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桥下
2019-09-10唐棣
唐棣
桥
我们马州人说桥,指的就是一座桥,它不需要名字。
说桥,先说河,那一年我在石榴河边上的旧宅子里出生,在桥不远处。桥下的水自滦河来,经十八个村,弯弯拐拐到了我们村边水流就细缓了。其实,不太好意思叫它河,又不像溪。所以它有名字也叫不出口。只有我把石榴河的名字叫得响响的。大雨后,河水猛涨,母亲在河堤上开掘的小田好几次全给淹了——因水流小,靠河人家都会开一块地种菜。母亲望着被冲走的豆荚,向河里吐了一口痰之后,就开始厌恶河。
我们马州人说起河,指的就是一条河。喜欢也好,厌恶也好,它至今还是细细缓缓地流着。我出生一年左右,旧宅子外面荒了,母亲特别高兴,因为村子即将迁往不远处的一块野地上重建。原来,野地上都是草,野草整片整片倒下后,我父亲带着几个小伙子就开始接电线。通了电,飞虫少很多,晚上也可以施工。房屋建得快,街道纵横交错,竖起水塔。我们新屋选在水塔边不远的地方。围绕着水塔的是一溜柳树。每天清晨,蝉鸣与开门声、唤儿起床声、拾掇农具声鸡狗打闹声,响在一起。到了晌午,就见门口陆续有人拎饭盒走过(吃的多是豆腐。在河边生活,鱼多,就是豆腐蒸鱼。土语“吃盐吃劲”,干活之际,菜饭齐全,外加一盘咸菜。置办好这些,妇人打发孩子出门送饭)。田地周围一片树林,风也大,蝉鸣在那儿被吹淡了。田地在老庄附近,与新庄隔着一座石榴桥。桥上风大,我们几个就站在那儿瞎聊。我记得其他几个孩子从长辈口中听来:蝉的乐器是肚子里有一块鼓膜。热了,鼓膜就痒痒,痒痒就得浑身震动“挠痒痒”。大人在歇晌,土狗趴在葵花造成的阴凉里。
马州家家户户预备的凉席这时派上了用场——当屋摊上凉席,将窗户大开,刚才身汗,睡上一会儿,就有过堂风来抹你后背上的汗球……孩子们在大人们歇晌时集合起来去游水。大人们不让孩子游水是怕出危险。石榴河的水深深浅浅,谁也摸不到门路。岸上有一口废井,我们就在那里晾晒身体,直到手臂用指甲划出来的白道儿褪去——我们的土方法在那些夏天保护着我们的乐趣。井附近有个机井站。我见过有人拿木桶舀水倒进去引水,水注人田渠,渠满了,水就向前滚。看来看去,身上又重新黑得发亮了,我们就结伙往家走去。我们时常在半路上偷跑进老四妈的桃林偷桃。老四妈拥有一副矫健的身体,追得我們这些小捣蛋狼狈不堪。一年,她跑着跑着忽然摔倒,好像还磕掉了两颗牙。后来,朝我们喊时,嘴巴只能发出空空的声音。不晓得从哪年起,老四妈不再追我们。老人到了某个年纪便脱掉一般人的装束,换上那种四处露肉的汗褟儿——老四妈也开始穿了。有时,我们见她身穿汗榻儿裤衩,整天露两道黑色的长奶子在外面,都为她害羞。后来,我们很少去桃林,见到老四妈还要羞得躲出很远。
太阳落了。开门声、狗叫声、拾掇工具的声音、呼唤小孩的声音,你呼一声,我应声,又响在一起。小时候,我在桥上纳凉的人中掺和,燃上一根土黄色的蒲葵棒,往外跑,急得晚饭也不吃。乡邻里有的拿了席子在桥上铺好坐那儿抽烟、有的摇着蒲扇边拍蚊子边走动着吹牛……而河风吹过,一阵清凉。夏夜的石榴桥上睡满了人。他们的耳朵里响满了蝉鸣。母亲阻止我出门,在炕上拿棉花球,边堵耳朵边说:“河上半夜起怪风,把人吹到河里淹死!”只得晒着一身月光睡觉了。第二天清早,急急地,跑上桥,吓得要死。原来,天蒙蒙亮这些人就下水游泳去了。邻居说,当年有次清早就看见我跑过去,像个大人一样站在桥上,一会儿把双手放在胸口摸,一会儿闭上眼睛。那么久了,我现在才渐渐意识到,有些担心总多余。还有我就从来没有特别担心过看守桃林的老四妈。可有天突然有人说,年蝉声最密那几日,她儿子把她从一棵桃树上抱了下来——因为什么事想不开,她把自己吊死在了桃林里。
还有一件事需要记下,蝉为什么鸣叫?在我心里一直有个俏皮答案:挠痒痒。其实,长大后我也了解到这是一种乐观的求偶行为,旁若无人,传达爱慕,值得尊重。问题是昆虫学家法布尔经过研究证明,蝉是一个听不见别的声音的聋子。我说,有时自个儿和它们一样,旁若无人的回忆,都是调皮的自私鬼。
石榴河
这条石榴河旧写作“石溜河”,取盛夏洪水时河中鹅卵石随水流翻滚溜动之意。
后来,看到县志上写石溜河,城西六十里,源城山之南五树庄(旧志作龙鲜水、官染水,发源于水峪)。南流至流河庄之河,折而南,由古冶镇东,经帅甲河,汇越河之水,西南入陡河,称之为“石榴河”。
这些都是明面摆着的,我试着解答一下大家对这条河的其他疑问。
两岸到底有过多少石榴树?
