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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种子而生:纳西女性的力量

2019-09-25

新西部 2019年8期
关键词:石头城纳西种子

纳西三村:石头城、吾木、油米,这里的女性正作为土地上知识创新的主导力量,以参与式行动构造新型的合作组织——“参与式选育种和种子生产试验”“社区种子银行”“妇女文艺队”“农业合作社”,联合小农,绕开旧有的、庞杂的商业链,建立起新的社区分享和城乡互动关系,重塑文化自信和女性的身份认同,合作应对气候变化与社会变迁。

无论生活在何处,采用何种耕作方式,农作物都是人类社会得以维系和发展的基本保障之一。作为农业源头的种子及其内含的遗传信息,始终具有宝贵的价值。

亘古至今,种子在世界范围内的自由交换和流动,对于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农耕的发展贡献巨大。前苏联植物学家尼古拉·瓦维洛夫在20世纪20年代曾用十年时间在60个国家采集了30多万份作物标本和种子,提出了对后世影响巨大的“作物起源中心说”。这些难以计数、丰富多样的地方品种,是一代代农民培育出的遗传资源,保障了人类的生存、繁衍。

纳西山地社区农业传统智慧藉由女性勤劳的手和她们从未间断的耕耘在延续,并重新编排。她们有一个“种子梦”:美好、包容、公平、和谐。

“参与式选育种”行动

近几年,中国西南地区普遍大旱,基于传统农耕文化系统的山地贫困社区民众,如何因地制宜地以自主的集体行动,保障土地的基本产出,抵御气候变化,应对当地生态与小农生计的危机?2013年,农民种子网络(FSN of China)的参与式行动研究团队来到蘑菇巨石上的纳西村寨——石头城,试图找到答案。

研究团队将“参与式选育种”(PPB)科学行动引入石头城,鼓励村民自行育种、留种,并进行自由交换,引入良种,同时恢复一些本土品种的种植。希望由地方传统资源和知识的利用和保护,促进社区和小农增强自信心及自主能力,为保护农民种子系统和农业可持续发展做贡献。

社区的行动,需要多样且互补的人才提供技术支援和知识。社区中熟练的农户加上科学家、社区协调人、学生等,成为具备共识的合作伙伴。

本着多元互动、集体分享、平衡发展、传承创新的可持续发展原则,参与式行动研究团队将合作创新经验整理为“小农参与、社区主导的传统生态文化系统和科学知识系统的合力应对行动”。

石头城的女性张秀云、李瑞珍、和海荣、木树贵、李萍、和秀勤等加入了“参与式选育种”行动,她们将自己的种植需求和经验与科学家一起分享、探索,学习并实验选种、育种和留种技术。一起走出家门,到邻近村落,以及国际国内的原住民社区,进行交流、对话。

由此,“参与式选育种”行动开始了在纳西山地社区的实践。不仅只是本土品种的保育,来自世界各地的农作物陆续“落户”。到2017年,张秀云的选育试验品种已经达到54种。同时,行动已经推广到吾木和油米。

我要把种子留下来

问到本地大马牙玉米种子从哪儿来,张秀云说:“哦!我也不知道。”

问鸡豆哪来,她咯咯地笑:“问我祖辈吧!你要问我种子从哪儿来,就好像在问我们从哪儿来一样。”

张秀云有一本笔记——“田间管理记录”,里面记着田间管理计划、耕作及选育种进展,以及世界各地交换种子的信息,以及不少心得体会。

“2017年3月20日

开始授粉,一直到3月25日。

冰冻的桂糯2006父本、母本,都出苗率很差……株高不到1米。

种子是农业基础的基础,没有种子就没有农业。一粒小小的种子播种下去,就能够换回几十乃至几百粒的种子。人类通过吃种子留种子,并不断进行优中选优,从而将农作物的遗传基因保留了下来。”

三村村民的实践,用自己的传统智慧与生物技术结合在一处,寻求作物在较长时间段里的“改良”,与当地生物文化系统协同进化,培育纳西山地社区农家的优良品种。这与基因突变的工业化科技手段,大相径庭。

张秀云继续记录着:

“2016年试种的时候,由于个子很高,与菜园围栏绑在一起。

第一年的玉米鲜苞很小,种子少适应性不够,只存活1个秸秆。

2017年种了3行,风一吹,全都倒了。只剩下1个棒,12行,1行42粒。曾经的小鲜苞变成了难得一见的籽粒大、1行有42粒的大长鲜苞。

明年要做避风港,因为这个种子太金贵了!

