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的歌
2019-09-10黄复彩
黄复彩
一
雨细细地下着,就像扯不断的丝网,清晰中透着朦胧。远处的山被雾雨笼罩着,蜿蜒曲折的秋浦河在不断地变化着色彩与形状,它们或明或暗,或奔放,或委婉,就像一个正在梳妆打扮的古典女子,一顾一盼,无不楚楚动人。
三十三年前,我随一个摄制组第一次来到秋浦河,三十三年来,秋浦河像一只光盘刻在我的脑海里,,总也抹之不去。于是,我终于再次沿着这条河,一直来到源头李村。这一次,我打算用一个月时间对这条给了我无数灵感,并给予我一次次慰藉的河流进行一次从头至尾的梳理。其实,这是一次自我精神的放逐,一次人生的总结。我想,这对于一个处在人生收尾阶段的人来说,是必要的。
三十三年是一段不短的时光,眼前的源头李已难辨旧迹,公路四周有好几处村落,每座村落里都有一栋栋白亮的楼房,这让我完全找不到第一次来源头李时的感觉,也无法找到当初宿住的那户人家。或许是对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背着旅行包、拄着登山拐杖的样子有些好奇,一个骑着摩托的年轻人在我的身边停下,问我:你要找哪家?我回答说,一个姓李的人家。年轻人笑了,说,这一座源头李,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姓李,你要找哪个姓李的人家呢?我回答不出,而且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并没有具体的形象,也不一定就在哪一座村庄,只是,不论我哪一次来到秋浦河,也不论我是走在秋浦河的哪条河段上,乃至村路河滩、田野,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我要找的秋浦河人。
想起我的学生胡海说,他在源头李曾认识一个弃官归隐的老者,名李文唯。我开始往村子里走去,但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要去找这个叫李文唯的人,起码,这不是我此行的初衷。
犹记得那一年的情形,年景对于我是出奇的背,父亲刚刚过世,我的一篇小说又被评论界激烈批评,习惯于上纲上线者甚至大有欲将我下到地狱的狠绝。那些日子里,家里一批批来人,有来安慰的,也有借来安慰想看我笑话的,甚至也有来探我口风,欲落井下石的。母亲说,儿子,我们不写那东西了好吗?日子有得过就好。妻子说,你出门走走吧,别老憋在家里。于是,我出门了,出门的一刻,想起秋浦河,想起家在秋浦河畔的一个学生。白露将至,秋水茫茫,这一带刚下过一阵秋暴雨,此刻,山是灰的,水是浑的,连同我自己。手中有池州老文化人丁育民的一本《李白游秋浦》,唐天宝十三年(754),李白因谗言遭疏而离开长安已达十年,十年间,李白云游天下,并于这一年来到江南池州。清《贵池县志》卷四有如下句:“唐李白爱其胜,欲家焉,滞留于此者三年,,歌咏甚夥(多)。”最著名者即《秋浦歌十七首》。
刚下过一阵秋暴雨,傍晚时分,我来到一处渡口。河滩上泊着一只竹排,河岸的草棚里,一个赤着上身的老头正与另一个中年人纠缠在一盘棋上。老头从棋盘上抬起头问:要过渡吗?我看了看河面上那野马一样翻滚的浪头以及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整段的大树,不免心生惧意。但老头已经离开棋盘,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我只得随着老头跳上竹排。排刚离岸,一个浪头打来,我差一点翻倒在河里。老头回过头来大叫了一声。后来我回顾那一场景,当时因风声浪涛声,根本就没听到老头叫了一句什么,我只看到老头黝黑的脸上电光石火般的凌厉,没等我省过事来,竹排已经靠在河的南岸。一直等我登上岭头,回眸脚下那条白练般绕着岭脚转了一圈的河流,忽然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对着那条河,对着远处撑着竹排的哲人般的老头深鞠一躬,以感谢他对我的难得一遇的点化。
那一次我在我的学生胡海家住了半个月光景,胡海陪我爬了一趟羊山,又去梅街拜访了几个傩戏艺人。等我回到家时,那件事早就过去了,果然就像一个浪头,打湿了我的裤脚而已。
第二年正月,我再次来到梅街乡荡里姚村,宿住在七十五岁的傩戏艺人姚秉之家。那天桌上有一道菜(菜名我忘了)是我从未尝过的,将洋芋连根拔了,采用连着块根的茎部,,撕去皮,和着新出土的嫩洋芋,锅烩了,放上辣酱,直吃得我出一身大汗。只是我一直奇怪,这个季节,何来洋芋?那天晚上,喝了几盅酒的姚秉之向我说了一夜的话,说他家庭曾经的显赫,说他少年时代的荒唐,说他如何败尽了家业。后来他参加了革命,人到中年,却因“生活作风”问题回到村里。说到这段经历,姚秉之伤痛欲绝,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情。姚秉之一生所演绎的,也许就是余华《活着》的另一个版本吧。
