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博物”传统及其阐释策略
——以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为例
2019-09-11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 引言
博物传统与中国传统的文学创作、学术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诗经》、《庄子》、楚辞等文学作品中就有着数量庞杂的名物种类。博物传统近年来不断受到学者的关注:葛兆光认为博物传统包含两个关系密切的“知识世界”,一端是“儒家人文经典”与“玄、佛、道”,另一端则是以“具体知识与技术”为内容的“博物传统”,中国思想史也正由“上层文化”与“底层文化”不断碰撞;徐公持在《汉代文学的知识化特征——以汉赋“博物”取向为中心的考察》中也提到文学中“博物”取向与政治环境及“实用性”特征的文学理论之间的关系。
延续着汉代以来的“博物”取向,宋明两代《诗》学研究都曾呈现出重考据的特点。现代学者一方面遵循传统思路从“解《诗》,如抱桥柱浴水一般,终是脱离不得鸟兽草木”的角度,对《诗经》及以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代表的《诗经》名物学专著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另一方面从意象研究、“比兴”手法、生态观念、民俗等角度进行考察,海外学者如山田庆儿、家井真等将博物传统当做一种认知世界的方式,国内学者则更多地从诗歌传统出发就《诗经》中的“比兴”手法、诗情表达进行了探究,如朱自清的《诗言志辨》、赵沛霖《兴的起源》《诗经研究反思》、萧华荣整理的《意境·典型·比兴编》、刘怀荣的《赋比兴与中国诗学研究》、王顺娣《论〈诗经〉中的草木隐喻》(《宁夏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杨明珠《〈诗经〉中草木的结构形式及其诗情表达》(《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及诸多硕士论文都对诗经中的草木意象进行了研究。概言之,这些论文主要从宏观角度对诗经中的动植物进行了讨论。但除了《诗经》中的名物考证、名物表达、感情色彩等问题,应该还存在着其他的思考方式。比如后世学者对前代训诂专著中的名物条目持何种态度,《诗经》“博物”的这一传统在不同时代之间理解是否相同,这些是值得探究的。
王先谦所著《诗三家义集疏》素来被认为是研究汉代三家《诗》学的集大成之作。王先谦为学严谨,《诗三家义集疏》不仅在整合前人研究成果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在文本文学阐释上也有其特别之处。本文以《诗三家义集疏》为底本,以《说文解字注》中“木”部中的木本植物为例,讨论《诗三家义集疏》中植物训诂的叙事策略。
二 名物训诂的阐释策略
《诗经》中的博物观念不仅体现在种类繁多的动植物种类,还体现在对动植物生长习性的认识、同类动植物之间的辨析等方面。《论语·阳货》中记载了孔子对《诗经》的精辟论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的出现推动了《诗经》动植物研究的进程,后世出现了诸多《诗经》名物训诂专著,学者在名物训诂中采取着怎样的阐释策略是值得探究的问题。《诗经》名物训诂中“名物—意旨”关系可归纳为两种形式:意象关系、文化关系。
(一)意象关系
叶嘉莹在讨论王沂孙咏物词借用《诗品》序中“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之句讨论了“鸟兽虫鱼”等物象与情意表达之间的关系,“物象”因自身的某种特点而被纳入抒情表志的范畴,这些物象一经采用便被赋予一定的思想感情。“名物—意旨”的意象关系即根据《诗经》所描写植物的某类特征推及开来,与意旨相通,根据此种“意象”关系,可将《诗三家义集疏》中木部植物的叙事策略归纳为“因象取意”及“因意取意”两种。
