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清教育哲学思想探微
2019-09-10刘娟
刘娟
摘 要:许崇清,中国现代著名的教育思想家、实践家,享有“开拓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理论的先驱”称誉。本文以史料为基础,勾勒出许崇清在留日和大革命时期从服膺新康德哲学转向追随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再次转向以唯物史观和苏俄新教育革命模式,构建“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的思路历程,阐述其“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的主要内涵、实施方案、哲学渊源,揭示其“革命教育”理论蕴含的辩证唯物主义因素及学理所在。
关键词:许崇清;新康德哲学;实用主义哲学;学校社会化;革命教育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19)06-0024-08
DOI:10.15958/j.cnki.jywhlt.2019.06.004
A Probe into Xu Chongqing’s Educational Philosophy:During the Period of His Studying in Japan and the Great Revolution
LIU Juan
(School of Teacher’s Advanced Study and Training,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Guangzhou, Guangdong, 510303,China)
Abstract:Xu Chongqing, a well-known educational thinker and practitioner in the modern China, enjoys the reputation of pioneering the ;educational theory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Based on historical data, this paper outlines Xu Chongqing’s process of thinking from following the philosophy of Neo-Kantianism to following Dewey’s pragmatic philosophy, then redirecting to constructing a new theoretical system of “revolutionary education” with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the new educational revolutionary model of Soviet Russia during his study in Japan and the Great Revolution. Meanwhile, the paper expounds the main connotation, implementation plan and philosophical origin of Xu Chongqing’s new system of “revolutionary education” theory, and reveals the factors and theories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t contained in his “revolutionary education” theory.
Key words:Xu Chongqing; the philosophy of Neo-Kantianism; the philosophy of pragmatism; school socialization; revolutionary education
