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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改变命运

2019-09-18孙阳

延河 2019年9期
关键词:好运大庆朝阳

孙阳

刘好运半夜醒来十多回,每回都是刚刚有点睡意,就猛乍惊醒,拾起身,瞅着墙上钟表指针的摆动,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刘好运一晚上约莫去了十来趟厨房,一惊醒就会又去,然后端起案板上大铁盆里的面汤,灌下几大口,就这样来来回回将面汤喝得一滴不剩。他的肚子胀起来,像孕妇样。身体里的水已经渗到了肉皮底下,与血液交汇,上至头顶下到脚底,整个皮囊鼓鼓的,沉甸甸的,像是被注了水等待宰杀的牲口。

折腾了一阵子,刘好运终于又爬到床上,将身子塞进被窝,眼皮耷拉着快要粘在一起,似乎有了点睡意。大约凌晨三点钟左右,刘好运又坐了起来,他不记得是被邻居家的狗吵醒,还是被自己梦魇中的某个动作而惊醒。他记得像前几次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压了一下,整个身体就变得瘪塌,仿佛腐烂的西红柿受到外力挤压,喷出汁水来。然后就身子一颤,忽地醒了,身体摆动的幅度,使他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他往左边瞥了一眼,妻子李秀英鼻息如雷,口水从嘴角流出,浸透大片枕巾,就像一匹跑完长途的马,卸下了沉重的货物,睡得如此过瘾。

李秀英不让刘好运上身,已不是三月、五月,恐怕有多半年之久了。刘好运有些饥渴,尤其在这漫漫长夜,就更加难熬了。人难熬,狗也一样难熬——时不时从窗子外传进嗷嗷的叫声。刘好运必须克制自己,尤其在这改变命运的节骨眼儿上。他为自己突然有了那种饥渴的欲望而愧疚,遂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看着李秀英,心想:“嗨,等明天一过,我也得好好喂喂我的母马喽。”他咧开嘴笑着,笑得没声没气。

这是七月下旬的一天,星期六的一个黎明前,休息日。刘好运原本是不必早早起床的,也不用操心厂里的质检活儿,他完全可以像先前一样,睡到自然醒,然后起来,打开煤炉子,给他和妻子每人卧两个荷包蛋,再和邻居家的老刘一盘棋杀到午饭时。可如今不同以往,他已记不清多久没见过蛋花儿了,每顿吃咸菜,整个身体都散发浓浓的咸菜味。他精心准备了好些日子,已办妥所需的证明材料和相关手续,就等早晨八点那一刻,来改变全家人的命运。说实在的,这一点也不夸张,只要能抢到朝阳城的房子,弄到学区房,孩子赢在起跑线上,考上好大学就有了保障,全家人心里踏实,也就不用再这么熬煎了。这是李秀英的原话。

朝阳城位于市中心位置,小区内设有小学和初中,属市教育局直接管理的重点学校,本市最好。但房价也高啊,一平米的价格比普通楼盘能高出好几千块,重要的是人家还摇号选房呢。怎样才能让孩子在这儿上学呢?那户口就必须在学府路和朝阳路这个区域。换句话说,必须得有朝阳城的学区房才行。

为了这一天,全家人付出了太多。李秀英半年前就制作好倒计时牌,挂在客厅正中间,上面写着“距离改变命运还有xx天”。每天一睁眼,来不及上厕所,就先去修改上边的数字,然后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关节合并敲击牌子,提醒刘好运一句:“距离改变命运还有xx天啊,千万要绷紧弦呐!”她每天如此说,熟练得像是电视上念广告词的演员。他每天都像第一次听,认真点头回应。两口子平时这个不敢买那个不敢穿,已经省吃俭用好些年,推掉了所有聚会和牵扯花钱的一切活动。现在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也是多年前单位分的,那时候买得便宜,一平米不到七百块钱。老房子在上个月初已经低价卖给同事的亲戚,合同也签了,九月底前搬离。卖房的钱加上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勉强够付朝阳城房子的首付。女儿长大的同时,朝阳城的学区房也一点点盖起来,像同时养育两个孩子。这也是李秀英的原话。说这话时,她眼里蕴满母亲的慈爱,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挂在脸上。

一些亲朋好友不理解李秀英的做法,便调侃几句:“行呀你现在,吃了几年老咸菜,这就买得起学区房呀,真是土豪哇。”

李秀英听得出来,她们的意思是说,你苦了全家人几年,就为了所谓的学区房,不值嘛。李秀英在其他事上不說什么,总是微微一笑,除了这一件:“真不是什么土豪,这是纯正刚需呀,不然孩子的将来可咋办?你看看,有我这样顿顿吃咸菜的土豪吗?”

