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与江西赣县
2019-09-10钱明
摘 要:王阳明在巡抚南赣时,逐渐认识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为了破除人们心中的“贼”,以维护明王朝的政治统治和社会稳定,他努力设学兴教、授徒讲学,在南赣地区尤其是府治所在地赣县培养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门生尤其是江右学人。他的一些代表性著述,如《传习录》《大学古本》《中庸古本》《朱子晚年定论》等,最早都是在赣州刊行的,所以他在赣州的影响力相当广泛而深远,至今仍流传不衰。
关键词:王阳明;赣县;江右王门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19)06-0040-09
DOI:10.15958/j.cnki.jywhlt.2019.06.006
Wang Yangming and the Gan County of Jiangxi
QIAN Ming
(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er for Yangming Studies,Zhejia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ngzhou, Zhejiang, 310007,China)
Abstract:During his governance in Southern Jiangxi, Wang Yangming gradually realized that “a thief is easier broken in the mountain than in the heart”. In southern region of Jiangxi, especially in the seat government Gan County, he made great efforts to establish schools, take on students and give lectures, cultivated a large number of students from all over the country, especially Jiangyou scholars for the purpose of breaking the “thief” in people’s hearts so as to keep the political governance and social stability. Some of his representative writings such as 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Old Edition of Great Learning, Old Edition of Doctrine of the Mean and final verdict of Zhuzi were all printed and published in Ganzhou, making his influence in Ganzhou wide-spreading and far-reaching.
Key words:Wang Yangming; the Gan County; Yangming School of Jiangyou
明孝宗弘治八年(1495),朝廷設南赣巡抚,全称是“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设此职务的目的,是因为南赣地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治安状况。南赣北接江西北部,东接福建,南接广东,西接湖南,处四省要冲之地,一直以来都是“盗贼”出没之地。“匪患”猖獗,地方无奈,朝廷头疼。于是特设南赣巡抚,府治在赣州。首任南赣巡抚是金泽。弘治十八年(1505),朝廷撤销南赣巡抚。武宗正德六年(1511)再设。王阳明是再设后上任的第二位南赣巡抚。
南赣巡抚的管辖范围非常大。弘治时管辖江西赣州府、南安府,广东惠州府、潮州府、南雄府、韶州府,湖广郴州府,福建汀州府。正德时建昌府被划掉,增加了福建漳州府。故南赣巡抚的权力相当于赣、湘、粤、闽四省的军事统帅,可以统领以上各府的军事权,但无权干涉各府民政。王阳明是个例外。他不仅有军事指挥权,也管理区域内的民政事务权,如修建学校,教化百姓,以至制定商贸政策、发展经济等。但由于地域上的限制,阳明的民政权限主要集中在赣州。