許崇清(1888—1969),字志澄,广东番禺人,中国现代著名的教育思想家、实践家,享有“开拓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理论的先驱”的称誉。1905年,许崇清获官费赴日本留学,1920年返回广东从事教育实践工作,1921年开始历任广州市教育局局长、广东省教育厅厅长、广州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华民国大学院大学委员会委员、中山大学校长等职。本文以史料为基础,勾勒出许崇清在留日和大革命时期从服膺新康德哲学转向追随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再次转向以唯物史观和苏俄新教育经验构建“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的思路历程,阐述其“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的主要内涵、实施方案、哲学渊源,揭示其“革命教育”理论蕴含的辩证唯物主义因素及学理所在。
一、留日时期:从“新康德哲学”转向“杜威实用主义哲学”
1905年,许崇清获得清政府官费赴日本留学,先后就读于东京同文学院、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1915年,许崇清升入东京帝国大学学习。1918年7月,获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哲学科教育学文学士学位。同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大学院研究“修身教授”(即道德教育),兼充教育研究室助手,直至1920年返回上海。留日时期,许崇清的学术思想发展以1919年为分水岭:1919年之前,许崇清深受德国理想主义哲学和日本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是新康德哲学的信徒;1919年以后,许崇清受杜威改造哲学影响,哲学观、教育观发生了转变,转向追随杜威实用主义哲学和民主主义教育理想。
(一)“新康德哲学信徒”的哲学观和国家观
与清末留日学生多数学习速成科和普通科不同,许崇清在日本官立学校接受了完备的中等和高等教育,接受了系统严格的学术训练,日本明治、大正时代的学术风尚刻画了许崇清的知识结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1889年,日本颁布《帝国宪法》,举国兴起学习“德国热”,无论哲学研究还是教育思想、文化制度、军事政治,组织架构都从德国移植。留日早期,许崇清随着日本讲坛哲学的风气迈进了新康德哲学的殿堂,他说:“我搞哲学时,搞得是新康德哲学……我搞教育学时,搞得是赫尔巴特的教育学。总之,那一学科的主讲教授是那一学派的,我跟着也搞那一学派的东西。”[1]9
1917年,许崇清在《学艺》杂志发表了5篇文章,较完整地反映了他在留日前期作为新康德哲学信徒的思想面貌:在文风上,偏重祖述西方哲学、文化和制度;在思想倾向上,深受德国绝对主义哲学的影响;在文化观、国家观上,他完全接受了德意志民族的国家观、文化观;在教育思想上,主张学习德日两国的国民教育,培养统一的国民意识与精神,实现中国现代化。
在《批判蔡孑民在信仰自由会之演说并发表吾对孔教问题之意见》一文中,许崇清根据德意志的国家观——“国家是文化意义的国家”为理论基础,驳斥蔡元培,仅仅将国家当作保存身体安宁和社会秩序的观点。许崇清指出:“夫国家者,人文国家也,是文化人的至宝,亦是文化中的至宝。蔡先生有何权利,何所凭藉,而灭绝之。”“国民而怀抱远大之理想,则国家目的因之而光大而高远,反是,则国以衰灭。”[2] 蔡元培以保持生存为目的的“社会契约”理论为基础的国家观,刺激了许崇清文化意义上的国家观和民族自豪感:“国家之不能灭绝,犹如文化之不能灭绝,亦犹历史之不能灭绝。夫我壮严华美之中国,黄帝之所开辟,大汉民族之所经营,四万万神明贵胄生长于斯,承传四千余年之历史,为东亚文化之大源,行将发扬光大其雄姿,以表率天下万世。”[2]
许崇清指出,要改变民初中国政治糜烂、科学不昌、文化衰弱的局面,当以孔子大一统的理想为号召,发扬孔子的王道精神,统一国民精神,学以致用,革新政治,发展教育,以实现平天下的国家目的:“为今之计,要在发明孔子之大道,扫除从来之谬见,复悬其大一统之理想,以为国民精神统一之标帜,张大学问致用之真义,以去其偏于为政之宿习,振兴教育,以启发我民族之天聪,而昌明其文化,实现其理想。”[2] 在许崇清眼中,大一统是国家的最高理想和目的,孔子学说既是实现大一统的手段和工具,也是文化意义上的国家目的。