亲朋好友说:“行呀你现在,老咸菜的作用真是大啊,吃出了学区房呀。”

李秀英说:“你们就装吧,学区房的重要性又不是不清楚,咱买房不为住,更不是为了享受。我的动作已经晚了好多年,放到有钱人身上,人家恐怕早已经给孙子重孙子买好学区房了。”

亲朋好友说:“行呀你现在,吃了几年老咸菜,眼光真是远大啊。”

李秀英拉下脸,长长地哼了一声,说:“这人穷志不短,今辈子吃老咸菜也无所谓,不能短孩子的精神。”末了,心说一句,你们就是心理不平衡,酸溜溜的小家子气。

朝阳城在今早八点开盘,同样具备购房手续的情况下,谁排在前面抽到号,就先购买,售完即止,错过就等明年下一期开盘。他们的女儿九月开学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一刻也不得耽误。只要能买到房,办完手续,拿到房产证,然后迁入户口,这事儿就算圆满了。很早之前,李秀英就命令刘好运调整好睡眠,在开盘这一天,早上四点前去排好队,务必要买到朝阳城的学区房。

墙上钟表的指针走到三点一刻,刘好运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食指肚上下滑移,看到一条朋友圈:“必胜!加油!”文字下方配了一张全家三口人的合照。消息是李秀英睡觉前发的。刘好运内心顿时生出一阵暖流,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而自豪,更为有这样一位体贴能干的妻子而欣慰。他想到了排队买学区房的情景:他排在最前头,有几千号人排在他身后,队伍很长很长,差不多快要排出市了。像运动场上赛跑,对手们都落后于他,向他投以羡慕的目光。笑到最后才是胜利,而他就是最大的赢家。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抽到的号码,正好是妻子最想要的第二十六层。住在高层就像生活在天上,妻子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透过窗户往出眺望,市区景致尽收眼底,地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像忙碌的小蚂蚁,在为填饱肚子而奔波。

刘好运坐在阳台上喝茶,女儿推开门,探进小脑袋,咕嘟着小嘴,眉目舒展,眼睛水汪汪、亮闪闪的,她轻轻笑着,饱含无边的温存,闪射着青春少女跳跃的活力。

他让女儿坐在跟前,问:“新学校感觉怎么样呀?”

女儿一脸娇羞,脑门上的一层细汗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说学校很好呢,环境好,同学也好。

他又问:“那老师怎么样呢?教得好不好呀?”

“很好呢。比以前学校的老师可好多啦。还送给我们礼物了呢。”女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礼盒,递给了他。

刘好运捧着礼物就笑了,笑得肚皮一鼓一鼓,笑得幅度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笑醒了。他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想了未来许多美好的事,但他同时也确信,这些美好的事情马上就会到来。幻想归幻想,内心的喜悦藏不住。

刘好运把李秀英肥胖的身体温柔地挪动了一下,给她扯了扯被子,然后悄声细气地下了床,抱起椅子上的衣服,到阳台上借着月光去穿。他没有开灯,怕吵醒熟睡的妻子和小房子里的女儿。

刘好运看着窗外的月亮,圆圆的,亮亮的,同时也充满冰冷,像一个透明的大镜子挂在天上,“大镜子”里映出他的模样。月亮很美丽,刘好运看得有些入迷,忽地看到妻子和女儿的笑脸也出现在 “大镜子”里,她们是那样甜美、欢乐。一想到自己的生活将会像月亮一样美好,就忍不住笑出声。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一天,感觉自己就要刑满释放了,他的心头涌出一股别样的热乎乎的感觉。没有到成功的那一刻,没有完全突破黎明前的黑暗,就愈不能掉以轻心。他想起妻子常给的警告,于是又皱起眉头,绷紧神经。