阳明的巡抚任期是从正德十一年(1516)八月到十五年(1519)六月,可他真正在南赣的时间只有两年半(正德十二年正月至十四年六月),最后一年基本上是在江西平定宸濠叛乱并处理相关事宜,事后又有三个月回赣州讲学。阳明在巡抚南赣时,逐渐认识到“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为了破除人们心中的“贼”,以维护明王朝的政治统治和社会稳定,他努力设学兴教、授徒讲学,在南赣地区尤其是府治所在地赣县培养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门生尤其是江右学人。所以,他在赣州的影响力相当广泛而深远,至今仍流传不衰。
其时赣县是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县县城即是赣州府城。在赣县,王阳明及其后学做成了几件影响深远的大事,现分述如下。
一、兴学设教,淳化民风
1.重修濂溪书院
据《阳明年谱》载:“(正德十三年)九月,修濂溪书院。四方学者辐辏,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书院居之。”[1]1 263濂溪书院旧址在赣州市水东玉虚观左(今章贡区水东镇水东小学内),原名“清溪书院”,理学宗师周敦颐通判虔州(今赣州)时,尝与知府赵抃共同讲学于此,程颢、程颐兄弟从其学,后人遂在此建祠以作纪念。元末,濂溪书院毁于乱世。明洪武四年(1371),由赣县知县崔天赐重建。弘治四年(1491),知府何珖又改建于赣江边上的郁孤台下,并扩建了百余间房屋,在面积上大大超过了原来的书院规模。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主政南赣,仰慕周子,又迁建于旧布政司故址,改称“濂溪祠堂”,并于此集四方学者,招收门徒,讲学论道。如《崇义县麟潭华山刘氏四修族谱》记载:“明正德十三年,阳明公召诸生讲学濓溪书院。(刘镤, 1489—1564,字万镒,号天耀)与堂弟铿(字佩玉)同赴赣,集讲堂,听受旬余,自是学业益进。” 参见《崇义县麟潭华山刘氏四修族谱》,民国年间德光堂刻本。崇祯十三年(1640),知县陈履忠又将其改名为“廉泉书院”,并迁于光孝寺左(今赣州一中内)。清顺治十年(1653),巡抚南赣都御史刘武元将廉泉书院改为“濂溪书院”,并在大堂设周濂溪和二程像,招收府属十二县生徒肄业其中。乾隆年间,濂溪书院处于鼎盛期,为吉安、赣州、南安、宁都四府的中心书院。清同治年间,赣州分巡白启明、知府任进爵又号召邑人捐资,重修濂溪书院。由宋荦撰《重建濂溪书院记》、吴湘皋撰《捐修濂溪书院姓名碑引》。前者以理学始祖周濂溪为首,记白启明、任进爵兴复濂溪书院之事,并介绍了堂庑等的更新状况。后者记捐资情况,分巡白启明、知府任进爵及士绅、诸生捐金三倍于估计数。其后多有扩建。内有东西讲堂、濂溪祠、仰止亭、夜话亭、斋舍等建筑。光绪二十四年(1898),书院内附设“致用中学堂”,开现代新学之先河。二十六年(1900),改称“致用精舍”。两年后清廷废书院,遂又改称“虔南师范学堂”。民国初先后改名“省立第二师范”“省立第三中学”。新中国成立后为赣州第一中学所在地。
原濂溪书院有联云:“我生近圣人居,教泽如新,敢忘鲁壁金丝,尼山木铎;此来继贤者后,风流未泯,窃愿士崇礼义,俗尚弦歌。”[2]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巡道陈士枚尝摹勒周子像赞碑于仰止亭。明罗钦顺,清吴文鎔、宋荦等名士高流皆有咏濂溪书院诗文传于世。
又据《阳明年谱》记载,为纪念阳明先生,“嘉靖三十一年(1552)壬子,提督南赣都御史张烜建复阳明王公祠于郁孤山。祠在赣州郁孤台前,濂溪祠之后。嘉靖初年,军卫百姓思师恩德不已,百姓乃纠材建祠于郁孤台,以虔尸祝。军卫官兵建祠于学宫右(今赣州文庙),塑像设祀,俱有成式。继后异议者,移郁孤祠像于报功祠后,湫隘慢亵,军民怀忿。至是,署兵备佥事沈谧访询其故,父老子弟相与涕泣申告。谧谒师像,为之泫然出涕……烜如其议,修葺二祠,迎师像于郁孤台,庙貌严饰,焕然一新。军卫有司各申虔祝,父老子弟岁腊骏奔。烜作记,立石纪事” [1]1 356-1 357。而这个位于郁孤台前、濂溪祠后的“阳明王公祠”,乃濂溪书院的一部分,并非后来创办的“阳明书院”。也就是说,赣州阳明书院与濂溪书院曾经并存于世,但濂溪书院显然要早于阳明书院。
2.创办阳明书院