许崇清发表此番言论时,国内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迸发,“新青年们”正高喊着打倒旧文化、旧传统;而许崇清却赞美中国“壮严华美”,称呼自己的民族是“大汉民族”,人民是“神明”“贵胄”,中华文化要“表率天下万世”,中国要实现孔子“大一统”的理想。他饱满的民族优越感、文化自信心,不但与国内知识界对国家积贫积弱、对旧文化普遍不满的心理形成鲜明反差,而且与一般留日学生如新文化运动干将对于民初中国社会落后及旧礼教的“憎恨”的反差极大。究其原因,许崇清的文化自信,一方面来源于中华文化数千年来绵延不绝向亚洲各国输送文明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是他长期深受德国哲学以及大和民族国家意识熏陶,将德意志民族、大和民族的国家意识、国家理论移情到自己的国家和文化身上,展现出强烈的国家民族意识和文化自信。
(二)“实用主义哲学追随者”的社会观与教育观
1919年二三月间,杜威应邀在东京帝国大学作了8场以“哲学改造问题”为主题的演讲,系统阐述其实用主义哲学思想。翌年,杜威将这8次演讲结集成《哲学的改造》(Reconstruction in Philosophy)一书出版。在该书中,杜威完全否定了古典宗教和形而上学的科学性,认为“理性,如康德所谓以普遍性和条理性付与经验的,已令我们日益觉得是多余的”[3]752 。在否定传统道德和哲学体系基础上,杜威从实用主义经验论出发,主张把哲学改造成与自然科学及其方法论相一致的经验自然主义、工具主义,应用于人们的实践活动,将人类社会实践改造成应付各种特定环境的行为和方法。
杜威的改造哲学观点对许崇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底研究题目,原是修身教授,……但卒之我将修身教授的理论根据,赫尔巴特的心理学和教育学推翻了,我自己的研究题目也毁坏了……”[4]3 在閱读了杜威著作《德国哲学和政治》《民主主义与教育》《伦理学》之后,许崇清转向了与新康德哲学相反的实用主义哲学:“实用主义哲学……在阐发思想与生活的关系而要求改造了哲学一点,确比从来只埋头于么先天,么绝对,以为这就可以绳墨一切的底那些哲学,高出一筹。这是我当时底的见解,是我从康德哲学转向实用主义底一个缘因。”[4]3 1920年,许崇清发表《今后思想家当取的针路》《实际主义哲学的社会观》两篇文章,运用杜威哲学基本观点分析社会问题,唱响了哲学改造的号角。
1.否定传统文化的价值
从杜威改造哲学的观点出发,许崇清彻底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杜威在《哲学的改造》提出哲学起源假说:哲学起源于人类的幻想:“它是寓言的、想象的、暗示的,和那客观的事实世界却不相干。我们可叫它诗歌,可叫它做戏剧,但绝不是科学。”[3] 据此,许崇清在《今后思想家当取的针路》中指出:“我国的旧学,用一句话统括起来,可以说是些科学以前的知识,不是形而上学的臆测,就是历代相承的传说,最上的也不过是些日常通用的常识。”[5] 许崇清认为,科学有组织、有方法,远胜于臆测、传说、常识;而中国“旧学”无组织、无方法,其价值劣于科学。
用研究自然科学的原理和方法来衡量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是实用主义的重要观点和方法。而根据康德哲学的观点,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应归入道德、精神科学范围。1917年,许崇清批判蔡元培,采用的康德哲学观点指出:“道德问题者为伦理学,伦理学属于精神科学范围之内,精神科学固自有精神科学之主道原理、研究方法,不能以一般科学之法概括之也。”[6] 新康德哲学认为科学是研究事实的学问,研究事实及自然科学的原理不能评判精神、道德文化的价值,科学的价值却需依赖哲学研究来确定。然而,事隔3年之后,许崇清却用科学的原理和方法完全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这表明其思想已从服膺新康德哲学转向了追随杜威实用主义哲学。
2.实用主义的社会观
