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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全六番稿》考论

2019-09-27国家图书馆古籍馆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9年8期
关键词:康熙

柳 森(国家图书馆古籍馆)

张韬(1651-1710?),字权六,一字球仲、求仲,号紫微山人,浙江海宁硖石人,贡生。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起,任浙江乌程县训导十七载,三十八年(1699)升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四十七年(1708)任安徽休宁县知县。与查慎行、毛际可、徐倬、韩纯玉、汪文柏等文人名士多交游唱酬。著《大云楼集》《天全六番稿》等,亦精戏剧,以杂剧《续四声猿》在清代戏剧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郑振铎先生称:“韬诗文皆佳,填词亦足名家。杂剧尤为当行。续青藤之《四声》,隽艳奔放,无让徐、沈,而意境之高妙,似尤出其上。青藤、君庸诸作,间杂以嘲戏。韬作,则精洁严谨,无愧为纯正之文人剧。清剧作家,似当以韬与吴伟业为之先河。然三百年来,韬名独晦。生既坎坷,没亦无闻。论叙清剧者,宜有以表章之矣。”[1]不过,张韬诗作却少为人知,《天全六番稿》是其为官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期间的游记诗集,除了陈光贻先生在《中国方志学史》与《稀见地方志提要》中,将该书视为中国古代诗体方志代表作之外,学界尚未有其他成果予以关注。由此,今就《天全六番稿》成书背景、文献价值展开论述,并厘清张韬之生平与在川期间交游,亦讨论其文献性质,证明该书并非诗体方志。

1 成书背景

《天全六番稿》现存版本仅有清康熙刻本,仅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有收藏。经笔者比对,二者行款与所载内容一致,该书行款为半叶十行十九字,白口,四周单边,单鱼尾。另,书中“玄”“炫”“眩”缺笔避讳,《渡泸诗》中有三叶版心误刻为“入峡诗”。本书无题名页,亦无明确刊刻时间。张韬自序落款为“康熙丁亥谷雨,海宁张韬识于金台旅舍。”“康熙丁亥”即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上海图书馆据此著录该书刊刻时间,而国家图书馆则著录为清康熙刻本。在国家图书馆藏本中,各卷卷端均有钤印“霞舫”“莲印”,经笔者考证,印主为清末江西萍乡举人朱照莲,其生平资料奇缺,仅见《(同治)萍乡县志》载:“朱照莲,归圣乡人,候选教谕。咸丰十年(1860) 举人。”[2]

《天全六番稿》五集六卷,分别为《入峡诗》一卷、《渡泸诗》一卷、《出栈诗》一卷、《碉门诗》一卷、《蓉城诗》二卷。关于成书时间,遍览书中所载诗作,记事下限为《丁亥元旦后四日恭谒西岳灏灵庙二首》,此中“丁亥”为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同时,《赠同门满明府摇飞》乃张韬为好友四川富顺知县满云鹔所作,其中有云“五年良吏书屏久,报最今看拜玉墀。”满云鹔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升任直隶开州府知州。由此可知,与刊刻时间一致,《天全六番稿》成书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

是书前有张韬自序,并为每集撰写简短提要,其中或叙述其游历所经地方相关情况,或谈及游历背景。纵览全书可知,该书为张韬为官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期间的游记诗集,同时,因张韬为官之地与游历之所,其时均属远离中原王朝统治核心区域的边疆地区,因此,该书亦可被视为一部清代中下层边吏所作边塞游记诗集。

张韬于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升任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由此开始了近九年的边吏生涯。张韬入川之际,正值“西炉之役”进行之时,其即被调往军前,从事督运粮饷等后勤保障工作。这一书生戎马的从征经历,亦是张韬撰写《天全六番稿》的重要时代背景之一。书中《渡泸诗》一卷即作于其往返泸河两岸、督运夫饷之际。

“西炉之役”,亦称“昌侧集烈之乱”。明末清初,西南边疆地区尚未安定,西藏地区暂被和硕特蒙古部固始汗控制,打箭炉营官亦由其直接委派。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打箭炉营官昌侧集烈欲凭借固始汗之力独霸一方,遂杀死明正土司奢扎寨巴,越过大渡河举兵东进,扰及雅州府所辖地方,与清军隔河对峙。对此,清廷命四川提督唐希顺率军前往平乱。清军收复大渡河各渡口后,唐希顺、张自成、马尔植等率军三路出击,用时五日,即生擒昌侧集烈,并将其斩首示众。康熙四十年(1701)正月,唐希顺率部进驻打箭炉,由此,历时半年之久的“西炉之役”宣告结束。对此,《天全六番稿》中有数首诗言及此役,详细记述了战役的起因、过程与影响。如,关于战争起因,张韬写道:“蠢尔炉蛮忽跳梁,营官专利肆披倡。盘据旧疆驱犬羊,殴死明正奋螳螂(喇嘛以铁筒殴死明正长官司)。数藐命官逞丸蜣,虐取茶商如贪狼。大臣拜疏达帝阊,元戎移师弓矢张。”此役过后,张韬方才回到天全地方,开始其在高、杨两土司治下的边吏生活。

