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与独白: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美欧中公开发言的隐喻互动*
2019-09-12陆佳怡张子晗
■ 陆佳怡 张子晗
一、研究背景
气候变化是个全球性议题。自《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于199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环发大会上通过并于1994年3月生效以来,缔约国大会,即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便成为了各缔约方就减排、排放贸易、清洁发展机制等议题进行谈判与磋商的重要场合。对于缔约国来说,这些议题直接影响其经济发展的规模与速度。因此,每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都会成为缔约国进行经济与政治博弈的角斗场,也势必成为各国媒体关注的焦点。
在历届联合国气候大会的议程中,高级别会议通常会安排出席缔约方会议的部长和其他代表团团长做3-4分钟的简短政策公开发言。各国政府代表会借此机会,向国际社会介绍该国气候治理情况。对于气候谈判中的大国和国家集团而言,公开发言也是阐述如何履行本国/集团责任、兑现减排承诺,与其他大国和国家集团展开气候外交博弈的重要平台。
二、传播研究中的“对话”与“对话性”
官方公开发言经常被认为是独白式的,缺乏对话性。翻阅传播研究中有关对话的研究,存在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以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为基础,即对话既是主体间相互沟通的完美方式,也是探求真理的辩证法则。实用主义学者将这一哲学基础纳入传播的对话研究中,强调了对话的社会和政治意义。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米德(George Mead)分别论证了不同心灵在共同经验世界汇合的可能性①以及共同体中不同自我互动交流的方式②。杜威(John Dewey)则借助对话定义了与贵族政治相反的民主概念,认为实现民主主义的必要特点之一是“互相讨论与互相咨询,并最后通过综合和归纳一切人的观念与欲望的表现而达到社会支配。”③在实用主义之外,媒介技术派学者英尼斯(Harold Innis)的出发点与杜威不同,在对比大众传播的时空偏向中,他认为口头传统的重大意义在于集会的立场、民主的兴起、戏剧的出现中,也表现在柏拉图的对话,以及众多的演说辞中。④凯瑞(James Carey)在杜威和英尼斯的基础上,认为传播的本质是如同一场会话的互动行为,意义由行为建构,“人类以互动的方式赋予这个灵动而抗拒的世界以充分的一致和秩序”。⑤尽管这些学者所处的背景不同,但对于传播活动中的对话均指向现实中一对一、面对面的口语交流,同时将对话视作维系社群和社会的基础,整体上具有理想主义取向。
第二种观点把矛头指向了对话本身,认为理想的对话难以实现,也不一定成为民主政治的保障。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把对话引申到日常会话(conversation),认为杜威、哈贝马斯和凯瑞的问题解决式对话(problem-solving model)并非理想中的自发、平等行为,它对参加者的能力、善意具有一定要求,强调以解决问题为目标,对话可能会因为参与者害怕尴尬和批评而失败。因此,真正的民主对话需要理性的规则约束,双方在文明中参与,并依赖于大众媒体。⑥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通过对比撒播与对话,进一步指出了第一种对话观点的危险性。他一方面通过引介诸多唯心主义学者的观点来证明心灵之间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一切交流都是远距离的、媒介化的交流;另一方面从传播伦理的角度质疑对话的对等互惠理想,认为互惠逻辑要求对话必须得到应答,应答的强制性暗含可能的粗暴和霸道。⑦
当传播研究中的上述两种对话观点就其政治功能进行争论时,一些学者则尝试从对话实践上升到哲学层面,论述传播活动的对话性,认为对话是一切人类活动的必然的关系和性质。布伯(Martin Buber)指出原初词“我—它”控制着功利的经验世界,而“我—你”创造了一个关系世界。⑧在这个无法割裂的关系世界中,“我”与“你”超越了实体概念的范畴,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成为直接的必然的活动。俄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巴赫金(Mikhail Mikhailovich Bakhtin)在西方哲学体系中提取出人类行为中的参与性思维,认为“我以唯一而不可重复的方式参与存在,我在唯一的存在中占据着唯一的、不可重复的、不可替代的、他人无法进入的位置。”⑨在此基础上,不同主体间的参与证实了彼此的存在,在具体形态上纵然是最简单的眼神交汇、打个照面,在哲学上也是“参与存在”的体现。因此,“参与存在”是每个主体的强制责任。巴赫金进而将行为哲学中的参与性引入语言学领域,构成了文本的对话性(dialogicality)。言语的相互作用是语言现实的基础,对话是相互作用的形式之一,但却是最重要的形式,这种形式表现积极接受他人言语的倾向。⑩可以发现,在巴赫金后期的作品中,对话性已不再局限于语言学层面,他认为“一切发生关联的话语或意义相互之间都构成对话关系,因此都具有对话性。从而,曾被他视为‘独白话语’的语篇也就具有一定程度的对话性。”