《实际主义哲学的社会观》是许崇清阅读杜威著作的读书笔记。根据杜威的见解,在民主主义盛行的社会,各人尊重各人的个性,务使一切个性都有表现和发展的机会,以贡献社会。发展特异的个性,不但是个人的必要,而且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必要因素。因此,尊重个性是发展社会的捷径和必要条件,压抑个性会阻遏社会进化。杜威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勾画了一个破除了国家界限,消灭了阶级对立、民族矛盾,由社会成员共享福利的民主主义社会蓝图。
许崇清不由地赞叹民主主义社会,“确是个理想的社会”[7]。据杜威理论,民主主义社会须具备两个特征:一是民主主义社会成员的共同利益愈多愈复杂就愈好,因为这个共同利益的观念即是社会统制的原动力,大家信赖共同利益的观念越强,团结理解就越大;二是在民主主义社会中,各团体之间的交流沟通非常自由而且密切。如果一个团体是孤立与排外的,不能取他人所长来补自己之短,只知死守自己已有价值的团体,这是反社会精神的。按照这个标准,孤立排外的国家、和家庭社会毫无联络的学校、阶级隔绝的富豪与平民、学究与文盲,都是反社会的精神。这些团体或个人处于封闭孤立的状态,使社会生活凝固不动,使民主主义的社会理想停顿不前。
大正时期的日本社会现实和杜威描述的民主主义社会特征可说是对立的。日本统治阶级利用政治优势,独占了改革成果,这种政治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诸多社会问题。根据民主主义社会第一个特征,许崇清指出,资本主义国家是个专制社会,压抑人民的创造力:“凡在人间社会由共同利害而起的交涉、交际若不能自由平等,人民知力的刺激就不得均衡。刺激不均,他们思考的径路范围必至偏滞一方,绝少变化。”[7] 杜威的民主主义社会观让许崇清原先持有的国家观、文化观产生了动摇,从而抛弃了原先文化意义上的国家观,毕生反对专制政治。
3.教育观转变:从“国民教育”到“学校社会化”
实用主义哲学的社会观、哲学观不仅颠覆了许崇清原有的國家观、文化观,而且改变了他一生从事教育实践活动的理论基础与教育理想。“修身教授”是许崇清在东京帝国大学大学院的研究课题。日本的“修身教授”采取直接教授的方法,将道德观念、道德知识通过讲解、教授传输给儿童,其理论依据是赫尔巴特的教育学说;而杜威教育学完全站在赫尔巴特教育学的对立面,以进化论心理学为理论依据,反对道德观念、知识的直接教授,更反对学校中有专门课程来直接教授道德。杜威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说:“直接的道德教学只有在少数统治多数的社会群体中才有效果。之所以有效,不是由于教学本身,而是由于整个政权加强这种教学,教学不过是一件小事情。”[8]373
1920年,许崇清发表在东京帝国大学大学院的研究论文《学校之社会化与社会之道德化》,阐发了杜威教育学的基本理论和主张。在文中,许崇清全盘吸收了杜威的进化论心理学、经验论和知识论。许崇清指出,直接的道德教授在专制社会之所以有效,功劳不在于教授活动的本身,“却在阶级的社会制度全体底权势”[9],彻底否定了日本“修身教授”的教育方法及其理论依据赫尔巴特教育学。杜威强调道德的社会意义,认为道德潜在一切行为中,一切能发展有效参与社会生活能力的教育,都是道德的教育。因此,道德教育在方法上,与其注入道德观念,不如使儿童多多亲自参与处理道德材料的经验。由此,许崇清认为,道德不是静态的材料内容,而是一种行为状态或经验方法,它包括人与人相处的一切行为,儿童应当在相互交际的共同经验中发展道德。
许崇清提出了“学校社会化”来解决学校的道德教育。如同杜威的主张,学校社会化是要将学校与实际的社会生活自由交涉,使儿童蒙受社会刺激,以此来发展儿童心的倾向和性格。同时,杜威认为,社会环境对于儿童“心的倾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许崇清提出“社会的道德化”来解决社会环境对人的心性、性格的影响,主张道德教育不只在学校,而且要在普通的社会环境中极力消除恶习俗、恶制度的影响,培养良好风气,树立良好制度,以造成社会环境的良好感化力。“学校的社会化”和“社会的道德化”并行,是许崇清总结提炼杜威教育理论,提出实施道德教育的新方法。
《学校之社会化与社会之道德化》的发表,标志着许崇清完全抛弃了赫尔巴特教育学及其教育方法,将进化论心理学和学校社会化作为一生从事教育实践活动的理论基础。许崇清坚信,建立在新型科学——进化论心理学基础上的学校社会化,不但可以增进社会效能,而且可以培养道德品行。
