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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知识阶层的阅读与典籍的散佚——以出土墓葬简帛为中心

2019-09-27李建华鲁东大学文学院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9年8期
关键词:汉简诸子西汉

李建华(鲁东大学文学院)

1 西汉出土墓葬简帛所见阅读文献

阅读研究是书籍史的一个分支,也属于广义的社会文化史。当代研究者认为,对阅读的研究“能揭示书籍在人类社会、文化生产和认知演进中的真实作用”。[1]由于资料匮乏,关于汉代阅读史之专门研究较为鲜见。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简帛文献层出不穷,简帛研究迅速崛起而成为当代显学。汉代出土简帛以竹简为主,依据出土地域及遗址性质的不同,简帛可分为边塞简牍、古井简牍和墓葬简帛,前二者主要是黄簿、文书和诏书,后者则以古代典籍为大宗。

《荀子·礼论》曰:“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终始一也。”[2]“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形成了商周以来的厚葬风俗,而战国学术的兴盛和士人地位的高涨也衍生出简帛陪葬之风,这一习俗在秦与西汉之际仍方兴未艾。透过墓葬藏籍我们不仅可以窥知这一时期知识阶层阅读内容和偏好,还能觅见意识形态由黄老盛行到儒学独尊的转变对阅读的微妙而复杂的影响。除北大竹书外,西汉墓葬简帛均是科学考古发掘的产物,出土地点明晰且下葬时间多能确定,剔除黄薄、律令、文书和遣册,依据《汉书·艺文志》的分类,已知西汉墓葬简帛文献如下表所示。

2 西汉墓葬简帛文献所呈现的时代阅读特征

上表所述十三处墓葬简帛文献内容上有辞赋、诸子、兵书、术数;墓主身份既有王公贵族,亦有基层小吏。但陪葬文献内容却又不同,时间跨度则从汉初到新莽,总体上对西汉时期知识阶层阅读状况构成了了全景式的展现。西汉墓葬简帛文献所呈现的时代阅读特征大约有以下几点。

表 西汉墓葬出土简帛文献

(1)阅读的阶层分化。孔子兴办私学使知识教育逐渐褪去贵族光环而呈现平民化特征,百家争鸣赋予战国时期阅读鲜明的流派色彩,秦短暂的统一与焚书坑儒彰显了法家实用主义的阅读特征,汉代承接周统,在阅读史上第一次显露出明晰的阶层化特点,那就是六艺和诸子受到贵族阶层的追捧,而术数和方技则为下层知识分子所青睐,这一特征在儒术独尊之后更加显著。

余英时从大传统和小传统即上层精英文化和下层文化的角度审视汉代文化,认为“(《汉书·艺文志》)《七略》之中,术数和方技两类显然是民间小传统中的产品”。[3]孔家坡汉简、周家寨汉简、沅溪汉简、老官山汉简、尹湾汉墓简牍的全部或主体皆是术数类和方技类文献,除沅溪汉简墓主为县侯外,馀皆为下层知识分子。沅溪在汉代属瘴疠之乡、蛮荒之地,沅溪汉简墓主虽为县侯,亦难属显贵之列。马王堆简帛、双古堆汉简、北大西汉竹书、海昏侯墓汉简、八角廊汉简文献主体是六艺和诸子,下葬时间在宣帝之后者处于绝对主角位置。据北大竹书的整理者考证,“北大西汉竹书的原主人应与阜阳双古堆汉简、定州八角廊汉简的原主人同属于王侯一级”。[4]马王堆简帛主人长沙国国相利苍、双古堆汉简主人汝阴侯夏侯灶乃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子、曾贵为天子的海昏侯刘贺、八角廊汉简主人中山王刘修皆属权贵,出土六艺和诸子文献的拥有者皆为典型知识精英。精英知识分子不仅要为维护国家机器的运转献计献策,还要为其未来发展提供规划,六艺和诸子文献作为晚周士人所开政治药方,既是凭借之元点,也是灵感之渊薮。下层知识分子疏离于统治阶层,为琐屑公务所羁绊,所关注焦点是日常生活和人本身,术数和方技文献自然成为他们主要的阅读材料。