1.因象取意
古人在与自然相处中,常会赋予木本植物的枝叶、果实、树干等外貌形态以一定含义并推衍到人类。如《小雅·采菽》“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下郑玄对“柞”有如下论述:“柞之干犹先祖也,枝犹子孙也,其叶蓬蓬,喻贤才也,正以柞为兴者。”可见郑玄将柞树枝、干、叶相依共生的关系类比推衍到祖、孙、贤人之间的关系。“柞木,大风子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可见正是柞木常绿茂盛的特点使古人将柞木枝叶繁茂、生气勃勃的美好景象移置在人类繁衍生息的代际传承上,这种特点也使柞木成为人类祖先崇拜的依托,与《小雅·采菽》“王赐诸侯命服之诗”的美好寓意相符。又《大雅·旱麓》“瑟彼柞棫,民所燎矣”中,郑玄对“柞棫”的解释为“柞棫之所以茂盛者,乃人忾燎除其旁草,养治之使无害也”,柞棫的生长有赖于前人的精心料理,这一特性正与《毛诗序》对《大雅·旱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千禄焉”的主旨相合。
木本植物自身的特性因为人类情感的参与而被赋予价值判断,《诗经》中的一些植物也因此具有了“善恶”的感情色彩。依据前文提到的一些“善”木,我们可以由此推测《诗经》中一些木本植物被视为“恶木”的原因。《小雅·鹤鸣》“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穀”下,《毛传》有云:“榖,恶木也。”《说文解字》云:“穀,楮也。”段氏作注时引用了《毛传》及陆玑的解释,纵览通篇,不明所由。同篇上文有“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之句,《毛传》有释:“萚,落也;王先谦云:檀宜树者,萚宜下者。”孔颖达有云:以上檀萚类之取其上善下恶,故知榖,恶木也。据此关系,我们可以借此考察《诗经》中“萚”的特点。《说文·艹部》:“萚,草木凡皮叶落陊地为萚”,知萚具有生命力消退之义。《豳風·七月》“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句,郑玄云:“《夏小正》:‘四月,王负秀。’葽其是乎?秀葽也,鸣蜩也,获木也,陨萚也,四者皆物成而将寒之候。”《郑风·萚兮》“萚兮萚兮,风其吹女”下《毛传》云“萚,槁也”,郑玄云“槁,谓木叶也,木叶槁,待风乃落”,可与“物成而将寒之候”相佐。“萚”与“榖”相互对照,词义接近,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出榖(楮木)自身可能具有的特性:叶落、干细等,胡承珙《毛诗后笺》中也曾对此有过论述:“楮木叶粗枝细,同于灌莽,故毛公以为恶木。”这种特点可为推断《诗经》所载今所不见植物的特点提供借鉴。
2.因意取意
木本植物入诗,多因自身特点,也有一些是受文化传统的影响。如椐木,《说文解字注》云:“椐,樻也。”段玉裁有注云:“即今灵寿也……灵寿,木名,似竹,有枝节……灵寿木与邛竹皆以节胜。”说明了该植物在文化传统中的文化色彩——高洁,并通过杨雄《灵节铭》、《汉书·孔光传》“赐灵寿杖”、王逸“少以邛竹杖分赠老友”等例子证明了椐木中蕴含的文化传统。这在《诗经》中也有体现,如《大雅·皇矣》中就运用了椐木的这种文化意味,《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用系列与木有关的意象描写了先祖筚路蓝缕的开拓之功。郑笺有云:“天既顾文王,四方之民则大归往之。……言乐就有德之甚。”将“去殷之恶,就周之德”之意与树木繁盛、生贤妃等征兆相比推,以证明毛传“徙就文王之德”之意。王先谦案:“以上四者,皆开山通道之首事也。……柽、椐,易生之木,故其地则启之辟之;檿、柘,有用之材,故其树则攘而剔之。如是者土地既广,树木亦茂。”与郑氏相比,王先谦的名物训诂则较为客观,认为《大雅·皇矣》中系列植物的列举是为了突出周世先祖开荒辟土的艰辛与伟大,与《附释音义毛诗注疏》中“此作之屏之四等而为此八文者,以其险隘多树,故频举木名因此用功之事配之,使其义得相通”之义相通,没有较多的政治意味,但也承认木本植物中蕴含的人为的善恶价值判断。
