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优先地位的回归与革命主体的重建
2019-09-10李亿
[内容提要] 在对雇佣劳动进行科学分析的基础上阐明无产阶级的主体地位和历史使命,是马克思恩格斯破解人的自由实现之谜的关键。奈格里基于马克思恩格斯的上述分析路徑,敏锐地把握到了当今时代劳动形式的变化,即物质劳动向非物质劳动的转变,并对此进行了积极回应,认为在非物质劳动占主导地位的现实基础上,应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雇佣劳动的分析进行新的解读,由此试图实现对无产阶级概念的当代重释。奈格里从非物质劳动的角度界定无产阶级概念的思路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是否定物质生活资料生产劳动在非物质劳动中的首要地位则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
[关键词] 无产阶级;非物质劳动;诸众
[作者简介] 李亿,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何谓无产阶级似乎是一个无须追问的问题,因为恩格斯在1888年英文版《共产党宣言》的注中对无产阶级有明确的定义:“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1]无产阶级等同于现代雇佣工人阶级,这是对何谓无产阶级的最准确的回答。雇佣工人是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现代工厂中的工人,因此对雇佣劳动的分析就成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无产阶级概念的关键。奈格里延续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概念分析的这一思路,但是他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是以物质劳动为基础的,他们关于雇佣劳动的分析是建立在物质劳动基础上的分析,而二战结束以后,劳动的形式发生了重大的转变,物质劳动开始向非物质劳动转变,因此应该在非物质劳动的基础上重新阐释马克思恩格斯对雇佣劳动的分析,何谓无产阶级在当代是一个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奈格里试图基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概念分析的方法,在非物质劳动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指认当代的无产阶级,重建革命主体。
一、 奈格里对无产阶级概念的重释
众所周知,诉诸作为先进阶级的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推翻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
进而推进人类建立自由人联合体,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实现人的自由方面超越西方传统哲学重要标志。但是,到底何谓无产阶级,这似乎是一个无须进一步追问的课题,传统学界根据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对无产阶级的解释,即“无产阶级是完全靠出卖自己的劳动而不是靠某一种资本的利润来获得生活资料的社会阶级……一句话,无产阶级或无产者阶级是19世纪的劳动阶级”[2],以及恩格斯对无产者和奴隶、农奴、手工业者进行的区分,认为无产阶级就是工人阶级,而且主要指的就是在工厂中进行物质生产劳动的产业工人阶级。这样一种理解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在其著作中交替使用“无产阶级”和“工人阶级”这两个概念,在提到这两个概念时并没有作区分。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对无产阶级概念的这样一种理解所带来的问题不断凸显:股份制下参股的工人是否是无产阶级?福利社会下生活条件显著提高的无产阶级的革命性何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产业工人数量的减少是否意味着无产阶级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衰亡?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很好地概括了这些问题:面对资本对整个社会强大而深入的异化,作为无产阶级的产业工人如何实现马克思所说的新的社会形态?法兰克学派的回答是悲观的,他们认为虽然“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仍是基本的阶级”,但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改变了这两大阶级的结构和功能,使他们不再成为历史变革的动因。