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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高处

2019-09-10彤子

作品 2019年7期
关键词:饭堂珠珠小妹

彤子

我的居住地三水,别称淼城,地处珠三角西北端,距离广州一小时车程左右,西江、北江、绥江三江汇流于此,近年又被列入粤港澳大湾区范围。

我于2007年进入淼城建筑业协会,主要负责建筑工人技能培训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产检查,也因此能经常接触工地上的建筑工人。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十二年间,淼城也因其地理优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现已颇具都市气质。

建筑业的迅猛发展,势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近年建筑工人工资上涨厉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对“体面”的厂工,成为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在本地俗称为“三巷佬”,“佬”在粤语中是男人的统称。传统上,建筑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女人在建筑工地上,基本只有杂工。但据我十二年来的观察,建筑女工在建筑工地上占的比例逐年增加,基本上,建筑工地的各特殊工种都有女工的存在。为此,我用了近三年时间,对淼城一个特大项目的建筑女工进行跟踪了解。由于建筑行业是比较敏感的行业,文字也涉及某些企業或个人的隐私,因此,文中涉及的单位、项目及个人名称均用了化名,其它故事则尊重生活原本的样子。

此文,致所有坚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们。

1.饭堂里的佟四嫂

佟四嫂都已经将她开始做工地饭堂的时间记混淆了,她说,不记得是十八、二十还是二十二岁?反正,那年她嫁给佟四时,嫩得像刚长出苞蕾的菜花儿,掐一掐都能冒水儿的。

我问:“你身份证呢?身份证总能显示你的年龄吧?”

佟四嫂没心没肺地笑:“没呀!哪有身份证?身份证在出山时,就被狗撇子收去了撒!”

“狗撇子是谁?他凭什么收走你的身份证?”

“狗撇子就是狗撇子呗,莫问啦莫问啦!反正就莫是个好人嘞!”……

哪能不问?我总觉得佟四嫂没心没肺的笑容后面,全是撕得裂裂碎碎的心心肺肺。

虽然,佟四嫂已经为佟四生了三儿两女,却因没有身份证,两人的婚姻关系,一直没有落实。若佟四嫂一直在大山里面,没走出山,没见过山外的花花世界,那么,她与佟四没有落实的婚姻关系并没有什么。据许多建筑女工口述,她们老家那儿,许多女子没有扯证就嫁人了的,山里没啥精彩,到黑就盖被子咕噜睡,孩子一年溜一个出来,眨下眼,一辈子过去大半了。

可毕竟佟四嫂在山外的花花世界里,混了近三十年工地,哪能不知道婚姻关系里,有证坐实与无证坐实的区别呢?认识佟四和佟四嫂的人,都认为他俩是夫妻。对,就是夫妻,哪能不是夫妻呢?

凡到工地检查,我都必须到饭堂检查一下消防设备,每次都能看见佟四嫂笑呵呵地坐在饭堂门口的马扎上,有时拣菜,有时晒剩饭,总之都是忙着的。我总好奇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的大山走出来的?佟四嫂说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被来来往往的搞建筑的兄弟姐妹们叫了三十年佟四嫂,那就叫佟四嫂呗!

问起佟四嫂怎样看待她与佟四的婚姻关系?我是女人,理解没领证的婚姻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佟四嫂又笑了,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当然是有点不踏实呀!但有啥法子呢?都跟佟四三十多年了,娃儿们在,就是家。”

虽然不踏实,但佟四嫂实际上默认着“佟四老婆”这个身份。

至于佟四,据熟悉他们一家的工人说,早些年,佟四还天天和佟四嫂黏在一起,亲得像合体人。可这些年,佟四在各个工地上接食堂和小卖部来做,接得越多,所获的油水也越来越多,回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佟四嫂和儿女们有怨言,他就摸着酒杯苦着脸说:“生意难做啊!不跟紧点哪行?”