“阳明书院”当始建于阳明在赣州为官时期,它最早可能是濂溪书院的一部分。阳明在郁孤台讲学时,随着来学者日益增多,讲学场所拥挤不堪,阳明遂下令扩建讲学场所。赣州地方族谱中即有选拔优秀学生入濂溪书院受学于阳明的记载。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阳明在赣州讲学有个不断扩充的过程,而阳明书院可能即是在此过程中从濂溪书院分离出来的。所以在后人那里,早有将当时的濂溪书院视作阳明书院的相关记录。后书院屡有兴废,其中明崇祯十三年(1640)知县陈履忠将书院迁于光孝寺左,其时光孝寺左有阳明书院,右有濂溪书院。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赣州知府王藩在郁孤台阳明讲学处重建阳明书院,订立规制,课文校艺,祀王守仁,以何廷仁、黄宏纲配祀。次年王藩再次扩建,并自为记。同治年间,知府魏瀛复修建,又重订章程。同治十二年(1873),巡抚刘坤一赠书籍,书院生童正附课将近200名。该书院一直是赣州府立书院,以与作为道立书院的濂溪书院相对应。光绪二十八年(1902),知府查恩绥改阳明书院为“赣州府中学堂”。后该校易名为“省立第四中学”。1927年并入省立贛县中学(即赣州一中)。
由此可见,赣州一中的源头始于濂溪书院和阳明书院,或者说赣一中是由这两所书院合流而成。濂溪书院,周敦颐和王阳明都曾讲过学,并培养出程颐、程颢及何廷仁、黄宏纲、何春、刘潜、谢魁、赖元、李大集、刘润、管登等一大批学者。而阳明书院因其与濂溪书院不分你我之关系,因此说它由阳明所创办也未尝不可。
2017年8月,赣州民间人士在当地政府支持下,在书院旧址建成“赣州阳明书院”。书院占地2 300平方米,有效房间面积1 580平方米,是典型的三进式客家民居,内设仰德堂、良知堂、知行堂、传习堂、望德亭、“三纲八目”茶社、思归轩、阳明精舍(书院)、阳明手迹碑林、格竹园、阳明别苑等,并特地从余姚市买来两口仿古大水缸,以示赣州与阳明出生地余姚的渊源关系。现“赣州阳明书院”已被列入赣州市郁孤台历史文化街区旅游景点,逐渐成为当地一处著名的公益读书场所和学术研究交流之地,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学者。
3.新设社学乡馆
正德十二年(1519)四月,阳明班师回赣州后,首先考察和分析了赣州的社学情况,认为“赣州社学乡馆,教读贤否,尚多淆杂,是以诗礼之教,久已施行,而淳厚之俗,未见兴起。”[1]640换言之,南赣地区原先虽有不少社学乡馆,但因教学不力,学风不纯,形式呆板,加之约定不严,督导不严,致使整个社会的淳厚之风并未形成。因此,阳明决定把在龙南等地积累起来的“破心中贼”的实践经验推广到整个南赣地区,于是颁发了《仰南安赣州印行告谕牌》,以告谕辖内各府县,参照执行。在阳明看来,“民风不善,由于教化未明。今幸盗贼稍平,民困渐息,一应移风易俗之事,虽未能尽举,姑且就其浅近易行者,开导训诲。即行告谕,发南、赣所属各县父老子弟,互相戒勉,兴立社学,延师教子,歌诗习礼。出入街衢,官长至,俱叉手拱立”[1]1 259。而通过开社学教育以及阳明等人的循循“训诱之,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声,达于委巷,雍雍然渐成礼让之俗矣” [1]1 259。
翻阅南赣各地府、县志,其中记载的大量善人、烈女、节妇,多始于阳明巡抚南赣时期。阳明首先自己以身作则,他在巡抚衙门的大门前放置了两个小匣子,上面大书“求通民情”“愿闻己过”,给百姓一个反映批评意见与建议的渠道[3]162。同时,他又“立法定制,令赣属县俱立社学,以宣风教。城中立五社学,东曰义泉书院,南曰正蒙书院,西曰富安书院,又西曰镇宁书院,北曰龙池书院。选生儒行义表俗者,立为教读。选子弟秀颖者,分入书院。教之歌诗习礼,申以孝悌,导之礼让。未期月而民心丕变,革奸宄而化善良。市廛之民皆知服长衣,叉手拱揖而歌诵之声溢于委巷。浸浸乎三代之遗风矣” [1]1 357。不仅如此,王阳明还要求各县治地方“约长”“里长”等,都必须延师设教,兴办社学,试图通过普及文教的方式,“申以孝悌,导之礼让”。同时敦促教学者,要以民为重,以德为要,使“乡里子弟,不但勤劳于诗礼章句之间,尤在效力于德行心术之本,务使礼让日新,风俗日美,庶不负有司作兴之意与士民趋向之心” [3]162。以图彻底根治南赣社会数十年之乱象。清同治《南安府志》所谓“立社学以训童蒙,为谕俗文以化顽梗,百姓遵用其教”;黄绾《阳明先生行状》所谓“又行乡约,教劝礼让。又亲书教诫四章,使之家喻户晓。而赣俗丕变,赣人多为良善,而问学君子亦多矣”,皆证明了王阳明兴办社学、推行乡约所取得的良好效果。
然而,阳明的“继后异议者”,不久竟“尽堕成规,而五院为强暴者私据,礼乐之教息矣”。直到嘉靖十六年(1537),“(沈)谧起佥江西,为(阳明)师遍立南、赣诸祠” [1]1 347,更“询士民之情,罪逐僭据,修举废坠,五社之学复完。慎选教读子弟而淬砺之,风教复兴,沨沨乎如师在日矣” [1]1 357。
4.拓新府城道署
陽明任职的南赣地区,先是因战乱频仍,后又久雨水灾,各府县城垣大多圮败,所以战事稍有缓减后,阳明即着手进行修筑府县城垣的工作。比如正德十三年五月十五日,为拓新府城提督都察院,阳明特地写了《批岭北道修筑城垣呈》:
据副使杨璋呈:“所属府、卫、县城垣倒塌数多,而石城一县尤甚,应该估计修理。合委知府季斅、邢珣,不妨府事,督修本府城垣。龙南县署印推官危寿,兴国县知县黄泗,瑞金县知县鲍珉,各委督修本县城垣。惟石城县知县林顺,柔懦无为,合行同知夏克义,估计督修。”看得,城垣倒塌,地方急务。幸兹盗贼荡平,正可及时修筑。若患至而备,则事已无及。该道即行各该承委官员查照,估算工程,措置物料,一应事宜,各自从长议处呈夺。各官务要视官事如家事,惜民财如己财;因地任力,计日验功;役不逾时而成坚久之绩,费不扰民而有节省之美;庶称保障之职,以副才能之举。呈缴。[1]1 139
此次修筑府县城垣,涉及赣州府城、兴国县、瑞金县、龙南县、石城县等,顺治《赣州府志》卷四对此有详细记载。比如,“赣州府城……正德乙亥春,霖圮一千三百余丈。戊寅夏,久雨,圮六百三十八丈。知府邢珣后先白于蒋都御史昇、王都御史守仁,修补完整。而己卯、庚辰连岁复圮三百四十余丈,王兵使度檄知府盛茂重修。” [4]1 047而邢珣修葺城垣后曾赋诗一首:“改岁收徭捷,新春急浰征。师行频涉险,农务未妨耕。梅透连朝冷,人逢此日晴。行当靖边围,三省乐升平。”[2]208
当时的提督都察院或分巡道署,在府城东南。明弘治八年(1495)都御史金泽始建。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开拓一新。拓新后的道署范围很大,设施完备。中为堂曰“肃清”,前为露台,东西为廊房,中为大门。正堂后为轩,曰“正大光明”;又为后堂,曰“抑抑”。后堂之左为“思归轩”,为“宜南楼”,为“燕居”,为“仕学轩”,左掖为“射圃”,为“无逸亭”“君子亭”;后堂之右为“观德亭”。大门外左为府茶厅,右为三司茶厅,两翼为各属茶厅。外西边廊房三十间,以处各省、府、卫胥徒之听用者。门前为坊,曰“提督军务”;左右为坊,曰“肃清六道”“节制四藩”。辕门外,西为中军厅,南设坐营署 参见顺治《赣州府志》卷四。。
提督都察院拓新后,王阳明先后写了《观德亭记》 按:龙南县当时也建有“观德亭”,据说也与阳明有关,故当地人将《观德亭记》视为阳明的龙南之作(详见钱明:《学缘与地缘——中国人文和自然境域中的王阳明及阳明学》中篇第5章《王阳明与龙南》)。[1]262和《思归轩赋》。据说思归轩是阳明在赣州的居室,所以阳明作于正德十五年(1520)的《思归轩赋》云:“阳明子之官于虔也,廨之后乔木蔚然。退食而望,若处深麓而游于其乡之园也。构轩其下,而名之曰‘思归’焉。”[1]700而观德亭前的“射圃”则为当时四方学子来寓受学之地,故而《阳明年谱》遂有“四方学者辐辏,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书院居之”的记述。而魏时亮的《大儒学粹》卷九《阳明王先生》亦记曰:“先生在赣院,左旁门通射圃,暇即走其中,与诸生论学,多至夜分,次早诸生入揖为常。”[4]1 049-1 050
有学者认为,阳明的《思归轩赋》包含了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所谓消极,是指阳明在外部环境的压迫下而不得不“归隐”,也就是赋中所说的,尽管他数年间奔波劳苦于兵事,不分寒暑昏朝,弄得头发萧疏,面容憔悴,可他处心积虑、鞍马劳顿换来的,竟然是呶呶哓哓的攻讦之声,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退出这是非之地呢?所谓积极,是指阳明作《思归轩赋》的三个目的:一是退而自保自适,即所谓的退身以全节,敛德以亨道,怡神养性以游于造物;二是归隐以授徒讲学,即赋中所说的“在陈之怀”;三是归隐讲学以求道,通过正人心而使天下太平,即赋中所说的“道得而志全,志全而化理,化理而人安” 按:周建华还说,阳明在赣州时,除了拓新城垣,还搞了其他一些“基本建设”,如“增建大校场”“修缮拜将台”“重修宣明楼”等,但并无明确的史料支撑,故作存疑。[2]209-211。从此赋中可以看出,王阳明此时即已萌发了功成身退之意。平宸濠后阳明即遭人进谗,为避祸而再赴其“放心”之地——赣州,并重回思归轩,足见他对此居所怀念至深。
二、著述立说,刻书行世