刘好运将女儿的房门推开一条细缝儿,挤入身体,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女儿种的水仙花。他轻步走到床边,此时的女儿抱着最爱的小公仔,睡得很甜,没有鼾声,更没有口水。看着女儿甜甜的样子,他更加明确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为了女儿的将来,无论如何也要买到学区房。他好像就是为这学区房来到这世上的。尽管女儿过去总说,不要换房子,现在的房子就挺好,离明新小学很近,同学都准备在那上,况且只要好好念书,在哪里都能考上好大学呢。

因为这番话,李秀英没少批评教育她:“别给我提明新小学,听说语文老师代教数学,品德课让学生自学,三天两头上体育课,这能跟人家朝阳城的学校比嘛,把你交过去我能放心嘛!这些事你都别管,爸爸妈妈会安排好,你给我好好上学就行了。”

刘好运把装了各种资料的手提袋夹到左腋下,轻轻关上门,下了楼。一夜不见,院子里的紫丁香已经开了一大片,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美丽,花蕊和枝叶间蕴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正散发出浑身的魅力。刘好运很喜欢这些艳丽的花儿。往常周末,他会和几个老伙计,在紫丁香旁的石凳子上下象棋,他熟悉花丛中的每一株花儿,当然这些花儿也都认得他这张熟悉的脸。刘好运来不及细细品赏眼前的景致,他只是看一眼,嘴上嘀咕了一句,然后就推着他的旧电动车,哐哐当当出了院子,走到巷子里。

空無一人的街道,多少显得有些凄凉,偶尔可见几个早餐车出了摊,笼罩在丰沛满溢的白气中,使黎明前的气息显得天真无辜而真实。他心想,你们是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为了挣钱养家糊口,我也是生意人,我做的是改变命运的大买卖。

还算及时,刘好运到了朝阳城售楼部门口时,只有两个人。他暗自窃喜,虽不及幻想中那么好,但这下肯定可以排上号,买到房子。他问排在前边的两个人,怎么会来得这么早,得到的答案是:昨晚都来了,就睡在旁边树下。刘好运心想,那就难怪,当第三名不冤。片刻,售楼部内外的灯就全亮了,人也多起来。灯光下人头攒动,像清早的菜市场,排队人的脸上普遍残留眼屎和憔悴疲惫的痕迹,有人在嗡嗡地说话,时而响起几声尖利的喊叫。大家耐心等待,把天等亮。

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小伙,站在售楼部门前两边的小亭子里,目视前方,站得笔直,他们对嘈杂的人群好像视而不见,有人对他们说话,也不理不睬。

刘好运四周看了看,又往身后的队伍扫了一眼,定眼一看,排在七八十号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厂里的副厂长张大庆。他和他对视时,他的眼神充满欢喜,激动地喊出声,然后快步跑到刘好运跟前,插到前边,转过头,咧开嘴,嘿嘿笑着。

“不行。张厂长,您得站到我后边。”刘好运说。

张大庆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凭良心说,我平时对你还不够照顾吗?给你额外加的工时还少吗?插你前面就有意见了啊?”

“一码归一码。在厂里我听您的,在这儿可不行。都是为了孩子,又不是为了咱自己嘛,您也理解。”

后面的人不愿意了,让张大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些人甚至爆出粗口,开始“问候”张大庆的祖宗了。

张大庆觉得很滑稽,到这儿都是来买学区房的,我的部下提前替我排好队,有何不可?你们有啥资格嘟嘟囔囔。

张大庆经不住口舌,还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售楼部中厅的大钟表一分一秒地走,发出铡刀铡草般的响声,听得人惊魂动魄。

过了不大一会儿,张大庆又跑到刘好运跟前,表情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咋啦?张厂长。”刘好运问。

张大庆把脸贴过来,小声说道:“你把购房材料都带齐没?”

“肯定带齐了。干啥来了能不带齐。”

“你都带啥了?”张大庆又问,“都盖公章了吧?可不敢把啥遗漏了啊。”

刘好运有些不耐烦了。这平时上下级观念那么强的一个人,现在咋就这么多话了。他心里嘀咕着,然后将手里的材料袋塞给张大庆,说道:“您看吧!”

