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英丽:适度汇率水平不是某个点,而是个区间
2019-09-10张砚
张砚
8月5日,人民币兑美元即期汇率破重要心理关口7。8月6日凌晨,商务部网站发布消息称,中国相关企业暂停新的美国农产品采购。紧接着美国财政部发布公告,正式认定中国为“汇率操纵国”。8月6日下午15:10,中国人民银行网站上发布了关于美国财政部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的声明。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潘英丽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实际上我国并不符合美国所谓“汇率操纵国”标准,当年美国对日本的打压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更需要的是内部经济的转型和变革要加快。
潘英丽表示,不要过度解读人民币汇率破7,她预计近期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仍然会围绕7波动。她说,“总的来说,汇率是会保持基本稳定,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双向波动,中轴还是会相对稳定的。”
不符合“汇率操纵国”标准
《陆家嘴》:美国财政部发布公告,正式认定中国为“汇率操纵国”。这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潘英丽:实际上按照美国以前财政部的三个标准,我们并不符合。
美国财政部对“汇率操纵国”有三个认定标准:第一,贸易顺差超过200亿,这是存在的,但大家都知道,中国对美贸易顺差中包括了在中国的美国公司对美国本土的出口。第二条,贸易顺差占GDP百分比超过3%。我们现在没超过3%,去年大约在1.9%,今年大概率不会超过3%。第二条是不符合的。第三条看外汇储备的增量,当年的外汇储备增量超过GDP的2%。要操纵人民币贬值,就必须要大量买入外汇,抛出人民币,在外汇储备上反映为外汇储备的增量会上升。从第三条的标准来看,对中国也是不成立的。
从历史上来讲,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张各国不能操纵汇率,主要是为了防范竞争性贬值,因为竞争性贬值最后会带来全球萧条。20世纪30年代美国加征关税百分之三十几,其他国家竞争性贬值带来全球大萧条。竞争性贬值对全球的贸易体系具有破坏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要控制这种失控状态,避免贬值的恶性竞争。
美国现在是不讲道理的,它就是想要打压你,制裁你,这一点不会因为你做得如何而改变。当年它对日本的打压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其实中国更需要的是我们内部经济的转型和变革要加快,启动内需,避免经济对外部过度依赖受到更多冲击。新动能赶快释放出来,对经济增长提供支撑,这是我们需要做的。
《陆家嘴》:你如何解读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破7?
潘英丽:个人理解汇率的这次波动不要过度解读,人民银行肯定是不希望大家形成贬值恐慌,贬值其实并不是我们官方想要的,我们官方想要的还是汇率保持基本稳定,基调一直是没有改变过。
中国政府的意图其实是很清晰的,我们其实是想要维护人民币基本稳定,因为是有管理的浮动汇率,是双向波动,不要形成單边的贬值或者升值预期,单边的贬值和升值都不利的,因为这个市场它是预期可以自我实现的。
假如形成单边升值预期,就会导致大量的热钱流进来,房地产、股市泡沫全部起来;单边的贬值预期又会到导致资金外逃,市场崩溃。
政府是绝对不希望民间形成单边预期的,不管是升值也好,贬值也好,其实从未来的汇率制度的考虑,包括政府管理汇率的基本思路,希望让它双向波动,对市场能够做出一定的适应,又能够反映一定的市场需求。
实际上这次汇率的变动也不排除官方有这个意图,汇率也是可以动的,政府是可以顺势而为借助市场的力量实现大国博弈的。美国政府可以影响和管理预期,中国政府也可借助市场预期实现政策意图。
美国开征关税打压中国的出口,这肯定算一个利空,这个利空肯定对中国出口导向型经济会有负面影响,市场形成贬值的预期也在情理之中。从官方的角度来讲,假如市场认为人民币贬值是合理的,那么人民银行显然没必要去硬抗,不让它贬。央行不干预,无为而治或顺势而为,也是给美国一个提醒。
汇率中轴相对稳定
《陆家嘴》:你预计接下来美元兑人民币汇率会如何演绎?