其间,因张韬身为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下层官吏,生活工作于施行土司制度的西南少数民族聚居的天全边土,长期面对制度、宗教、民族等多方面的文化冲击。由此,张韬必然提笔记事、以诗咏怀,这是《天全六番稿》成书的主要背景。

首先,天全六番招讨司地处汉藏交通要道,是汉藏两地茶马互市的重要集散地,同时该地为三十六番出入孔道,因此其军事地位十分紧要。关于天全六番招讨使司的建制沿革,元宪宗时,置六安宣抚司,属吐蕃等处宣慰司,后改为六番招讨司,又分置天全招讨司。明洪武六年(1373),将元代的六番招讨司、天全招讨司合并,设立天全六番招讨司,以前土官高英、杨藏卜为正、副招讨,秩从五品,初属四川布政使司,二十一年(1388),改隶四川都司。同年,高敬严袭职,偕杨藏卜奏请以土民为兵戍守边界,并得中央政府批准,天全六番招讨司遂为武职。

其次,所谓“六番”,据《蜀中广记》载:“部落凡六,曰:马村、苏村、金村、杨村、陇东村、西碉村,或谓六番之名始此。非五代碉门、黎雅等六名也。”[3]在清顺治、康熙两朝,中央政府为保持西南边疆稳定,在土司制度方面沿袭明制,未对天全土司制度予以变革,仍三岁一贡,赏赐甚丰。顺治九年(1652)招讨使高跻泰投诚袭职,且平吴三桂有功,加都督佥事。自雍正六年(1728)始,天全六番招讨使司因土司贪残不法被改土归流,雍正七年(1729),正式设立天全州,治所仍在碉门。

再次,张韬所任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一职,品级较低。“经历”属掌出纳文移的下层官吏。金朝始设此官,为枢密院、都元帅府等机构之属官。元、明时期,沿置于宣政院、通政司、都察院等衙署。清时,“经历”多设于都察院、宗人府、布政司、通政司、按察司、盐运司,在边疆民族地区州县亦有设置。据《(乾隆)雅州府志》载:“国初,顺治九年,土司高济太(即高跻泰——笔者注)来归,仍因明制,天全六番高氏为正招讨使司,杨氏为副招讨使司,设经历司一员于二司内。康熙壬午(四十一年,1702-笔者注),杨自唐从征西炉有功,加宣慰使司,隶雅州。”[4]卷二同时,据成书于明代的《官爵志》载:“唐有招讨使用兵权置,后以节度使兼之。元有招讨使、副招讨。今招讨从五品,招讨副正六品,首领、吏目从九品,经历从七品。”[5]有关清初官制品级资料不多,而且天全土司改土归流之前,清政府在土司管理制度方面多沿袭明制,另据《康熙朝品级考》载:“康熙九年题定,从七品:宣慰司经历,招讨司经历。”[6]由此可知,张韬所任经历的品秩应为从七品。综上,身为低级官吏的张韬因位卑言轻,故而以诗寄情,书中的《入峡诗》一卷、《出栈诗》一卷、《碉门诗》一卷、《蓉城诗》二卷,即记录张韬在天全土司之地的为官与生活经历。

2 文献价值

《天全六番稿》传播范围不广,就目前可见,仅(清)阮元编《两浙輶轩录补遗》收录书中《六番八咏次前辈尹楚白先生韵(之五)》一首,但诗题误作“六蕃次前辈尹楚白韵”。[7]另,《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认为张韬自刻《天全六番稿》,“后增以新作,编为《大云楼集》十二卷,”[8]此说并不准确,经笔者通读成书于张韬为官浙江乌程县训导期间的诗文集《大云楼集》,发现其中并未涉及《天全六番稿》。因此,《天全六番稿》的文献价值亟待揭示。