众所周知,王阳明在赣州时,无论军事政务多么繁忙,他都没有忽略讲学论道、著书立说,甚至把讲学视为自己的第一要务。据目前所知,他的一些代表性著述,如《传习录》《大学古本》《中庸古本》《朱子晚年定论》等,最早都是在赣州刊行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尝谓:“是书(指《王文成公全书》)首编《语录》三卷,为《传习录》,附以《朱子晚年定论》,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次《文录》五卷,皆杂文;《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为诗及杂文;《续编》六卷,则《文录》所遗;搜辑续刊者,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次。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记》二卷,亦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为书。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5]1498然《提要》并未揭明《传习录》《朱子晚年定论》的初刻时间和地点。其实《传习录》连同《大学古本》《中庸古本》皆初刻于赣县即赣州府城,时间是在正德十三年七、八月间,而《朱子晚年定论》则初刻于于都县 详见钱明:《学缘与地缘——中国人文和自然境域中的王阳明及阳明学》中篇第六章《王阳明与于都》,待出。,时间是在正德十三年六月。
1.初刻《大学古本旁释》
据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正德十三年)七月九日,序定《大学古本旁释》,刊刻于虔。”[4]1 056而《大学古本旁释》的刊刻者实为当时在赣州师从阳明的邹守益[6]。阳明还特地为此写了序文和后跋。现《王阳明全集》收录的是后来经阳明修改过的序文,原序文为罗钦顺《困知记》三续第二十章所引。但罗氏引此原序未录未署撰写年月,按今有《大学古本旁释序》手迹石刻存于庐山白鹿洞书院,末尾署“正德戊寅七月丙午,余姚王守仁书” [7]法书考释。故知阳明原序作于正德十三年七月,而改序则作于正德十六年。从新旧序文中我们可以看出阳明思想变化的轨迹[8]56-59。而跋文也同样未被《王阳明全集》所收录。
《大学古本旁释》现存有两种版本:一是《海涵》本,李调元序,收入《海涵》第九函第九册;二是《百陵学山》本,该书由王文禄编辑。以上二本,皆收入据原刻景印的《百部丛书集成》[9]。民国年间学者欧阳渐学在读了《大学古本旁释》后,曾撰《大学王注读》,把《旁释》之要旨归纳为10项:一曰大人之学,二曰天下之欲,三曰孔子之志,四曰忠恕之道,五曰得国之实,六曰格物之实,七曰空颜之乐,八曰真实之知,九曰学庸之事,十曰学庸之序[10]。
至于阳明编撰及弟子刊刻《大学古本旁释》的目的,则与他长期以来对朱熹《大学章句》的怀疑及其深信的“人心本善,无不可复”的心學思想有密切关系。阳明到赣州后,前来问学者经常会就《大学古本》《中庸古本》等请教于他,所以弄清楚《大学古本》《中庸古本》的来龙去脉及其思想内涵,乃是阳明赣州讲学时必须面对的课题。诚如费宏《移置阳明先生石刻记》所云:
昔阳明王先生督兵于赣也,与学士大夫切劘于圣贤之学,自缙绅至于闾阎,以及四方之过宾,皆得受业问道。盖濂、洛之传至是复明。而先生治兵料敌,卒不以平奸宄者,皆原于切劘之力。于是深信人心本善,无不可复,其不然者,由倡之不力,辅之不周,而为学之志未立故也。既以责志为教,肄其子弟,复取《大学》《中庸》古本序其大端,与濂溪《太极图说》联书石于郁孤山之上。使登览而游息于此者,出埃墙之表,动高明旷远之志,庶几见所书而兴起其志,不使至于懈惰,盖所以为倡而辅之之虑切也。”[1]1 503-1 504
2.初刻《中庸古本》并作《修道说》
据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定《中庸古本》,作《修道说》以发其意,盖为《中庸古本》所作序也。”[4]1 047阳明《中庸古本》手迹石刻今存于白鹿洞书院碑廊[7]法书考释。但该石刻因缺后半段,不知其末尾所署年月,然据《修道说》与《中庸古本》连写在一石,笔迹全同,一气贯下,可以确知《中庸古本》亦定在正德十三年七月。由此可见,阳明于正德十三年实尝定《大学古本》与《中庸古本》二书,其为《大学古本》作序以发其意,为《中庸古本》则作《修道说》以发其意。然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于是年只说阳明定《大学古本》,遂使阳明定《中庸古本》一事湮没无闻[4]1 059-1 060。
其实,阳明早有为《大学》《中庸》作注的打算,故其定《大学古本》《中庸古本》,亦在为其作注所用也。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只能见到阳明注释的《大学古本旁释》,而并未见到《中庸古本注》。或许是因公务繁忙,阳明当时没有来得及完成《中庸古本注》。后来随着其思想的不断变化,也就放弃了这一计划。
至于阳明当时对《中庸古本》作了怎样的解读,我们似可从现《王阳明全集》卷七所收之《修道说》中窥知一斑:
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夫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离矣,故特著其说。