基于以上的分析可以发现,对话(包括现实中的交谈、会话和前文“民主的对话”)是对话性的客观表现之一,对话性扩大了对话的范畴,在哲学上转变为内在的对话态度,在传播实践中转变为话语中的两个或多个声音,意义产生于不同声音之间的互动。彼得斯在著作的注脚里提到过他对巴赫金的理解,他认为巴赫金的对话思想不同于赋予对话绝对道德优势的“对话主义”,它指的是覆盖在话语上的多种声音(voices)。从这个角度而言,可以通过挖掘与分析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缔约方官方公开发言中的多种声音及之间的互动,论证其对话性。
三、对话性与批判性隐喻分析
巴赫金为其对话性思想找到的登陆点是文学批评领域,他重点探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中的复调特征。在陀氏的小说中,客观世界并不是在作者的统一意识支配下展开,而是小说中众多地位平等的意识连接为它们各自的世界。其具体表现是,小说中主人公发表议论的功能,并不局限于作者的人物刻画或情节推动,也不是作者个人议论的表现。相反,主人公发表的议论就是另一个人的意识,与其他所有人物的意识、甚至与作者的意识均处于平等的地位,具有同样的分量和价值。在上述复调特征的影响下,小说的对话性表现在小说不是某一个人(包括作者)的完整意识,而是几个意识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总体。此后,对话性的研究对象超出了文学领域,涵盖了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和媒体传播。基于此,对话性分析工具也需要在借鉴巴赫金应用于文学批评领域的对话性分析方法基础上有所拓展。
现代隐喻研究认为,隐喻本质上是人类理解周围事物的一种无意识行为,通过直觉上可理解的、具有整体结构的始源域,人们可以体验那些模糊、难以理解的目标域。区别于传统隐喻研究将隐喻视作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性修辞现象,现代隐喻研究尝试将修辞层面的隐喻提升至人的认知层面,基于此,布莱克(Jonathan Charteris-Black)扩大了隐喻概念范围,认为其应包括语言(linguistic)、语用(pragmatic)和认知(cognitive)三个维度。认知维度中的隐喻,由始源域的语言表达和目标域的指示物之间的心理关联造成。在具体语境中,语篇中的大量隐喻表征拥有了说者的目的,发挥着劝服的功能,即语用标准。换言之,认知维度揭示了如何理解隐喻,而语用维度则回答了为什么使用特定类型的隐喻。在结合认知和语用维度基础上,布莱克继而提出了批判性隐喻分析(Critical Metaphor Analysis)方法,该方法分为三个步骤:隐喻识别,即提取样本隐喻,利用语料库确定隐喻关键字并检验;隐喻阐释,即确定影响隐喻的认知因素和语用因素;隐喻解释,即从隐喻话语功能(即劝服)的角度揭示隐喻背后的意识形态和修辞动机。目前,该方法已被应用于外交话语和大众媒体话语的研究中。
本研究尝试将批判性隐喻分析纳入对话性研究之中。首先,巴赫金承认符号的意识形态特征,认为符号作为现实的一部分存在着,同时也反映和折射、歪曲和证实着另外一个现实。这与语用维度下对隐喻的理解一致。其次,隐喻表征具备对话性,使用者与隐喻中的“内在声音”(voice within)对话,由此形成听众对意义建构过程的参与。再次,隐喻是一个建构过程,它在心理认知和语用表达之后并没有结束,而是可能继续引起回应,开始下一次建构和表达。在多主体的互动中,隐喻不是单一主体建构的、闭合的定式,而是动态建构的、开放的、多声的话语体系。批判性隐喻分析提供了解构对话过程与意义的路径之一。
四、研究样本与研究问题
本研究通过联合国气候大会官方网站,获取了2013-2017年美国、欧盟和中国三方领导人或代表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高级别会议上的发言(见表1)。本文采用批判性隐喻分析,试图回答以下问题:
表1 2013-2017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中、美、欧三方发言人简表
表1 2013-2017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中、美、欧三方发言人简表