为什么每一年都种这儿,每一年都让风吹倒?因为这儿营养丰富,农家肥多,也不用化肥。

個子高,我就用秘鲁大白玉米授桂综糯。明年继续授粉,因为个子还没有降下来。

他们说:‘你做的是赔本的生意! 我说:‘你们别嘲笑我。

哪怕只结一粒玉米也是我的希望,我也要把种子留下来。几年以后会变样,我没有轻视它们!”

从授粉“提纯复壮”到“避风港”,围绕着玉米,是纳西人山地农耕对于作物、梯田与生态系统的整体观:多样化的种植系统为许多有益生物创造了各种田间小气候,以开放的环境服务功能支撑着整个农业生态系统。

直面世界的变迁

因为种子与“农民种子网络”结缘,张秀云说,“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喜欢老品种的缘故吧!”

2016年5月,中国科学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CCAP)等发起并主办的“政策咨询与南南交流研讨会”在丽江召开。会议以“山地原住民社区生态文化系统、减贫和可持续发展”为主题。来自全球不同国家的近40位学者、政策制定者、国际组织专家和35位农民社区代表及社区协调人参加了研讨会,与会者围绕农业文化遗产、生物文化多样性、里山景观倡议等主要议题进行了观点交流和案例展示。

研讨会的“赤脚工作坊”来到了宝山石头城,来自秘鲁、尼泊尔、哈萨克斯坦、中国等地的社区代表展开了互访活动。期间,一位浙江小伙子把几十粒玉米交给张秀云。“物归原主。秀云姐,这是你们云南的水果玉米种子。有个云南姑娘嫁到浙江,带去了种子,现在我把种子带回来了!”

回想纳西先民沿着金沙丽水一路南下,最后定居在石头城,起初大概也像张秀云这样,每一粒种子,不抛弃不放弃,才有了如今每年5月的金色麦浪吧?

每年10月,是收获的季节。种下去的各种玉米收回家,给她们编上辫子,挂在二楼栏杆上。从此,这些来自海内外的玉米甚至她们的混血儿,亲密地结在一起,防虫风干,也成了张秀云家的一道风景。

2014年,“桂综糯”种子分发到每个村民小组,村民们种在了自家的小菜园里。三年的试验下来,“桂糯2006”、“桂综糯”、秘鲁黑玉米已经成了他们家招待游客的招牌食材。

当初的种子被石头城妇女研发出多种食品。8月,雨水很少,天干气燥,大家喝到了张秀云熬制的“黑糯鲜饮”:黄果皮、梅子干和黑糯601玉米鲜粒一起煮,放入适量冰糖。熬出的饮料是黑糯的深红,看似一杯杨梅酒。

张秀云还尝试各种玉米食品,柴火玉米粥、玉米饭,以及混合核桃仁烤制的玉米饼。

石头城的主妇各有绝招。“红枣、黄果皮、木瓜片、青梅干一起煮十分钟,放入新鲜车前草再煮十分钟,冰糖适量”,这是和秀勤的“宝山加多宝”。玉米鲜苞、本地黄豆、百年老树核桃,混合压榨出“石头城豆浆”,也让我们不禁竖起大拇指。

石头城特产——花花生,穿着红白相间似扎染的外衣,特别香。“这才叫花生”,这是诸多品尝者的一致评价。它成为2016年石头城的“明星食品”,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口感,更重要的是它出现在石头城许多家庭的餐桌上。

一种悠久的传统并未消失——女性相互交换种子资源、交流生活生产经验与知识。她们直面世界的变迁,让社区、家人和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活态社区:“种子银行”的现代性适应

植物种子具有休眠性,长埋于地下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也可以在环境条件合适的情况下被唤醒,重新发芽、生长。

随着地球历史的变迁,地球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生物物种逐渐灭绝。为了保存植物物种,避免它们从地球上灭绝,早在20世纪20年代,尼古拉·瓦维洛夫就率先提出了建立“种子银行”的设想,并在圣彼得堡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种子银行。当时的目的是为“世界末日”做准备。假设有一天地球上发生毁灭性的灾难,地球上的生物可能会毁于一旦。那时,幸存的人类就可以取出这里存放的种子,重新耕种文明的土地。

每一颗种子,都有它独特的身世。落地生根,记忆风土,吸纳地方能量,也锁住了地方味道。

农业种子资源普遍而广泛的保存形态,历来是小农及农家种。小农户进行选育种保护,在生计、文化和社区层面上都有重要的意义。比如,可以拓宽作物的适应性,避免因某种作物绝收造成生计问题;同时,种子还是民族习俗、饮食文化等人类生物文化多样性的载体。