很明显,《修道说》突出的是“诚”和“性”,强调的是“至诚尽性”,这与其后来的“良知本体”论和“致良知”说稍有不同。对于阳明思想的这种前后矛盾,顾应祥曾有明确解释:“阳明《修道说》谓:道修性复矣。夫道修性复,惟圣人有中和,常人不能也。及观《传习录》,又云良知是未发之中,人人之所同具者也。其言彼此不同。”[11]这似乎可以佐证上述所谓阳明因思想变化而放弃为《中庸古本》作注之计划的推断。
3.始刻《传习录》
《传习录》是阳明阐述其哲学思想的“语录”体著述,由其弟子徐爱、薛侃、钱德洪等辑录编纂,分为上、中、下三卷,后被统一编入《王文成公全书》首篇卷一至卷三。《传习录》最初刊刻是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由阳明弟子薛侃刻于赣州,具体地点是在通天岩。此书无疑经过阳明本人审阅,主要反映的是阳明中年的思想观念。
但此本的成书过程较为复杂,其大致经过为:阳明弟子徐爱从正德七年(1512)开始,陆续记录下阳明论学的谈话内容,并根据《论语》中的“传不习乎”一语,取名《传习录》。正德十三年(1518),阳明弟子薛侃将徐爱所录残稿及陆澄与其自己新录的部分一起刊刻,仍名为《传习录》。据《阳明年谱》记载:正德十三年“八月,门人薛侃刻《传习录》。侃得徐爱所遗《传习录》一卷,序二篇,与陆澄各录一卷,刻于虔。”[1]1 262说明薛侃在赣州编刻的《传习录》乃三卷,其中徐爱录一卷,陆澄录一卷,薛侃录一卷,即今《传习录》卷上或卷一。以今《传习录》卷上考之:自“爱问在亲民”至“不觉手舞足蹈”,为徐爱录一卷;自“陆澄问主一之功”至“亦足以见心之不存”,为陆澄录一卷;自“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至“未免画蛇添足”,为薛侃录一卷。
《传习录》刚刻成,阳明就将新刻本和不久前刻成的《大学古本旁释》或《朱子晚年定论》一起向好友们分送。比如将《传习录》和《大学古本旁释》赠与夏鍭(1455—1537,字德树,晚号赤城,浙江天台人。成化二十三年进士),夏鍭收到后即作《答王阳明书》曰:
久别,甚想望。稍闻安方幹略,为慰。顷又树此大功,益见儒生之用。区区山草中,无补于时,相去何止千万,仰愧,仰愧!承示《传习录》《大学古本》,亟读一过,具见执事用工夫大略。区区何足与此?执事自虚心,不遗疏拙。记曩日盛德若是耳,感悚,感悚!病中先往一得之愚,别当请教。相见未期,临纸惘然。[4]1 066
表达了对阳明在赣州所立大功的由衷钦佩和对《传习录》《大学古本旁释》中所体现的阳明的“工夫大略”的高度赞赏,并评价两书“不遗疏拙”,等自己身体好转后,定要当面请教。再比如请即将返回广东饶平的杨骥把《传习录》和《朱子晚年定论》带给在西樵讲学的湛甘泉 事见湛若水:《泉翁大全集》卷九《答顾惟贤佥宪》。。这些都说明,阳明对自己在赣州的这些著述还是相当重视的。
需要指出的是,《传习录》最早的注释本或评论书,早在阳明生前即已出现,而且也与赣州有关。据同治《会昌县志》卷二十二:“赖贞,字洛村。兄元,字善长。俱太学生。同及王阳明门,讲学虔台……手抄《传习录》及往来辨学书,复以己所心得者,识于后。”而赖贞“识于后”的《传习录》,即可视为《传习录》之注释本。
三、游通天岩,聚王学群
通天岩位于赣州市章贡区西北约 7公里处,辖区面积为6平方公里,属丹霞地貌,是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现已辟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自唐代以来,风光旖旎的通天岩就被开创为石窟寺。至北宋时期,通天岩石窟的开创达到高潮。尽管与我国众多的石窟群比较,通天岩石窟岩壁造像的分布范围,石龛的体量、数量以及造像尺度和规模都不算大,但相对而言,它却是我国南方最大的一处石窟。同时,它又是我国地理位置最南端的一处石窟群。因此被誉为“江南第一石窟”。现保存着唐宋以来的摩崖造像358尊,北宋至民国的题刻128品。是一座珍贵的石窟艺术宝库[12]。
通天岩古代石刻主要由观心岩、忘归岩、龙虎岩、通天岩、翠微岩五个岩洞组成。观心岩曾是王阳明的讲学场所,故又称“阳明书洞”。此处林木茂盛,道路崎岖,大洞套小洞,风景绝美。阳明在南赣期间,闲遐时曾在观心岩结庐讲学,收邹守益等几十人为弟子,向弟子们讲授自己的心学理论,故后人将此处称为“观心岩”。
