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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不算数

2019-09-18吕传斌

延河 2019年9期
关键词:奥克静安

吕传斌

1

当年,朱静安向刘文玉“求婚”三次。

第一次她说学位第一。第二次她说年纪相差太多。第三次他说:我不能没有你。

一天清晨,他们到地方法院公证。几个星期后,才趁周末请了一小撮华人朋友到家里吃蛋糕。她自己烤的三层巧克力蛋糕,抹上她亲手打的白色奶油糖霜。

那天她涂了淡淡的腮红和唇膏,白底小红花细肩带洋装,孔雀蓝垂吊耳環、红色细高跟凉鞋。他穿一件飘逸的白麻纱衬衫,下摆随意吊在崭新的牛仔裤外,潇洒得几乎无法形容。

最后拿出香槟,她生平第一次喝,廉价货,根本是几乎喝不出酒味的汽水,然后向大家宣布已是过去式的结婚大事,拿出照片给大家看。

“看你,漂亮得像十八岁!”有人惊叫。

“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人打趣。

最后大家一起举杯,祝词无非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琴瑟和鸣、天长地久,甚至还有早生贵子。

她是个没有酒量的人,那天一下喝过了头,晕灿灿飘飘然,居然相信她和他一样年轻,相信两个人真的可以天长地久。

过了两年,她拿到数学博士,他拿到计算机硕士,他们从加州搬到新泽西。一个女儿、两栋房子,两人合起来换了五家公司。再以后,她死了母亲、他死了父亲,二十世纪走到了二十一世纪,世界换心换脑,简直不可辨认,人生过了大半。

2

最初刘文玉在给老友猫眼的信里写:“他比我小五岁。天,比我小弟还小一岁!在他旁边,我觉得自己立刻变老,身上长出一堆肥肉、脸上爬满了千百条皱纹。很恐怖的!不行,只能当小弟弟玩玩。放心,我不会当真的。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而且,长得太好看了一点,比我好看。我没那么笨去自讨苦吃。”

快结婚时,信里改口了:“你一定会惊到下巴掉下来,只是拜托、拜托,不要骂我,要骂等将来。过了很多、很多年,在你有了两打以上的理由以后。现在你只要嘴甜一点恭喜我就好,因为真的,我要结婚了,嫁给那个不能当真的小男生。他人很好。他说在我以前从没恋爱过,我是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总之那种琼瑶、禹其民小说上才有的老套,换是别人,我不会信,可是我信他。怎么说?因为他的眼神。我没本事形容,这你要亲眼见到才会懂。你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玩玩?你说要来,黄牛多少次了?你一定在暗骂我疯了!昏了头了!也许是吧。趁年轻(其实也不那么年轻了)疯一下,不然还等到什么时候?做了一辈子乖女儿、好学生,左小心右小心,唯恐违规犯法,乖了一辈子,总要‘敢一次吧?没什么婚礼,只是公证。大宴等暑假回上海再补办,欠父母的,逃不掉。祝福我吧!所有明知风险还甘愿结婚的女人都需要很多祝福,这你一定会同意吧!不管,不同意也得同意!”

大一时,系上一个男生给刘文玉写了生平第一封“情书”。其实只是张纸条,笔记簿里撕下来的,下课出教室前匆匆塞给她,约她晚上去看校园电影,楚浮的片子。她起先反应是字还不错,有点样子,不像一般狗爬似的。

过了两节课气才上来。那男生笨笨的,没有一点好感,这样草草给她一张纸条不只是蠢,简直就是侮辱。她想先假装答应,然后到时失约整他一下,让他知道,追求喜欢的人不可以这样随便。不过回头一想,即使他用最好的信纸抄了“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之类的美丽诗句,她的反应还是会一样。

最后她毕竟很保守、很善良,同样以笔记簿里撕下来的纸条,异常工整而严肃地写下:“对不起,没兴趣!”