话说到这里,都成了佟四嫂的怨言是不懂事了。

据跟着佟四嫂做饭堂已经有十多年的成三姝说,佟四就是个没良心的。

这几年,进入更年期的佟四嫂,身材从饱满变成肿胀,佟四基本就不回来了。五个儿女都长大了,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回来得很少,佟四嫂守着一个能煮上千人饭菜的饭堂,每天都对来打饭的工人没心没肺地笑。

佟四我是见过的,那次全区工地文明施工检查,工地饭堂是必检部分,佟四难得出现在昊天城工地饭堂里。

可能是这几年楼盘开发得多,工地饭堂的油水太充足了,佟四被养得油光水滑的,闪闪发光的秃顶和闪闪发亮的皮鞋,把我的眼睛闪得快张不开了。我努力在他的皮鞋上盯了很久,工地上极难看见这么锃亮的皮鞋的,很难想象一个忙得家也没时间回、整天忙活在各个工地饭堂的人,皮鞋还能保持得这么光亮。

佟四见我盯着他的鞋看,很嘚瑟,说:“去年去欧洲旅游时买的,国外货,质量就是好!”

我恍然,怪不得能闪瞎我的眼了,原来是国外货。

检查完工地,我又拐回去找佟四嫂,她正挥舞着极厚的菜刀在大砧板上砍猪蹄子。猪蹄子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洗得白白胖胖,皮毛刮得光光的。看见我拐回来,佟四嫂立刻放下厚菜刀,问:“蔡工,不是刚检查过吗?”

我指指猪蹄子说:“这蹄子不错呀!”

佟四嫂又笑:“佟四最好这一口了撒,难得他回来。”

我忍不住问:“佟四嫂,你去过欧洲吗?”

“欧洲?好远的吧!莫去过莫去过,厄连工地都不敢出半步。”

我恨得差点要扇自己,怎么这样笨?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怎么可能去欧洲?

之后接连几次,我到昊天城检查,检查到饭堂时,佟四的秃顶和皮鞋,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面对佟四嫂笑得极灿烂的脸,我总有种心虚的感觉,像亏欠了她什么似的。

可佟四嫂完全没感受到我的心虚,每次见到我,都笑呵呵地唤我蔡工,饭堂进了新鲜的肉菜,还招呼我一起午饭。我真佩服佟四嫂的笑功,她肤白体胖脸圆,笑起来特欢,嘎嘎的,像个傻婆子。仔细看,笑着的佟四嫂,脸颊两边的肉,都横着伸展起来,圆脸就变成方脸,方脸还镶着两个大酒窝儿,挺有佛相的。如果按相书上说,佟四嫂这是福相,大富大贵的,或许当初佟四就是看上她这张福脸吧。

事实上,佟四嫂“嫁”給佟四后,佟四就开始走运了。说起佟四,佟四嫂就收不住嘴了:“那死人,要不是厄给他整了五个儿女,他哪有今日的风光了嘞?”

佟四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不是和她成一家人了,佟四说不定还是光棍一条,比他的秃顶和皮鞋还要光亮。我认同佟四嫂的说法,大多数男人只有在成家后,才晓得发奋的,所谓家和万事兴,就是有妻子打理妥当的家作后盾,才有男人在事业上的宏图大展。

在佟四嫂的饭堂里搭了几次午饭,与佟四嫂就彻底混熟了。佟四嫂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她说她开始以为,像我这样的戴着专家帽、脖子上挂着牌子的,就肯定是“领导”了,与她们不是一个层次的,所以,之前和她聊天,她都有所保留。长期住在工地上的女人,思想相对还是简单些,这不,一起吃过几顿午饭后,佟四嫂就把我当自己人,即使我不问,她也会在饭前饭后,话里行间透露她的事情。