明嘉靖《池州府志》对贵池傩戏活动内容有较明确的记载:“凡乡落自(正月)十三至十六夜,同社者轮迎社神于家,或踹竹马,或肖狮像,或滚球灯,妆神像,扮杂戏,震以锣鼓,和以喧……”那天晚上荡里姚演出是整台戏《刘文龙》,照例是一个善与恶的故事,刘文龙上京赶考久而不归,妻子受吉婆引诱,处境危艰,结局当然是欢娱的。在贵池傩中,无论是替天行道的包拯,还是专事邪恶的吉婆,全都是菩萨,都一律受着乡民的香供,因为他们所宣说的,是一曲人间正道的大戏,是善恶有报的真理,只是角色不同罢了。
午夜时分,我耐不住寒冷,决定回屋睡觉。在后台的大幕后,我看到姚秉之正合着台前的演出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唱着傩戏中的高腔:“蓑衣斗签到田头哇/一么溜丢/一么溜大丢/水滴平田往下流哇/一么溜丢哇/一么溜大丢/又是一年哪春哪景到/一么溜丢1一么溜大……在灯光的折射下,我看到姚秉之那张老脸上爬满了泪光。
一年又一年,我合着如潮的人流,前往荡里姚聆听傩戏中的高腔,在源溪的社树下看傩神的舞蹈。在铿锵的锣鼓和年首们的喊断声中,我感受着先民们对神衹、对天地自然的崇拜;我在草丛中一处处断残的古碑中读到乡民们在古老的法则下怎样自觉维系着一个农耕社会应有的秩序。
姚秉之死于十年前的一次心脏病突发事故,而与他差不多年龄的老艺人也都在以后的几年间相继谢世,但那一帶的傩戏依然一年一年演出。比起上一辈来,新一代傩人们的一招一式更近似于专业的表演,因而也更具观赏性,这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在快节奏的生活中身心疲乏的现代人。只是,傩戏艺人们早已失去对天地自然崇拜的神圣,他们的表演,似乎只为一年一度的习俗。每到正月,我依然追随着朝社的队伍,追逐在傩戏的大潮当中。许多年过去,我熟悉那里的人,犹如他们熟悉我,我亦以我之力所能及,为他们做一点什么事情。在那些村子里,我能够随意坐在任何一张饭桌上,同乡民们大口地喝酒。夜里,自然会有一张松软的床榻供我做一个悠远的好梦。有时候,我索性就带着一家老小在那儿的一个人家度过一整个春节。在除夕傍晚祠堂门]口的全家福照片中,自然会找到我和家人的身影。而大年初一,当村子里的老人为每一个孩子送上一份祝福的红包时,我的外孙女同样也会得到一份。
二
村庄被一行行柳树环绕着,透过油绿的柳树,可以看到远处旷野里大片的油菜花正在吐蕊。正是这些开始呈现的大自然生命的色彩,让原本沉闷的雨季生动起来,也让一条秋浦河灵动起来。走在这河岸的村庄里,就像走进一首古朴而童稚的古诗里: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
村庄静静地立在河岸上,细雨迷蒙,除了雨声滴落在灌木上细密的声响,四野听不到任何声息——鸡鸣、狗吠人声以及这个春天本该有的声息,这些陂散文家习惯描写的词句,此刻都因为这场雨而被屏蔽了。只有画面——无声的画面。春节的喧闹刚刚过去,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有一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年轻人走了,也把村子里的活力和喧闹一并带走了。留给秋浦河的,就只有这一座座空村和村路上偶然遇到的去走亲戚的老人。门楣上有被雨水打白了的春联,村路上有一堆堆燃放过后的鞭炮屑,同样被雨水浸泡过,经脚迹踏踩过,它们静静地瘫在那里,显示涅葉过后的静寂。一只鸟从头顶掠过,带着天空的惊悚。
村庄的气味是让人迷恋的,村前灰黄的草垛、村后洞开的牛栏、池塘里干涸的淤泥,如果能遇到一堆正燃的火粪,那就更让人陶醉。在这样的气味里,我很想走进任何一个村庄,在秋浦河人家特有的火塘边坐下,同老人、孩子或妇女随意地唠嗑,同他们一起讨论一下村庄的现在或未来,虽然这不免有些迂腐。火塘里的栗炭火红得耀眼,火上坐着酽酽的红茶,或者是煨得稀烂的咸肉骨头,还有此地特有的火烧鸡蛋。如果有一壶温热的老酒,就完美得近乎奢侈了。
每一家院子里都种满了花草,这并不是开花的季节,桃花打着细细的骨朵,火一样点缀在人家的墙头上,月季被雨水淋落,枝头上只有残存的花瓣,就像是画家无意间滴落的残颜。每个铺着水泥或卵石的院子里都侍弄得清清爽爽,这座在清代曾出过布政使的源头李村就像一个归隐的士大夫,虽陋住乡里,却仍不失贵族的气派。在村子的边缘处,我找到李文唯的家。院子里卵石的缝隙中零零落落地长满了寸把长的青草和油菜苗,虽然都是无意中撒落的种子,看上去却像是主人精心的侍弄。忽然想起一个叫陶渊明的人,比起一千多年前的南山头,李文唯的这个院子又如何呢?
