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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我是谁

2019-09-27加拿大高一行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北美画家艺术家

加拿大 高一行

这是个终极问题,你只能回答,我不是这个,不是那个。你否定假的,去接近那个真的。像剥洋葱,你剥掉一片又一片外叶,找它的心,最后剩下的,是空的,那是它的心,什么都没有。它是部分,却大于全部;它什么都没有,但包含一切。人唯一能做的是从反面开始,扔掉有限的外壳,然后,尝试着,觉察无限。你只能以“离去”的状态进入,你保持“飘离”的状态,万物从你的圆心中飘离,最后飘离的是你假想出来的生命、躯体以及宇宙万物,它的离去使得你真正地存在,那个“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入三涂地狱,如游园观”的真正的无形的你,被剥离出来,它就是真。艺术也无法言说,只能勉强描述为,不是这个,不是那个,或者说,是也不是。你刚说是的时候,它溜走了。

一幅绘画作品,像一道门。你推开它,期待发现它后面的神秘世界,但它后面还有另一道门、另一幅作品。推开每一道门,就前进了一步,人们每次都会期待这是最后一道门,但永远不会。八十岁的印度诗人泰戈尔,失望地说,我写了上万首歌,但我一生真正想写的心中的那首歌,永远没能写出来。艺术家能做到的,是通过不断否定自己,从而接近真理,但永远不会有人到达那里。这正是艺术的迷人之处。

这也是近年观看朱涛画作时的感受。一种不确定性出现在他画中。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不确定的、不自信的。因为他要将自己融入无限,他的灵魂不能“变硬”或变得“知道”,他也不能保持“达到”的状态。赫拉克利特说,“干燥”的灵魂是好的。中国哲人说:“汝要求道,无你用心处。”放下本身也是执着。如在头上又加一头。艺术家悟出,他没有什么可画的,没有什么可放下的,他要画的永远也画不出来,画出来的永远不是,他终止住了,他成了“一”,不再是“二”。这时,他可以真正做些什么了。是通过不做来做,通过不画来画。这时他的画,成为一个有形的载体。是以有形表现无形,不得已而为之。

朱涛的画作如他的心路历程。我猜测,他先是去掉,简化形,不以“形物损心”。“有形皆器,无形惟道。”“道无形体,万象皆其形体。道无显晦,人所见有显晦。以形体而言,天地一物也。以显晦而言,人心其几也,所谓心即理也。”画中是淡淡的味道,若隐若现,有如古乐,全无“今乐妖淫愁怨,导欲增悲”,而“和淡古乐能平天下之情”,“仁者浑然与物通体”,此境界类似“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之境。随之是,“法身等虚空,未曾有生灭”“真佛无形,真法无相”的境界。但如果一切都去掉了,是谁在看?在听?在说?在画?所以又返璞归真,有了“色即空”“空即色”的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各种世俗的仪式和绘画技巧还需要继续下去,但已经有了不同之处。从此之后,有了“离地一寸”的超脱飘逸。“朝起暮眠,淡泊自适。”吃饭睡觉而已,却有一种不同的味道。我是谁这个问题,已回答在是与不是之间。艺术家仍然要穿衣服,但心里并不和衣服认同。众生即是佛,佛即是众生。假就是真,真就是假。古语说:“凡人取境,道人取心,心境俱忘,乃为真法。”但对绘画艺术来说就不是这样。不依托于物,表现也无从谈起。所以画家依然要画花鸟昆虫,但它们和魏斯水彩画中风里飘摆的薄纱一样,是为风而存在的。那是它存在的全部意义。你很难说是东方和西方在此相遇,说是朱涛和魏斯相遇。而只能说魏斯是有东方心灵的西方画家。东方西方很难相遇。当然,你也可以相信陆九渊所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朱涛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本土画家。“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一幅好的中国画,你不用去看它。它有气象,是千年历史文化的积淀。它不是画家“创作”出来的,而是小心翼翼传承下来的。你不必打开它的卷轴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和生命的力度。它并非把唐宋的明月、魏晋的琴声带进你的书房,而是提醒你,你从来就没离开过它们。你是梦中游子,你的自性从未改变,如日月一样久远。它告诉你一百年前,或者一千年前,你是谁。你就是你的在,一分不少,本性具足。中国画家就像植物一样。他们离不开中国的大地。他们吸取大地中的灵气,然后传给每个梦中游子。中国画家都要回归。