2.1 有利于揭示张韬生平及其在川期间的交游情况

2.1.1 更加准确地揭示张韬生平情况

一方面,张韬生平鲜见史籍。在《(康熙)海宁县志》《(乾隆)海宁州志》及《(咸丰)天全州志》中,均对张韬只字未提。而《(道光)海昌备志》《(民国)海宁州志稿》则仅在录其诗时,方简述其生平。另《(乾隆)乌程县志》述其生平为:“张韬,字权六,海宁人。二十二年(1757)任。捐俸重建启圣祠并修造增置训导衙署。”[9]而《(光绪)乌程县志》亦沿此说。另一方面,学界关于张韬生平之考论语焉不详,亦多错误。郑振铎先生认为“韬字权六,自号紫微山人。生平事迹,不甚可考。仅知其尝司训乌程,且曾与毛际可、徐倬、韩纯玉诸人交往而已。韬之生年,当在顺治、康熙之际。”[1]曾永义先生《清代杂剧概论》亦采此说。而对张韬生平考证最多者,当属邓长风先生《明清戏曲家考略》一书。邓先生认为:“张韬的下一任潘广烜是二十八年任,可见张韬在1683-1689年当了六年乌程儒学训导。……张韬就任天全六番州经历之职(县志云‘四川招讨司经历’,不确),究竟是在何时?迄未见诸记载。……可见张韬任天全招讨司经历,是在康熙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1700-1707)之间,并非紧接于乌程教职之后,而是相隔了十余年。……张韬或生于顺治间,卒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以后不久,大约活了六十岁左右。”[10]事实上,邓先生以上结论多为错误。对此,《天全六番稿》即有助于我们厘清张韬就任安徽休宁县知县之前的生平情况。

首先,张韬在《大云楼集》中即已言明个人生年为清顺治八年(1651,辛卯)闰二月。在《前七夕三首吴子清峙戒用牛女星河乞巧穿针鹊桥双星诸语》中,张韬写道“余亦生逢春仲闰(余生于辛卯闰二月),何如秋蚤喜缠绵。”[11]同时,在《天全六番稿》中的《碉门纪异诗》云:“笑杀须眉五十三,自惭自责自加怜。”可见,其时张韬已五十三岁。另据此诗前小序曰:“癸未八月之二日,文氏公堂大座。”此中“癸未”即指康熙四十二年(1703),由此可推知,张韬生年为清顺治八年(1651),这恰与《大云楼集》所载相互印证。因此可断定,张韬生于清顺治八年(1651)是毫无疑问的。

其次,张韬担任浙江乌程县儒学训导并非六年,而是长达十七年之久。张韬在《六番八咏次前辈尹楚白先生韵》之三云:“苕霅传经十七载,一肩行李向番蛮。”同时,“白藕花香去白苹,芹宫礼乐梦中亲(余于夏间离乌程学署)。永安已作菁莪地,犹得扣衣拜至人(夔州府学即永安宫地)。”此外,张韬在自序中言及:“癸亥,司训乌程。吴兴山水清远时,为西塞之游。署有桐轩花时,复多宾朋唱和。十七年中,得诗六卷,课文之暇,又得讲义、乐府、杂著八卷,诸从游强以灾梨。己卯,量移天全,绝无簿书之事。”如张韬自言,其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癸亥)起任乌程县训导,十七年中,得诗文十四卷,刊成《大云楼集》,后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己卯)迁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可见,张韬离任乌程县儒学训导之后直接入川就任,此二职其间并无相隔。但是,邓先生根据《(乾隆)乌程县志》中《职官·训导》载张韬的下一任潘广烜是二十八年任,由此得出张韬任职六年的结论。实际上,该志中有关张韬训导一职继任者的记载全文为:“潘广烜,山阴人,贡生,二十八任,丁艰去。金瑞,秀水人,贡生,四十年任。丁艰去。”[9]可见,因继任者潘广烜丁艰去职,金瑞于康熙四十年(1701)任,因而笔者推测张韬任乌程训导直至康熙三十八年(1699),即其入川赴任之前。另,张韬所任职务为“四川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因天全州之设立始于雍正七年(1729),因此,“四川天全六番州经历”“天全检讨司经历”等说亦不准确。

2.1.2 了解张韬家庭生活情况

《赠嘉定姜纂文使君一百二十韵消防栢梁体》中云:“今年妻孥来苍茫,囊中羞涩愁无粻。”该诗作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可知张韬妻儿于当年来川与其团聚。在作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碉门诗》卷中有《喜得小孙》云:“白发萧萧五十翁,孙枝挺秀感苍穹。传家故物惟清白,莫以贫寒怨乃公。”可知,是年其又添一孙。在《出栈诗》卷中有诗《丙戌除夕宿南湖驿旅舍》曰:“荒凉旅舍客,父子各他乡。阶也棲吾里,陔乎滞异方。兰荪空白茁,柏叶孰持觞。幸有良朋在,三杯遣兴长(大儿名‘兰阶’,次儿名‘兰陔’。余有五孙。良朋,满子摇飞,彭子粹中)。”“丙戌”即康熙四十五年(1706),此为张韬出川赴陕途中,夜宿汉中南湖驿所作。由此可知,张韬膝下有二子:兰阶、兰陔,其时,兰阶已随父入川并客居天全,而兰陔尚在家乡,故而父子异乡,孤苦非常。另,时年五十六岁的张韬,此时已有孙五人。