(2)汉赋时代不仅格调高雅之赋受欢迎,俗赋阅读也相当流行。汉赋的创作肇于陆贾,至武帝而极盛,至此成为文学主流。西汉时期,赋体创作呈现出无限的张力,阅读汉赋也悄然成风。汉代赋作阅读的盛行可追溯至与其存在直接血缘的楚辞。双古堆汝阴侯汉墓和银雀山汉墓随葬简帛皆有“楚辞”,印证了这一文学体裁的流行历史。银雀山战国属齐,双古堆则位于楚国北鄙,西汉京师处秦国故都,正如齐以学术征服秦国,楚则以文学一统了汉朝。汉初诵读“楚辞”成为专门的学问,朱买臣、严助皆以此艺为武帝所青睐,《史记·酷吏·张汤传》曰:“(朱)买臣以楚辞与(庄)助俱幸。”九江被公亦以此知名于宣帝时,《汉书》卷六十四下《王褒传》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同样在宣帝朝,王褒用诵读之法为太子治病,后宫遂掀起诵读王褒新作《甘泉赋》和《洞箫赋》的热潮,《王褒传》曰:“太子体不安,苦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成帝时,则有刘歆诵读诗赋受到赏识,卷九十八《元后传》曰:“召见歆,诵读诗赋,甚说之,欲以为中常侍,召取衣冠。”诵读作为阅读的艺术性变体,这一活动在汉朝宫廷长期流行,贵族阶层的这一雅好必然对汉赋的创作、传播产生激励作用。《汉书·艺文志》录汉赋70家,1,004篇,西汉时创作多达894篇,然今大多亡佚。据费振刚等人统计,两汉赋作数量大约持平,“作家九十一人(包括一位无名氏作者),有赋三百一十九篇,其可判定为完篇或基本完篇者约一百篇”。[5](案:此一百篇包括出土之尹湾西汉竹简《神乌赋》在内,其作者即费氏所云之无名氏)而此传世之百篇近乎完篇之汉赋,清一色的高雅之作,正史所载武帝所激赏之《子虚赋》,元帝为太子时宫廷广诵之王褒二赋皆属曲高和寡之列。但这绝非汉赋阅读的全部存在。《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作4种,其中杂赋有“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与“屈原赋”“陆贾赋”和“孙卿赋”等呈四足鼎立之势,兹证明在赋蓬勃发展的西汉,杂赋亦是常见体裁,后汉当亦如此,但因其全部亡佚而不能窥知其貌,出土俗赋弥补了这一缺憾。北大西汉竹书《妄稽》、尹湾西汉竹简《神乌赋》和马圈湾汉简《韩朋赋》(1979年敦煌马圈湾烽燧遗址出土)等以讲故事为特色的俗赋的出土证明汉赋绝非只有辞采瑰丽、句式多变的高雅之赋,俗赋也是一种普遍的存在。容肇祖30年代撰文《敦煌本韩朋赋考》,推测汉代已有“说故事的白话赋”,[6]《妄稽》等俗赋的发现印证了他的卓见。《妄稽》抄于武帝早期,《神乌赋》抄于成帝末,《韩朋赋》则处于西汉末至新莽时,前后绵延一百馀年,汉代俗赋的发达远超今人的预料。