那男生后来见了她,眼神总是很奇怪,不知是尴尬、受伤,还是仇恨。她第一次体会到伤人的感觉,满心罪恶,情绪一翻转又开始怪他自作自受,一来二去竟体会到某种权力的滋味。表面上她假装没注意到他,或者是夸张原本的声调或表情,淹没掉有关那男生的一切,自然而然的,很快也就真的忘记他了。

暗地里自己这样开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情不是慈善事业。”

很多年后她偶尔回想学生时代,不免感叹那男生太快就放弃了,分明是意志不坚。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轻易放弃,她总这样教女儿朱甜甜。她欣赏强者,最起码要装出强者的样子。她是个好强的人。

3

朱甜甜大二下学期,从波士顿回家过圣诞,带了个男生,介绍说:“妈,威尔;威尔,我妈。”

威尔高大,不算英俊,但是端正有礼,扎了条马尾,露出单只浅酒窝笑说:“泥耗(你好)!”紧接着用英文补充说,他是来时在车上临时恶补,只会这两个字。

刘文玉听朱甜甜谈过威尔,说他研究人工智能和机器人设计,聪明得讨人厌。“我没他那种聪明,我有门课要不是他帮忙,可能就当了。”朱甜甜毫不掩饰地承认。只是他在朱甜甜面前显得木木呆呆,好像除了听她摆布,没别的念头。朱甜甜却不拿他当回事,忽冷忽热,不是存心捉弄,就是故意冷淡。他总是笑笑,不争辩、不生气,照样殷勤。

刘文玉没见过这么斯文有礼的美国年轻人,简直可怜他,想将他拢在怀里宝贝一下。朱甜甜那句“聪明得讨人厌”,她完全没法理解。一天早上,刘文玉下楼见到威尔一个人坐在小客厅对着笔记本电脑,不见朱甜甜人影,便过去和他聊天。威尔说,当他听朱甜甜提到她妈是数学博士时,非常惊讶。

“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会惊讶,是因为现代女性虽然聪明能干,甚至许多地方比男性强,可是拿理工科博士的无论如何是少数。而我的天,你居然拿的是数学博士!过去的女数学家我知道的,也只有俄国的苏菲亚·卡法列斯基和德国的阿茉莉·娜特。所以我听到这个的反应是:朱甜甜有这样的妈,真是太酷了!”威尔把对刘文玉的赞美转化成了一段有理有据的外文式吹捧。

“我只是有个学位,不够资格说是数学家。你提到苏菲亚·卡法列斯基倒真是巧!我才刚看完她的传记,老天,她的一生就像舞台剧看得人头晕。你知道她既是数学家又是小说家吗?她说做数学不全是靠理,还得要靠想象。还有她的恋爱故事,我简直不能想象,她那样一个天才数学家居然也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刘文玉说。

刘文玉没说的是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公司职员,过着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既没有数学,也没有想象。其实她从没抱怨过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料,也不贪求更多。倒是朱静安,致力于追求某种悬在鼻尖她无法点名的东西。这些当然不是可以为外人道的,更何况对眼前这个年轻人。

“我也很迷数学,觉得是天下最有趣的东西,差一点就念了数学。可是我大概太美国、太功利了,更喜歡摸得到、用得着的东西。数学好玩归好玩,可是和现实生活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最后念了人工智能。”威尔说。

话题渐渐转到学中文。威尔形容和朱甜甜学一点中文的经验:“我完全没法分辨中文的音节和声调。我从小学钢琴、小提琴,音感算是很好的。可是撞见妈麻马骂,天,听来统统一样!老实说,我从没在学什么东西上这么挫败过,我觉得中国人能说这样难的语言都是天才。”

刘文玉不禁笑了:“朱甜甜教你?她自己的中文也不太标准的。她有没有告诉你,当年我们逼她去上中文学校的事?”

这时朱甜甜下楼,见他们也不过来,抬手摇摇算是招呼,径自上厨房去了。接着是开关橱柜乒乒乓乓的声响,她从来就粗手重脚像个男生,房间也一团糟,刘文玉怎么教都没用。威尔开始有点心不在焉,刘文玉便借口需要出门办事起身了。

后来朱甜甜告诉刘文玉:“不要白费力气。”

“威尔全身上下都是优点,你居然还挑个没完!”刘文玉不解。

朱甜甜不屑地说:“哎,那是你不知道他这人。哈巴狗似的跟前跟后,不然就是打电话、传简讯,还学什么绅士送花,就差没写情诗、在宿舍窗外唱情歌。啰里啰嗦没个完,缠的!”