佟四嫂刚跟佟四的时候,佟四还没有做工地饭堂,不过是工地上的一个木工,整日耳朵别支墨笔,蹲在刨机前,刨木料割木料,手里总是凿子、锯子、墨斗、鲁班尺的翻来翻去地用,一天下来,手上全是木刺,毛发鼻孔,全都是白花花的木屑儿。

佟四嫂跟佟四住在工地的工棚里,那时的工棚还不是现在这么干爽整齐的铝盖板板房,全都是随便用些竹子木板架起来的简易棚,不通风不透气,又闷又潮湿。广东的二三月天,天天雾蒙蒙雨蒙蒙的,潮得随便摸一把路边的草儿,都能带出一条小溪。佟四嫂和佟四住的木棚子,在春天里,就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用来发蘑菇的,床脚、墙角、梁柱、棚顶、棚脚、四边,全都长出白乎乎、灰蒙蒙、花溜溜的菌类。佟四嫂闲着没事时,顺手拿个箩子每间工棚转一圈,回来就是一箩子木耳。

佟四那时又干又瘦,每到梅雨季节,就开始咳嗽,咳得呼天抢地的,从肺腔发出来的啾啾声,能把旁边的木棚子都震翻。长久当木工都有这种毛病,老木工们告诉佟四嫂,这是因为木屑儿吸得多,肺给堵住了。佟四嫂心疼佟四,是这个男人将她从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救回来的,她认定了这个男人。佟四嫂听人说,多吃木耳能活血化瘀,能清走人身体内的毒素。而春天里,工棚的四周,最不缺的就是木耳。

偏偏,佟四不那么喜欢吃木耳。为了让佟四多吃木耳,佟四嫂挖空心思,想尽办法,煎、炒、焖、炖、拌,配荤配素,总之,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

佟四嫂说,那时,她和佟四是真爱啊!爱得根本舍不得分开,日日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的,她的满脑子心思,就是为佟四好,要佟四好,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全世界。佟四也的确对她好,日日起早贪黑地磨刨锯木,一双大手被磨破了无数次,结满了疤与茧,肺都快被木屑儿填满了。再苦再累,他都舍不得佟四嫂跟着到工场挨苦,每个月赚的工资,除了扣下烟钱,全都交给佟四嫂。

都说做木工的人灵活,佟四也不例外,不仅干活卖力顾家,嘴巴还甜。一般建筑工人哪晓得甜言蜜语的?但佟四在佟四嫂面前从不吝啬绵绵情话,下班回来,搂着佟四嫂又亲又搓,什么宝贝、小白猪、小绵羊、心肝儿的,张嘴就来,弄得佟四嫂心儿颤颤的,平日见不到佟四,心里就空空落落。这不,也顾不上还没有跟佟四扯证,就一股脑儿给他生了三儿两女。

我很难想象,这些年佟四天天不着家,这么爱佟四的佟四嫂,这么空空落落的年月是怎么挨过来的。可她还是那么爱笑啊!笑得整个工地的工人都那么喜欢她,每天捧着饭盒到饭堂,远远就敲着饭盒叫佟四嫂,今天有啥好吃的?

佟四做饭堂,还与木耳有关呢!佟四嫂做的木耳,佟四吃不完,就招呼其他木工来吃。木工们吃多了,都觉得不好意思,那时的人诚实,占点小便宜都会不好意思。吃多了,木工们都自觉往佟四嫂的口袋里塞伙食费。佟四嫂死活不肯收,不就是工棚外摘点木耳吗?哪能收钱?但木工们认为,佟四嫂的厨艺是真不错,油水也是够的,于是就都干脆在佟四嫂这里报饭餐,这样,佟四嫂也不会觉得收钱不好意思了。

佟四真的灵活,既然佟四嫂那么招人喜欢,不如将工地的饭堂承包下来做。

自从承包了工地饭堂,佟四嫂就忙了起来。佟四嫂笑着说,现在连摘木耳的时间都没有了,每天天不亮就骑着三轮去几里以外的蔬菜批发市场挑菜拣肉,有时甚至要到地里收菜。木棚顶上脚上,长满大朵大朵的木耳,像牛耳朵般肥,可是无时间去摘啰。