2.1.3 还原张韬在四川任职期间的大致经历

首先,张韬在自序中言及“余于五月初二日渡泸转饷”,同时,《赠嘉定姜纂文使君一百二十韵消防栢梁体》曰:“络绎千夫运饷忙,深惭督率冒雪霜(余在军前,始管粮饷,后管夫役)。”即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五月起,张韬往来于泸河两岸,主要从事督运粮饷、掌管夫役等战时后勤保障工作。其次,张韬对于在天全地方的为官经历与日常生活均笔墨较少,仅以《碉门纪异诗》记述了其参加的康熙四十二年(1703)天全高土司之妻文氏护篆拜堂一事。同时,因公赴成都数次,由此,以《蓉城诗》二卷记程途风景,述内心情怀。再次,由四川巡抚能泰举荐,张韬因政绩卓异而提拔入觐,遂以《出栈诗》一卷记录其康熙四十五年末至四十六年初(1706-1707)期间,出川入陕途中所见。

2.1.4 揭示张韬在四川为官期间的交游情况

首先,张韬与时任四川巡抚能泰有一定往来,而且能泰对张韬有知遇之恩。张韬在自序中写道:“余蒙能大中丞异恩,以卓荐入都。”嗣后,康熙四十七年(1708),张韬升任安徽休宁县知县。在作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蓉城诗》二卷之一的《恭赋能大中丞峨眉祝圣诗一百韵》中,张韬对能泰予以夸赞奉承,即:“圣主加意在西顾,推心置腹感氐羌。声教远被乌思藏,炉蛮效顺来篚筐。特简名臣抚全蜀,崇文奋武恤农商。讼简刑清屏奸宄,敦本兴让重胶庠。大法小廉远人服,既庶且富勤保障。”在作于次年的《丙戌除夕宿南湖驿旅舍》中,张韬又写道:“白首犹羁旅,挑灯百不欢。雪霜锦瑟冷,风雨棣花残。苦海将登岸,枯鱼已近滩。玉环何处觅,衔报愧飞翰(一路刻刻感激能大中丞也)。”可见,张韬与能泰在公事之余,确有一些交往。不过,能泰在蜀其间的为政实情,确是贪腐无能。[12]

上文提及“良朋,满子摇飞”,即指时任四川富顺县知县满云鹔,也是张韬在川期间好友。康熙四十一年至四十六年(1702-1707),满云鹔任富顺县知县期间,颇有政声。[13]张韬以《赠同门满明府摇飞》描述了二者交往过程,即“芙蓉城里喜相寻,邂逅中丞驿使频。共是欧公门下士,同来上苑看花人。驱车雪栈三千里,策马沙衢十斛尘。更喜春盘分雉兔,家家采帖一番新(除夕蒙饷雉兔)。五年良吏书屏久,报最今看拜玉墀。”此外,《出栈诗》卷中《黄沙镇》诗题注释为“时同门满子摇飞饷余鸡酒”。可知,同为四川巡抚能泰属官的张韬与满云鹔相识于成都,此后互有往来,交际不断。而在康熙四十五(1706)年十二月,能泰保举满云鹔,次年十二月,满云鹔升授直隶开州府知州,张韬遂以此诗赠友。

张韬与时任四川直隶嘉定州知州姜弘绪交往甚密。张韬专作长诗《赠嘉定姜纂文使君一百二十韵消防栢梁体》,其中详细描述二人交往情形:“我公政绩何辉煌,勋业行看勒旗常。瑟缩如韬类寒螀,一贫久已入膏肓。己卯之冬拜下床,正值嵩辰捧霞觞。情深葭莩赠篚筐,殷勤垂讯梓与桑。行行助我一苇航,檄借良马青丝缰。岁在庚辰际春王,遥承明诲弥悚惶。豸宪风清化暴强,泽枯嘘朽培稗粮。三月红桃问绿杨,复蒙远使德意将。如椽之笔耀光芒(以扁对见诒),青萝之伞炫荒凉(并遗青盖)。鸿恩厚泽莫可量,白盐捆载下溪塘(又赠引盐百捆)。糁以澹豉烹腥鲂,炎天润我藜藿肠。物换时移草木黄,追随宪节泸河傍。泸河风涛日日狂,韬也迷昧赖扶匡。训以经济罗酒浆,晨饔夕飱餍膏梁。”可见,二人相识于张韬入川之时即康熙三十八年(1699,己卯),之后二人往来不断,姜弘绪不仅在日常生活方面给予张韬许多接济,同时也在“西泸之役”期间给予张韬诸多提携。张韬在入川之初,不仅经济困窘,而且还面临着文化环境转变带来的诸多冲突与不适,因此,他对姜弘绪在物质、精神、工作等方面的引导与关怀念念不忘,遂以此一百二十韵体量之长诗相赠。此外,在姜弘绪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迁任苏州之际,张韬又作诗《西炉平定送嘉定州姜纂文使君入觐》,可见二人交情之厚。