“现代人不谈恋爱了吗?”刘文玉很惊讶,也很好奇。

“谁在谈恋爱?我才没兴趣!男生啊,要求很多,烦!”

朱甜甜最后还是和威尔断了。刘文玉不免惋惜。

是这时代、这文化给了朱甜甜过度的自信和薄情吗?还是她继承了太多朱静安的基因?

4

刘文玉从三黄搭了一架蜻蜓身材的小飞机,飞过浮着片片绿苔岛屿的艳蓝海洋,来到加勒比海的尼维斯岛,参加老同事杜贤琴女儿的婚礼。这是她第一次到这一带来,往常安排家里度假旅行总往欧洲跑,从没考虑过这里。天蓝水蓝,沙滩椰树扶桑九重葛,制服笔挺、彬彬有礼、神态庄严的黑人服务员。放眼望去果然绝似《国家地理杂志》和异国风情旅游的广告,十足的人造天堂,完美到无可挑剔。她慢慢察觉到,踏上这座小岛后,自己就不知不觉地放松了。

婚礼在四季度假园区。刘文玉打算在四季住两晚,然后转到山坡上的红滨旅馆。四季园里应有尽有,客人只管尽情享受,无须出园区一步。刘文玉早晚在海滩上散步,或者拿本书,坐在会客大厅一角或游泳池畔,手在翻书,其实半点看不下。闲得发慌,努力厮杀亮得耀眼的时间,好像时间真的是可以杀的东西。

很多年后她读到一句诗:“我们杀时间/时间埋葬我们。”心惊不已。那时她真的是在杀时间,成年后从没有那样极尽奢侈地闲过。此时,她只等婚礼结束,好快快离开这‘假天堂。

终于到了婚礼时间。岛上阳光灿烂,一边是海,一边是平缓起伏的高尔夫球场,绿茸茸攀向云雾罩顶的尼维斯火山,当初哥伦布发现这小岛时,以为山尖盖了白雪,所以取名“白雪女神之岛”。球场边已经布阵似的摆了一排排椅子,分左右两区,中间走道上撒满了大红玫瑰花瓣。正前方搭起一座白色小棚,薄纱飘摇,看起来真是诗意。这时代的年轻人没什么特长,起码很会摆场面作秀,刘文玉不得不承认。

快六点,还是闷热。客人逐渐到齐,没有凉荫,只能在阳光下冒汗。很快刘文玉满身黏腻,她开始四下张望。终于,在比预计时间延迟了三十分钟以后,新郎、伴郎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可爱小花童,胖乎乎的手腕上挽了小花篮,乌溜溜的大眼茫然四顾,全然忘记了撒花。旁边观礼的家长急了,忙喊:“撒花瓣!撒花瓣!”后面是一批伴娘,最后才是杜贤琴,仪态庄重,眉目浅笑,煞有其事地挽着新娘,亦步亦趋艰难地走来。

新娘一身洁白流线长裙勾勒出颀长笔挺的身线,三寸宽的白色缎带在背后打成大蝴蝶结造成抢眼对比,整个人像从大都会博物馆走出来的希腊大理石雕像。精巧的鹅蛋脸上覆盖了淡妆,高额顶上黑发盘成髻,白纱披在脑后,一圈雅致花环扣住,确实是佳人。

刘文玉暗自赞叹,想到自己当年结婚时简单写意到寒酸的情景,和上了大学仍不修边幅、野孩子似的朱甜甜,心里一阵阵的泛酸。杜贤琴黑色蕾丝贴身长衫配宽大黑色长裤,大红粗高跟鞋配着大红唇膏,挡不住的喜气庄严地凝结在那张明艳的脸上,颜色骇人。