张大庆来回翻看着资料。突然惊呼道:“身份证呢?你妻子和你母亲的身份证呢?”他的表情异常奇怪,难以描述。

“不对吧!购房合同上写我的名字,要她俩的身份证干啥?”

“要呢!我打电话问过,凡是户口本上需要入户的人,都必须提供身份证原件。”

“啊?不会吧!这可咋办啊!”刘好运的脸已经变了颜色。

“赶紧骑车回去取,位置我替你占着。”

“你说我这脑子,这要命的事啊……”

“别耽误时间,快去取!”

刘好运没有多想,骑上电动车就直奔母亲家里。取了母亲的身份证,然后回家拿李秀英的身份证。

李秀英正在煤炉上炖鸡,桌子上摆了四个菜和一瓶藏了多年的白酒,就等刘好运买房回来,一家人庆祝一番。他还没说完缘由,李秀英就尖叫一声,一把将刘好运推了个趔趄,撞翻煤炉上的锅,鸡肉块滚了一地,汤水横流,飘起可口的香味儿来。她大声喊道:“你没脑子啊,那天杀的张大庆骗了你!要我们的身份证是要死啊,他能有那么好心?都是为了他女儿啊,你傻子呀!”

“不会啊,不会骗我的,他问过售楼部的人了。”刘好运拿起盆,一边弯下腰去捡鸡肉块,一边向李秀英申辩道:“他是我领导,常在一块来往,不可能骗我。”

李秀英抬起脚,将一个鸡块踢得飞出门外,撞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没脑子啊,你气死我了,你连这点事也办不成,你毁了娃儿一辈子呀,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得翻身,我跟你没完,你不得好死啊。”李秀英哭得满面铮红,嘴角滋出一团泡沫。

“你哭啥嘛哭,哭有用的话,我早哭一百回了。”刘好运把手里的盆往桌子上一甩,脱掉了外套。他愠怒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我现在再去,给你把学区房要回来。”

“你真是气死人了。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的福。我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男人,一辈子还在车间下苦力,人家当领导,挣大钱,就你是个废物,窝囊得没边没际,这点小事都干不成,你真是要把我气疯啊。”李秀英鼻淌泪流,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这些有用嘛?人家托关系找熟人才升官发财,我一辈子凭技术吃饭,靠自己过活,谁也不求,我心里踏实。”刘好运很不满意李秀英这种无理取闹的说法,反驳道:“钱是咱自己辛苦挣的,问心无愧,学区房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地方,有这钱在哪都能买。咱闺女学习那么好,在哪还不都一样?”

“你真是要把我气死。你以为学区房就跟卖白菜一样满大街都是?好房子出来一套就被疯抢一套,这不是房子本身的价值,而是它所在学区好学校的价值。”李秀英抽泣着,她揩了下脸,“跟你这种没脑子的人说不通,你现在就滚,去把房子给我弄回来,不然就离婚!”

“离婚?把结婚时的八万彩礼先退给我再说!”刘好运甩上门,把电动车骑出巷子。李秀英凄惨的哭叫声透过窗子传到大路上。

刘好运骑着他的旧电动车悠悠走着,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淡淡的云和升腾的雾气正逐渐融为一体,太阳越过房屋,开始光芒四射的上升。巷子里亮堂了,石板路面泛起耀眼的光,空气中弥漫各种香味儿,兴许都在吃饭。刘好运穿过巷子,沿着宽宽的马路走着,肚子也越来越饿。他觉得一路照面的人都在看他,像在看一场刚刚拉开大幕、敲响锣鼓的丑角大戏,作为主角的他已经登场。

一路骑过来,刘好运碰到几个熟人,是以前的同学。听到叫声,他装作没听见,故意没有回头。突如其来的关心和莫名其妙的问候,都让人极为惧怕。他不想让人知道这窝囊的事儿,否则到了晚上,就会成为同学微信群共同调侃的热点话题。

朝阳城售楼部门前几乎没有人了,有一种早市刚散的感觉。刘好运将电动车停到树下,走进售楼部去询问。销售经理告诉他,开盘那一刻,学区房已经被抢购一空。

刘好运问:“有个叫张大庆的人,是我同事,他买到房子了吗?”