潘英丽: 人民银行8月5日对市场的解释,还有易纲的讲话,都是比较清晰的,我理解人民币是双向波动,中轴还是相对稳定的,接下来可能围绕7上下波动。
人民币短期会突破7,我估计它回来的概率也很大,后面这一段时间有可能就在7上下走。我们要破除7的整数关的心理恐慌。我估计最近这段时间会围绕7波动,也不排除后面升值。
总的来说我是这样一个观点,汇率会保持基本稳定,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双向波动,中轴还是会相对稳定的。
《陆家嘴》:有一些人认为,美国对我们开征25%的关税,我们就让人民币贬25%,这样就对冲掉贸易摩擦的负面影响。
潘英丽:汇率贬值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做法,并不能解决结构性问题。
从产业结构调整角度来讲,我不主张人民币大幅度贬值,顺势而为适度贬是可以的,贬一下,也是给美国一个警告——汇率也是可以动的,也是中国的备选政策工具。
实际上从产业结构调整角度看,不应以人民币大幅贬值方式维护低端制造业的扩张,产能过剩的低端制造业还是应该去产能。
贬值其实是对出口的一种补贴,它对出口是一种刺激。
有些全面过剩的产品,你让企业继续生产就是社会资源的浪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下决心去产能。
中国最大的结构性问题是非贸易品和贸易品生产之间的失衡。非贸易品就是老百姓的需求必须由本土提供,不能从国际上采购的,主要是消费服务业,包括医疗、养老和本土旅游服务等。
我们通常讨论的汇率是外部汇率,即两个国家货币之间的比价关系,汇率理论里有一个概念叫内部汇率,内部汇率涉及到贸易品和非贸易品之间的价格对比。
假如人民币大幅度贬值的话,就意味着生产贸易品更赚钱。比如我生产一个产品卖10美元,汇率在6的水平时,换回来60元人民币;假如汇率是7,就能换回来70元人民币。所以,汇率贬值,生产贸易品更赚钱,社会资源就会转移到贸易品上去。
可贸易品的产能已经过多,卖得很便宜,这种鼓励低水平扩张的政策已经走到头了,资源环境和市场都不再支持。
非贸易品和贸易品之间的产业结构要调整,汇率不能够再支持贸易品扩张,要更有利于非贸易品的发展。
第二,人民币大幅度贬值不利于金融体系的稳定。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讲,汇率跟他没关系,因为他不会有海外投资的需要,他也不会有外汇资产,或者有限的资产也不需要在不同币种间配置。但是对富人或很多民间资本就不同,他们的资产有全球配置的需要。假如形成人民币大幅度贬值预期,民营资本有大规模外逃的冲动。另外,我们保护私产的制度还不是很健全,民间资本对财富的安全有忧虑。
人民币假如出现大幅贬值的话,民营资本肯定是要通过各种手段往外走,老百姓还有5万美元可以换,把大妈们都唤醒来提美元,我们是不是又会面临8·11后的压力?
第三,从全球角度来讲,中国和美国是全球最大的两个国家,两国GDP占全球40%。现在中美贸易摩擦,美国对中国施压,欧洲等国际社会对美国也是有一些非议的。
欧洲当然也希望中国保护私有产权和知识产权,希望中国产业更大的开放,但是欧洲跟中国有一点是相同的,都主张多边框架,都主张全球化,反对美国的单边主义。包括打压华为的事情,欧洲也有不同声音,不看好美国这种霸道行为。
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我们人民币大幅度贬值,就没有体现大国责任。贸易战就会演变成货币战了,亚洲的小国家还有澳大利亚等国家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那么中国可能就会受到全球的指责。人民币汇率的稳定对国际金融市场,能够起到一定的稳定作用,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汇率不能大幅度贬值。
《陆家嘴》:汇率波动对资产配置的影响如何?
潘英丽:假如你是长期的资产配置,其实没有必要动,因为人民币中长期升值的态势不会有大的改变,短期内可能双向波动,短期内你要做空或者怎么样,其实也蛮难的。现在美国的股市已经非常高了。
对一般老百姓来讲,我们也不去做投机,汇率波动对我们没有太大意义。当然做短期套汇套利的人可能会比较高兴,比较活跃,但是也要避免被打爆。
近期黄金价格表现很醒目。通常黄金在什么情况下会大幅度上涨?第一种情况就是金融危机快发生的时候、全球动荡不定时,黄金是比较安全的。经济很不稳定的、局势不安全的情况下,黄金会变成一个安全港。第二种情况就是美元贬值的时候黄金才会涨,人们投资黄金,而不是去买美元资产。
现在黄金价格暴涨,这说明美元也有贬值风险。从这个角度来讲,人民币没有大幅度贬值的空间。人们对黄金的这种选择,其实体现了全球视角的避险要求,包括美元资产也并不是最安全的选择。
自由浮动不是一种最理想的境界
《陆家嘴》:人民币破7后,有专家认为,人民币应该清洁浮动了。你怎么看?