届别国家/政府组织发言人华沙气候大会(2013)中国中国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副主任 解振华美国美国气候变化问题特使 托德·斯特恩欧盟欧盟气候行动专员康妮·赫泽高利马气候大会(2014)美国美国气候变化问题特使 托德·斯特恩欧盟意大利环境、国土与海洋部部长 吉安·卢卡·加莱蒂欧盟能源专员 米格尔·阿里亚斯·卡涅特巴黎气候大会(2015)欧盟意大利环境、国土与海洋部部长 吉安·卢卡·加莱蒂欧盟能源专员 米格尔·阿里亚斯·卡涅特美国美国总统奥巴马欧盟欧盟能源专员 米格尔·阿里亚斯·卡涅特马拉喀什气候大会(2016)中国中国气候变化事特别代表 解振华美国美国气候变化特别代表 乔纳森·珀欣欧盟斯洛伐克环境部部长 绍约姆·拉斯洛波恩气候大会(2017)美国美国海洋、国际环境与科学事务助理部长 朱迪斯·加伯欧盟爱沙尼亚环境部长 西姆·吉斯勒欧盟能源专员 米格尔·阿里亚斯·卡涅特
问题1:三方领导人或代表在气候大会的公开发言中的隐喻使用特征是什么?
问题2:三方领导人或代表的公开发言隐喻的对话性特征是什么?其中哪些部分接受对话性,哪些部分拒斥对话性?接受与拒斥的原因分别是什么?
五、研究发现
(一)隐喻使用特征
在描述隐喻使用特征时,本研究采用布莱克提出的语料库方法,确定每篇文本中的隐喻,同时用隐喻关键词个数与隐喻关键词出现总次数的乘积求取隐喻的总鸣值和总鸣值百分比。
从数据来看,在2013年华沙气候大会上,美国、欧盟和中国的公开发言中,旅程隐喻总鸣值均为最高,分别为72.58%、89.34%和66.94%。在2014年利马气候大会上,美国的旅程隐喻总鸣值最高(77.67%),战争隐喻居次(15.53%),欧盟的旅程隐喻总鸣值达到了97.30%。
在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上,美欧中三方的公开发言使用了更为丰富的隐喻。美国的旅程隐喻(44.89%)和战争隐喻(29.83%)总鸣值较高,欧盟的旅程隐喻(62.22%)总鸣值最高,集体隐喻(16.67%)和人的隐喻(13.33%)分居二三位。中国的情况稍显复杂,集体隐喻(32.47%)比重最高,旅程隐喻(21.59%)居其次,建筑隐喻(17.71%)和道德隐喻(15.50%)的总鸣值较为接近,战争隐喻的总鸣值也达到了10.33%。
在2016年马拉喀什气候大会上,美欧中三方恢复了以旅程隐喻为主。美国和欧盟的旅程隐喻总鸣值分别达到了93.97%和80.49%。中国除了旅程隐喻(65.22%)之外,还主要使用了集体隐喻(16.64%)和道德隐喻(9.07%)。
在2017年波恩气候大会上,美欧两方的隐喻使用出现了分化。欧盟依旧以旅程隐喻(82.74%)为主,美国在保持旅程隐喻(65.79%)主导的前提下,集体隐喻总鸣值上升至30.70%。
(二)隐喻的对话性特征
1.不同始源域的对话:基于认知差异
相同的目标域构成始源域对话的基础。简言之,不同始源域间的对话就是对话主体为表达同一现实目标,采用了不同类别的隐喻。以此为依据,美欧中对于“气候谈判”和“气候治理”产生了两次始源域间的对话。
在2013年华沙气候大会上,中国和欧盟就如何利用隐喻描述“气候谈判”产生对话。在中国方面,气候谈判是一场战争,而引起战争的“导火索”是发达国家不履行资金承诺,使得气候谈判的多边机制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a severe crisis of trust)。同时,这场“战争”——气候谈判——胜利的标志,是在2015年达成协定(secure an agreement)的。在欧盟方面,气候谈判是一次旅程,其特点是谈判过程步伐缓慢(slow pace)。而欧盟在谈判中采取步进式的(step-wise)方法,鼓励各国在2015年协定中做出减排承诺,华沙气候大会上的谈判将为后续的评估和磋商阶段铺平道路(pave the way)。
另一次始源域间的对话出现在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上美国和中国的公开发言中。在美国方面,气候治理是一次旅程。奥巴马在其演讲中,反复强调气候治理的进步(progress)。这些进步包括各国同意减排氢氟碳化合物、超过180个国家在巴黎气候大会前确定减排目标等。值得关注的是,尽管奥巴马称美国在全球气候治理中存在一股美国潮流(American trend),但并未强调旅程的主角是美国。在中国方面,气候治理是一座建筑,建设者是气候大会中的世界各国,而建设的对象是中国极为具体的气候治理措施。例如,习近平在发言中要求建立刺激机制(set up incentive mechanism)、国际法治(build international rule of law)、低碳能源系统(build low-carbon system)和全国碳排放交易市场(build a nation-wide carbon emission trading market)等。同时,科技创新和体制机制创新是气候治理这座建筑的基础(on the basis of technological and institutional innovation)。
从本质上讲,上述两次始源域间的对话体现了不同主体的认知差异。在华沙气候大会上,与欧盟对气候谈判按部就班的表态相比,中国的战争隐喻表现出对谈判(尤其是对发达国家)的疑虑。在巴黎,美国的旅程隐喻反复强调气候治理成果,一定程度上将2015年气候大会当作了气候治理过程中一个较为乐观的时间节点。但是,在中国领导人的发言中,建筑隐喻刻画下的气候治理突出了各项具体措施,呈现出审慎、稳健的特征。
