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章
2019-09-10文河
文河
纳博科夫
蝴蝶不会流泪,它们只会翩翩飞舞。它们也不会喊叫,至死无声无息。像一个宁静的梦,或者像梦的影子。它们身上现实性的东西被抽空了,只有轻盈的美留下来。或者说,美是一种轻盈的形象。《圣经》中说,“天起了凉风神在园中行走”。轻盈的事物,含有神性。神性是轻盈的吗?而尘土是重的。人有时那么沉重,像尘土,所以,会静静地流泪。有时会沉默。有时又会小声说话,或大声笑起来。人世是这么深,这么大。人在人世间行走,走得已经很远很远了。有时天黑透,也不愿回来。
蝴蝶飞向灌木丛,纳博科夫手拿捕蝶网,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靠近。但纳博科夫不会像庄周一样做梦,物我两忘。他始终是理智清醒的。他善于制造梦境,自己却从来不在里面逗留。蝴蝶落在一朵花上,纳博科夫停了下来,他提防自己被其他事物绊住脚步。
纳博科夫为什么就不能在蝴蝶和花朵面前失一下足呢?也许就是由于这种原因,如今,我对他疏远了。一个读者,慢慢会只喜欢和自己天性相近的作家。纳博科夫没有信仰,契诃夫也没有信仰。但契诃夫在人世间行走,脸上有尘土,纳博科夫脸上却总是干干净净的,偶尔也会笑一下,但很高傲。我对契诃夫始终保持着亲近之感。
纳博科夫靠智力驾驭文体,让那个更深沉的富有情怀的自我,抽身而退。也就是说,在叙述中,他双手紧扒一根理智的浮木,永远不会让自己沉入自己的叙述深处。他拒绝代人感。在他的小说中,看不到多余的私人情感。马尔克斯写完《百年孤独》时,失声痛哭,说他笔下的那个主要人物死了。而纳博科夫对于他的人物,绝对不会产生这种骨肉相连的感觉。他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他曾不无轻蔑地称博尔赫斯为小品文式的作家。而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那种科学性的精确,正是靠智力来控制的。在博尔赫斯身上,倒丝毫看不到这种优越感。美有时在于精确,有时又在于失控。对我而言,更喜欢后者。我甚至更喜欢从思想的禁忌中越轨。那些在精神的天空迷失的人,在人性的边界徘徊不定的人,更具有美学色彩,也更真实可爱。他们在命运的悲怆和无奈中,突然就奋不顾身地开出花来。
在《洛丽塔》中,最紧张残酷的段落,亨伯特枪杀奎尔蒂时,纳博科夫居然仍置身事外地插进了一首戏谑的诗歌,使严肃紧张的气氛中响起了一个滑稽的声音,使整个事件几乎一下子改变了性质,滑向了一个戏剧性的斜坡,然后,使谋杀的过程得以延长。这让人想到包法利夫人和罗道耳弗在参加农业展览会,两人情意脉脉、互诉衷肠时,福楼拜不断插入那个行政委员的报告讲话。也许纳博科夫故意对福楼拜加以戏仿。
他在文体风格方面有洁癖,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欣赏福楼拜。在他私人的文学殿堂里,他并不给陀氏什么地位。但在小说《防守》中,主人公卢金偏执性的精神困扰,从人物的气质性格上看,我觉得倒是更接近于陀氏小说中的某些人物。他迷恋修辞和文字游戏,终生乐此不疲。他喜欢举杯邀月,独自来过语言的狂欢节。他说,没有比政治小说和具有社会意图的文学更让人讨厌的了。这种态度也可以理解,但不能太当真。他自己的小说《斩首的邀请》,卡夫卡的影响就很明显,社会意图还是有的。
有次讲课,他当众烧掉一本《堂吉诃德》,谁知道这种举动有没有表演性的成分呢。一个四平八稳、方方正正的人常常不是一个好作家。天才作家的排他性强烈起来,能极端到无赖的程度。对许多作家同行,他有很多惊人之语,以前我不太理解,现在倒觉得不必当真。惊人之语,往往是故作的,既然是故作,就已经掺了假。对很多话,都不能太当真。很多话,看似客观,其实不过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罢了,并非真正来自于理智上的判断。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文字,有时也是转眼即忘。
天起了凉风,秋深了。红的黄的叶子,一片一片,慢慢落下来。然后是冬天,经霜的残叶尤其好看。我最喜欢银杏和乌柏。明黄和深红,那是一种深人骨髓的艳色。阴沉的天,世界空旷苍茫。有疏疏的雪粒子落下来,一个人开着车,缓缓从一条长长的河流边的乡村公路上驶过,雪粒子在车玻璃上唰啦唰啦弹跳着,像受到惊吓似的。此时此刻,有一种感受会缓缓聚拢过来,然后静静在心里窝着,像一片云,却无法用語言来修饰。没有爱,也没有憎。没有忧,也没有喜。对这个世界,是淡然,而不是漠然。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终归失去。活着,就是一种不断的告别。岁月如流,最终,我们都会对这个世界,说再见。就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终归要长大。亨伯特爱上的,其实是一种速朽的美。玫瑰和罂粟都会凋谢。芳华刹那,他拼命想抓住的,其实是一个脆弱的美丽的瞬间。贪恋一个少女,是另一种追求永恒的方式。所以,亨伯特这个人物,并不会让人产生某种道德上的嫌恶之感。乱伦、诱奸、情色和犯罪,在纳博科夫铤而走险的笔下,居然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冬天,没有蝴蝶了。那么多盘曲如铁的老枝上,只剩下一片孤零零的红叶,真好看。而有一种蝴蝶,就叫枯叶蝶。