二、大革命时期:从“民主主义教育”转向“革命教育”
1920年8月,许崇清结束将近15年的留日生涯,回到了上海。在孙中山、朱执信、廖仲恺等人的挽留下,许崇清放弃了蔡元培邀请其赴北京大学教书的机会,决心留在广东专办教育。在国共合作高潮时期,许崇清受到唯物史观和苏俄新教育实验的激励,思想再次发生转变:他抛弃了民主主义教育理想,开始将教育与革命结合起来,用唯物史观为哲学理论基础,以苏俄新教育改革实验为样本,建构“革命教育”的理想。
(一)“德谟克拉西”教育实践受挫
1920年11月,陈炯明率领粤军打败滇桂军,就任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后,开始了实践地方自治、建立模范广东的计划,对于教育改革颇为重视。1921年2月15日,广州建市,许崇清被任命为首任广州市教育局局长。许崇清一回国就能担任国民党政权的教育要职,与孙中山的提携关系莫大:“孙先生很尊重青年人的专长,我是学教育哲学的,他就让我搞教育。”[10]19
与留日后期的社会理想和教育理想一脉相承,1921年到1924年这段时间,许崇清从事教育实践活动一直是以民主主义为号召的。“德谟克拉西与教育”是许崇清在广州市教育局举办的夏令教职员演讲会上的讲题。1921年夏天,许崇清在市民大学演讲中表示教育是实现民主主义理想的关键。本着民主主义的教育理想,许崇清以广州市为起点进行教育革新和实践活动,取得了一定的实际成效,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厘定了各種教育法规和制度。民主主义社会是以法治为基础的。许崇清在担任教育局长一年多的时间里,致力于整理学校管理制度,厘定教职员编制、服务规程以及薪俸标准。这些法规和制度,奠定了20年代广州市教育法规的基础,为1920年代经费奇绌、政局动荡的广州教育提供了法律保障:“广州市政成立之初,许前局长,即订定各种教育法规,呈请市政厅核准颁布,使上下遵守,有所维系,以固教育之发展。”[11]1927年8月,上任伊始的教育局长、法学博士刘懋初企图越过校长直接委任私人到市立学校任教。广州市小学教育联合会根据许崇清制定的《校员任免规程》第7条第2项“教员由校长荐请,教育局长委任”的规定,认为教育局局长无权越过校长直接委任教员之权,要求刘懋初收回成命,并向广州市政厅弹劾刘懋初违背法令、滥用职权[12]。由此可见,其教育法规发挥的效能。
第二,整顿市立学校,创办新学校。许崇清一方面积极整顿、革新市立国民学校和高等小学的管理与教学方法,推行民主主义的生活教育;另一方面创办了广州市立师范学校、市立美术学校、市立甲种商业学校、市立职业学校、市立女子职业传习所,这些学校是20年代广州市立中上学校的支柱。广州市立师范学校的创办,改变了过去广州市小学教师全部依赖私立教忠师范学校培养的局面,是许崇清谋求普及义务教育、政府办理师范教育迈出的第一步。广州市立美术学校是中国第一所公立美术学校。1921年,广州教育呈现出蓬勃向上的发展势态,得到了来粤参加第七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专家代表的称赞好评。
第三,整顿私塾。改良和取缔私塾,是许崇清实施现代新教育的一项重要内容。据1921年调查,广州市私塾有990家,学生13万人,而市立小学校只有6 000学生[13]。许崇清深知在义务教育未实施以前,无法取消私塾,于是在广州市内第一、二区设置“巡回教员”试点,以加强私塾管理。许崇清计划巡回教授除依照编定时间赴私塾教授国文、算术等课程外,对于编制、管理、训练、卫生等事情,都要与塾师会商办理,切实改良[14] 。
第四,力图在广州市普及义务教育。他说:“现代的国家无不力求教育的普及,以使儿童受教育为儿童的父母或保护者的义务。”[15] 1921年,许崇清计划在广州市内首先实现普及义务教育,为此,他在市教育局下设“筹办义务教育委员会”,制定颁布了《广州市实行义务教育暂行规程》,计划在1922年9月之前在广州市普及义务教育。实施计划分为3期:1921年2月为第一期,先在广州市第三区增设70班收容该区失学儿童;4月为第二期,在广州市第一、二、四、十一区,增设213班;9月为第三期,在广州市剩下的七区增设459班。3期共增设国民学校742班,每班约收学童42人,可以解决广州市3万多失学儿童上学问题[16]。第一期按计划如期实现;第二、三期因经费短缺,筹办计划搁置,未能实现。