刘文玉和她多年同事,交情深厚,不能不来。朱静安借口公司正在赶期限,没法脱身。刘文玉毫不意外,朱静安爱吃、爱美,不爱旅行,她也不勉强。

婚礼比预想的长,因为多了个新项目:交代恋史。新娘先讲,从高中时代和新郎同学开始,到哥俩好的知心朋友,到最后变成另一种朋友。然后轮到新郎,详述从高中开始追求新娘十五年的艰辛爱情长跑。

她只喜欢高大英俊的白人小子,当他是传统中国书呆子。讲他怎么一次又一次失望受伤,一次又一次忍耐等待,忽然哽住了,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抬手示意暂停。新娘也泪水直流,两人相拥,又哭又笑,互相温柔地抹泪。台下众人都受了感染,也有些女宾哭得比新娘更甚。

刘文玉嘴角微挑,暗自冷笑:所有这些白纱、玫瑰、钻戒、泪水、誓约都是午夜到来以前的南瓜车,不算数的!但她还是没控制住,两汪热泪由地心直冲而出。

婚礼结束,和新人合照团体照,刘文玉告诉杜贤琴:“好美的婚礼。我哭得稀里哗啦,简直像小女生被男朋友甩了!”

杜贤琴拉开两片血红嘴唇,笑得有点骇人,捏捏刘文玉的手:“真高兴你来。”

那时刘文玉刚过五十,杜贤琴六十几。

5

红滨旅馆。清晨,大约刚过七点。

刘文玉独自坐在半山腰的小亭里,眺望山下淡粉彩蓝童话插图似的海岸线。

她从包里取出旅行时专用的红皮小笔记本。她爱红,不穿在身上,但随身物件,譬如围巾、鞋子,经常会有一两件红,而且是很正的大红。摸到手机,本想拿出来给女儿打电话,想想还是留在了原处。

抬头远望,久久才记下一两字。通常她记录旅程,尽可能言简意赅。这时她写:“昨晚大雷雨时,梦到在狂风骤雨的海边,就我一人。忽而一个巨浪从天空罩下来,以为就要死了,恐怖到极点,却又有种没法形容的快感。”

接着写:“以前也有一次在梦里死掉。自己一个人在山里开车,忽然一个大转弯,来不及减速,一下就冲出围栏腾空了。想这就是那个最后的大结局了,一切到此为止,这就是死了,却也没怎么害怕。好像来不及害怕,就已经进入另一个境界,只觉得轻飘飘海阔天空,无限欢欣。死亡的感觉竟是那样好!怎么可能?如果梦不过是重新拼装经历过的事,没经历过死亡,怎么可能在梦里制造死亡经验?难道脑子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吗?”她很久没想到那个梦了,停笔对着海天出神。

若这时有人走过,会以为她无忧无虑,沉迷在景色中。其实她已经从死亡梦境转到另一个,完全无关的暴烈景象。这景象已在她心里重演过无数次。

那次和朱静安剧烈争吵,他面目扭曲,情急之下吼道:“我真恨自己娶了你!”

那张当年俊秀多情的脸竟悄无声息地变得残酷丑恶,她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然后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出极尽鄙夷的尖叫:“那就离婚啊!”

那个时髦的广州女人比他小五岁。刘文玉帮她找过工作,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照顾。后见之明让她一下看清了那个女人的一言一行。她忽然懂得了所谓的虚伪和邪恶,这些字眼从来都像邮票,帮人把信寄到,自己却难得受到注意。

“我爱她!你从没给过我那样的感觉!”朱静安说。

“你也配谈爱!好像在床上像娼妓一样淫荡就是爱!”刘文玉恨得咬牙切齿,她顾不得风度和教养。他可以狰狞,她也不输。那个“配”字格外充满了冷酷和轻贱。

“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女人!”

“有人满嘴甜言蜜语奉承你,你就高高在上了?你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她再度咀嚼那段过往,沉在一种跨越时空、并不专属于她个人的屈辱悲怆里无法挣脱。仿佛她千里迢迢飞越太平洋到美国,拿到证明自己的博士学位,一转身却直直走回章回小说的庸俗愁惨里去了。那个尖牙利嘴却满目疮痍的女人是谁?