飘荡海外多年,朱涛也终于回归。我理解他为什么要回来,我今年回国深有体会。飞机飞过华北燕山山脉时,我看到的是荒凉的灰色群山,与北美清秀的绿色山脉形成鲜明对比。但故乡山中有一种沧桑感和灵气,它似乎透过一条细线和我相连。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渔父隐者、樵夫道人走过的山,已经使它不再仅仅是山。它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在其中,我想起赛珍珠的小说《大地》。每个中国人对这土地的情结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在本质上都是农民,大地默默承受着一切,就算现代化带来的垃圾彻底污染了她,使她哭泣,她的本质依然圣洁坚韧。我曾不理解,北美印第安人为何要生活在丛林中,他们本可以生活在更“舒适”的地方,比如平原上,从而避免蚊虫虎豹。丛林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们宁死拒绝离开。现在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需要祖先灵魂的滋养。对外人理解的“舒适”,他们丝毫不理解。根被切断时,他们的灵魂就死了。

我生活在这个离中国最近的北美西岸城市。这个城市离中国最近的地方除了飞机场,就是图书馆。那里有大量中文古书。有时徘徊在书架之间,不为找什么,只是沉浸在唐诗宋词和中国画画册的氛围里就已满足,还有就是去朱涛的天地居画室。

一次,画家正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长满大树。画家留着短须,端坐在一个小矮桌前,拿着一个巨大的海碗——我有时空倒错的感觉——太有中国味道了,好像是《水浒传》中跑出来的人物,又像是到了北京宋庄画家村。我很佩服,画家在北美多年,并未染上北美的暮气。画家们为什么要聚居在北京宋庄或798?我想是物类相感。单独的画家,有时“气”不足,需要互相吸一些彼此的气。这次在北京宋庄见到几位从香港来此定居创作的画家,我更理解,艺术家放弃“优厚的条件毅然回归”并非姿态,而是离不开这深厚土地的滋养。人离不开“一百年前我是谁?”这个问题,他必须用一生找出答案。

西方有清新的空气和千篇一律的“漂亮”公园,但令人乏味。工业文明的标准化使它失去了勃勃生机。虽然“舒适”、高效,但单一、复制,无个性,扼杀了人的心灵。在北美,你不用旅游去很多城市,去一个城市就够了。所有城市,都如流水线上复制出来的一样。同样的高速公路、同样的路标、同样的购物中心、同样的漂亮房子、同样的草坪,产品雷同而实用。西方艺术家不会像中国明朝宫廷艺术家那样,花一生时间,只做两件瓷器,而两个瓷器还各具个性。贫富悬殊应当被诅咒,但在另一方面,有闲阶级使得精湛艺术成为可能。西方在心灵上是痛苦和割裂的。平等舒适的生活反而造成了最大的不舒适——心灵的异化。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文字,在带来便捷的同时,也成了视觉美学上的伤害。整洁的次序下是暗藏着迷茫和混乱,西方艺术成了对工业化的反抗。

在中国的生活是有力度的。我和无数人挤在闷热的公车中,汗味夹杂着尘土,使我窒息,全身已湿透。汽车在豪华车和普通车组成的车流中左突右撞,总算挤下车,像一下子走进了《清明上河图》。走过天桥,与红男绿女,乞丐小贩侧身而过。穿行过宫殿般的五星酒店大堂,从河畔垂钓闲人身后走过,避让一辆疾驶过的电三轮。走进陋巷,和晒太阳的老邻居寒暄。进入贴满小广告的昏暗的堆满杂物的居民楼,打开防盗门,看见耄耋之年的父母。我像是穿行了一个世纪,九死一生,终于到家,坐下来,吃一块西瓜。我彻底松弛下来。这种舒适,力度之强,是弓弦达到极限后向反方向松开时的回响。如游泳横渡大江后,躺在岸上的感觉。

中国艺术家离不开这种无序的生活。混乱、肮脏的表面之下,有着一种古老的安宁和清澈,一尘不染。艺术家能听到这种急促混乱下的舒缓节奏和默契。朱涛回到中国也许就是要寻找这种随机和无序感。这是我的理解。西方的生活会让中国艺术家枯竭。看到他书写的《心经》,笔走游龙,心酣意畅。我庆幸他没有被西方的生活所吞噬。

北方之勇,在气血;南方之勇,在理强,因而是大勇。岭南曾是化外之地,却出了慧能。这验证了古人之言,岭南画派一样有着强烈的中华文化归属感和传承精神,这是一种对地理弱势的强烈补偿,反而使其中清醒者更执着于文脉的继承与延续。看朱涛的画作,在岭南的生动灵秀之外,渐渐地,笔下有一种更沉厚更宁静更悠远的气韵生长,与我们内心深处的久远记忆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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