笑语中,是满满的可惜,在佟四嫂心里,是木耳成就了她和佟四的家,但自从做饭堂后,她的家亦在慢慢地改变,跟长在棚顶的木耳一般,再丰饶茂盛,也是顾及不来。

工地饭堂不同其他哦!佟四嫂说,得将开支算到每一包盐每一棵菜上。建筑工人做的都是力气活,饭量大,菜得量多油重,但建筑工人的收入不高,都是用血汗换回来的辛苦钱,多一分,工人都是舍不得的。佟四嫂告诉我,有些女工为了省点钱,几乎每天都来打素菜,荤腥都舍不得吃。佟四嫂不笑了,叹着气说:“哪个女工背后,不是一拉子娃儿拿着兜子等饭吃的撒?”

事实是,工地女工多在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几乎都有四五个孩子。若不是万不得已,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尘土纷飞、又脏又臭的工地上干些肩挑背担的苦力活?她们的每一顿素菜背后,是四五个娃娃每顿有肉菜的保证。

我说:“工地饭堂真不是暴利生意啊!”

“除非良心给狗叼走了嘞!”佟四嫂一边洗着白花花的大米,回头对我眯眯眼笑,酒窝又深又宽,样子真福气。

佟四嫂告诉我,为了多赚一毛,工人少花一毛,她经常半夜开电动三轮到城区边上的农村去跟农民收菜,这是最新鲜最便宜的。我拿起旁边放着的奶白菜,菜棵儿嫩嫩的,帮根白白,手感够沉,闻着都觉得鲜。

在工地上行走了十多年,工地饭堂见多了,但我所见的工地饭堂,多是污水横流,肥肉猪膏为主打,烂瓜残菜是辅食,大米更不可能白花花的,多是潲得发黑的粗米。现在居然还有佟四嫂这样做饭堂的,真是难得啊!我忍不住又把聊天引到身份证上,为什么佟四嫂不去补办一张身份证,然后跟佟四去登记?

提到身份证,佟四嫂的笑容有点儿僵,她说她连出来的村子都不记得了,怎么补办呢?去公安局问过,得有户口本和村委会出证明。她什么也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只能是黑户。

那你的身份证是怎么弄没的?我还是不死心,我不相信佟四嫂考虑事情那么周到的人,会粗心到把身份证弄丢。

佟四嫂的眼神暗了暗,想了一会才告诉我,她的身份证在她被人贩子拐上的时候,就被没收了。那年有人回村里招女工,说搞改革开放的广东遍地是金子,厂子多得像山里的蕨草,钱是一捞一大把。

佟四嫂强笑着说:“厄就是好想捞金子撒!鬼猜得到同村人还带贩子回来骗妹子的撒?人呀!在花花的钱面前,就不是人嘞!猪狗不如。”

佟四嫂说这些话时,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的,胖胖的手掌一拍,一只肥大的绿头苍蝇应声而落。她说得轻松从容,可在我听来,却像电闪雷鸣。

佟四嫂竟然被贩卖过!

我似乎看到,几个眼神狡猾的人贩子,带着一群衣着朴素、面容姣好、目光干净的姑娘,走出大山,坐上火车,来到灯红酒绿的城市。我的确听说过,改革开放初期,省外的务工者来到广东,进厂时,厂方是要没收身份证的。但不对,佟四嫂说的是人贩子,那些回村带她们出山的人,根本就没有把她们带到正式的工厂去。佟四嫂她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蹲下来,帮佟四嫂将一箩筐奶白菜倒进大水盆,佟四嫂哗啦啦地放着水,我盯着水管子里汩汩而出的自来水,听到的却不是哗哗的水声,而是一群女孩子绝望的哭叫声。