潘英丽:我不认为人民币汇率已经可以自由浮动了。811出问题就在于央行放弃了汇率的定价权,昨天收盘价是市场供求决定的,拿来做今天的中间价,今天再跌两个百分点。这样的话就等于唤醒了人们货币贬值的预期。所以预期自我实现,那就会不断地贬下去。
我不主张自由浮动汇率,还是主张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
首先自由浮动不是一种最理想的境界。我们现在好像有这种价值判断,觉得自由浮动最好,管制就是错。其实这种观念是错的。从1944年布林顿森林体系建立到1976年正式取消固定汇率制度,这30年内固定汇率是合法的,浮动汇率是不合法的,哪个国家汇率贬值超过1%,必须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申请的。直到1976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临时委员会通过了牙买加协议,第一次承认自由浮动的合法性。
1976年以后浮动汇率拥有了合法性。现在已经有很多理论讨论,有的说浮动好,有的时候固定好,各有各的好处。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模式,没有统一的模式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为什么中国不太适合自由浮动汇率?浮动汇率的一个好处是吸收市场的波动。比如说大量资本要流入的时候,人民币升一下,人家再买你的东西就显得贵了,人家进来就少了,好像是我们可以吸收外部的冲击,有一些弹性。但实际上,现在国际市场上,只有3%的跨国资金流动是与实体经济相关的贸易投资驱动,其他都是投机性的,这些投机力量助长了汇率的波动。如果汇率自由浮动,企业就要承受汇率大幅波动对其财务的冲击。
第二,中国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金融危机,就在于我们资本账户是管住的。我认为未来十年,中国的资本账户都是不可能完全开放的。那么资本账户不完全开放,就谈不上自由浮动。什么叫自由买卖,资金进出很自由。没有自由,哪来的自由浮动?所以在外汇管制的情况下,是不存在自由浮动的,自由浮动是个伪命题。
《陆家嘴》:从长期来看,人民币汇率的曲线,本质上就是我们国运的曲线。对于这句话,你是否认同?
潘英丽:中长期来看人民币还是会升值的,会缓慢升值。这个是与我们国运有关,但是与国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以美国为例,美国的汇率从1985年以来,都是往下走的,但是你不能说美国的国运1985年就已经走到头了。美国未来30年恐怕还是全球第一强国。汇率和国运不完全有关系。这就涉及到汇率决定因素了。
看汇率的决定因素,我们还是要讨论经济增长的潜力。我的理解,未来20年保持5%的增长是没有问题的。它会有一个可控的软着落,最后是落到5%上下,还会走段平臺期。我们已有较多资本积累,加上工程师红利,现在劳动生产率包括全要素生产率都处在比较低的水平,我们在效率的改进方面、科技的发展方面是有空间的。所以有好的制度,好的政策,是完全可以通过技术的进步以及要素更有效的配置来弥补人口老龄化的缺陷。
劳动力自由流动、城市化和都市圈的形成、消费服务业,这些未来发展空间都是蛮大的。所以关键的问题,现在要把一些瓶颈、一些制度的障碍消除。
第二,我们的金融市场未来还有很长的发展过程,市场慢慢开放,外资在流入,一定是会推高汇率。随着经济保持稳定发展,结构做一些调整,外资还会慢慢过来。
欧美市场已经处于饱和,新兴市场风险又太大,中国这么大体量的经济,假如社会稳定,保护私产这些制度能到位,还是全球资本最愿意来投的地方。
中长期中国经济还是会保持中速偏高的增长,加上资本市场的有序开放,这两个因素都是会推动汇率升值。
《陆家嘴》:你研究人民币汇率已经30多年了,能谈谈你这么多年汇率研究的主要感受吗?
潘英丽:我从读博士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人民币汇率,我的导师陈彪如先生是国际金融的创始人,我的博士论文主要研究拉美国家债务危机。
做了这么多年的国际金融和汇率理论研究,我的一个体会是,汇率理论是我们的经济学当中特别是国际金融里最复杂的一个理论。
适度汇率水平到底在哪里?美元兑人民币到底是6.5还是7是最合适的?其实没有标准答案。双边汇率涉及到两个国家的各种经济因素。它不光取决于你的经济,还取决于你的对手货币的国家。国际政治、国际经济,双边经济关系调整,都会影响它。
所以我的理解,汇率管理更多是一门艺术,而不是一门科学,因为有太多的变量,我们没有一个模型能够把所有的变量拿来做。我个人认为适度汇率水平它不是某一个点,而是个区间,我们可以从一些大的变量来把握在哪个区间是适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