刘文玉本不想来尼维斯参加婚礼,是杜贤琴极力劝说她才妥协。两年前她告诉杜贤琴朱静安外遇的事,之后事情虽缓了下来,但并没有解决,悬在冷战和破裂中间,僵尸似的摇摇晃晃地继续着。期间杜贤琴一再打气,刘文玉才撑了下来,加上杜贤琴说:“走开一下,算是给自己一个假期,也给你们之间一点距离,把整件事好好想想。到了这种时候是不能再把婚姻当感情来看的,必须当作生意来处理。老祖宗把婚姻当作投资精打细算,真是有道理的!”

刘文玉当即惊叫:“这个时代还有这种论调?真可怕!怎么可能?我们是越活越回去了!”

杜贤琴不答,只带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现在刘文玉必须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而她不能平心静气。遥望海岸线许久,她拿起笔写下:“离婚白便宜了那贱人。绝不考虑!”

6

朱甜甜高二那年,就在她正大张旗鼓地申请大学时,刘文玉发现朱静安外遇。震惊不用说,更让刘文玉意外的是,那种痛楚的激烈程度远远超过母亲过世时。

母亲一生受苦,在暴躁权威的丈夫面前忍气吞声,最后连死都受尽了折磨。她死时刘文玉哭不出来,甚至暗地里觉得庆幸:总算解脱了!不过还是悲痛,眼睛虽然干旱,望出去却只见一片黯淡。

然而撞到朱静安外遇,她一下灭顶了,不是愁云惨雾,而是宇宙毁灭。不能吃、不能睡、不能工作、不能休息,不能有片刻停顿地去反复沉思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日子在指责、哭闹、大吵里过去,她甚至半真半假地自杀过几次。在拒绝药物以后,她最好的自我治疗是在心里杀死那个女人,想尽办法慢慢折磨,为此她甚至特地去读莫言的《檀香刑》。她不太看小说,是一位酷爱小说的朋友告诉她,那书里有很多趣味毒刑。看完后,她告诉朋友《檀香刑》果然好看。

朱甜甜原本和朱静安要好,虽是父女,却难兄难弟似的同一国,嫌刘文玉要求太高、管得太多、太过老派。可唯独在这件事上,和刘文玉站在同一阵线,对朱静安越轨的反应格外激烈。但刘文玉知道,不是女儿对自己忠诚,而是她天生黑白分明的道德感要求她必须站在她这边。

在申请大学必备的自传性文字里,朱甜甜写了《一件让我十分困惑的事》,给刘文玉看,她有点意外,女儿生活没有条理,写起东西来却头头是道。她没给朱静安看,另外起草了一篇搪塞给他,这做法也一样让刘文玉感到意外。朱甜甜这样写: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十分困惑。几乎我所有要好朋友的父母都经常告诉他们“我爱你!”,我的好朋友简有时也会说出这种话。

我虽然听得很熟,心里其实一直别扭,觉得假。一方面是因为我父母从不说那种话,中国习俗是不把感情挂在嘴上的。另一方面,我觉得朋友所说的爱可能只是喜欢。

一个我很亲的人做了一件我无法想象、无法了解的事。他变成了一个每天见面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谁,对他失望透顶,觉得根本不可能爱这样一个虚伪的人。可是等最初的怒气消了一些,我渐渐发现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

尽管朱甜甜并没指明是谁,刘文玉立刻觉得家丑外扬,仿如赤身裸体地站在街头,她说:“申请大学这种时候,談什么爱不爱!应该写一些能表现出你的特色的东西。”

朱甜甜夺过那篇文章,愤愤说:“就知道你会有这种反应。你们这种老古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咚咚咚冲上楼去了。

刘文玉愣在当场,明白自己做错了:她忘了赞美女儿的文笔,更忘了赞美她的大胆。朱甜甜固然是有话要说,也是不按常理出牌,挑独特的题材来写。朱甜甜的爆发也正好打在刘文玉的痛处,她有时确实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世界越来越阴冷陌生,连丈夫、女儿都面目全非了。