太宰治和井
太宰治的作品,尤其是《斜阳》《人间失格》,给人一种沉溺的感觉,走投无路的感觉。就像一个人在大雨泥泞里行走,远天迷离,平野茫茫。伞破了,不顶用,便索性随手扔了,并不考虑雨停了,日后稍作修补,还可以再用一也许,他认为雨会永远这样下下去的。他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走着,一步一步挣扎着。很快就累了,心里渐渐发起恨来,恨谁呢?自己,还是这个世界?都有吧。于是赌气般的停了下来,就那么任意让滂沱大雨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虽然如此,内心也未必没有—丝绝望的快感,仿佛这样就报复了什么似的。在他的时代,在他的生活世界,太宰治就是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在《人间失格》中,他写道:“我问神,不抵抗也是一种罪吗?
如果是加缪,一定会尖锐地反问,为什么不抵抗呢?
不抵抗和顺应不同。顺应不仅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力量。顺应是和最永恒、最本,质的东西合辙押韵,让自己的生命充满和谐的节奏感。而不抵抗则是一种丧失自我的被动、一种消极的态度。不抵抗者怀揣虚无。虚无类似于石头,但又不是石头,它向深渊和黑暗中坠去,而下坠的速度却是缓慢的。有时,甚至给人带来某种轻盈的错觉。
最近两年,白发明显增多了,岁月凛然,对生命无情鞭答。近来,日子繁杂忙乱,心绪苍茫。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但活到一定阶段,会觉得连悲哀和忧伤都不应该了。在乡下居住,每晚临睡前会重读几页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这本书里面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力量。只要愿意,苦难,疾病,老死,都可以超越的。该死就死,但人不应该自我逃避。生活的勇敢,有时不在于拒绝,而是在于接受。夜深了。远村被浓密的树影重重叠叠包裹着,异常宁静,像包裹着一个古老的梦。月亮圆了,宁静也圆了。圆圆的宁静中,突然传来几声布谷鸟孤迥的鸣叫声。天仿佛轻轻地亮了一下。只要愿意,人是可以幸福的。
我已经不太喜欢太宰治这类作家了。他的叛逆和绝望都是情绪化的,像一阵风滚过孟夏茂盛的青草地,强烈到夸张的程度。他试图拥抱他所热爱的事物,却缺乏那种坚定的内在的精神力量,还没走近那些事物时,自己就已经跌倒了。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理解托尔斯泰晚年否定自己那些伟大小说的心理了。对错姑且不论,但至少,他是恳切真诚的。面对世事,仅仅以一个作家的内心定位和价值认同而活着,会有一种无力感和歉疚感,甚至一种耻辱感,
文学,一滴无言的泪水。
太自我的人是一口井。他在自己的深处坐井观天。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感受到了什么。他获得的不是某种广阔,而是某种深刻。他在一种封闭的昏暗中徘徊,水花四溅。他不停地自我寻找,自我追问。结果,他变成了无数个重叠的影子,反而看不清自己了。他大声呼喊:为什么这样?但无数个回声相互碰撞着向他拥来,他什么也听不清。他沉默下来,在一种异样的潮湿的寂静里竖起耳朵,若有所思。此刻,他的自我感觉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强烈,也更加细腻。
最渴望自我肯定者,也最容易自卑。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他需要在这个世界上绝对站稳,但又无法绝对站稳。有人把手搭在宗教的肩膀,有人干脆平躺在现实中,两眼发呆,一动不动。
在这儿,我好像在说太宰治,又好像不是在说太宰治。
小时候,村子里有一口老井,井壁上生满青苔,井沿是用青石條砌成的,旁边长着一棵粗可合抱的老桑树。全村人的生活用水,就靠这口井提供。天气大旱,村民就向这口井祈雨,祈雨的时候,是需要许愿的。老年人说,这口井里住着龙王。龙王不是住在大海里吗?不,井里也有的,这是井龙王。天空也真的凑巧下了雨。于是,大家又来谢雨还愿。在井边磕头,烧纸,放鞭炮,摆供品。晴朗的上午,我喜欢趴在井沿往里张望。井水深幽,静悄悄的,蓝天白云倒映其中,树影婆娑,里面仿佛另有一个更加广阔的神秘世界。这个世界引人无限遐想。
