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成就的村庄
2019-09-10倪红艳
倪红艳
土墙
那时候,土墙堆满了村庄,走哪儿都能看到土墙的身影。有一个叫“墙墙背后”的地方让我记忆尤深——才上一年级的我常常背着书包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转过那堵墙,叫上我的好朋友后才又朝学校走去。
那堵墙挨着村子中央横贯东西的大路站立着,拐过墙头,是另—条小路,朝北通向我的好朋友家。土墙是从一座坐东朝西的房子的背墙延伸出来的,挨着大路的墙头被人和动物有意无意的摩擦秃了角,我就曾经用手抠过墙上的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一种无聊的消遣。土墙像我的老朋友,让我感到踏实与安宁。冬天,我们在学校背靠土院墙晒太阳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世界只剩这一堵墙的温暖。我们背靠着墙,太阳暖暖地晒在身上,琅琅的读书声响彻校园。土院墙上的青苔在冬天变成了黑色,在阳光下闪着温和的暖,纯净的蓝天就挨着土墙罩下来,我们置身在一个多么温暖的世界。
土墙的样子笨拙、粗糙,而且永远是站着的正方形或者长方形,身上还有一溜一溜的圆木头压下的印子,但它们总让我感到雄伟,因了它们的雄伟,村庄才看起来精神抖擞。土墙的样子与它的生成方式有着直接关系。我多次见过人们打墙,是的,就是“打墙”。
那年秋天的午后,父亲和请来的乡亲们用碗口粗的几根长木头摆放在我家的新院子周围,准备打墙。墙的薄厚由左右两边木头间的宽窄决定,木头的两头用木板直立拦挡,然后用绳子及木楔子固定。这样,一个长方形的“木坑”就形成了,用铁锨往坑里填满泥土,两个汉子跳进去用锤子打土。锤子小巧而实用,一块圆石头上安装一个木头把儿,提着把儿一下一下夯实脚下的土。圆圆的石头在泥土上锤下一排排整齐的印窝,浅浅的印窝泛着亮光。随着墙外人铁锨的上扬,一墙的圆窝被新一轮的泥土掩盖,汉子用脚抚平泥土,又提起锤子打起来。
木头一根一根交替上升,墙渐渐长高,下面的墙皮露出了透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的圆木印痕。我扬头朝上看,墙上的人影高高在上,背着夕阳成了一弯剪影。墙下的人往墙上送土有些吃力了,端一锨土,铆足劲,嗨一声,那一锨土划个短粗的弧线,飞上了墙,墙上的人手脚并用,把土接住刨平。
打墙的人一直在说话,说些家长里短,说些四季物事。开始是面对面谈论着,后面就变成墙上的人低下头说,墙下的人仰着头说。我看不出他们的辛劳,却看出了他们的愉悦,就像夕阳在我家院子里铺散开的五彩光斑一样。
后来,我家就有了四合院式的院墙。我能记事的时候,人们只打墙做院子的院墙。至于由土墙筑成的房子、厕所、烤烟楼……都只是过去的存在,不再生成新的事物。比如隔壁邻居家,他家的房子就是三面打了墙的房子。如果说木梁是房子的筋骨,那么土墙就是房子的血肉。房子的两面山墙和背墙有一大半是用土墙围起来的,只有到了上面的三角区域和房子的前檐才用胡基垒上去。至于胡基,是泥土的另一种形式。又比如至今还立在红兵家广]前的那座烤烟楼,粗糙的墙皮已现出风雨磨砺后的老态,但整个烤烟楼仍然耸立不倒,似乎在努力证明土墙的坚忍。
土墙确实是坚韧的,要不它不会长长久久地从原始社会走到现代文明社会。
胡基
另一种土墙,是用胡基垒成的。我不愿意把它放在土墙里,它少了最原始的土墙的拙朴,尽管它代表着村庄的前进。胡基代替木头垒的土墙,是因为它的使用方便和轻巧美观。当胡基墙渐渐代替用圆木打的墙时,我觉得村庄真的轻巧了一些,俊秀了一些。当然胡基不光可以垒墙,还可以盘炕、垒灶。
我家的新宅基地批下来时,全家人都很高兴,可以盖新房了!父亲和爷爷开始操持盖新房的所有用料。大梁准备好了,小椽准备好了,砖瓦准备好了……胡基,用料不算少的基础建筑材料是我和父亲提前打好的。
我不爱打胡基,跟不爱做其他农活一样。可是下午没有其他农活时,父亲會叫我去打胡基,他说咱家要盖新房了。他提着胡基模子,扛着镘头走在前面,我托着铁锨,提着草木灰跟在后面。到了土场,父亲在一块石板上安上四四方方的胡基模子,我撒上灰,铲一锨两锨土倒进去,父亲沙沙几脚抹掉模子边缘的余土,踩实四角,提了平底锤子咚咚打几下,然后用脚后跟踢开胡基模子活的一头,把锤子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端了胡基放在他平整好的地上。父亲又回来安好模子,我撒上灰,一锨土跟着倒了进去。一个下午,来来回回,一块块胡基被父亲一层一层垒上去,第一层每块胡基之间间隔一些空隙朝右斜着放,第二层便朝左斜着放,一层一层交替上升,一堵镂空的“胡基墙”透着风,立在了晚霞中。