广东的财政奇绌、政局动荡无疑阻碍了许崇清贯彻其民主主义教育实践活动。粤桂战争爆发后,截至1922年初,广东财政亏空达两千万[17]。战争导致通货膨胀加剧,物价飞涨,小学教员薪俸微薄,生活难以维持。1922年1月,广州市立小学教员集体要求加薪,请愿不成后,提出总辞职,以致广州市立高等小学和国民学校于1月10日全部停课。市厅虽然要求许崇清妥善解决,但市库奇绌,无钱可发。许崇清面对前来请愿的教师说道:“千万不可以用阶段斗争手段施之于这种场合。因为教员与当局的关系,并非劳资关系。此次教员的要求,并非对于市当局的要求,乃是间接对于市民的要求。”[18] 这番谈话是许崇清运用实用主义哲学的观点分析社会现象,认为教师、政府、市民是一个共同利益体,反对通过斗争方法达到目的。
1922年6月,广州发生陈炯明部队炮轰孙中山总统府“六一六”事件。广州市市长孙科及6位局长皆属孙派人物,全部交卸离职,许崇清雄心勃勃的教育实践活动随之戛然而止。
综上所述,许崇清在革新广州教育时,以民主主义为号召,借鉴各国教育现代化经验,厘定教育法规与制度,普及义务教育,整顿基础教育,创办新式学校,发展社会教育事业,等等。许崇清进行教育实践活动时遭遇的经费短缺、时局动荡等顽疾,使他认识到“我当时的教育观念是空想的”[1]10。民主主义教育理想和实践严重受挫,许崇清再次踏上了寻找“更正确的、更有效的实现教育任务”的理论与方法之路。
(二)大革命时期转向倾慕“苏俄教育”
1922年8月,孙中山离粤到沪,廖仲恺、许崇清等人追随而至。孙中山准备接受俄援,改组国民党,因此,开始加紧与苏俄代表联系。廖仲恺长兄廖凤舒时任北京民国政府驻日公使,廖仲恺以参加许崇清与侄女的婚礼为由赴日,寻找机会与苏俄代表商谈联俄合作事宜。据许崇清回忆:“我因而有机会跟着廖先生到日本,为会谈做了一些工作。我还记得,在我们东渡前夜,孙先生曾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吃了一次晚饭。”[10]20 由于与廖仲恺的特殊关系,许崇清因此有机会全面参与国民党的联俄、改组事务。廖仲恺是国民党内主张联俄、改组、反帝最力者,作为廖仲恺的助手,许崇清思想难免受到廖仲恺思想的影响。
1923年初,国民党打败陈炯明返粤建立大元帅府政权,许崇清被孙中山指定组建广东省教育厅并担任厅长。同年,在孙中山和廖仲恺邀请下,许崇清加入国民党,全面参与国民党改组,并被指派为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执行委员会其实就是改组委员会,所以我也参加了国民党的改组计划和党章的草拟工作。”[10]20
1924年1月,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计效仿苏俄的革命方法,实行改组与国共合作,掀开了国民革命的序幕。国民党一改往昔不重视教育的态度,开始学习苏俄布尔什维克党的教育和宣传经验,在广东实行苏俄式的政党化教育,致力于将国民党势力与意识形态逐渐扩散到教育行政及学校教育的各个方面,使学校教育与革命主义相结合。受到国民革命形势以及苏俄新教育革命的影响,许崇清开始研究运用唯物史观来分析中国社会和教育发展问题:“由于1924年革命统一战线的形成所掀起的蓬勃的国内革命的高潮鼓舞了我,由于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所形成的苏俄教育制度的新规律的研究启发了我,我的教育观念有了转变。”[1]10 国民革命运动以及苏俄教育经验的广泛传播,推动许崇清开始全面研究苏俄新教育的改革经验和制度模式。
1926年,许崇清先后发表了《教育方针草案》和《革命教育论》两篇论文,针对三民主义的社会目标,提出了全新的“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标志着许崇清抛弃“民主主义教育”的理想,转向了“革命教育”的理想。
三、“革命教育”理论的内涵与哲学渊源
“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形成于大革命时期的时代变革中,是许崇清为了实现中国教育现代化和教育强国梦,以唯物史观和苏俄新教育改革为理论与实践基础,建构的教育理论新体系。这是许崇清被称为“开拓辩证唯物主义教育理论先驱”的原因所在。
(一)“革命教育”的内涵与实施原则
根據《教育方针草案》,“革命教育”或“教育革命”即是要彻底摧毁中国“支配”行动的传统教育及其赖以生存的政治、经济、文化基础,从根本上改造传统学校教育的功能与目标、内容与方法,发挥教育的经济功能,促成革命速成。革命教育既是中国旧教育制度及其经济、政治、文化基础的破坏过程,也是新教育制度及其经济政治文化基础不断革新、发展、健全的过程。