(3)儒学受到尊崇之后,诸子仍有广泛的读者群。汉初实行黄老之治,宽松的政治氛围使得百家思想快速复苏。据上表(西汉墓葬出土简帛文献表)可知,从周家寨汉简到老官山医简,除马王堆和双古堆二墓葬外,儒家文献长期处于缺席的位置,其出场频率远逊于诸子,直至武帝即位的第七年,即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时接受董仲舒提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方才改观。但武帝从来不是儒学虔诚的信仰者,而只是利用儒学更好地为其专制服务,这一国策至宣帝而未变。元帝为太子时,崇尚仁义,劝说宣帝多用儒生,宣帝教育太子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汉书》卷九《元帝纪》)武宣之世外儒而内法,学界早有共识。[7]北大西汉竹书抄于武帝后期,墓葬规格高大,文献内容丰赡,然五经竟无踪迹,为上述关于武宣之世政治的研究结论又多一有力证明。“独尊儒术”真正实现是在汉元帝时,但这并不意味诸子的沦亡,实际情况是诸子之学仍有相当规模的读者群。成帝河平元年(公元前28年),宣帝子东平王宇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王凤曰:‘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汉书》卷八十《东平思王宇传》)此事透露出3个信息:① 诸侯王所受教育应以五经为本;② 诸子之书和《史记》有广泛的读者群;③ 为推崇儒学,必须严控诸子著作和《史记》。《汉书·扬雄传》亦记录了儒家学者扬雄与王凤相似的担忧:“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惑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譔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扬雄撰《法言》之因由可谓王凤不予东平王宇诸子书的翻版,作为道统的维护者,王凤以禁止传播的方式钳制诸子,扬雄则撰述新论以壮大儒学之声威,可谓殊途而同归。

毫无疑问,武帝时儒家思想上升为主流意识形态,为儒家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崇和荣耀,儒学获得了跨越式的发展,儒家典籍的阅读、传播和创新也产生了质的飞跃,由《汉书·儒林传》所载经学的流派纷呈和大师级学者多至千馀人可以想象六艺的盛况,但与此同时,经书的冗繁无控和皓首穷经的悲叹亦导致某种弊端的产生。这也正是元帝朝实现儒学独尊之后,诸子之学虽堕入无用境地却仍然有一定的阅读市场根由所在。

(4)兵书、术数阅读长盛不衰。除汉初的李左车、韩信有少量著作外,汉人在军事理论上并无建树,但汉帝国的军事实践则威震殊俗,声逾四海。兵书本为诸子一种,《汉书·艺文志》将其单独立类与“诸子”并列,原因或在于此。十三处墓葬简帛,有七处存兵书文献,墓主上有诸侯王,下有边塞小吏,更有银雀山墓主这样的收藏者,这与《汉书》的相关记载显示出了惊人的一致。自高祖白登之围以来,匈奴的强悍凶猛如悬釜于顶,成为汉朝皇帝的梦魇,兵法虽未列入官学,但研读者络绎不绝。《汉书·东方朔传》曰:“(朔)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卷六十九《赵充国传》称充国“为人沈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亦有仕途阻塞,半路习兵者,卷七十九《冯奉世传》载奉世“失官,年三十余矣,乃学春秋涉大义,读兵法明习”。东方朔非出富贵之家,且年少失怙,赵充国居于西陲边塞,从二人的经历看,兵书的学习较为常见,但富有韬略以此驰名者亦属难得之才。宣帝子淮阳宪王刘钦于元帝时为国荐才,“行郡国求幽隐之士,闻齐有驷先生者,善为《司马兵法》,大将之材也,博得谒见”(卷八十《淮阳宪王钦传》)。

银雀山汉墓陪葬之物除竹简外,并无贵重之物,研究者由此推定墓主并非显贵之人,笔者以为其与驷先生相似,是十足的兵书痴迷者。成、哀、平之世曾三次诏令荐举明兵法者。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七月诏曰:“内郡国举方正能直言极谏者各一人,北边二十二郡举勇猛知兵法者各一人。”(卷十《成帝纪》)哀帝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冬诏曰:“冬,诏将军、中二千石举明兵法有大虑者。”(卷十一《哀帝纪》)平帝元始二年(公元前2年)曰:“秋,举勇武有节明兵法,郡一人,诣公交车。”(卷十二《平帝纪》)足证西汉民间研习兵法有深厚的群众基础。