维持和改善现在这个制度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利益,在当代社会最发达的地区把先前的敌手联合起来了”[3] 。也就是说,法兰克福学派认为,作为无产阶级的产业工人在当代社会已经完全从属并屈服于资本,马克思恩格斯在实现人的自由方面超越传统西方哲学的阿基米德点在当代社会是不成立的。法兰克福学派的论证也许存在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我们不得不回应这样一个问题:是无产阶级在当代丧失了马克思所谓的革命性,还是我们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的概念的理解存在误解?因此,何谓无产阶级这个似乎无须进一步追问的问题在当今资本对社会全面异化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得到思考。
奈格里关于非物质劳动的研究和对无产阶级概念的重释,为我们理解马克思恩格斯的无产阶级范畴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从概念上讲,无产阶级已经成为一个十分宽广的范畴,它包含所有那些自己的劳动遭受直接的和间接的剥削,屈从于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规范的人。在过去的一个时代,这个范畴的重心建立在产业工人阶级之上,并一度被实际上纳入后者名下。它的典范形象是男性产业工人大众。无论在经济分析之中,还是在政治运动之中,产业工人阶级都被赋予领导作用,其地位凌驾于其他所有劳动者(例如农民)之上。时至今日,那个阶级已经从我们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它其实并未消亡,只不过它在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特殊位置及它在无产阶级构成中的霸权地位已被取代。无产阶级已不再是昔日的旧模样,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已消亡。”[4]57奈格里认为无产阶级概念的重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重心在不断变化的概念,无产阶级既可以完全等同于产业工人阶级,也可以不同于产业工人阶级,在马克思的时代,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主要在工厂之内发生,反抗资本的劳动主体只可能是产业工人阶级,所以恩格斯在对无产阶级的概念进行界定以后,又对无产阶级与奴隶、农奴、手工业者之间的区别进行了论述,后三者虽然也从事劳动,也是劳动的主体,但是其劳动不在资本统治范围之内,所以奴隶、农奴和手工业者不能纳入无产阶级的范围,是与无产阶级不同的阶级。传统学术界也正是因此严格地把无产阶级等同于产业工人阶级,这样一种等同,在资本对劳动的剥削被限制在工厂之内的时代,是对无产阶级概念的一种准确的理解。奈格里认为在今天“劳动与反抗的主体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4]57,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工厂之内,还包括工厂外其他劳动主体的劳动,因此无产阶级在今天不应该仅仅等同于产业工人阶级,所以产业工人阶级在今天的消失并不是无产阶级的消亡,无产阶级在今天只是改变了自己昔日的模样,在今天“我们再度面临这一艰巨的任务:把无产者作为一个阶级,对它的新构成进行分析、理解” [4]57 。在奈格里看来,何谓无产阶级并不是一个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的问题,人们需要根据对资本统治下的劳动的变化的分析来界定无产阶级。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了一个不同于传统学术界的理解无产阶级概念的新视角。在传统学术界,无产阶级的概念是一个静态的概念,对何谓无产阶级的理解是一劳永逸的,但是通过奈格里开辟的新视角,我们发现无产阶级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对无产阶级的理解是需要与时俱进的。“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究使用的方法。”[5]马克思恩格斯对无产阶级概念的定义不是我们遵守的教条,而是我们对进一步研究无产阶级概念的出发点、原则和方法。因此,何谓无产阶级在劳动形式没有发生变化的时候可能是一个无须追问的问题,但是在当今劳动形式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何谓无产阶级就是一个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和重新思考的问题。
二、 奈格里对劳动优先地位的强调