许崇清认为,“革命教育”是中国教育发达的“唯一”“必然”之路。他在《教育方针草案》中指出,现代新教育制度在中国难以推行,其原因是中国物质条件不具备、经济不发达所致。现代教育制度是欧洲产业革命、科学发达所生成的产物,将以现代科学技术和生产方法为特征的西方教育制度移植到尚停滞在手工业生产、前科学状态的中国,由于中国的小商品经济对于这种新教育制度没有切实需要,因此,新教育在中国难以发达是必然的结果。如果要在中国推行新教育,必须发展经济,使中国资本主义走上正常发展轨道。许崇清认为,中国当时的境地,经济发展的动力已趋于枯竭,经济发展的自然进程已被外国工商业堵塞。要怎样超脱这种制约,实现经济发展的跃进,为新教育发展创造相应的经济基础呢?许崇清提出,中国要实现社会向前跃进,唯一可能就是按照孙中山所制定的发展实业的物质计划向国家资本主义跃进。许崇清强调,这是中国“社会发达必然的、唯一可能的前进路”,亦应是国民革命应当致力的一般政策[19]。
为了切实发挥教育的实效与功能,许崇清提出了“革命教育”的两条实施原则:第一条原则即是“教育政策与革命政策保持一致”。许崇清指出,教育是各种社会要素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教育及其他各种社会要素都依存于社会生产力的发达,教育应当与其他社会要素相结合,协同革命一般政策,以致力于革命的完成。在国民革命教育实践当中,许崇清指出,中国今后的教育政策应该与革命的一般政策相互并动,今后教育政策所指导的方向也必须与革命的政策发展方向保持高度一致。只有这样施行教育,才能发挥新教育的经济功能。大革命时期,许崇清就是从这一原则出发,阐述教育思想和主张,制定教育政策和法令规程,从事教育实践活动。第二条原则即是“教育内容和方法与社会生活保持一致”。许崇清特别重视杜威教育学说强调学校和社会合一的主张,提出“学校教育当与社会生活的活动和事务相联系,不独是材料的内容要与社会环境相联络,并其方法的内容亦须与社会生活一致”[19]。所谓“材料的内容要与社会环境相联络”,意指教育的内容,要与社会生活、社会环境相互联系。所谓方法内容与社会生活一致,是指无论教学方法、学习方法都不能脱离具体经验环境。这一教育原则来自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学原理。
(二)“革命教育论”的实施方案
根据上述实施教育的原则和革命的一般政策,许崇清在《教育方针草案》中拟定了产业教育、政治教育、军事教育三者并重的教育实施方案和14条力图贯彻的教育纲领,作为他对国民政府教育方针的实施意见。其中,产业教育解决民生问题,政治教育推进民权发展,军事教育保证民族独立。
1.产业教育解决民生主义
许崇清提出,中国教育第一紧要的问题是产业教育的实施,学校产业教育应该与社会实际的经济建设活动相互协动,只有教育与产业结合起来,教育才能真正助成社会的进化。工厂、农场即使不能与学校合并,也应在学校里设置类似的环境,使学生在学校生活内得到充分实际活动的机会。
为实现教育与产业紧密结合,许崇清主张改变当时学校的组织以及教育内容与方法,以实现学校社会化来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即便经济发展状况还不能将学校教育与社会生活的事务紧密结合,许崇清主张至少要将小学和中学加以改造。小学六年要采用类似实际活动的设备和方法,教授日常生活所必需的普通学科。中学从第一年起,六学年须按照产业教育的内容,逐步分化课程。课程分化的程度,根据地方生产事业情形来定,教授的实际活动的设备和方法应与地方实际的事业相联络,培养自觉的劳动者和生产者。学生在毕业后,“人人都成为一个具有实用常识,而且兼备科学知识的生产者”[19]。在产业教育设计上,许崇清完全照搬了苏俄学制系统中劳动学校和职业学校制度。
产业教育专门针对经济发展,为解决民生问题而设。许崇清认为,注重生产劳动教育是建筑一切文化、道德的基础,因此,产业教育是一切教育的中心与基础。在《教育方针草案》中,为发展产业教育,力谋贯彻的纲领有:产业教育组织的建设;乡村教育组织的改造;民众教育事业的扩张;义务教育励行教育费的国库补助;贫困儿童就学的补助;革除偏重书本的陋习,励行学校的社会化;打破学科课程的一元主义。
2.政治教育推进民权主义
关于政治教育普及问题,根据进化论心理学说,许崇清指出,政治教育不是将治者的政治意识硬性灌注给一般民众,而是抛弃以传授、灌输观念的政治教育方法,让民众在社会的、经济的实际活动中,学习处理政治知识,培养政治能力与创造力,以发展社会统制能力、发展民权。