“无有经历过真正的贫穷,你是无知道人心有几坏的!”佟四嫂胖胖的手在水盆里搅动着,白绿可爱的菜棵儿一朵朵地在她的手掌内打转。我叫了声佟四嫂,喉咙哑涩,声音颤抖。

佟四嫂“嗯”了一声,沉沉的,头还是埋在大水盆里,留下一个硕大的、有着蓬松短卷发的脑袋,她沉沉地说:“厄们被骗到了东莞,无有了日夜,整天都只能躺在只有一张床的格子里,被无数个不认识的男人糟蹋。佟四没嫌弃厄,带着厄撬了窗逃出来的。”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佟四嫂抬头一笑:“厄接过许多男人,但只有佟四是真男人。厄这辈子,只认他。”

她的笑容,凄凉而美丽,说话坚决。佟四光溜溜的脑门在我眼前一晃。佟四年轻时做对了一件事,福报便伴随一生。他的命,真好!我暗叹了一口气,本来还想戳穿佟四与其他女人同游欧洲的,但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或许,佟四嫂什么都知道了的。可,知道有什么用?天下女人都一样,她们最柔软的一根肋,是对患难与共过的男人的侠气仗义,不离不弃。

“那些女孩,都怎样了?”我问。

佟四嫂没直接回答我,她只跟我说了一件事。那时,她给佟四生第一个孩子,因为没身份证,不能去医院,只能在附近的小诊所请个女医生过来帮忙。头胎生产,非常艰难,佟四嫂痛得死去活来,女医生累得要放弃走人,佟四一边安慰妻子,一边哀求挽留女医生,他跪下来求女医生,一定要救佟四嫂,他说:“保大人,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厄老婆,无了她,厄也活不了。”佟四嫂说,就是这句话,让她活过来了,她忽然就有了力气,大儿子就这样呱呱落地了。

白菜已洗好,佟四嫂抹一下额前的碎发,说:“厄也是在这十来年才敢离开工地走远点儿。”

答案已很明顯,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叫了声佟四嫂。佟四嫂站起来,伸伸腰,对我咧开灿烂的笑容,说:“厄啊!还是觉得工地是最安全,最干净的,佟四在外面买了几套房子啦,儿女们也都有自己的家了,但厄一套都不想去住。”

我点点头,理解了。

2017年8月28日,我接到电话,昊天城工地出事了,大量工人食物中毒。

我的心噔地一跳,这么细致整洁的佟四嫂,也会这样不小心么?在我意识里,昊天城工地无论哪个地方出问题,都不可能在饭堂出问题的,佟四嫂可是宁愿半夜起床蹬车到地里收菜,也不会让工人吃残瓜烂菜的人。大量工人食物中毒吃坏肚子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佟四嫂的饭堂里啊!

因为事发在工地,局里令我立刻带安全生产专家到现场协助调查。

我和专家到现场时,食监的辅警已经将佟四嫂的饭堂包围起来了,我出示工作证,才可以进入到现场。饭堂还是那个饭堂,窗明几净,锅碗瓢盆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清早进回来的蔬菜整齐地码在箩筐里,新鲜肉食也一块块地码在冰柜里,冰柜还在隆隆地运作着,工地上很难有这样讲究的食堂了。

上级来检查文明示范工地,我都推荐来昊天城的,佟四嫂的饭堂绝对的文明示范啊!我在食监那里了解到,早饭过后,工地就有大批工人出现腹泻,严重的还伴有呕吐现象,有十几个工人屙吐得严重脱水,甚至昏迷,报“120”送到医院,才知道是食物中毒。

现在食监已经提样回去化验了,我问佟四嫂呢?食监的人问:“哪个佟四嫂?”我说饭堂的负责人。食监的人说:“已被张边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

我心里暗急,佟四嫂没有身份证,而且,她这几十年,所有的足迹范围半径都不离工地超五公里的,这样去派出所,她肯定害怕的。可饭堂是第一嫌疑地点,作为饭堂的主要负责人,佟四嫂配合调查是必须的。

我只好去宿舍区找工人了解情况,饭堂里的几个女工见到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抓着我叫:“蔡工,你一定要救救佟四嫂,她天天和厄们在一起,莫可能下药毒人撒!”成三姝更是边绞鼻涕边拉着我说:“四嫂是多好的人啊!菩萨下凡,她肯定是被人害的!”