农民种子网络提倡“社区种子银行”的形式——社区成员把收集的种子放入公共空间登记保存,同时供不同农户交换、取用。“社区种子银行”肩负了区域品种多样性的存续任务,守护着粮食系统的基础物质。这种将生态农业和社区自组织进行两头连接的做法,实际上是把种子资源的保存和管理当作社区组织发展的“引子”。

作为社区内的交流网络,社区种子银行有别于长期保存的种原库,一方面,就地保育当地品种资源,同时保护提供品种茁壮生长的生态圈,让天然种子资源库与科学家的种子银行互为补充;另一方面,为本地提供更多当季种子的流通,给本地种植户分享更多样化的品种。此外,更为重要的是,“种子”被视为共享的社群资源,而非商品,因此种子分享通常是免费的。

2015年,石头城社区种子银行开始筹建,中国科学院丽江高山植物园(KIB)的专家提供了技术支持,针对石头城生态圈的环境及濒危野生物种资源进行了调研。

2016年5月,种子银行正式成立,成为中国国内第一个“社区种子银行”,迎来第一批参观者——“政策咨询与南南交流研讨会”的与会者。

截至2017年6月,石头城社区种子银行存有种子113个品种,其中玉米参与式选育种20种,农民种子网络交换种(包括水稻、玉米)14种,大豆参与式选种22种、本地种43种,本地蔬菜种12种,本地经济作物与中草药2种。

石头城“社区种子银行”由李瑞珍、木树贵、李萍三位女性共同管理。我们问李瑞珍为什么要拿出一块田来试种“种子银行”里的种子,她有些严肃,“没有一块田来试种,像什么样?”

2017年6月,李瑞珍从“种子银行里”拿出16类种子,豆类7种、玉米9种。7月,一粒粒种子已经在种子田里长得嫩绿。每个试种品种前,插着写有作物名称、种子提供人的信息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不善言辞的她在“育种组”微信群里发出了自己与种子田、与试验品种的合照,分享它们的成长,也让提供种子的主人看到它们如何在石头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种子的足迹:女性生存角色的改变

农民、农场工人、土地看护者和社区领导者等各种重要的角色中,农村妇女是农村社会的支柱。几乎在各个方面,她们都对粮食生产、食品加工和销售做出重要贡献。事实上,由于妇女生产、加工和制备大量食物,她们对其家庭和社区的粮食安全至关重要。

在发展中国家,从拉丁美洲的20%到非洲和亚洲某些地区的60%,妇女平均占农业劳动力的45%。而中国的妇女劳动力占比还高,在农业劳动力贡献中占了70%-80%。

农村妇女的技能和活力渗透到粮食系统的各个方面,是推动可持续农业多样化、促进生物强化、减少粮食损失和浪费,以及支持食品加工以改善营养和食品安全的关键。食物的来源和获得,都在婦女的规划中。年复一年,挑选最好的种子播种在希望的田野。妇女是种子使者,也是生物文化多样性的保持者。

走出去,引进来。在交流、沟通、学习、合作中,石头城人因此增强了信心。“本土知识系统的认识、自豪感和拥有感也增强了,同时吸收了先进知识,扩大了视野和交流网络。”

2014年、2017年,纳西山地农耕文化的代表张秀云、李瑞珍先后两次去到秘鲁库斯科。在“马铃薯公园”,她们与来自世界各国的山地原住民一起交流山地农耕知识,讨论“本土与现代知识系统的挑战与机遇”。

2015年,李瑞珍、木义昌与来自10个国家的25个山地原住民社区成员相聚不丹,参与讨论“气候变迁对生物多样性和传统农耕文化带来的影响”,共同制定和发表了“不丹宣言”。相互约定,今后彼此分享种子资源,以及在不同气候和地理环境下的种植知识。

2016年5月,在石头城,张秀云和李瑞珍迎接秘鲁老朋友的来访,一起参与国际山地原住民网络倡议的“山地原住民社区生态文化系统,减贫和可持续发展”主题讨论。10月,石头城白酒和酒麯配方亮相意大利都灵“国际慢食大会”。12月,墨西哥“国际生物多样性大会”,纳西歌声献出了美好祝福,张秀云们在世界的舞台上为山地妇女发声,为种子发声!