同时,张韬与同乡王鹤龄亦多诗文交流。书中有诗《寄赠王子素堂》《次王子素堂秋怀韵》《次王子素堂见诒韵》等。其时,王鹤龄亦任职蜀中,但二人均有怀才不遇之挫败感,如张韬在《次王子素堂见诒韵》言及:“看尽飞鸿达帝京,白头犹作六番行。相逢锦水南来客,同是秋风败北兵。我久卖文无活计,君来铸剑复何成。”由此,张韬将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惺惺相惜和盘托出。此外,张韬还作《寄赠万县鲍明府和公》《蓉城怀古诗五首(应刘臬宪命)》《寄赠石泉朱明府悔人(先生苦于笔墨应酬,因有投老之想)》《赠石泉朱悔人明府(时值尊诞)》《金道宪新种盆菊上命赋》等寄赠诗。

综上,张韬在四川为官期间,交游范围仅限于官场同僚,这与其在浙江乌程期间多与江浙文人雅士交游唱酬的情况殊为不同。值得一提的是,张韬在天全任职近九载,而在康熙十一年至五十三年(1672-1714)任天全六番招讨司招讨使的土司高一柱即嗜诗好文。据《(乾隆)雅州府志》载:“国朝高一柱,际泰子,字梅坡。临政安静,遇人以礼,颇尚儒雅。后征剿有功,加都督衔。著有《漫吟诗集》。”[4]卷七另,《(康熙) 芦山县志》 亦言及高一柱,即“生平寄情诗字,不以是非得失为荣辱,对人津津谈古今事。”[14]不过,张韬却对高一柱等直属上级几无言及,这一情形耐人寻味。同时,张韬对其在天全任职期间的其他同僚亦只字未提。这表明,张韬始终未能融入当地民族文化,体现了这位年过五旬的江南文人对当地社会环境的疏离。

2.2 有利于了解天全地区的史地民俗情况

在张韬任职期间,招讨使高一柱曾纂《(康熙)天全六番志》,但早已散佚,该书部分内容为《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所迻录。而目前可见的有关天全地方的方志,以清乾隆五十五年至五十八年(1790-1793)时任州牧陈登龙编《天全闻见录》为滥觞,但规模粗具,惜未成志。而真正完备者,则是清咸丰八年(1858)时任州牧陈松龄纂修的《天全州志》。陈松龄写道:“天全向无志书,即四川省志始于康熙元年,后嘉庆元年重加增修,乃臻详备。雅州府志成于乾隆三年,凡载天全事实,皆以改设甚迟,概从其略。闻前招讨使高著有司志,然未见刻本,改设后散逸无存。至乾隆五十六年,前任州牧陈公登龙纂有《天全闻见记》,嗣后前州牧杨公道南、方公同煦均有志修举未果。间有遵‘闻见记’而辑录者,亦系繁芜遗漏、鄙陋无文,均不成书。”[15]因此,《天全六番稿》中有关清康熙间天全地方的史地民俗诗句,便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第一,由书中所载可知,泸定桥在正式定名之前曾用名“安乐桥”,据此可补泸定桥相关史料之阙。泸定桥即大渡河铁索桥,现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城西,桥东立有清康熙帝御书“泸定桥”匾额及其《御制泸定桥碑记》。据泸定桥铁碑铸文显示:“康熙四十五年四月初四未时合龙口”,另据《(乾隆)雅州府志》载:“建自康熙四十四年,成功于四十五年四月告竣。”[4]卷十因此,泸定桥始建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竣工于四十五年(1706)四月。关于泸定桥的命名,是来自康熙帝所赐。据《御制泸定桥碑记》载:“桥成,凡使命之往来,邮传之络绎,军民商贾之车徒负载,咸得安驱疾驰,而不致病于跋涉。绘图来上,深惬朕怀,爰赐桥名曰‘泸定’。”[16]所谓“泸定”,即寓意经过康熙三十九年至四十年(1700-1701)平定西炉之乱后,泸河一带乃至西康地区永保安定之意。此后,诸多史籍中均以“泸定桥”为桥名。