2.不同隐喻载体的对话:扩展与延伸
(1)气候谈判/治理是一次旅程
美欧中三方使用频率最高的隐喻类型为旅程隐喻,都认为“气候谈判/治理是一次旅程”。三方借助扩展和延伸旅程隐喻载体,实践隐喻对话性。
例1:There should be a clear roadmap for providing 100 billion USD each year by 2020.(中,2013年华沙)
例2:The U.S.has led the way in the relief effort just as we typically do.(美,2013年华沙)
例3:The world rightly expects the United States to lead and we are doing that.(美,2014年利马)
例4:Here we should learn from the economic policies:if targets are not met,normally you don’t change the target.No,you add more policies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target.(欧,2013年华沙)
中国使用路线图(roadmap)隐喻的原因是明确的,自2001年美国以“发展中国家不承担减排义务”为由首先退出《京都议定书》后,相继有发达国家退出,部分发达国家仍有搅局、开倒车的行为,如华沙气候大会上,日本和澳大利亚两国的减排目标不降反升。因此,艰难的气候治理旅程,必须有一张清晰的路线图。类似的,欧盟使用了目标(target)隐喻,强调气候治理旅程需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中欧通过不同的隐喻载体,体现出对气候治理的共识。相比之下,美国在认可治理是漫长旅程的基础上,更强调自身是气候治理旅程的领导者(lead the way)。自哥本哈根会议开始,尤其是在奥巴马政府的第二任期内,美国愈加积极地谋求全球气候治理的领导地位。究其原因,客观上讲,美国近年气温上升、龙卷风频发,2015年12月更创下了121年来最潮湿、最温暖的历史;主观上讲,奥巴马政府不愿坐视欧盟及其他发展中国家就气候问题达成各类多边、双边协议,更不愿将未来低碳经济、减排市场主导权拱手让于欧盟或其他发展中大国。在旅程隐喻的对话中,美国与中欧之间的分歧显现,当中欧为旅程寻找方向和目标时,美国更关注自身在所有旅行者中的地位。
旅程隐喻对话中的分歧在2015年和2016年的气候大会上被大大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对《巴黎协定》在气候治理旅程中的重要意义的认可。如在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上,中国认为此次大会并不是气候治理的终点(the finishing line),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a new start point)。在2016年马拉喀什大会上,美国认为必须利用巴黎大会的全球势头(globalmomentum)使协定尽快生效。同时,欧盟也表示,各国应全速前进(move at full speed),尽快让一纸协定成为可付诸行动的计划。
在2017年波恩气候大会上,旅程隐喻的载体大大简化,美欧之间的对话主要围绕“继续”一词展开。双方依旧认可气候谈判和治理是一次旅程,但双方在旅程中遵循着不同的原则。欧盟代表表示,欧盟与各谈判伙伴将继续对话(continue the conversation),对于发展中国家的气候资金支持不会止步(our support will not stop here)。但为了在气候治理的旅途中一起走得更远、更快(go further,faster,together),欧盟认为各国应当互相激励鼓舞。美国一方面表示将继续担任清洁能源与创新的领导者,另一方面对旅行的原则(guiding principles)提出新的解释,美国需要的是全球各国普遍获得可靠能源,以及开放的竞争性市场。美国将在考虑全球能源结构基础上,继续支持以兼顾的方法(abalanced approach)解决气候变化、经济发展和能源安全等问题。美欧产生不同原则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2017年6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并于两个月后向联合国递交文书。在此背景下召开的波恩大会,全球气候治理的下一步走向势必最受关注。因此,美欧代表在发言中反复强调“继续”一词。但是,双方对于如何继续旅途存在异议,欧盟认为各国应相互激励,美国也表示会加强与谈判伙伴的合作,但复杂的是,美国为下一段旅程附加了新的原则,即“兼顾的方法”。
(2)气候治理/保护环境是道德责任
在道德隐喻使用中,中国与欧盟就道德责任的承担者是谁、承担多少道德责任形成了对话。
例5:We are now carrying out internal consultations and analysis for further enhanced actions,and will continue to work tirelessly in order to contribute to the post 2020 global efforts in addressing climate change.(中,2013年华沙)