与兵书境况相似者是术数,十三处出土墓葬简帛,七处葬术数文献,其种类繁多非它类文献可比。术数实为易学之分支,《四库全书总目·术数类提要》曰:“术数之兴,多在秦汉之后。要其旨,不出乎阴阳五行、生克制化。实皆易之支派,傅以杂说耳。”[8]自董仲舒吸收阴阳家、黄老道家和法家思想改造先秦儒学,汉代儒学形成了新的特质,“孟喜、京房的‘卦气说’就是阴阳术数学和《易》相结合的产物,汉代那种具有特殊形态的象数派的易学是当时经学思潮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9]孟氏易和京氏易均被立为官学,京氏之学在易学诸派又最为流行,孟氏、京氏易学是西汉术数学兴盛的显性表现,术数学的盛行则是孟氏、京氏易学广为传播之深层滋养。楚简、秦简和汉代简帛中数量庞大的《日书》等术数文献表明谶纬在汉代的兴起与对术数的吸收关系甚密,而谶纬的流行对术数的传播也起到了推进作用。郑樵《通志·艺文略》曰:“谶纬之学,起于前汉。及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汉时又诏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俗儒趋时,益为其学,惟孔安国、毛公、王璜、贾逵独非之。”[10]

3 从出土墓葬简帛看汉代典籍散佚的特征

(1)精英阶层阅读文献传播久远,民间阅读文献易于亡佚。从黄老之治到儒学独尊,六艺类和诸子类文献一直是精英阶层的阅读主体,此二类文献多数见于《汉书·艺文志》,且基本流传至今。兵书实为先秦诸子学之一种,其命运与诸子文献也高度一致。相反,以下层知识分子为阅读主流的术数、方技文献,《汉书·艺文志》大多不见著录。究其原因,六艺和诸子文献作为晚周士人思辨的结晶,又经始皇焚书的洗礼,经典化程度非常高,其流传久远自在情理之中。术数和方技类文献的着眼点是其实用价值,和人文社会类知识相比,其更新较快,取代性亦较强。作为汉代士人文学阅读大宗的赋,其传播结局也呈现出阅读阶层的差别。汉人对赋的钟情肇于《楚辞》,称其为“楚赋”,双古堆墓和银雀山墓随葬之赋皆为屈宋时代之“楚辞”,其文于今讽诵不衰,汉代雅赋与之相似。出土简帛《妄稽》于《汉书·艺文志》已无著录,《神乌赋》《韩朋赋》等在东汉初是否亡佚则无从考定,作为汉赋重要类别的俗赋在入唐之后已被集体遗忘是铁的事实。②汉赋传播至今大体完整者约百篇左右,皆为格调高雅之赋,也佐证了通俗文献传承的艰难。

(2)内容及其接受与否是决定书籍传承或散佚的关键。影响事物发展的因素有内因也有外因,内因无疑处于主导地位,决定书籍传承或散佚的核心因素是其本身。六艺、诸子和兵书等文献虽历经秦火覆巢之厄,但局面一有转机,便呈燎原之势,迅速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此类典籍成就之高毋庸置言,其传承久远自在情理之中。同样,依靠政治力量得以广为传播的两汉今文经学,随着汉魏易代而迅速没落,其文献也绝大多数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与今文经学相反,未获官方认可的古文经学长期流传于民间,新莽之后发展更是突飞猛进,其成就在东汉一朝对今文经学呈现全面碾压之势,经学薪火主要赖其在魏晋之后得以传播。

