。凭借着青春般的生机和创造力金仁顺超越了“中年危机”,保证了文学的活力。金仁顺是一位“低产”作家,精于短篇疏于长篇,在浮躁的文坛保持着一分难得的淡定。这份文学的坚守与“驻春之术”从其文学宣言中可觅端倪,金仁顺曾说过:“我这一生,写作是我最想做好的事情,为此我将会不断地回到起点。”㊸“回到起点”,回到创作的原点,保持文学的初心,规避如烟的世事,这也许是金仁顺能够保持文学“青春”的重要原因。
①㉕㉗金仁顺,邓如冰《“高丽往事”是我灵魂的故乡——金仁顺访谈》[J],《西湖》,2013年第 5期。
②⑭金仁顺《时间的化骨绵掌》[J],《作家》,2008年第13期。
③许晖《60年代气质》[M],北京:中央编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页。
④[德]卡尔·曼海姆《卡尔·曼海姆精粹》[M],徐彬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页。
⑤陈映芳《在角色与非角色之间:中国的青年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页。
⑥陈晓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6页。
⑦陈晓明《新世纪文学:“去历史化”的汉语小说策略》[J],《文艺争鸣》,2010年第19期。
⑧⑫李敬泽《穿越沉默——关于“70年代人”》[J],《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4期。
⑨金仁顺《之所以是我们》[A],选自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魂灵》[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460页。
⑩张颐武《“70 后”和“80 后”:文化的代际差异》[J],《大视野》,2007年第12期。
⑪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关于“70年代人”的对话》[J],《南方文坛》,1998年第6期。
⑬⑯金仁顺,高方方《文学,时光里的化骨绵掌——金仁顺访谈录》[J],《百家评论》,2014年第1期。
⑮金仁顺、张丽军《金仁顺:以沉静之心建造心灵后花园》[J],《芳草》,2012年第 5期。
⑰金仁顺、姜广平《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者》[J],《西湖》,2011年第3期。
⑱原文为翟业军、周玲玲的《魅,洒满整个世界——金仁顺《春香》读札》,原载于《文景》,2008年 9月,后被《西湖》2011年第3期转载,《西湖》同期刊发金仁顺与姜广平的《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者》,在对话中金仁顺表达了对这一观点的认同。
⑲㊸金仁顺《回到起点》[A],《仿佛一场白日梦》[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页,第206页。
⑳张柠在《冰冷的热情》(《小说评论》,2000年第2期)中认为“冷(cool)”是金仁顺小说叙事的一种基本风格;谢有顺在《文学新人类》中认为金仁顺小说“冷而尖锐的叙事方式,将人性秩序扭曲的瞬间撕开给人看”。金仁顺小说叙事与文字的“智性”与“冷”几乎成为了学界的共识。
㉑㉛㉞㊲[英]戴维·英格利斯《文化与日常生活》[M],张秋月,周雷亚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第4页,第7页,第7页。
㉒吴义勤《心照不宣金仁顺》[A],《纸上的火光》[C],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7年版,第300页。
㉓张昭兵,金仁顺《金仁顺:写作本身即是意义》[J],《青春》,2009年第3期。
㉔㉖金仁顺《高丽和我》[J],《作家》,2001 年第 1 期。
㉘徐敏《女性主义的中国道路:五四女性思潮中的周作人女性思想》[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页。
㉙乔焕江《日常的力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1页。
㉚金仁顺迄今为止唯一的长篇小说《春香》应和了“长篇短制”的文学结构,更像是由多部短篇小说结构而成。
㉜刘颖慧《论金仁顺小说中的文学世界及人性建构》[J],《小说评论》,2016年第5期。
㉝魏微《关于70年代》[J],《青春文学》,2002年第 1期。
㉟陈思和《现代都市社会的“欲望”文本——以卫慧和棉棉的创作为例》[J],《小说界》,2000年第3期。
㊱[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页。
㊳㊴[德]马克斯·韦伯《社会学的基本概念》[M],胡景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第33页。
㊵[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页。
㊶张丽军《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中国70后作家群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
㊷谢有顺《青年作家金仁顺——主持人语》[J],《当代文坛》,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