不过,据《天全六番稿》载,泸定桥曾用名“安乐桥”。张韬在自序中言及:“余于五月初二日渡泸转饷。河为打箭炉要道,商贾军民所必由,五、六、七月白浪滔天,舟不能渡,两岸以溜索扯人过河。今能大中丞创造铁索桥,名‘安乐’,可通骡马,无复何患,恩垂不朽矣。”至于“安乐”之名由来,应取自建桥所在地之名。该桥由时任四川巡抚能泰即张韬所言“能大中丞”组织建造,能泰所选址建桥之地,即名“安乐”。据《御制泸定桥碑记》载:“巡抚能泰奏言:‘泸河三渡口,高崖夹峙,一水中流,雷奔矢激,不可施舟揖,行人援索悬度,险莫甚焉。兹偕提臣岳升龙相度形势,距化林营八十余里,山趾坦平,地名安乐,拟即其处仿铁索桥规制建桥,以便行旅。’朕嘉其意,诏从所请,于是鸿工构造。”[16]同时,又《清圣祖仁皇帝实录》载:“工部议覆,四川巡抚能泰疏言,泸河‘安乐’地方建铁索桥告成,请移化林营沈村防守千总一员、兵一百名镇守。应如所请。上谕大学士等曰:‘往达赖喇嘛地方,途中铁索桥甚多,是以安乐地方亦如彼处建铁索桥。然此处之桥与云南铁索桥不同,云南地方于两石崖贯铁索建桥,极其坚固。今安乐地方立石柱贯铁索为桥,久之恐未必坚固耳。移兵防守之处,着照该抚所请行。”[17]实际上,“安乐”即天全州辖境内的“安乐村”,位于泸河水畔。据《(乾隆)雅州府志》载:“化林坪(二十里)龙坝铺(十里)沈村驿(二十里)大坝(十五里)瓦角(十里)安乐村(五里有镇江王庙,庙前即泸桥,有驻防把总一员、兵五十名专守之)泸定桥(十五里明正司土千戸名古六七里的地方。)”[4]卷十三其中,化林坪距安乐村镇江王庙前泸定桥,恰好八十里,这与上文《御制泸定桥碑记》所载“距化林营八十余里,山趾坦平,地名‘安乐’,拟即其处仿铁索桥规制建桥,以便行旅”完全对应。由此可见,《天全六番稿》所载泸定桥亦名“安乐”,是有章可循且真实可信的。另,《御制泸定桥碑记》落款时间即“泸定桥”之名定于为康熙四十七年(1708)二月初三日,而张韬此序作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因此,通过《天全六番稿》所载可知,泸定桥在康熙帝未赐名之前应称“安乐桥”。

第二,书中诗作还记载了天全六番地区的政治、经济及军事守备情况。在作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的《碉门诗》卷中,《再次尹先辈八咏韵》其三云:“六番自昔声名著,久绍箕裘统众蛮(当时五王六贡俱统高、杨两招讨)。八百茶人输上贡,一千土甲守雄关(天全向有八百茶人,一千土军,禁门关、紫石关皆天全所辖)。”首先,其中所言“当时五王六贡俱统高、杨两招讨”阐明了当时天全六番招讨司的行政职能之一,即藏区受中央政府册封的法王、土司等进京朝贡时,必须经由天全六番招讨司,并由该招讨司的高、杨二土司办理检验手续,之后方可前行朝贡。这一说法不仅是有关清代天全土司制度中辨验贡使制度的最早记载,而且其中“五王六贡”一说更未见他书言及,亦可补史料之缺。那么,张韬的这一记载是否准确呢?笔者在天全州牧陈登龙编《天全闻见记》中找到了佐证:“天全六番未改土司前,上州南诸夷进贡十一起,皆赴高、杨二土司辨验,由太平驿起贡。进呈报恩寺五起贡官:董卜韩宣慰国师、乌斯藏朵甘宣慰司、乌斯藏直管招讨使、乌斯藏护教王、别思寨安抚司。一宏化寺六起贡官:大宝法王守善体梵灌顶大国师、大乘法王司徒、辅教法王、阐教法王、鱼通宁远明正长河西军民宣慰司、岩底杂道长官司。又乌达寺悟善禅师、沈边长官司、木哇都指挥佥事、吞巴长官司、康蜡千户所附焉。”[18]可见,陈登龙所言“十一起诸夷进贡”即为张韬所言“五王六贡”。同时,在《碉门诗》卷中另有诗《友人招饮慈朗寺高阁(当时,五王六贡集此,俗名蛮寺)》,即描述当时贡使聚集慈朗寺之情景。