数年的“参与式选育种”行动,已经在石头城培养出新型地方人才:“农民育种专家”张秀云、李瑞珍。

2017年3月,纳西三村“参与式研究行动”成员在吾木开展了以“纳西妇女,小农种子,可持续发展”为主题的工作坊,石头城的张秀云和李瑞珍分享了“参与式选育种(PPB & PVS)经验与提纯复壮技术”,如何填写《社区资源登记表》,与石头城、吾木、油米三村村民共同探讨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在坐农户对两位女性的分享很有触动,羡慕她们能够与科学家交流学习,敬佩她们如今的熟练技术。

这年,吾木村民和路红、和继先等引进红河哈尼红米,恢復了20多亩水稻种植,秘鲁黑玉米、桂糯2006也在一些村民家有了收获。

社区互访、田野交流,是农户与农户之间相互学习和支持的平台,以亲眼实见为基础,搭配社区故事分享,伴随各地的歌舞文化交流,将学习、互访变得有趣又高效。分享资源、交换信息,彼此促进认知能力的提升和自我认同的增强。

三村村民的“种子足迹”已经印刻在世界。这些大山大河一样的人,每次登场都引来众生的惊叹!

这里是我的革命根据地

每晚的打跳,本是石头城人的日常活动。这些年来,没那么频繁了,巨石下的小广场,夜里人影稀寥。

2017年夏天以来,这一旧有的群体生活又恢复了。当太阳消退,吃过晚饭喂了猪,只要不下雨,小广场里“天天磋”(天天跳)。

“妇女文艺队”购置了音响,带着大家边学边跳。村民各有所好,各有播放装备,音量都不低。有的放宝山芦笙大调,有的播傈僳歌曲,或者来一曲藏族调。

人们围圈舞动,直到夜深沉。老人们渐渐散去,广场舞的节奏又响起。在垂向星河的梯田和家屋之上,“逃往美好地方的人们”这时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尽情欢乐。

2017年,石头城村民的夜晚文化活动又增添了新内容。在旧宝山州府(原宝山完小)里,看“农民种子网络”和纳西三村村民共同拍摄的——“自己的电影”,参观“社区种子银行”,或者参加“村民夜校”学习、“妇女文艺队”排练,或者组织石头城生产生活的重大议题讨论……村民准备把这里建设成“石头城纳西文化传承与创新中心”。

小广场、旧州府以及石头城人,塑造出一种新的公共空间、新的公共身份。和善豪老人说,参与式研究让积极行动的村民成长起来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自身的不足,也看到了文化传承的希望”。

当下的纳西三村村民,是其历史的终结与未来的开端。有关于传统智慧古典的自然秩序和神圣秩序,都要经受现实标准的评判,而未来有待于人们自己去创造。但“活态”的传统智慧不是封闭而沉寂的,它是继承、创造、延续的产物,指向实践和行动,意味着自身的变迁,对不断变化的现实的适应。这样的适应不是漫无目的的盲目处置,而是有意识的回应,是人们对社会文化事象进行不断利用、加工改造的再生产过程。

在农业系统里,女性拥有生产与再生产的双重身份,有对地方生活特征清晰的感受。

我们第一次见到李瑞珍,是在她照管的软籽石榴地。刚好,上游送来了一船羊粪,泊在码头。一袋袋七八十斤,一步步背到地里。如果加上锄头撅起的泥土,她的一天,有我们难以想象的重量。她的一年似乎有三百六十八天,难得见到她哪天休息。多出来的那几天,都加在了她身上。

正因为有这样可靠的地方主体,纳西传统智慧才能依旧鲜活。

“为什么不进城,陪读书的子女?”对于我们的问题,李瑞珍给出了一种具有道德安全感的回答,她说:“我舍不得离开石头城,这里是我的革命根据地!”

生存的角色正在发生变化,她们有熟稔的地方知识,以此与科学联姻,引入“参与式选育种”行动,并产生了积极的成果。她们也不怯于做新的尝试,从传统生态文化的执行者、守护者,成为当代全球化背景下的创新者。

重新认识女性自身的价值和重要性,提升自信心,增强管理水平、技术水平等能力,她们在家庭、社区的地位得到提升,而家庭、社区也因此受益。

联合国粮农组织(FAO)指出,扩大妇女获得权力、生产资源和技术,包括土地、市场机会、体面就业和社会保护的途径,以及增强妇女在各级决策中的作用,可以大大改善农业状态和粮食安全。

从种子到食物,纳西三村女性所做的,正是将这些人类共同的认识,变为实际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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