李世民之“天下英雄尽人吾彀中”不过是一句骗人的鬼话,但李白一生都在入仕和退隐之间矛盾着,得意时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失意时便发出“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的哀叹。包括陶渊明,在历史的大潮中,他们连英雄的边都沾不上。秋浦河也曾是隐士的故乡,仅在唐代,就有号称咸通十哲之一的秘书郎王季文、元和年间进士费冠卿在此隐居。无法知道他们在京城遭遇了什么,但他們归隐的理由近乎一致:我有病!非我有病,是朝廷病了,爷不伺候了。于是,他们一个做起了金地藏的研究,一个则在龙潭边沐浴,学窦子明化羽升天。他们当然也算不得英雄,但比起李白来,究竟还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那么,眼前的李文唯呢?
三间很普通的平房,屋子里响着武侠电视的打斗声。正在看电视的是一对老年男女,都在七十好几,他们偎依在一只长方形的火桶里的样子让我一时间进退两难。但我还是说了我学生胡海的名字。李文唯说他并不认识胡海,他问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明了来意,李文唯说,他老了,有些事情,早忘记了。但他显然并不想让我过于失望,他说,给你泡杯茶吧,外面下着雨,你的裤脚都湿透了。我看到敞开的屋子里有一只硕大的火塘,那正是我三十三年前第一次来源头李见证过的东西,看着这火塘,我忽然又想起那通红的炭火,炭火中烧得噼叭作响的鸡蛋,我问李文唯,家里就你们老两口吗?他连忙说,不是,不是,她是我隔壁邻居,没事来我这里看电视。我注意到,坐在火桶里的老妪显得有些不自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绕过话题,问起庆源桥的历史。李文唯说,先有庆源桥,后有源头李,这地方是早先江西商人前往徽州的必经之地,所以就有了庆源桥,随后才有了这一片源头李村。
撑着一把雨伞,按照李文唯的指点,我很快就在他屋后二十来米远处找到了庆源桥。仿佛是一处坐标,庆源桥让我找对了三十三年前源头李的大致方位,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流,包括这座建于明嘉清年间的石孔桥,乃至桥上覆盖的厚厚的青藤,几乎与三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但我知道,三十三年的风雨,一定让这些看似不变的山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以我之眼无法看出。其实,每日每时,世界万物何曾不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包括我们自己。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乐得在这湿润而清爽的天地里行走,在这雨的缝隙中行走。雨细密地打在我的伞上,打在公路边的灌木上。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这一刻,天地间似乎也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着。在我的右边,是那条处在雨季的秋浦河,它敞亮、透明,在两岸林木的掩映下愈加色彩明丽,线条清晰。对着这湿漉漉的公路,湿漉漉的水,还有那远处被云雾笼罩着的湿漉漉的山,我想起那个撑排的老头,想起姚秉之,当然也想起在这里写了十七首诗歌的李白,禁不住高声地唱着傩戏中的高腔:
“蓑衣斗签到田头哇/一么溜丢/一么溜大丢/水滴平田往下流哇/一么溜丢哇/一么溜大丢/又是一年哪春哪景到/一么溜丢/一么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