劳动形式的变化导致了无产阶级概念的变化,那么是什么导致劳动形式发生的变化呢?传统学术界的解释是资本家为了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就要不断更新技术,提高劳动生产率,以便在市场的竞争中获胜,从而获取超额剩余价值。科学技术的提高,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从而改变了劳动的形式。在这里,劳动形式的变更是资本逻辑发展的结果,劳动在与资本的关系中处于被动和次要的地位,这是从资本逻辑的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的一种描述。奈格里在《帝国》中充分描述了资本逻辑在当代社会的展开过程和样态,以至斯拉沃热·齐泽克在阅读完《帝国》之后,认为《帝国》“是一本旨在为21世纪重写《共产党宣言》的书”[6]84,哈特和奈格里“揭示了存在于今日‘涡轮式资本主义’中的矛盾本质,并力图在这一资本主义的动力体系中寻找革命的潜能” [6]84 ,但是“他们没有能够在当前的条件下去重复马克思的分析,即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途就蕴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中” [6]85。对于齐泽克的评论,奈格里认为齐泽克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且认为“齐泽克从未读过马克思的书,最多仅读过《共产党宣言》而已”[7]。因为如果像齐泽克那样理解的话,那么很容易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哈特和奈格里通过对经济领域所发生的变化的分析,最终得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结论。他们的政治立场无疑是革命的、积极的……然而,由于他们持有后现代视角,将资本‘外界’的变化过程视为一个‘无主过程’,他们的观点表现为一种视资本主义的必然灭亡为纯粹经济发展之结果的‘庸俗进化论’。”[8]也就是说奈格里和哈特的理论是一种不考虑无产阶级主体性的客观主义的理论,承认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资本的优先地位,而这恰恰是奈格里及其代表的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所反对的。
在奈格里看来,劳动形式的变化确实是科技发展的结果,但是科技发展不是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结果,而是无产阶级斗争的结果,无产阶级的斗争破坏了资本主义生产的顺利进行,为了保证资本主义生产的顺利进行,资本家不断更新技术,从而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无产阶级的斗争而非资本,才是劳动形式发生变化的原因。奈格里认为“资本主义的创新总是一种产物、妥协和回应,简单来讲,是源自与工人的敌对关系的一种约束”[9]109。和奈格里同属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特洪蒂(Tronti)也持同样的观点:“我们过去也是先看到资本主义的发展,然后才看到工人的斗争。这是错误的。问题必须翻转过来,发问的措辞必须改变,必须重新开始:一开始,是阶级斗争。在社会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的层次上,资本主义的发展乃从属于工人的斗争;前者出现在后者之后,且前者必须使其生产的政治机制符合后者。” [9]109资本主义社会虽然必然走向灭亡,但是矛盾的每一次深化都是由阶级斗争推动的,资本主义不是自己走向灭亡的,其灭亡是阶级斗争的结果。在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中,劳动是处于优先地位的。
在奈格里看来,在劳动和资本的关系中,谁处于优先地位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理《资本论》和《大纲》《大纲》在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对应的是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中的第30卷和第31卷中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关系。如果把《资本论》作为马克思理论的顶点,从《资本论》中阐述的资本逻辑来阅读《大纲》奈格里在此处把《资本论》的逻辑仅仅理解为资本逻辑,这一点在当今国际学术界是存在争议的,有学者认为《资本论》的逻辑是双重逻辑,即资本逻辑和劳动逻辑同时展开。本文赞成《资本论》的逻辑是双重逻辑的观点,因此本文认为《资本论》中的某些片段既可以從资本逻辑进行解读,也可以从劳动逻辑展开解读。,那么人们就会很容易认为在资本和劳动的关系中,资本处于优先地位。在这样的阐述中,劳动根本没有主体性,或者只有在资本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主体性,但是奈格里认为这不符合事实,如果资本作为一种权力作用于劳动,那么劳动就要先于资本,因为“权力只作用于那些自由的主体”,而“说权力只施加在那些‘自由主体’身上,就意味着权力只作用于那些能够反抗的主体、那些先于权力施行而行使自由的主体”[10]。