我苦笑着从成三姝的手中抽回双手,我是来协助调查这起集体中毒事故的真相的,要的是真相、是证据,不是人情。真相和证据往往都是冷飕飕的,和成三姝热乎乎的黏黏的手传过来的人情,不是一个温度。

饭堂的几个女工说,她们都是如常上班,饭堂内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来往的建筑工人也和往常一样。最近工地没有工人离开,也没有新的班组加进来,工地从一期到二期到三期,大家在这个工地上,少说也有三四年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熟人,实在找不出谁会有作案动机。

最后,女工们坚定地说:“四嫂是好人,肯定是被人陷害的!”

是的,佟四嫂是好人,饭堂里的佟四嫂百分百是好人,但锅碗瓢盆白菜苦瓜排骨豆腐是不会下毒的,那些吃得上吐下泻的工人,也不会拿毒塞进自个肚子里吧?佟四嫂没心没肺的笑容,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个笑容大大咧咧容貌如佛的女人,一个连一块烂菜叶也要从锅里挑出来的女人,怎么可能会下毒呢?而且,这是她的饭堂,她赖以生存的饭堂啊!谁会那么笨,砸自己的饭碗?

我又到了木工、水电工及架子工等班组了解情况,架子工班组的工人拉吐得最厉害,他们说他们每天都是赶在清早六点前就上排栅架。广东的夏天实在太热了,过了十一点,排栅上根本就不能够站人,唯有在清早天不亮时上架。所以,架子工一般都是五点三十分左右吃早餐。我问他们,当时饭堂里都有些什么人?他们一致说,只有佟四嫂。

这个点,一般只有佟四嫂在饭堂打点,稀饭是在铝蒸桶里调好表蒸的,包子馒头都是现蒸的,大蒸锅,十五分钟能蒸一大盆,还有炒河粉和青菜。都是很简单的早餐,大家在吃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味道、色泽及口感,还有笑容依旧的佟四嫂,都一如既往。

我打开工地的实名制管理系统,系统上记录着每个班组的上岗时间,最早上岗的的确是脚手架班组的工人,跟着是木工、钢筋工及电工等班组的工人,这些班组的工人先先后后,杂乱无章,很少有像架子工班组这样,一个班组同时上岗的。我再对比了一下食物中毒的工人名单,都是比较早到饭堂吃早餐的工人。很明显,问题是出在第一批早餐上面的。而第一批早餐,却是佟四嫂单独完成的。我脑袋发疼,一直都不愿意怀疑佟四嫂与这宗集体中毒事件有关,可偏偏,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

我揉揉脑袋两边,与我一起调查的专家提醒我,我们的职责是检查事故现场是否还存在危险源,找出事故源头,然后做出整改方案,监督工地整改现场,而不是把精力纠结在是不是佟四嫂下的毒,佟四嫂有司法部门去审问。

昊天城工地的项目经理何华在我们对面坐立不安,空调呼呼地吹着,但他仍是满头大汗。饭堂出事,影响最大的就是施工方了,虽然事故不是发生在一线现场,也没人员伤亡,但那么多工人中毒腹泻,谁也保不准事故会不会继续蔓延,所以,强制停工是必然的。何华急等着我的停工整改意见出来,着手对工地进行整顿,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分,我们到工地已差不多一个白天了,但我都没见到佟四。饭堂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佟四呢?还有佟四嫂的儿女们呢?按理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佟四嫂出事了吧?整改意见交给何华签名时,我忍不住问:“饭堂出那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见佟四?”何华一边签名一边答:“那光头,还在北海道割鱼生了嘞!”