7

红滨旅馆经理黄小霞要到查尔斯镇上去办事,问刘文玉要不要搭便车到镇上去逛逛。

黄小霞率直亲切,比刘文玉大几岁。刘文玉和她一见投缘,每天在院子里共进早餐,听她聊尼维斯旧事和经营红滨的一些趣事。晚餐也在红滨,黄小霞开一张长桌,船长似的坐镇中间,谈笑风生地招待客人。刘文玉在红滨除了休息,本没有其他计划,黄小霞一问,当下便答应了。

下坡转上公路,一路上经过简单到破败的小屋,有的是废墟似的弃屋,甚至相当有规模,可以想见当年的景象。

路边几个年纪不等、穿着蓝绿制服的黑人学生走路去上学。再往前不远便是学校,矮墙围着一个院落,里面一排小屋、一架秋千。刘文玉说她小时在上海,就是走路上学,路边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牵牛花,有人院子里养了鸡,她记得自己有时边走边唱歌。

黄小霞问上海的事,刘文玉便一边回答,一边看路旁的景色。起先几乎没什么可看,偶尔一间卖饮食的小店,看上去上破破烂烂。渐渐路面变宽,路标也多了,出现了一些比较像样的房子,还有一栋气派的白色教堂。再经过一排铁皮搭盖、漆了鲜艳颜色的简陋小屋,不久进了尼维斯首府查尔斯。干净整齐人来车往,活泼但还算不上热闹。

黄小霞指了一条岔路,告诉刘文玉从那里进去,有个农市刚好开市,有多米尼加人来卖果菜。又指另一条说那通到海边,大概给刘文玉点了几个可看的地方,最后在一个小广场边停下。

刘文玉目光立刻被广场中央一棵张开如伞、红花灿烂的高树攫住了。

“那棵树你们叫什么?很像中国的一种树,简直一模一样。”

“华丽树。”

“好美的名字。在中国我们叫合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刘文玉解释“合欢”的意思。

“我办事要一段时间。最好是你自己逛,爱逛多久就逛多久。要回去了,就在前面路边等巴士。大概每十五、二十分有一班,很方便,本地人来去都靠这巴士。跟司机说你要到红滨,他就会带你到红滨的车道坡底。剩下一点路走上来就是了,很简单。”

刘文玉一下车便笔直朝那华丽树走去。羽状对生圆形小叶,果然绝似合欢。不过还是没把握。也许是凤凰木?从皮包里掏出小相机,绕树以不同角度远近照了好几张,然后在树下不远的石凳上坐下,低头才发现满地花瓣。抬头扫视,两个黑人少年在广场中央铜像底下的台阶上抽烟。

马路对面一栋白色黑边百叶风雨窗的二层建筑吸引了她的视线,车辆从容来去,几个服装和包头艳丽的女黑人谈笑走过。然后,她目光缓缓回到自己对面的店铺:一家酒吧、一家餐馆、一家杂货店。忽然发现招牌上有简体中文,想到可以进去看看有没有万金油,她给蚊子叮了好几个大包痒个不停。

最后还是回到小广场,那株风采卓越的华丽树下。忽然身旁有人用腔调浓厚的英语说话。

“花树特别好看,是不是?花高高挂在半空,要抬头才能看见,衬着蓝天更好看。和低头看地面的花,感觉完全不一样。”

刘文玉诧异地回头。几步外一位满脸胡须、衣裤松垮、背负沉重相机的中年白人男子,和她一样在仰望那棵树。

“一点都不错!我坐在这里欣赏,不知多久了。”

“我知道。我一进广场,就看见你了。”

然后他走上前,伸出手。

“我是奥克。奥克·魏德迈。”

“我是刘文玉·朱。”

8

刘文玉进公司后第二年,一位男同事里奥对她格外友善,超乎一般同事的程度。在走廊上遇见时,总热切微笑,次数多了,让刘文玉暗觉那高亮度的笑容里面,不单纯只是礼貌而已。

里奥不时还给刘文玉一点小礼物,像特地给她录的舒伯特音乐带,或是他去哪里旅行带回来的奇石木头之类。圣诞节时是真正的礼物,也许是一条丝巾或是克什米尔围巾。品味很好,都是刘文玉喜欢的东西。她总不愿收,可是从没能推掉过一件。