例6:Give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developed and developing countries in historical responsibility,developing stage and coping capability,the principle of common but differentiated responsibilities,instead of being obsolete,must continue to be adhered to.(中,2015年巴黎)
例7:In 2015-six years after Copenhagen,four years after Durban-no country will have a legitimate excuse for not having done its homework,for not having prepared its pledge and its fair share of the contribution.(欧,2013年华沙)
例8:The world has changed for the better,and everyone needs to take responsibility.(欧,2015年巴黎)
中国清楚地认识到目前国际社会对发展中大国的强制性减排呼声越来越大,因而在使用道德隐喻时首先突出了中国承担的大国责任。但中国仍然坚持《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中的“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common but differentiated responsibilities,简称“共区原则”)原则,发达国家应首先承担减排责任,并向作为受害者的发展中国家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相反,欧盟在道德隐喻中强调承担者是“每个人”(everyone),承担责任量是“公平的贡献份额”(fair share of the contribution)。这符合欧盟近年的一贯立场,表面上不反对《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原则,但强调用“当代的和动态的”方式对待“共区原则”。
(3)气候变化是一场严峻的战争
中美在战争隐喻的对话中存在共鸣之处,即认为气候变化给人类生存环境带来了威胁(threat)和危机(crisis)。但是,双方的另一部分战争隐喻均在强调自身立场。
例9:The first is the launch of the National Low Carbon Day for the first time…(中,2013年华沙)
例10:Next year,China will launch cooperation projects to set up 10 pilot low-carbon industrial parks…(中,2015年巴黎)
例11:Political disruptions that trigger new conflict,and even more floods of desperate peoples seeking the sanctuary of nations not their own.(美,2015年巴黎)
例12:We have broken the old arguments for inaction.We have proved that strong economic growth and a safer environment no longer have to conflict with one another;they can work in concert with one another.(美,2015年巴黎)
例13:One of the enemies that we'll be fighting at this conference is cynicism,the notion we can't do anything about climate change.(美,2015年巴黎)
在例9和例10中,中国突出了本国应对“战争”的手段,即通过具体行动(如发起全国低碳日、建立10个试点低碳工业园的合作项目)与“气候变化”开展斗争。目前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碳排放国,同时也是世界节能和利用新能源、可再生能源第一大国。面对着发达国家要求强制性减排的压力,中国没有选择推诿和逃避,而是主动承担国际责任,体现了发展中大国的表率作用。