民间传说与县志资料有所不同,一说数月无雨,大地开裂,正当乡民发愁旱年难度之时,见孩子们手拿水灵灵的石榴跑来。于是,跟孩子们找到水峪后山。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一棵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便纷纷跑到树下一看究竟,用铁锹挖掘几天后,挖出一股泉,山泉由小变大,顷刻汇成小溪,沿山石倾流下去,“石榴河”一名由此而来。主角是一棵石榴树,而我曾多次描写两岸众多的石榴树,甚至石榴林,对于这点我想说的是2007年5月,我遇上一个收集旧报的人,才得以在年份为1965年左右的旧报纸上,看到一张以石榴河为背景的人物照片,年代久远,人物模糊,但人物所站的背景引起我的注意——大片大片的石榴林。收藏者称此人是石榴河挖掘河道时期的先进劳动者,马州一带的名人。
石榴河是不是一条大河?
清光绪十五年,开平矿务局林西煤井(年产四五万吨煤炭)产生严重外运问题,清政府为此修筑北宁铁路(京山线),设站古冶。地理限制,铁路需跨越石榴河,不得不在站点西约半里处建一座三孔钢梁桥,一孔走车,两孔泄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改为两孔走车,一孔泄洪),尤见水量之大。
1949年后的一则残缺资料表明,有关部门]对石榴河曾做过一次较细致的勘测工作,除确定发源地在水峪外,另给出如下数据一河长三十五公里,流域一百八十五平方公里,☐上游三支☐☐☐☐……
马州在这条大河南流的第五个拐弯处。在这里水面猝然暴涨、变阔的河段旁,常有我小时候那些淹死的伙伴的身影闪烁,然而并没有恐惧,谁记得乱草之中那些小而简易的坟头?那些没有墓碑的童年也不是一件小事吧。
怪鱼
石榴河的柱子上晾曬过许多人,这些人养育了水底的灯鱼。
我十三岁时,不少乡人还会提起这种怪鱼。灯鱼也叫灯笼鱼,据说爱喝死人血,平时藏在深水,每当有人沉水它们才会出来。头很小,身体也很小,几乎可以忽略,它的头部上方长有一根杆子一样的触角,触角顶部是一个球形肉块,暗夜里会发出红光。鱼身随小肉块的增大而越来越小,整条鱼宛如一个灯笼浮在水中。每年到了月亮漂上石榴河的那几天,原来也都是爱死人的时节,成群的鱼便集体出动。
村上老人说,它们都是吃人肉长大的——哪来那么多人肉?
我最清楚,因为自己的眼睛不撒谎。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就看到过一条灯鱼,“红灯”在水纹里莹莹发光,开始还很淡很淡,后来,红光越来越红。这就是灯鱼啊,看来又死人了?
红光先在岸边闪了一会儿,而后悠悠向河心飘去,留下一层黑紫色在脚边的水中晃荡。
这时,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当我从身后的黑暗中看清母亲的轮廓,再回过头去,想指给她看这神奇的情景时,眼前落下了片与天相接的黑幕,天就这样黑了。
“这么晚不怕小鬼吃了你?”
母亲越走越近,我有点不知所措,挥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我说:“我看见……”
“回家看不见你,打听邻居才知道你来河边,没听说前村有个孩子沉水,尸体还没找到吗……”
她拉着我,急急地走下大矶。吃完晚饭,我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脑中回放着一条鱼头顶挑着一盏红灯,从岸边聚拢向河心的情景。天很黑,那片红光忽闪忽闪的。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衣服,跑出门,迫不及待地把揣了一宿的秘密说开了。
我在村东头说完以后,人们好一阵吃惊,到了村西头还有人说我不是撒谎,便是困了。
为证明自己既没有撒谎也没看错,我当时硬是等村东头的孩子来全了,再和村西头的孩子们会合,然后把大家带到了昨天看到灯鱼的位置。
等他们站好,我得意扬扬地一指那片被脚踩平的苇草,说:“就这里,你们看到了吧?”然后,站上去。之后,我又在他们面前竭力再现昨天傍晚灯鱼从视野中移动时自己僵直的姿势和痴痴的神态。
“看啊!”一个矮个子的孩子和我一同踮起脚尖。他朝河心看看,然后看我一眼,才退回人群中。还来不及问他,又有一个高个子从那群孩子中走出来。
高个子之后,又站出来一个不高不矮的孩子。
他悻悻地离去,我发觉此刻一群面带狐疑的小伙伴们在我眼前交头接耳。没过多久,他们似乎达成一致意见,一齐走过来,顺着我挥出去的手指向河中投去目光。然后,又将空落落的目光看向我。也是那时起,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便再也说不清了。
我没法不让他们走,站在看灯鱼的位置,看着他们都走远了。这件本算不得秘密的事在如此情况下成了一个“秘密”。为了此事,我小时走在路上常被人指指点点,他们说起灯鱼时一准会提到我。我曾跟村上见过灯鱼的大人们多次解释,却并未改变我不被人理解的状况。一般都是他们招呼我过去。
第一个人说:“你小子见过灯鱼?”我点了点头。
第二个人说:“给他说说!
我把那个傍晚见到灯鱼的情景,复述一遍给他们中的第三个人。
第一个人又说:“我说的你不信,你看!小孩也这么说!”
从那间飘满酒气的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听到身后关于灯鱼的更多事情。那都是我不曾亲见过的。
在真正见过一条灯鱼后,我还是很容易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灯鱼!灯鱼结群后的壮阔是最值得描写的部分,在我们马州的野史上,灯鱼永远成群结队,在某个人投水沉河后的夜晚,朝河心聚拢。它们头顶上挑着的一盏灯,在那时发出很强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