可以说,通天岩是阳明在赣州的“最爱处”,其本人及其唱和者曾留下大量诗篇。阳明在南赣平乱基本结束以后,就来到通天岩收徒讲学。而此时的阳明,其影响力已远远超出南赣地区,慕名来赣城向他问学的人络绎不绝。比如,正德十二年(1517)五月八日或稍后,广东饶平人杨骥(仕德)会试下第,通过薛侃听闻阳明之教,遂前来赣州问学,并在九月也就是王阳明率军攻打横水前夕回到饶平[4]944-946。九月,黄宏纲来虔受学;十月,黄宏纲同乡何廷仁为问学追阳明至南康,其兄何春、同乡管登亦同来受学[4]977。十二月,薛侃从广东潮州赶到赣州来向阳明問学,到次年八月仍不舍离开[1]187。薛侃还带着其弟薛侨、其姪薛宗铠来赣受学,并留赣一年多[4]989。同月,梁焯北上赴京时,也曾滞留赣州听阳明讲学,直到翌年夏在母亲的责成和阳明等的劝说下才继续北上[4]990。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杨骥又来赣州问学,而欧阳德也在此时偕欧阳昱、欧阳瑜来赣受学[4]1 033。对于上述史实,邹守益在《奠何善山先生文》中有过精辟总结:
昔阳明先师以圣学倡于虔台,一时豪杰不远四方以集,如大寝闻钟,群渴饮河。光阴迅速,屈指三十余载矣!哲人云亡,典刑日远,而同志踪迹,恍尔晨星。在东广若薛子尚谦、子修、梁子日孚、杨子仕德、仕鸣,在南畿若周子道通,在楚若季子惟乾,在江右若夏子惟中、周子南仲、郭子昌修、王子宜学、李子子庸,眷然斯文雕谢之感![13]949
值得一提的是,梁焯在赣州的大半年时间里,曾多次游通天岩,被刻于忘归岩正面的、题曰《明南海梁焯等忘归岩题名》的诗即为其所作。诗云:“两日忘归岩,忘归匪为岩。问我我忘言,我姑铭此岩。”[14]9诗后记曰:“正德戊寅春南海象峰梁焯书。同游潮阳杨仕德、薛尚谦、雩阳黄正之、泰和欧阳崇一也。”[14]9正德戊寅即1518年。该年春阳明刚从征讨前线班师回赣不久,即赶到通天岩与来自广东的梁焯、杨骥、薛侃及来自于都的黄宏纲和泰和的欧阳德等人相聚。梁焯的这首诗及记文即作于此时,它为王门学子随阳明游学通天岩留下了佐证。
据束景南先生统计,正德十三年四月以后,来赣州向王阳明问学者竟达45人之多[4]1 038-1 044。而因天气原因,这些来赣问学者又大多会集中于避暑绝佳处通天岩。据考证,阳明平定三浰班师回赣州的时间是正德十三年三月十五日[4]1 022。在此之前,梁焯、薛侃、黄宏纲、何春、何善山等人曾在通天岩等地自发地开展过各种讲学活动,而这些人在三、四月间讲学通天岩之余又游览了忘归岩等处,并且为后人留下了不少随感而发的诗赋,其中梁焯的《明南海梁焯等忘归岩题名》即为代表作之一。
然而,在王门学子的多次通天岩游学活动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乃是两年后即正德十五年的江右王门领袖人物邹守益、陈九川等人的问学之游。
据史料推定,正德十五年(1520)七月二十八日,邹守益、陈九川来游通天岩,曾历览诸岩,九川题岩刻“潮头”“莲舟”,守益则以诗相和。八月初八,王阳明乘着雨后转晴,偕黄宏纲、欧阳德、周仲、王学益等门人及地方属僚从翠微岩游至通天诸岩,并与众人赋诗唱酬。南康画师蔡世新此时也来同游通天岩,并为王阳明画像。邹守益曰:“通天岩,濂溪公所游。至是夏良胜、邹守益、陈九川宿岩中,肄所闻。刘寅亦至。先生乘霁入,尽历忘归、忘言各岩,和诗立就,题玉虚宫壁。命蔡世新绘为图。”参见邹守益:《王阳明先生图谱》,收入《浙东学人年谱》。按:据《薛侃集》卷五《祝寿图序》,蔡世新为阳明画像当在正德十三年九十月间。[4]1 315其间,王阳明正式向陈九川、邹守益、夏良胜等身边弟子阐释了自己的“致良知”学说。在此之前的若干个月,陈九川等人就已在南昌向阳明请教过“诚意”“致知”说[1]99-100。《传习录》下卷开篇所收的由陈九川记录的、其与邹守益、夏良胜等于正德十五年秋在赣州从阳明问学的几段重要对话,即为王阳明这一时期思想的真切记录,现择要录于下:
庚辰往虔州,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恼,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在虔,与于中(良胜)、谦之(守益)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
先生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先生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揜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无(一作“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九川臥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1]101-104
由此不难推定:钱德洪《阳明年谱》所谓的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当在正德十五年秋的赣州。而这可以说是此次通天岩游学的最重要成果!