“请收下,不然就太伤感情了。”他说。

“怎么会?我们是朋友,不需要礼物这种东西。”她再一次委婉地拒绝。

“正是我的意思。”他见缝插针。

“欸,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刘文玉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你也是。”

最后刘文玉只能尴尬收下。起初她会和朱静安谈里奥,讲他一些异于常人的行径,当作趣事来说,礼物的事丝毫不提。

后来里奥随科技进化到给她写伊妹儿情书──那种亲密剖白的信,除了情书无法形容。对这些种种,刘文玉总处于被动,再三叫停都没有用。

多年下来,她知道了里奥的一切。他的父母、妻子、婚姻,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他所有的得意、失意。渐渐理解到,他是个外表开朗但满腹忧伤的人。

偶尔她会回信,在他特别低落的时候。一次他在信里要求她坦白回答:若他们都是自由身,她会不会考虑他?那信她延迟了很久才回,不是不知答案,而是不知怎么措辞。最后她回:不会。

有几次她坚拒不成,投降了和他去吃饭,结果都相当愉快。不得不暗自承认,他比朱静安谈得来。她和朱静安有一半算谈得来,有一半完全没法沟通。

这些朱静安当然一无所知,她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她和里奥无论如何,只能算普通朋友而已。当年念研究生和几个室友在校园看波兰斯基电影《黛丝姑娘》时,她就认定黛丝那种坦白太过愚蠢,简直白痴,任何有点常识的女性都不会那样做。室友间为这激烈争辩,大家都有一堆理由,吵得过瘾。

她到尼维斯岛,里奥本也要来,杜贤琴并没邀他,加上她剧烈反对才作罢。

“你先生那樣,你干嘛还那么忠心?”

“不是忠心,而是我需要清静!”

“你只是找借口。”

“我不需要借口,我需要单独一个人!”

她威胁断交,他才作罢。

9

刘文玉和奥克从华丽树广场逛到多米尼加市场,见到大串大串的香蕉和芒果、火龙果等许多热带水果。居然还有莲雾,她告诉他有点像中国的福建市场。拿起相机要照,他低声告诉她,这些农人不喜欢游客随意拍照。

出了市场逛到海边,一路漫谈像多年老友。最后逛回到市场后面的一条僻静小街,一个荫凉院落里有家小冷饮店。他们在一株老榕树下一张方桌边坐下,点了饮料,忽而失去话题。

刘文玉游目四顾,低头看脚下两条在红滨旅馆见惯了的大蜥蜴爬来爬去。喝了几口水,她起身去上厕所,回来时远远看见奥克凝神独坐的样子,想到了里奥。也许是因为脸型、也许是因为胡子、也许是因为重浊的异国口音(里奥原籍乌克兰),他们两人有些类似。

她坐下后立即告诉奥克这个联想,然后谈起里奥,跟着谈到所谓的外遇。一件接连一件,渐渐的,把朱静安外遇和那以后自己经历的种种,包括自杀的事都全盘托出。尤其毫不遮掩,经常幻想怎么谋杀那女人,讲得详细生动,简直神采飞扬。

很奇异的,她边说边觉得另一个她脱身出来飞在半空,看见自己眉飞色舞,形容运用各种酷刑折磨那女人的样子,几乎狰狞邪恶。说完竟像脱胎换骨般全身轻松,一口气灌下剩余的半杯冰红茶。

“你大概会觉得我很可怕,我可以理解。有时在那些残酷幻想当中,我会忽然刹车,停下来退一步看看自己,很惊讶自己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恶毒的人。可是心里另一个我立刻大声争辩说:恶毒的不是我,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这辈子从没做过任何伤人的事,从小到大我都遵守我所受的教导规规矩矩,在家是乖女儿、在学校是好学生,进了公司是认真负责的好职员,没有过一丝坏念头。我是天下最服从、最乏味、最没叛逆性、最没想象力的人!这就是我的故事。真是奇怪,向一个才刚见面的陌生人说这种事!”刘文玉说。

“一點也不奇怪。因为陌生人不算数。”奥克的回答让刘文玉感到新奇。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水库开闸说了那么多。我平时不太说话的,更不讲自己。”她感到有些尴尬。

“没关系。现在轮到你听我的了。我的故事更长、更复杂,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奥克游刃有余地将刘文玉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

“没问题,公平!”