“买到了。他来得早,排在前头。”

“不要脸的东西,那是我的号。”刘好运愤愤地喊,“他骗了我,用了我的名额。”

“这我们管不了,您得找他去。”销售经理说完就扭头忙事儿去了。

此时,刘好运心中的怒火已经喷到嗓子眼,这团火上不来下不去,的确是难受。

刘好运跨上电动车,朝张大庆家骑去。他的家不近,骑过五站路,再穿过两条石子路巷子,小洋楼区第二排的最后一家就是了。电动车一路哐哐啷啷,颠得刘好运脸上的肉皮一颤一颤。

“不要脸的东西,这几年不知道弄了多少昧良心的黑钱,这么高级的楼房,一看就知道没少捞,难怪住得隐蔽。”他嘀咕了一句。

刘好运走进来时,张大庆正躺在院子里花园旁的藤椅上,嘴里哼着小曲儿,跟前的一壶茶正冒着热气,散发出清香的气息,沁人心脾。

“啪!”刘好运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喊道:“睁开你的眼。你骗了我。”

“哎哟,快坐快坐。你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呐?”

“明知故问,你骗了我。你是我领导,你竟然骗我。”

“你说这话可就不识好人心啊,我可没有说是非得要家属的身份证。我的意思是都带着比较保险些,免得有所差错。让你回去取,也是为你好嘛。”张大庆镇定自若地看着刘好运。

“放屁。你早上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占了我的位置,还用了我的号。你真无耻。”刘好运的脸色变得黑红,像被火烤一样。

“你肯定搞错了,我怎么会干出这种缺德事呢。你先冷静冷静,我帮你分析下。”张大庆给另外一个茶碗里倒了水,推到刘好运跟前。

“分析个屁!我肯定没搞错,就是你干的坏事,售楼部人已经告诉我了。”刘好运将茶碗摔在地上,憤怒的目光盯着张大庆红润而细嫩的脸。“今天你不把房子还给我,我就跟你拼命。买不到朝阳城的学区房,我媳妇就要跟我离婚。”

“我还给你?我凭啥还给你,你给了多少钱,房子和你有啥关系,房子姓啥名啥,你叫它名字它会答应?”张大庆漠视地剜了刘好运一眼,站起身,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不知道谁好谁不好。我不跟你说了,该去哪就去哪吧,我还要去单位开厂务会。”说完,便朝院子的宝马车跟前走去。

刘好运赶忙跑上前,一把抓住张大庆的衣服。“你不能走,说啥都不能走。咱都是为了娃儿,为了娃儿能上一个好学校,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你娃儿上了好学校,我娃儿可咋办呀,对于我这种普通家庭,一辈子就完了啊。你行行好,把房子让给我行吗?”刘好运的眼里汪满泪水,脸上的色泽变得更深了,这种悲凉的局面使他感到恐慌,一腔怒火瞬间转换成另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和无奈的祈求。他想到全家人为了买学区房所遭的罪,想到妻子说“我要跟你离婚”时的愤恨,想到因为自己一时大意,竟让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刘好运自认倒霉,但也不能没讨个说法就回去,李秀英非吃了他不可。他松开张大庆的衣领,扭过头,呸!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恨和无奈一起吐出去。他说:“算我求您了,张厂长,念在同事的份上,看在娃儿的脸上,您把房子让给我行不行?”

张大庆整理好衣服,一脸严肃地看着刘好运,说:“朝阳城的学区房让给你是不可能的,没有这种说法,更不符合规矩。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人,做事得讲规章制度。你要是觉得可以,就掏一半钱,把我这二层小洋楼卖给你,而且这附近小学也多,想上哪所,我都可以给娃儿安排,教学质量绝对一流。他拍了拍刘好运的肩膀,接着说,“要不是念在你平时人挺老实、比较听话的份上,就是出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把这楼给你。另外,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破格提拔你当车间技术部主任。”

刘好运低下头,似乎思考了一阵,深深哀叹了一声,说:“那行吧!”他心里想了些什么?鬼知道。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

又说:“那您得给我写个条子。”

“好,我现在就写。”

“还得按上您的手印。”