诗中所言“八百茶人,一千土甲”即言明其时天全地方茶政与军备情况。对此,《(咸丰)天全州志》载:“按,天全茶政自宋乾德中,将高、杨二司人民编为土军三千、茶户八百,种植茶树、采焙制造,以备赏番。”[19]可见,二者所载之当地土军人数出入较大,但因张韬职责所在,故其“一千土甲”之说应准确反映了清康熙间天全地方守军的实际情况。另外,其时,禁门关、紫石关皆天全所辖,这与《(咸丰)天全州志》所载“禁门关在州西二里,禁山下旧有千户所戌守。……紫石关在州西八十里,旧俱有官兵戌守”[19]相互印证,可见,天全地方改土归流后,直至咸丰八年,其疆域尚无变化,换言之,清中央政府在天全地方的土司制度改革是以立足稳定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

第三,有关当时川边地方风俗,《天全六番稿》亦有涉及。其一,张韬提及其时天全地方的“挂鱼”风俗,此可补天全地方史志之阙。《碉门杂感》云:“亦欲金门读秘书,年来壮志尽销除。半瓯韲粥三杯酒,且向滩头看挂鱼(天全捕鱼以竹悬细铁钩,放线数丈于急水中钩之,谓之‘挂鱼’)。”其二,书中亦形象描述了当地的溜索习俗。《六番八咏次前辈尹楚白先生韵》之五曰:“黑云阵阵障蛮天,蛮雨蛮风又一年。溜索输粮天际逈(夏秋泸水大发难渡,以溜索扯粮过河),偏桥飞檄夜深传(陡壁凿洞,插以木,横覆小板,若一失足,则身付横流矣)。”此外,在中国古代时期,因地理环境与交通条件限制,与中原地区文化交融与传播迅捷相比,边疆地区历来被中原士子文人视为民风淳朴之地。至民国间,著名民族学家任乃强先生在四川泸定地区考察时仍感叹:“文人慕古者常憾不见上古时人,诚欲见之,莫如出边地去。边地之社会风俗纯同先秦。”[20]对此,据《(咸丰)天全州志》载:“民好耕耘,士好读书,游惰者少。数百年来,从未见青楼妓馆。妇人不好抹粉,不穿花,乱头粗服,洵为醇谨边邑。”[19]不过,在清康熙年间,张韬在其《赠嘉定姜纂文使君一百二十韵消防栢梁体》中言及:“蛮女窃效大堤倡,打箭炉中垂金珰(蛮倡,谓之‘沙婆’,茶客畜而狎之)。”由此,张韬所言为我们更加辩证、全面地了解当时的地方风俗提供了重要参考。3 《天全六番稿》并非“诗体方志”

学界始见《天全六番稿》及其价值,始于著名方志学家陈光贻先生所撰《中国方志学史》与《稀见地方志提要》,陈先生将《天全六番稿》视为中国古代诗体方志的代表作。陈先生在《中国方志学史》中写道:“歌诗体发展到清代,形成以诗写成的方志。康熙时张韬著《天全六番稿》,就是以诗写成的方志,其自序先述天全六番地方沿革、疆域、山川、要塞、商贾集会等,并说‘天全地势雄伟,难以文章形容,故托之以诗。’稿内有《入峡诗》《渡泸诗》等。诗诵天全历代概况、山川形势和社会生活。”[21]陈先生在其《稀见地方志提要》开篇《凡例·例言》中亦言及:“诗体方志,既无志类,而又以诗为地记之书。如清康熙间张韬撰《天全六番稿》,其名其例其文,皆非志乘之体,而揆其义,实为记地之书,亦非文人游戏之作。其书自序,略述天全六番之沿革,及所领辖之地,山川要塞,商贾汇集之所。韬自谓其地形势难以文章形容者,托之以诗。”[22]28可见,陈先生将《天全六番稿》作为中国古代诗体方志之代表作品,并将其作为稀见地方志予以收录。不过,《方志学通论》《中国方志史》《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等书均未提及此书。值得一提的是,陆振岳先生在其《方志学研究》中对陈先生“诗体方志”分类之举提出了中肯意见,即“把方志的体例扩充到如此的范围是少有的,但所说术数、赋、骈俪文、诗诸体值得商榷。”[23]