“别担心,说笑而已。我没什么故事可说。”奥克并不打算像刘文玉一样敞开心扉。

“真的,我很想听。你一定也有许多故事。”刘文玉的好奇心早已被勾起,她不想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剖白。

奥克只是微笑摇头。刘文玉忽然迸出:“说不定我到尼维斯来,就是要遇见你,和你说这一堆话,然后回家重新过日子!”

“说不定是。说不定不是。”奥克意味深长地回答。

“几乎忘了我是学数学的,不信命运、缘分那一套。”

“也别忘了,理智不能解释一切。你不需要用命运来解释,科学里面也有许多纯粹机率的东西。”

“有时真的很想信一个明知没理但听来很安心的东西。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宗教信仰吗?”

奥克摇摇头,说。“二十世纪欧洲两次大战,除了摧毁旧社会秩序,也大大破坏了宗教的可信度。现代的欧洲人不再那么信仰上帝了,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就非常客观理性。不信上帝,那些疑惑难解的事还是存在。像我,我相信我们永远没法解释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为什么来到世间;为什么爱,又为什么不爱。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像瞎子一样摸索着过一生,一路上大错小错没完,不断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刘文玉似乎在奥克和善的笑容里,看见了怜悯和嘲讽的光。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说不定我便是他嘲讽甚至怜悯的对象。

“我大概有点神经,可是我觉得你是转了弯在嘲笑我是瞎子。”

“噢,不是、不是,完全不是,你误会了!如果我转了弯嘲笑谁,那个嘲笑的对象是我自己。抱歉,我太习惯嘲笑自己,忘了面前还有人。瞎的是我,我是那个瞎子,每年到加勒比海来寻找一点光。”奥克急忙解释。

“对不起,我也是。实在不习惯和陌生人这样谈,有点太过敏感。”

这外貌略带沧桑,可亲却又疏离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蓄意隐藏,让她觉得在这盘非正式的棋局里,自己失手底盘泄尽,处于下风。

她突然懊恼起来,觉得受到愚弄。

同时她用微笑挑逗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10

第二天一早,刘文玉搭上旅馆预先为她叫的出租车,离开尼维斯回新泽西。奥克的假期刚刚开始,一个月后才会回到德国,他没说哪里,她恍惚有法兰克福的印象。

那个下午漫步回到小公园,分手时他们互换网络邮箱地址。奥克给刘文玉拍了几张以华丽树为背景的照片,用他笨重的单眼数位相机,很专业的姿态,为他们的相遇留下了印记。他说再寄电子档给她,然后握手道别。

在回程飞机上,刘文玉补做旅行札记,详细记述和奥克相遇的种种,尤其是两人的对话。

一年后,刘文玉收到红滨的明信片,心里一喜。其实是广告,并非黄小霞转寄给她的私人明信片,而是旅馆重新装修完毕,恢复了老糖厂旧时的韵味,热切欢迎老友新知。刘文玉因此想到在尼维斯的那一周,黄小霞的独立和爽朗,以及奥克。

她发现除了他身兼雕塑家、建筑师、室内设计师和记者、摄影师,讲话有时会引用歌德、席勒、海涅和聂鲁达,过去七年,每年必到加勒比海游历没到过的岛屿外,几乎一无所知。让她意外也有点失望的是,尼维斯一别后便杳无音信。并非她对他存了任何遐想,而是以为他是个真诚的人,说话算数,会寄照片给她。

那几天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思一直挂在那个白人男子身上,不自觉在心里断断续续地草拟给他写信的内容:“我先生说他已经和那女人断交了,现在我们表面上很像一对恩爱夫妻……”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现在觉得离婚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时机合适的话……”

信当然没写,她很清楚最终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如他所说:陌生人不算数。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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