(二)宗教传统
作为兴词的木本植物,很多植物与所咏之物没有必然的联系。以《唐风·鸨羽》为例,毛氏论此诗意旨为“刺时也。昭公之后,大乱五世,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而作是诗也”。《唐风·鸨羽》关于涉及到植物的篇章为“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诗三家义集疏》中辑录的对栩、棘、桑的解释大都为对植物形态的客观描述,如“栩”字引《说文》“栩,柔也。其实皂,一曰样。从木,羽声”,《释木》“栩,杼”等注,陆《疏》“其子为皂,或言皂斗;其壳为汁,可以染皂”条例,虽涉及栩的实用价值,但纵观全篇并未有前文将植物某一特性与主旨相比附的情形,可见“物—意”之间“任意”关系的普遍存在。这种任意关系的存在给理解诗意带来的一定的阻碍。闻一多先生《说鱼》一文,运用了大量的民俗学、考古资料,指出“以鱼代替匹偶或情侣的隐语”,这种思路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研究角度:《诗经》中很多木本植物可以从宗教角度进行探讨。
三 叙事策略背后的文化色彩
《诗经》注本浩如烟海,注者对众多可引文献的取舍及叙述表露了注者个人的学术取向及文化内涵,对全书进行梳理,可将其简要归纳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汉宋兼采,偏重汉学的诗学取向
王先谦为例在学术思想上有明显的宗宋倾向,他在《〈诗三家义集疏〉序》中有这样的论述:
经学昌于汉,亦晦于汉。自伏壁《书》残,其后伪孔从而乱之。《诗》则鲁、齐、韩三家立学官,独毛以古文鸣,献王以其为河间博士也,颇左右之。……东汉之季,古文大兴 , 康成兼通今古,为毛作笺,遂以翼毛而陵三家。盖毛之诂训,非无可取,而当大同之世,敢立异说,疑误后来,自谓子夏所传,以掩其不合之迹,而据为独得之奇,故终汉世,少尊信者。魏晋以降,郑学盛行,读郑笺者必通毛传。其初,人以信三家者疑毛,继则以宗郑者昵毛,终且以从毛者屏三家,而三家亡矣。……有宋才谞之士,以诗义之多未安也,咸出己见,以求通于《传》《笺》之外;而好古者,复就三家遗文异义,为之考辑。近二百数十年来,儒硕踵事搜求,有斐然之观,顾散而无纪,学者病焉。余研核全经,参汇众说,于三家旧义,采而集之,窃附己意,为之通贯。近世治《传》《笺》之学者,亦加择取,期于破除墨守,畅通经旨。毛、郑二注,仍列经下,俾读者无所觖望焉。
序言内容可归为以下几点:一为抑汉扬宋,开篇即点明“经学昌于汉,亦晦于汉”,对于宋人疑毛行为加以赞赏;二为尊三家,列举了伏壁书残、伪孔乱之,又梳理了毛诗兴起的整个过程,对毛诗的真实性产生了质疑;三为参汇众说,破除墨守,兼采汉宋,但实际过程中表现出了兼采汉宋,甚至偏汉的思想倾向,表现在其书体例、引用著作、叙述等方面。
《诗三家义集疏》的体例为:先列【注】,引三家诗之内容;其次为【疏】,引毛传、郑笺内容;再次为○符号,旁征博引,杂取各种文献补充说明;三家之义不可考时则有【疏】无【注】,以三家诗为【注】毛传郑笺为【疏】的著作体例可见王先谦尊今文经的倾向。对王先谦所引书目频率进行考察,发现其所引书目有一定的规律性,集中在汉人及清人注疏上,书中大量引用了汉人、清人关于名物考证的著作(如《说文解字》《尔雅》《史记》《方言》等书籍及段玉裁、马瑞辰、胡承珙、陈寿祺、陈乔枞、魏源等清人著作),以及各地县志和《考工记》等实用文献,涉及的宋代作品也多为《诗谱》《广韵》等工具类用书或《诗考》(王应麟)、《诗辑》(严灿)、《诗总闻》(王质)、《诗论》(程大昌)等“非宋学”的著作。行文过程中许多观点与朱熹《诗集传》相同,但并未说明所引何处;就名物训诂的过程中引用的清人文献来看,王先谦经学思想虽尊三家,但却博采众长,引用了马瑞辰、胡承珙、陈硕甫、俞曲园等古文汉学家的著作,抛却了门户之辩,秉持着讲求实证的客观态度。