奈格里认为,阅读《资本论》和《大纲》的正确顺序应该是从《大纲》出发,按照大纲的逻辑来阅读《资本论》,当时人们把《大纲》仅仅看成《资本论》的草稿,这种看法是有问题的,因为“《大纲》并不是一个专门被用来从文献学角度研究《资本论》构思的文本;它同时是一个政治性文本,与革命可能性的高涨相配合,这种革命可能是由‘急迫的危机’和试图综合那些直面危机的工人阶级的共产主义行动的理论诉求共同创造的;《大纲》是由这种关系所推动的理论”[11]24。奈格里接着指出,《资本论》被学者看成马克思思想中最成熟的部分,这也是有问题的,因为《资本论》仅仅阐释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客观主义的部分,也就是说“《资本论》或许也仅仅是马克思理论分析的一个部分而已” [11]24,“《资本论》中范畴的客体化阻塞了革命主体的行动……《大纲》是一个确立革命主体的文本” [11]25。奈格里认为在《大纲》中可以找到《资本论》的草稿,但《大纲》并不完全是《资本论》的草稿。也就是说,马克思原来的写作计划不只包含《资本论》这一部著作,还有其他的著作;或者说,马克思并没有完成《资本论》,他只是完成了《资本论》关于资本客观规律的表述,而关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论述,马克思还没来得及完成就去世了。因此,《大纲》作为马克思写作的大纲,就成了唯一可以窥见马克思完整思想的文本,“《大纲》是马克思革命思想的顶点”[11]38。在奈格里看来,代表马克思思想顶点的文本从《资本论》变成了《大纲》,也就意味着,在资本和劳动的关系中,劳动优先地位的回归。劳动优先地位的回归为无产阶级斗争提供了理论支撑,凸显了无产阶级的主体性和革命性。
从《资本论》到《大纲》,奈格里对马克思思想顶点文本的转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方法。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指出:“机器不仅是一个极强大的竞争者,随时可以使雇佣工人‘过剩’。它还被资本公开地有意识地宣布为一种和雇佣工人敌对的力量并加以利用。机器成了镇压工人反抗资本专制的周期性暴动和罢工等等的最强有力的武器。用加斯克尔的话来说,蒸汽机一开始就是‘人力’的对头,它使资本家能够粉碎工人日益高涨的、可能使刚刚开始的工厂制度陷入危机的那些要求。可以写出整整一部历史,说明1830年以来的许多发明,都只是作为资本对付工人暴动的武器而出现的。”[12]如果从《资本论》的逻辑来读这段话,我们会得出机器的使用是资本逻辑展开的结果,但是从《大纲》的逻辑来读的话,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机器的使用是工人斗争的结果。同样,两种读法在分析马克思对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的阐释时,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按照《资本论》的逻辑来分析,从绝对剩余价值到相对剩余价值的转化,是资本逻辑展开的结果,但是从《大纲》逻辑来看,在资本主义社会早期,资本家主要依靠延长工作时间来获取绝对剩余价值,但是这种方式很快就会达到极限,因为工作时间是有限的,而且工人的斗争最终使得延长劳动时间不再可能。因此,资本家在后来不得不采取增加相对剩余价值的方式,即不通过延长劳动时间,甚至减少劳动时间,依靠科技进步来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获得剩余价值。也就是说机器的使用和科技的进步都是工人斗争的产物,是“资本对付工人暴动的武器”。所以奈格里说“只要是从《大纲》走向《资本论》,我们就会感到高兴……从《大纲》通向《资本论》的运动是一个愉快的进程,相反从《资本论》通向《大纲》,我们就不能这么说。”[11]38从《资本论》到《大纲》,奈格里通过对马克思思想顶点文本的转化实现了在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中劳动优先地位的回归,这样一种回归阐明了劳动形式变化的原因和动力,为革命主体的重建确立了主体性和可能性。
三、 奈格里重建革命主体的逻辑
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奈格里对劳动的优先地位的强调不仅是理论推理的产物,也是他对意大利工人运动的回应。“这些理论文章总是带有真正的政治紧迫性,给人的印象是它们是在深夜里挤时间创作出来的,对白天的政治斗争作出解释说明,并部署第二天的斗争。”[13]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意大利工人反抗低工资运动表明了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劳动的优先地位以及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主导地位和推动作用。面对意大利的低工资,意大利工人为了自身的生活、情感、想象和欲望,组织工人运动,通过罢工的形式,取得了增加工资的胜利。面对工人阶级的胜利,意大利的资本家采取了通货膨胀的方式来消解工人已经取得的工资上涨的成果。意大利工人的货币工资虽然年年在上涨,但是他们的实际工资却并没有很大的增长,也就是说意大利工人的工资虽然上涨了,但是物价也随之上涨,甚至上涨的速度超过工资上涨的速度,工人能够购买到的用来满足生活、情感、想象和欲望的东西并没有增加,甚至还有可能减少。