或许有人会问:陈九川所记这几段语录只有年份,而未记月份,怎么才能知道这批王门学人是在正德十五年八九月份问学于阳明的呢?这与镌刻在观心岩上的名为《通天岩》的阳明诗有直接关系。该诗刻属通天岩128品摩崖题刻之一,诗云:“青山随地佳,岂必故园好。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岛。西林日初暮,明月来何早。卧醉石床凉,洞云秋未扫。”[1]785诗的末尾记曰:“正德庚辰八月八日,访邹、陈诸子于玉岩题壁。阳明山人王守仁书。”而这末尾的26字《王阳明全集》未收。其中“正德庚辰”即1520年。“八月八日”即农历仲秋。1519年阳明平定宸濠宁王叛乱后,曾再次来到赣州,除了处理一些公杂事务,主要还是会友讲学。“邹、陈诸子”是指当时在通天岩向阳明问学的邹守益、陈九川等人。阳明此诗作于“八月八日”,故可推知其“始揭致良知之教”亦在差不多同时。也许正因为其在阳明学发展史上的重要性,故而后来和该诗者极多,占了观心岩题刻的1/3,如翁溥、欧演、吴家桂、廖寅、石景芬等皆有和韵。尤其是此时在通天岩向阳明问学的邹守益、陈九川等江西籍高足,对此次游学及其所获成果印象极深,以至于二三十年后还想着到赣州来进行“通天旧游”,并留下诸多诗文,邹守益的《重宿通天岩写侍游先师像谢少壑山人》诗即为其中之代表。诗云:
通天岩头披云游,亹亹英俊同冥搜。阳明仙翁提心印,挥霍八极与神谋。笑呼蔡子写生绡,元精淋漓烟雾浮。二十八年建瓴水,鹤驭高驼不可留。尚余丹方悬真境,金鼎石室风飕飕。恍然寘我仙翁侧,老笔不减顾虎头。古来千圣皆过影,聚散生死溟海沤。灵光一脉亘宇宙,陟降上帝君不信?写真何如识真真,脱屣辎尘娱丹邱。[13]1 233
而邹氏作此重游诗时,王阳明已去世了20年之久。
王阳明游学通天诸岩时,除了有《通天岩》诗,还写了《游通天岩示邹陈二子》《游通天岩次邹谦之韵》《游通天岩次陈惟浚韵》《忘言岩次谦之韵》《圆明洞次谦之韵》《潮头岩次谦之韵》《坐忘言岩问二三子》等诗 大部分被收录于《王阳明全集》卷二十“赣州诗”中。。刻于东岩(忘归岩背面,也称品岩、东崖)的邹守益、陈九川的《游通天岩记》,便忠实记录了他们从学阳明以及偕众多同道游通天诸岩的情景:
先是,游访者宪副王度、郡守丞盛茂、夏克义、邑令宋瑢。同游者盱江夏良胜。游而信宿者刘寅、周仲、刘魁、黄宏纲、王可旦、王学益、欧阳德、刘琼治、王一峰也。[14]31
王阳明及其弟子僚属从翠微岩、西岩寺来,白天在忘言岩、观心岩、忘归岩等处游学,晚上宿于玉岩旁的广福禅寺或观心岩大洞中。此时,曾在正德十三年(1518)来赣州问学的周仲特地为观心岩题写了“观心”两个大字,并赋诗一首由陈九川书于观心岩壁。诗云:“岩中豁豁仅容膝,日日观心面岩壁。此心安得如此岩,鸟啼花落长虚寂。”[15]12周仲受阳明学说的熏陶,以参透禅意的诗句表达了“心上寻个天理”的思想。众人问道古寺,寻迹翠微,夜话玉岩,怀古观心,醉卧石床,最终乐而忘归。王阳明及其弟子僚属在玉岩可谓真正演绎了“山水之间须着我,风尘堆里却输侬”的情怀[4]930。
王阳明离开赣州后,通天岩石刻与王门的关系仍照样延续。其中既有阳明弟子后学之题刻,又有历代步阳明玉岩题诗韵的摩崖石刻。比如嘉靖二年(1523)的《明罗辂忘归岩诗并记》。据《赣州府志》:“罗辂,江宁人,进士,有传。”参见赣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赣州府志》,1986年,第1 089页。罗辂尝于嘉靖元年经阳明举荐任赣州知府,因治理赣州成绩突出而于次年被调任南昌。该诗即刻在王阳明《通天岩》诗左侧。作为阳明欣赏的弟子,又与刘端庄、罗复、雷瑞等阳明弟子共游阳明讲学地,其题刻置于阳明《通天岩》题刻之左,亦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王门之盛况。再比如同作于嘉靖二年的《余光等联句诗》,有刘端庄、罗复、雷瑞、吴伦、余光、黄莹、王槐密、欧阳诚等8位学人互接诗句[14]50-51,也再次证明了阳明弟子赴通天岩进行游学活动的活跃之程度。
另据《虔台续志》记载,自弘治八年(1495)始设南赣巡抚至清康熙初年撤销南赣巡抚的百余年间,曾前后有七十多位巡抚来南赣任职。这些人无论在学养还是事功上都难以达到王阳明的高度,故而他们及其下属来游通天岩时,见到阳明的题壁镌刻,不免会产生某种压力和威严感,敬畏之余,大概都不會有胆量题字于阳明题刻之左右。因此,嘉靖末期南赣巡抚周满、万历中期南赣巡抚王敬民的诗文等,无不题写在离阳明题诗较远的龙虎岩,其他官员的诗则多为步阳明忘归岩诗韵而题在忘归岩附近。在王阳明玉岩题壁诗作的感染下,从明正德后期开始直到民国年间,先后有15人赋诗步阳明《通天岩》韵,其中不少就刊刻在通天岩[16]106-109。如此多的官员、后学步诗追思王阳明,不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阳明在赣州所建立的卓越功勋和亲民爱民的儒者情怀,也证明了王门通天岩讲学深远持久的影响力,及其题诗石刻弥足珍贵的文物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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