相反,美国在使用战争隐喻时更关注“敌人”究竟是谁。如例11、12和13所示,美国是唯一使用了“敌人”(enemy)一词的国家(集团),在其看来,“敌人”不只是气候变暖,“敌人”就在谈判大会当中。与此同时,凭借强有力的经济增长和更安全的自然环境,上述这些“敌人”终将被战胜。美国在将谈判中的争吵、国家(集团)间的激烈博弈编码为“恶”的同时,又勾勒出一个胜利的、积极的未来。美国建构起了一套进步叙事,在这个叙事中,美国是平息混乱、走向胜利的关键引领者。
六、结论与讨论
本文发现三方在公开发言中的不同隐喻呈现出了对话与独白两个面向。
首先,中国和欧盟的发言者在道德隐喻中实现了对话,形成了对话关系。正如前文强调,隐喻对话性的主要特征是使用不同的始源域建构同一个目标域,或对同一隐喻进行延伸、赞成、遮蔽或反对。在道德隐喻中,中国和欧盟共同表达全球气候治理是道德责任,但对始源域“道德责任”进行了不同的细化。中国认为自身承担着大国责任的同时,发达国家应为主要的道德承担者,发展中国家对道德的承担范围是有限的,欧盟则强调平等的道德承担。双方的发言均借责任(responsibility)和贡献(contribution)为由,用现实发声阐述己方观点,用潜在的对话反对对方观点,呈现出了主体的内在对话性。
其次,三方大量的旅程隐喻和战争隐喻仅用于展示立场和观点,未形成实质对话,其根本原因在于发言各方目标域的过度扩张,即对同一隐喻扩展出丰富的隐喻载体,缺失了对话中必需的相对统一的主题,进而削弱了实质对话的可能性。需要指出的是,在旅程隐喻和战争隐喻的使用中,潜在的对话主体并非不存在。例如美国对“战争”中领导地位的反复强调,实质上是对欧盟和中国的全球气候治理地位的回应,而中国使用战争隐喻主要强调的是本国在气候治理中已经和将要付出的努力。同一个始源域“战争”或“旅程”被用来建构起大量的目标域,潜在对话主体的地位逐渐消弭,最终被目标域的庞大所掩盖。换言之,发言者不太关注是否回应了一个潜在的观点,更关注自我观点是否在形式上获得了表达。
最后,三方在使用团体隐喻、建筑隐喻和人的隐喻时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独白性。与对话性相反的独白性,不存在话语内部的他者关系,呈现出闭合、单向的特点。以团体隐喻和建筑隐喻为例,中国使用这两类隐喻的独树一帜,恰恰反映了话语中的独白现象,即缺少话语内部的回应主体,单纯重复以强调己方立场与观点。同时,这也进一步显示出思维中的独白意识,是否存在一个潜在的听者或辩论对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确传递团体隐喻和建筑隐喻的积极色彩,通俗来讲,即始源域中较为突出的“团结协作”和“稳扎稳打”的意识。但美欧对上述始源域的接受程度极为有限。因此,从某种程度来看,官方公开发言中的独白式隐喻虽然可以展示政治立场,但不及对话式隐喻那样具有较强的说服功能。
通过上文分析,可以发现,在看似独白式的公开发言中存在着不同维度的对话性。其一,对话主体采用不同类别的隐喻来表达同一现实目标,从而产生基于认知差异的实质对话。在本文中,基于对“气候变化”和“气候治理”两个理念的不同认知,美欧中采用了不同的隐喻,在互动中形成实质对话;其二,对话主体各自扩展出不同的隐喻载体,产生了实质对话和形式对话。在本文中,中欧在道德隐喻互动中形成了实质对话,美欧中在旅程隐喻和战争隐喻使用中,由于隐喻载体过度扩张,导致缺失了对话中必需的相对统一的主题,进而削弱了实质对话的可能性,只构成形式对话。此外,从上文分析可见,中国的官方发言由于采用与其他国家官方发言不同的隐喻,既难以在形式上与美欧共振,更无法与之在实质上展开对话,从传播效果上来讲,说服功能较为欠缺。
注释:
① [美] 威廉·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庞景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页。
② [美] 乔治·H·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页。
③ [美] 约翰·杜威:《人的问题》,傅统先、邱椿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页。
④ [加] 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⑤ [美] 詹姆斯·W·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丁未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⑥ MichaelSchudson.WhyConversationisNottheSoulofDemocracy? 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no.14,1997.pp.297-309.
⑧ [德] 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纲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20页。
⑨ [苏] 米哈伊尔·M·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晓河、贾泽林、张杰、樊锦鑫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