许崇清认为,在阶级对立的社会,政治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政治进步淘汰了历史上的阶级统治制度。因此,一般民权的设定,其目的是要将统治阶级独占的政治组织,转化为纯粹的社会统制,使民众在社会里面自由地发挥统制力。“所以今后的政治教育,必定是要培养这个社会统制力,方足以副革命的要求。”[19]社会统制力的培养方式,许崇清认为要以社会的、经济的实际活动作为基础:“社会的、经济的实际活动,在政治教育上确有莫大的功能。若以治者的政治意识,强加灌注,必至窒息民众的创造力。不特于教育为无功,反而有害。”[19] 许崇清主张政治教育应与社会实际事业相结合,在实际活动中求解决。
3.军事教育实现民族主义
关于军事训练的问题,许崇清认识到侵略战争爆发的充分可能性:“而中国处在如今的形势底下,为谋革命事业的发展,对于帝国主义什么时候要起军事上的斗争,亦是未可逆料。战斗的准备,当为我民族目下所不容松懈的一个重大任务。”[19] 结合国民革命的情势以及国际环境,许崇清极力倡导在学校教育中普遍实行军事教育。
许崇清强调革命的教育问题与一般政治的活动密切相关。在政府方面,须励行革命的一般政策,与教育改革相呼应,这样革命的教育和教育的革命才有成功的希望。
(三)“革命教育”理論的哲学溯源
大革命时期,许崇清从不见使用唯物史观一词,但仔细研读《教育方针草案》和《革命教育论》两个文本,却发现许崇清是试图用唯物史观的原理来解决中国经济问题和教育问题,并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构建中国社会和教育发展的路径。我们可从以下两个方面来了解:
第一,根据唯物史观的核心观点——必要的物质条件是决定社会组织与制度变革的根本原因,许崇清认为,革命成功根本在于经济的发达,“如果经济的发达完备了革命的条件,革命自然就会起”[20]31。依照唯物史观原理,许崇清建构的“革命教育”——不是皓首穷经的传统经学教育,不是西方古典的博雅教育、宗教教育,而是一种直接促进国家经济发展、注重实用的生产劳动教育模式和制度。在产业教育设计中,许崇清主张,学校教育要发挥促进经济发达的功能,培植国家社会进化的物质基础,唯有如此,中国教育自身的革命才能完成,国民革命才能完成,三民主义社会才能实现。
第二,唯物史观认为:“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方法可以决定社会的政治的、精神的一切生活的过程。人类的意识不能决定人类的生活,人类的社会的生活倒可以决定人类的意识。”[21] 也就是说,社会的物质条件决定人类的精神生活、思想情感以及社会制度。“马克思的史观是以社会变动观为立脚点,所以依他的意见说来,要对于人人作道德的说教以救济社会组织的缺点,必定是无效的。”[21] 从物质条件是社会动力的观点出发,马克思反对改造个人道德为直接目的,主张以改造社会组织、进行社会革命为直接目的,建立一个人人有恒产的社会才是最快的路径、最好的方法。因此,许崇清在《教育方针草案》中提出生产业是建筑道德文化的基础,并将中国教育不发达的原因完全归结于经济不发达。
“革命教育”理论新体系是许崇清在大革命时期受国民革命影响,为了实现中国教育现代化和教育强国梦,以唯物史观作为哲学理论基础、以苏俄教育试验作为经验范本和实践楷模,来诠释和建构的中国社会发展和教育发展之路。
四、结语
许崇清从事教育实践活动近半个世纪,长期担任教育行政部门要职,其教育思想与实践活动不仅深度刻画了现代广东教育,而且对中国现代教育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许崇清的教育思想与实践是20世纪上半期知识分子探索中国革命与社会发展前途的一个缩影,具有典型性、代表性。追溯与探讨许崇清教育思想的发展历程、本质内涵及其理论渊源,有助于我们认识20世纪上半期人们寻找中国革命建设与教育发展道路的逻辑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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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钟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