面对资本家通过政府采取通货膨胀这种新的方式来剥削工人阶级、继续维持低工资的现实情况,无产阶级通过将无产阶级化的大学生以及其他受到通货膨胀影响的群体纳入自身的范围,壮大自身的力量,发动了更大规模的罢工运动“热秋”,迫使资本家放弃通货膨胀的手段。但是,资本家转而决定将生产分散化,将生产从大工业集团转移到一批小公司和家庭手工业,这些小公司和家庭手工业采用多重雇佣形式,包括家庭劳动力、部分时间雇工、少年甚至童工、散工、兼职工以及监狱工,由于这些小公司和家庭手工业的劳动报酬不必与大工业集团和国家法律规定的工资相符,在卫生和安全方面几乎没有采取任何保障措施,因此被称为“隐蔽经济”或“黑经济”。这种生产的分散化使得共产党和工会无法再维护弱者的利益。面对这种更高级的剥削方式,奈格里组织工人发起了自治运动,号召人们拒绝工作,拒绝接受“黑经济”提供的职位,并认为合法的途径已无法实现工人的利益,必须实行暴力革命來获得自身的解放。1977年奈格里发表社论《统治与阴谋》,强调无产阶级解放运动暴力性质的必然性,将“无产阶级暴力”描述为“无产阶级发掘自我价值的炽热投影”,他说:“倘若危机呈现出稳定的趋势,那么暴力可以发挥起关键性的作用。历史唯物主义充分表明了,暴力是推动历史的一种重要的、甚至必然的维度。今日更甚,无产阶级解放的必要性迫在眉睫,暴力理应当被赋予应变量之意,它是危机中的利益权衡与无产阶级自我价值的创造过程所必不可少的成分。”[14]3他大声疾呼:“对我们的敌人不能手软!” [14]3号召失业工人和未就业的大学生实行“无产阶级征用”,即从占领废弃建筑物、拒绝购买车票等非暴力活动到抢劫银行和超市、动用枪支对抗国家机器等暴力活动。意大利政府面对自治运动,首先采取了武力镇压的方式,在完成镇压之后,意大利政府开始改变国家的生产方式,用科技来代替低工资的发展模式,在这个时期,意大利实现了从福特制工业模式向后福特制工业模式的转变,开始采用生命权力(biopower)对无产阶级进行统治和剥削,奈格里及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为了对抗这种新的剥削方式,开始关注非物质劳动,并结合福柯、德勒兹等法国哲学家的成果来重建革命主体。
男性产业工人阶级的斗争,迫使资本不断更新技术,弱化产业工人在劳动中的地位,通过技术使原来男性产业工人在工厂中的空间不断受到女工和童工的挤压,使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工厂系统,从事物质劳动生产。扩大了的产业工人群体,既是对男性产业工人力量的削弱和控制,也是对产业工人阶级力量的壮大,资本在对产业工人阶级力量的削弱中壮大了产业工人阶级的力量,即通过女工和童工削弱了男性产业工人的力量,却增加了产业工人的总人数。扩大了的产业工人阶级继续与资本进行斗争,资本为了对付扩大了的产业工人阶级,将原来限制在工厂内的生产活动扩展到整个社会,这样一种扩展导致的结果是产业工人阶级在生产中的比例进一步减小,但原来不在资本控
制之下的阶级也被纳入资本的控制之下,资本突破工厂的界限进入社会,这种扩大和突破同样是依靠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实现的。为了使资本能够突破工厂的界限和把更多的阶级纳入资本的控制之下,原来工厂中的物质生产劳动便转化为非物质劳动关于非物质劳动的含义,奈格里在2017年接受澎湃新闻网记者采访时回答:“非物质劳动到底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马克思在讨论劳动时,也提到过情感、心理这些层面的概念。我的意思是,非物质劳动其实质不在于非物质,而在于它是生命政治劳动,就是我们的生活整个被卷入资本利润生产的增殖过程。”参见:奈格里.当你坐在星巴克时价值榨取过程就已完成[EB/OL].(2017-06-07)[2019-09-10].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02034。,即“智能化的情感性劳动,以及技术—科学的劳动、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人的劳动”[15]10。非物质劳动表现在对产业工人阶级力量的削弱方面就是生命权力,表现在对无产阶级力量的壮大方面就是生命政治生产(biopolitical production),“它们都是通过生命(bio)来塑造社会生活,但是却采取了不一样的方式。生命权力表现为外在于社会的形式,通过主权政府在外部把秩序强加于社会。生命政治生产与此相反,表现为内在于社会之中的形式,通过合作劳动的方式从内部产生社会的秩序”[16]。也就是说,奈格里与法兰克福学派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面对资本对整个社会强大的异化,奈格里在这种异化中试图重建新的革命主体,延续马克思在劳动中获得解放的思路。奈格里和马克思恩格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奈格里认为,当今的劳动已经不是马克思恩格斯时代的物质生产劳动,而是一种不同于之前劳动形式的新的劳动,即非物质劳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阐述表明,资本主义生产下物质劳动既是异化的表现,也是摆脱异化的途径,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的分析遵循了同样的思路:非物質劳动既是对无产阶级控制的新手段——生命权力,也是生成新的无产阶级即诸众(multitude)的途径——生命政治生产。