有时我们自以为我们看清了这个世界,其实我们只是趴在这个世界的边沿遐想。然后,我们再对着自己的这个遐想世界指手画脚,自以为真理在握。
在这儿,我好像没说太宰治,又好像在说太宰治。
太宰治极其脆弱,他的思想和性格有天真的一面,骨子里就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看他成年后的照片,鼻梁挺拔,眉目深秀,线条鲜明的脸上,成熟,多思,又隐隐流露出一种任性、单纯而无辜的神态。这样的男人,具有更大的杀伤力和危险性,因为他们更容易激起女人天然的母性。对女人而言,最好的安慰是爱情;对男人而言,最好的安慰是女人。1948年6月13日深夜,太宰治和自己的情人山崎富荣投水而死。他这样的男人,不太可能会殉情吧。他们激起的水花,不是奥菲莉娅式的水花。我觉得他只是拉着一个女人,和他一起承担自己的死亡。而颓废本身就是一种精致的死亡。至少,颓废离死亡最近。也许,颓废就住在死亡的隔璧,有月亮的晚上,灯影娑婆,颓废就透过一层蒙蒙的茜纱窗,凝望着死亡的身影想人非非。所以,颓废和死亡都可以成为一种美学。一个是现实的美学,一个是想象的美学。
屈原
屈原的主要身份是一个政治家,《史记》称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人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流放之后,作为诗人的屈原金蝉脱壳,从政治家的身份中脱离出来,飞入了诗的王国,被后世的文学史称为第一位具有创作自觉意识的伟大诗人。
屈原真诚,也只有真,才会诚。屈原的情感没有修饰性,炽热而不浮夸,如水之流注,层层叠叠,波澜翻滚。在但丁的《神曲》里,有维吉尔带路,有贝德丽采搭救。但在《离骚》中,屈原上下求索,却没有任何能够理解和依靠的人,他怀疑、诘问、省思、自我劝慰,最终还是恪守己见,无怨无悔。他在天地之间孤绝地独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终,赴死。
《诗经》里有悲哀,《楚辞》里有怅惘。悲哀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和呈现。怅惘是文人化的,更细腻、委婉,可达于幽微。幽微处有颤动,而不是静寂。
《湘夫人》里,有怅惘。“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几句诗永远有一种单纯而又神秘的气息。美丽,迷人,个人化的情感和整个无穷无尽的大自然融合在一起,扩大了,也升华了。汉语的极致之美。和这几句相媲美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秋水伊人,相互映照。清澈的秋水,把一个美丽的形象推送到一面永恒空灵的镜子中去。秋风裊袅,衣袂轻扬,青春,爱,低语,凝望,布满涟漪的夜晚……生你仿佛拥有过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拥有。秋风吹鬓影,高天流云,木叶纷纷,山川突然就寂寞了。
《山鬼》,山有木兮木有枝,牵牵绊绊,美丽与哀愁,中国文学中最为瑰异神秘的女性形象之一。非人间的美,又有人间的感情。一个迷离恍惚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不安。
多年前,坐在单位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前,一字一句对着注释,读完了《天问》。和激越汹涌的《离骚》相比,《天问》像一个深潭,要平静得多。读着读着,突然觉出,诗的里面其实有着一种大的寂寞和悲哀。这种寂寞和悲哀就藏在那一个个得不到回答的追问之后,像一个个深渊,没有底。天那么高远辽阔,静悄悄的,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算大声呼喊,又有谁能回答你呢,连回声也没有。
今年,经常待在偏远的乡下,住在一个村委会里。村室后面有条小河,清晨和暮晚,我常沿着河岸散步。河边的浅水里,长着香蒲和芦获。如果连下两天雨,水面就会涨大很多。乡村很静,麦子收割后,为了种麦茬红薯,远处有辆拖拉机在田里来来回回开动,翻耕土地。“哒哒哒”,拖拉机顿挫而富有节奏感的响声传来,像个木槌,一下一下砸在黄昏渐渐暗下来的低低天幕,仿佛能砸出冰花裂纹,砸出凹痕。此时,会想起行吟泽畔的屈原,也并没怎么觉得他是一个遥远的古人。一条籍籍无名的乡村小河和赫赫有名的汨罗江,在苍茫幽远的暮晚,涌流交汇。在人类永恒的精神世界里,一切都是无隔的,相通的。波浪,寻找波浪,流水搀挽流水,回澜万里,浩瀚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