打胡基的时日,单调,孤独。父亲和我配合默契,我们不用说话。父亲的锤子咚咚作响,我看远处劳作的人影,他们在空旷的原野上也显得孤独,影子一动一动,总让我想起皮影。一棵两棵的树影也是孤独的,散开枝叶贴在蓝天上,默不作声。我开始看西边的云彩时,夕阳洒在整个原野上的荣光开始收敛,一点一点沉了下来。我的目光穿过村庄上空的炊烟,碰上火红的晚霞。
胡基成墙得靠稀泥。我家起胡基墙时,院子热闹非凡,来帮工的人有的和泥、有的垒墙、有的搬胡基……院里用土围了一个和泥的坑,和泥的人铲土、倒水、撒麦草衣子,动作麻利娴熟。胡基被一块一块传递到垒墙师傅的手里,泥刀一铲一抹,一块胡基就立在了墙上。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渐渐地墙长高了,渐渐地三堵墙成型了。轻轻巧巧的三堵墙墙面再用稀泥抹平,房子的基础算是有了。
等立了梁,搭了小橡,胡基仍然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填填补补。房顶铺上椽子盖上瓦,一座搭梁房便盖成了,这是我家的新房。帮忙盖房的人走了,院子里还一片狼藉,父亲和爷爷立在院子里吃烟,一个吃着纸烟,一个端着长烟锅。他们盯着房看,我盯着墙看,墙里头是我和父亲打的胡基,门面墙上还有一部分我和父亲烧制的砖。
胡基在村庄里像蚯蚓一样繁殖,房屋、土炕、锅灶……村庄的烟火就靠胡基成全。于是,走在村庄的原野上,冷不丁就有一排打好的胡基立在地里。
砖瓦
最初的砖瓦,是我们学校组织学生端砖给队里盖抽水房。抽水房得盖在沟里,于是我们把一块一块的砖瓦从原上端到沟里。那时候我知道,几块砖摞一起端很重,一趟一趟走几里地到沟里再爬上来很累。
我家房上的砖瓦,是我们自己烧制的,这时才知道做砖瓦比搬砖瓦累几十倍。父亲会做砖坯子,他像和面一样和好泥,用一个木模子装上泥,然后倒扣下去,一块一块的砖坯子在场院里由少到多排列开来。父亲一会儿装泥,一会儿倒砖,身影在阳光下来来回回晃动,目光一直在泥土和模具上,直到一块一块的砖坯子均匀地布满了场院,他才停歇下来,抬手擦一擦额上的汗水。放眼看满场院的砖坯子,父亲有了满满的成就感。等砖坯子干一些了,父亲像垒胡基一样一层一层垒上去,这时一排一排的土砖墙立在了场院。至于瓦,得请专门的匠人来做,匠人用瓦楦子如何做成瓦坯子的我并不懂,只记得一个个圆形的瓦坯子湿漉漉地立在场里。瓦坯子就是一个圆形的桶,上下无盖,上面画着几条线,等瓦坯子干了,匠人用手輕轻一敲,圆桶就跟着线印子裂开,变成了四片泥瓦。我也学着匠人试着敲了一个,没敲出瓦,却敲了一地碎泥片。匠人看着我,呵呵笑着,脸上的表情有些骄傲。
做砖瓦坯子的日子天气一定是艳阳高照。我会在场院里窜来窜去,看一个个泥坯子立着晒太阳。太阳暖得让我恍惚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些泥坯子像一个个泥人,我还幻想着它们活过来,满场院活蹦乱跳。我想起了和小伙伴玩泥巴的场景,我们也是像和面一样和好泥,然后捏泥人,捏花草虫鱼。
砖瓦坯子要进窑烧制时,我们一车一车拉到靠着沟边的瓦窑,上,块一块端进窑里垒好。烧砖瓦的窑黑乎乎的,肚子却很大,可以装很多砖瓦,直端到汗流浃背,才把所有的砖瓦装进窑里。我透过窑顶上的圆洞,看到瓦蓝的天只有碗口大,深邃而高远,累着的身心会舒展一些。
窑顶上的圆洞被封,七天七夜的烧制开始。这,便是父亲的活儿了,父亲拉了一车又一车麦草,和烧窑师傅守着瓦窑烧了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至于如何掌握烧制火候,如何给砖“饮水”,我并不懂,我只记得瓦窑上升起的烟和着砖瓦烧制后特有的味道,在风里纠缠着朝西沟飘去。烟在明朗的西沟上空染着太阳的光渐渐变淡,与青绿的山坡绘画着同一幅画。我心里是愉悦的,看着这样的景象会呆立很久。
等我再次看到砖瓦,它们已经是泛着青光的成品砖瓦了。我得和父亲他们一起把砖瓦从窑里端出来,拉回家。窑还温着,父亲便急着出砖瓦,因为盖房子等着用。我们从闷热的瓦窑里一摞一摞地把砖端出来,放到架子车上拉回家。一趟又一趟,我们像把砖端进瓦窑时一样汗流浃背,只是手脸被砖灰染成了花的。
等砖头贴上我家的门面墙、瓦片盖在我家的房顶,它们便像艺术品一样在我的心里开了花。
后来,砖瓦在家家户户的房子上开花,砖瓦房渐渐取代了大部分泥土房,可我知道,村庄仍然是泥土成就的。每次回家,我爱在村庄的大街小巷走一走,我仍然能看到村庄里遗留下来的土墙、胡基,它们就那么老实地看着村庄被砖瓦代替,但它们一定知道砖瓦里流淌着它们的血液,无论到什么时候,村庄的根仍然是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