“好,你说咋样就咋样。”

刘好运将纸条揣进上衣兜里,骑着电动车,出了张大庆的院落。

电动车穿过忙碌和散淡的人群,有推着三轮车做买卖的小商贩,有匆忙赶路的年轻人,有刚下班骑着车子回家的厂工,有端着饭碗蹲在路边吃饭的房东,有刚起床倒尿盆的中年人……唯独只有他,这个骑旧电动车追讨学区房的人。

时间已到下午两点,日光粗粗壮壮,亮堂得和玻璃一样。刘好运不打算着急回去,事情已经这样,是好是坏也免不了李秀英的谩骂,或许这已是最好的处理结果。日子还要过,生活也还要继续,该高兴的高兴着,该痛苦的痛苦着,你的好与坏,挨不着大街上的人,对他们来说,什么也没发生过。

刘好运骑慢电动车,和平时步行速度一样,走着,看着。他抬起眼睛,第一次感受到天地的高远,阳光洒在漆水河的尽头,随波跳跃,逐渐稀释消融。这条河曾是他和小伙伴的天堂,河水不深,清澈见底。在垃圾坡拾三个酒瓶子或一把细铁丝,拿到桥底下的小卖部,便可换得八分钱的一根冰棍,当然那时候还没有桥,只是土坡。他们躺在河里吃完冰棍,然后开始摸泥鳅,玩饿了就燃一把火,烧泥鳅吃。回忆起这些往事,刘好运脸上的情绪不断变化,来不及捕捉一丝一毫。他不由地自言自语:“现在的娃儿是无法享受那种天然的快乐了,什么狗屁学区房,什么三六九的人物,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远远比不上那时候吃一根冰棍的快乐。”

不知不觉已进巷子,身后响起那串清脆的霹雳哐啷声。刘好运将电动车停在车棚,一步一步朝楼上走去。他的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似乎要把楼梯踩出一个坑。到门口时,他取出那张纸条,打算仔细看一遍,好给李秀英解释。刘好运盯着纸条,突然怒不可遏,一拳砸在墙上,抱住头蹲到地上。“操你祖宗!”他飞快地下了楼,骑上电动车飞出巷子。霹雳哐啷的响声更加清脆了。

刘好运再一次受到欺骗,他要去找张大庆算账,并且决定和那狡猾可恶的家伙斗争到底。耳旁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在诉说什么,风的流速将原本完整的、细微颗粒和空气组成的屏障撕裂,带动路旁梧桐树的叶子嘩哗作响。脸庞被风刮得发红,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也变小了。

刘好运的电动车快要拐进张大庆家的石子路巷子,这时候一辆宝马车驶了出来。正是张大庆。

刘好运的眼珠子愤怒得快爆出来了,大喊:“王八蛋——快停车!你又骗了我,你写的是掏一半钱把房子租给我,没写卖给我!天杀的——”他突然而起的喊声尖锐而锋利,像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在空中呼啸前去。

张大庆听到喊声,关上车窗,一脚油飞了过去。灰色的尾气将刘好运和电动车包围了,白浓浓,黑雾雾,像一面突如其来的云墙,将他的视线和宝马车隔开。

刘好运睁大眼睛,目光穿透烟雾,调转车头,不顾一切去追宝马车。他边追边骂。旧电动车似乎已达到最高速度,发出厚实的颤动声,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依然咬紧牙在马拉松赛场上跑着,但早已老化的器官显得异常吃力。

刘好运被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拦了下来,眼看距离越来越远,宝马车快要消失了,便猛地给油,闯过红灯。他看到自己快要追上张大庆了,然后又听到右手边急刹车的声音,紧接着就被一团黑罩住了。一辆快速直行的油罐车将那辆旧电动车吃掉了。

路面上瞬间聚满了人,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三四米远外是旧电动车上的框子和一些撕开的碎铁片,锈蚀的铁皮已被鲜血染得模糊不清。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电动车上的人消失了。”另一个声音也紧接着传了出来:“电动车上根本就没有人。”那张纸条不知什么时候从油罐车底下飘出来,飞在半空中,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红黑色的光芒。它越飘越远,背后不远处是朝阳城的学区房。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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