在资本和劳动的关系中,劳动的优先地位使资本不断采取新的科学和技术来限制劳动主体即无产阶级,以保证资本主义生产的进行,但是新的科学和技术在对无产阶级进行限制的同时也在生成新的无产阶级,新的无产阶级力量总是比之前的无产阶级的力量更强大。因此在奈格里看来,在非物质劳动生产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帝国既是在对无产阶级进行绝对的统治,这种绝对的统治深入劳动主体的生命之中,同时也是在生成最强大的无产阶级——诸众。诸众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强大的无产阶级是因为资本为了对付之前的无产阶级,采取帝国统治的形式,帝国的统治深入劳动主体的生命之中,把所有的人及人自身的可能性都纳入资本的控制之下,人在这种情况下既是生产者也是生产资料,在这样一种非物质劳动生产中,资本对劳动主体的剥削是通过占有非物质劳动主体生产的共同性(the common)来实现的。帝国即生命权力这种统治方式,虽然实现了对无产阶级的全面控制,但也为无产阶级的解放提供了可能性,因为与以往的无产阶级相比,诸众不再是完全不占有生产资料的阶级,而是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统一体。此外,与“工人阶级”概念相比,“诸众是一个开放的、包容性的概念”,而“工人阶级这个概念已经被用作了一个排他性的概念,它不仅把工人和那些不需要靠工作谋生的有产者区分开来,同时也把工人阶级和一些其他工作的人区别开来。就其最狭义的
用法来说,工人阶级这个概念指的仅仅是产业工人,这就把它同农业、服务业和其他部分的工人区别开来;就其最广义的用法而言,工人阶级指的就是所有的雇佣劳动工人,这就把它同那些穷人、无工资的家务劳动者和其他无报酬的劳动者区别开来”本部分的引文来自“Multitude: 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的序言部分,该部分在许纪霖主编的《帝国、都市与现代性》中已经被薛羽翻译出来,题目为“《大众》序言: 共同的生活”,原文中 “multitude”被翻译为“大众”,本文根据目前通用的译法改为“诸众”。[15]xiv。由于诸众和工人阶级的这种差异,奈格里认为诸众比工人阶级在革命斗争方面更具优势,和以往的无产阶级相比更具有主体性、革命性和实现解放的可能性。革命主体的重建是通过帝国完成的,帝国以非物质劳动为基础通过生命权力对以往的无产阶级进行统治,但新的无产阶级也是以非物质劳动为基础通过生命政治生产得以重建,也就是说帝国实现的过程也就是新的无产阶级——诸众生成的过程。非物质劳动既是帝国产生的基础,也是摧毁帝国的诸众产生的基础本文的任务主要是阐述奈格里重建革命主体的过程,奈格里通过对非物质劳动的分析完成了对诸众如何摧毁帝国的详尽论述,至于他的分析是否正确,学界仍在争论,需要单独写文章进行论述。,诸众是奈格里“把无产者作为一个阶级,对它的新构成进行分析、理解”的结果,是对无产阶级概念的当代重释。
奈格里对无产阶级概念的解释既有继承发展的地方,也有误解背离的地方。一方面,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把无产阶级概念理解为单一的、静态的和排他的概念不同,他将无产阶级概念重释为多元的、动态的和包容的概念,这一重释建立在非物质劳动的概念上,而他对非物质劳动的界定并不限于脑力劳动,而是指一切被卷入资本增殖过程中的劳动,这样奈格里就将界定无产阶级的标准从劳动是否是产业工人的体力劳动,转化为劳动是否被卷入资本增殖的过程,从而继承和发展了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中对无产阶级概念的界定以及其对无产阶级和奴隶、农奴、手工业者之间的区分。另一方面,奈格里把马克思的物质劳动误解为体力劳动,而马克思所说的物质劳动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统一。虽然奈格里没有将非物质劳动仅仅限定为脑力劳动,而是把非物质劳动界定为一切被卷入资本增殖过程中的劳动,但是却认为一切被卷入资本增殖过程中的劳动在地位上都是一样的,这样他就否定了物质生活资料生产劳动的首要地位,否定了“历史唯物主义……首先明确……物质生产实践对人类历史展开的基础和前提意义”[17],从而也否定了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作用。一言以蔽之,奈格里从非物质劳动的角度界定无产阶级概念的思路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但是否定物质生活资料生产劳动在非物质劳动中的首要地位就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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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林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