对此,笔者经过通读《天全六番稿》全文发现,此书性质应为边塞诗集,所载诗作皆为张韬为官天全六番招讨司经历期间之咏怀、游历等作品,并无专诗记述天全沿革、土司辖境、山川要塞、地方风物等方志内容。如《出栈诗》卷中所载《梓潼县谒天圣庙》《剑州》《朝天关》《马道驿》《陈仓道》《扶风县》,皆为张韬出川入陕途中所见所感,《蓉城诗》二卷亦描述其往来成都期间所经历之风景与心绪,均与天全六番地方毫不相关。如笔者上文所述,因张韬任职天全地区,书中确有些许字句言及当地史事风俗,但也仅限于某些诗句及其诗注部分的寥寥几语而已,所占篇章极其微小。但是,陈先生为何将其视为诗体方志呢?其原因有以下两方面。

张韬《天全六番稿》自序 《稀见地方志提要》中《天全六番稿》提要天全六番,系高、扬两土司地,古分为二,今属合衔世爵招讨使。境内有天全寺,六番者,马村、苏村、金村、杨村、陇东村、西碉村是也。由雅州入,过飞仙关,两崖峭壁,高立千仞,下临深溪。以多功河为界,渡河即属土司。始阳碉门乃商贾所集,思延产乌茶(见广舆记并统志)。土民耕田而食,不完税粮,人物俊秀,嗜读书,衣冠饮食与汉人同,东抵雅州,西抵打箭炉,即武侯征蛮打箭处,南抵荥经县黎州,北抵芦山县邛州。两土司各子其民,地则犬牙相错,古为蛮獠,魏为始阳,唐为灵关,宋为和水,即禹贡和夷底绩处,有卧龙山,乃武侯征蛮时所宿也。稿分五种,胪列于左。天全、六番为高、扬二土司之地,古分为二,后为合衔世爵招讨使。境内有天全寺,六番者,马村、苏村、金村、杨村、随龙东村、西碉村是也。由雅州入,过飞仙关,两崖峭壁,高五千仞,下临深溪。以多河为界,渡河即天全土司境。此书韬仅叙天全沿革,土司辖境,山川要塞,商贾汇聚之所合一篇。而以地势难以文章形容者,托之以诗。有《入峡诗》 《渡泸诗》 《出栈诗》 《蓉城诗》四集,皆咏天全六番之地之事也。按此书为诗体地志,诗体地志由来远矣,《尚书》之《五子歌》,盖其源也。《汉书·艺文志》载各地歌诗,如《洛阳歌诗》《河南歌诗》,犹如今方志之一部也。至唐以后有‘竹枝词’,专咏地方物产风土人情,皆为诗体地志体裁也。[22]951-952

第一,陈先生所撰《天全六番稿》提要内容,皆照录《天全六番稿》中张韬自序(见下表)。经比对可知,陈先生提要内容乃照录张韬自序,同时,还出现与原文不符的错字、漏字等情况,如将原文“陇东村”误为“随龙东村”、将“高立千仞”误为“高五千仞”,将“以多功河为界”误为“以多河为界”。此外,陈先生提要言及《天全六番稿》“有《入峡诗》《渡泸诗》《出栈诗》《蓉城诗》四集”,此亦有误。实际上,如张韬自序所言,该书“稿分五种”,即《入峡诗》《渡泸诗》《出栈诗》《碉门诗》《蓉城诗》。

第二,陈先生受到张韬自序中各集提要影响。在自序中,张韬又分别为《入峡诗》《渡泸诗》《出栈诗》《碉门诗》《蓉城诗》作了简短提要,提要确实有若干文字涉及张韬所游三峡、泸河、碉门等地情况。如提要简述了三峡名称由来、碉门地理位置,而《碉门诗》提要全文即“碉门介两土司之中,有小城,属雅州,官舍在城中间,城外即两土司地,西为禁门关,通打箭炉”。这似乎预示着书中《碉门诗》一卷必将以诗描绘碉门史地风俗等。不过,通读正文《碉门诗》一卷可知,所收诗作皆为张韬抒怀之作,并未涉及碉门史志。同时,细读这些提要可知,张韬先是以各地简况为铺垫,随后将更多笔墨用于介绍自己游历此地的大致经过,并意在通过简述其所过之地之险峻荒僻,进而突显其身为江南才子而孤处西南边土之经历之奇与内心之苦。

综上,给陈先生造成《天全六番稿》乃“诗体方志”错觉进而出现误判的,正是《天全六番稿》的题名及张韬自序。当然,这也提醒我们,无论是从事诗文研究抑或撰写书志提要,若仅以文献题名、序跋为据,而不通读正文所载,则难免出现望文生义、南辕北辙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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