在“美刺”理论的影响下,《毛诗序》将诗歌义理与政治缀联,郑玄承袭其义,故《诗经》阐释中牵强附会、生搬硬套之处颇多。《毛诗正义》后学界受毛、郑影响日益加深,宋人以“理学”作为反拨,以讲求义理为主,却流于空疏。王先谦虽抑汉扬宋,仍能兼采古文经学重实证的优点,行文中王氏虽有不同于毛氏、朱熹等的解《诗》之语,但此新见非刻意求新,有着扎实的训诂基础。以《周南·樛木》为例,毛郑以为该篇意旨为“后妃逮下也”,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之句将“樛”解为“木下曲”,该句之意为“木枝以下垂之,故葛也、藟也,得藟而蔓之,而上下俱盛”与“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之旨联系,多牵强附会。王先谦则博引笺注,证明“樛”“朻”之乃假借字,认为该句是对植物形貌的客观描写,梳理全篇结合文意得出“美文王得圣后、受多福也”的主旨。可见“《诗三家义集疏序》中所推许的宋学,一是宋学的怀疑精神,一是宋学中能钩稽三家遗说者”,王先谦学术思想前后期虽有差异,但着力研《诗》时,兼采汉宋,取其中重名物训诂的特点是较为清晰的,其名物训诂的目的从“对理学和经世学知识的系统研究改为掌握特定考证学领域的专门知识”。
(二)博物风气
《诗经》中大量充斥的名物训诂,除了有“经学阐释”“感知世界”的重要意义,其背后还有文人“认知世界”的学者性格。“博物”“观物”的传统早已有之,《易》云:“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化而裁之存乎变; 推而行之存乎通; 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强调了实践主体的重要性。南宋郑樵《通志· 昆虫草木略序》称:
臣之释《诗》,深究鸟兽草木之名,欲以明仲尼教小子之意……夫诗之本在声,而声之本在兴,鸟兽草木乃发兴之本。汉儒之言诗者,既不论声,又不知兴,故鸟兽草木之学废矣……使不识鸟兽之情状,则安知诗人“关关”、“呦呦”之兴乎……使不识草木之精神, 则安知诗人“敦然”、“沃若”之兴乎……大抵儒生家多不识田野之物,农圃人又不识诗书之旨。二者无由参合,遂使鸟兽草木之学不传。
将着眼点放在“兴”上,“鸟兽草木乃发兴之本”由此证明鸟兽草木之学对阐明诗歌感兴的重要作用,而同时代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在“格物致知”及“穷天理”的影响下,则具有了穷尽知识的学术倾向。宋代儒学认为“道”“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凡有形有象者,即器也,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道”在形而下的层面体现为“气”,理虽然是绝对的“一”,但“气”却分为“阴阳之气”。在此种“理一分殊”思路的影响下,个体就需要省察天下万物之理,即“格物致知”“穷理”,这种思路导致了“道问学”知识主义的产生,因此当时诸多的大儒在自然科学知识领域也有颇多著述,如朱熹的学问体系就曾涉及化石、药草、指南针、地理等方面。傅大为指出“走在明清的近代世界之前”的宋代士人, 愈来愈以分别的“理”来理解万事万物,且趋于“世俗化”“经验性”的兴趣。在此趋势流衍下,遂有“聚焦于一类之物及其系谱的博物著作”,也就是后来收录于《四库全书》子部“谱录类”的书籍。这种风气也体现在王先谦著作中,清朝诗学汉宋之争在王先谦身上也走上了在争论中逐渐融合的道路,这也是我们上一章节谈到的清代汉宋门户“似殊同异”的原因。正是这一风气的影响,《诗三家义集疏》中出现了许多与毛诗主旨相悖的解读,《诗经》的解读也走向多元化。
四 结语
以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为底本,利用其中丰富的名物训诂资料,可探讨“博物”中隐含的阐释策略及背后的文化传统。《诗》中的名物阐释自汉迄今清,曾呈现出重名物训诂、重微言大义、重心性理气等不同特征,在《诗三家义集疏》中则呈现出了立足文本、科学客观的阐释特点。王先谦在《诗三家义集疏》中虽并未将重点放在诗旨阐发上,但其中考据方法的大量应用无疑是对经典的阐释与重构。传统的经学领域在清代呈现出了复杂的新面貌,王先谦及其注本即是这一风貌具体而微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