这在史学典籍中的表现更为典型,显示出史学特有的存佚规律。始皇焚书,六国旧史荡然无存,刘向整理图籍,史学著作屈指可数,尚不足以单独立类,除《春秋》上升为经典居“六艺”之列,《战国策》等因性质相似权附于此类之末。史学作为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的活动记录或追忆,其方式虽有多样,但真实性是其根本所在。经不起推敲,淘汰自然难免,《战国纵横家书》和《赵正书》皆属此列。《战国纵横家书》出土于马王堆,共二十七章,其中十一章见于《史记》和《战国策》,馀十六章乃失传佚书。该书最吸睛之处是关于苏秦的记载,篇幅集中(近半章节涉及苏秦),且与《史记》《战国策》相违。出土伊始,学界颇以此质疑《史记》记载不实,一时甚嚣尘上。③随着研究的深入,学界态度渐趋客观,据赵生群研究,《战国纵横家书》所载苏秦事迹不可信,该书的出土,“又一次证实了司马迁‘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的论断”。[11]刘向编辑《战国策》,必然参阅众家版本,《战国纵横家书》所载苏秦事迹由于“失真”而弃之不录。北大竹书《赵正书》命运与《战国纵横家书》相似。《赵正书》与《史记》有重合之处,但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如秦始皇最后一次巡行路线、胡亥即位、赵高之死的记载与《史记》明显不同,作为一个西汉前期士人讲述秦史的新文本,它提供了秦史研究新的资料。对于其和《史记》的差异,赵化成认为:“《赵正书》的撰写目的是‘以史为鉴’,在史实方面未必都经过详尽稽考。因此,对于一些大的史事,在无其他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并不能轻易否定《史记》的记载。”[12]这或许正是《赵正书》亡佚的原因所在。

(3)实用知识更新性较强,记载此类知识的旧有文献极易被新文献取代,以至沦亡。术数中的《日书》是这类特征的典型代表。《日书》是以时日推断吉凶祸福的占验书,在楚简、秦简、汉简中皆出土甚夥。据刘乐贤研究,楚、秦日书同源,但具体方法存在较大差异;[13]陈伟对出土楚简进行纵深研究后也认为“九店日书的《建竷》《六甲宜忌》《遇》等篇,在睡虎地日书中存有类似文字,但具体内容差异较大”。[14]西汉孔家坡汉简、沅陵汉简和北大竹书之《日书》文献也有明显差别。④虽然占验书今日视为伪科学,但作为经验的总结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先秦秦汉出土简牍《日书》存在较大差异说明术数家于占验之有效方法仍处于探索阶段,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战国秦汉之际社会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和历法的不断改进则是促使《日书》等术数文献不断更新的根本。方技类文献与术数境况相似。马王堆和老官山皆出土大量医简,研究者认为“马王堆医书的内容有很多原始、巫术的成分,医方也是以单方为主,大部分巫医不分。老官山医简的药方有不少是多味药剂的复合方,比马王堆医书更加成熟”,[15]后者介于马王堆医简和我国现存第一部医典《黄帝内经》之间。无论处于何种文明层次,人们对健康的要求、活着的渴望和幸福的递进从未消歇,医学、房中等方技类文献的更新带有与生俱来的动力。无论是术数文献还是方技文献,当知识更新出现新文献后,旧的文献便自然被淘汰。

[注释]

①据朱步冲《北大汉简——填补历史空白的佚本》,该批汉简的主持整理专家、北大出土文献研究所所长朱凤瀚先生明确表示,“在对残留泥土、编绳、丝织品和漆器残片进行取样分析后,初步定为西汉初年,其来源可能是南方的汉代墓葬。”(《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43期,2009年11月23日)这一说法后为学界所接受,本文采用此说,为研究方便,视北大汉简为一地墓葬文献。

②《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四类,前三类皆以作者命名,杂赋不题撰者,以主旨或对象为标题。《妄稽》主旨为劝诫,不在杂赋之列。杂赋有《思慕悲哀死赋》十六篇、《杂禽兽六畜昆虫》十八篇,出土简帛《韩朋赋》《神乌赋》类别与之相从,但是否在其中,已无从考定。自《隋志》起,此类赋未有著录。

③ 相关文章有唐兰《司马迁所没有见过的珍贵史料》,杨宽《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的史料价值》,马雍《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各篇的年代和历史背景》等,唐、杨、马三文皆见于《战国纵横家书》(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

④ 相关研究分别见刘乐贤《释孔家坡汉简〈日书〉中的几个古史传说人物》(《中国史研究》2010年第2期),郭伟民《沅陵虎溪山一号汉墓发掘记》(《文物天地》1999年第6期),朱凤瀚、韩巍、陈侃理《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概说》(《文物》2011年第6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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