我愣了一下,上回文明生产大检查,佟四才炫耀过他那亮得和他的秃顶有得比的鞋子是在欧洲买的。这回饭堂出事,他的人又在日本,看来,周游列国的佟四和不敢离开工地的佟四嫂,过的是截然不同的日子啊!

“这回被这夫妻俩搞死了!”何华签完名,拿着整改意见书,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虽然是停工了,但近千号人的吃饭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呀!我理解何华此时的头疼,工程人,哪个是轻松的?

佟四嫂一直是我跟踪了解的对象,她不用跟其他女工般,每天都要和男性建筑工一样,顶着烈日,重复无比艰辛的体力工作,但她是工地上必不可少的存在,不仅是她锅铲下的一口饭,还有每天在她脸上盛放着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在坚硬的钢筋水泥下,这笑容对于建筑工人来说,是多么的可贵啊!

可,我和何华一样,虽然很想帮佟四嫂,但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整个架子工班组中毒,二十多人呢!这么大型的食物中毒事故,司法部门绝对不允许嫌疑人与外界有接觸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佟四,让他给佟四嫂找律师,保释佟四嫂出来。何华打了整天电话,但佟四都是关机的。何华一摔手机:“屌他大爷的,佟四这秃子给白面粉埋死了撒!”

我愣了一下,立刻就反应过来,日本艺伎的脸上,白面粉的确能刮下几公斤的。何华这句话中,佟四的德性尽显,唉!佟四嫂这算不算是遇人不淑呢?

我戴上安全帽,走出工地会议室,十几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迎了上来。我认得他们,几个小时前,他们还躺在床上,接受一轮轮的调查。程有银是架子工中唯一的女性,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沉默得像一条挂在杆上的腊鱼,这时,却向前迈了一步,说:“蔡工,我们不告四嫂,我们不拉了!”她低垂着头,安全帽下的表情我看不见,她的双手不安地揉着衣角,那是一双被晒得黝黑且满是干裂伤疤的手,应是很早以前就失去了女性柔荑的特征了。

我到昊天城那么多次,与程有银打照面应该也有六七次吧,但听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为什么对她有印象?除了她是架子工班唯一的女性外,她还是架子工班最自觉挂安全带的。连程有银这样的话少的人,也愿意站出来为佟四嫂说情,可想而知,佟四嫂在工人心目中的位置了。但情归情,法归法,事情已经发生了,佟四嫂就得负责。我上前,拍拍程有银的肩,然后向工地大门口走去。

程有银的肩,真瘦!

2017年9月28日,昊天城工地整改完毕,申请复工。我拿着复工申请带着专家到现场检查。

何华早就在工地门口等我们了,见到我们的车,立刻跑着过来。我理解他的焦急,停工一个月,对一个项目来说,意味着近千号工人断粮一个月,这损失巨大啊!

“蔡工,这回我们不仅整顿了饭堂,还整顿了宿舍和工地,请您和专家们多多指点,多多批评!”小伙子是个80后,个不高,笑容堆一脸的。

检查的重点还是饭堂。一路走过去,经过宿舍区,宿舍区比以前要整洁干净很多,棚顶还装了降温用的喷雾,排水沟一直通到饭堂。我专门瞥了眼宿舍门口,皆装了弱电箱,且都挂着工人花名牌,上面注明了宿舍的安全负责人。看来何华这回是真下成本了。

一个胖若球状的身子堵在饭堂门口,是佟四嫂,她吃力地将一袋百斤装的大米往大水盆摞。我急步上前帮她,她吓了一下,放下米袋,站到一旁,肥白的双手,揉着衣角,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我叫声:“四嫂!”

她“哎”地答了一声,紧张地从旁边的柜台里,翻出一大叠油腻腻的证件出来,往前面一推,说:“佟四,佟四说,厄们么子证件都齐了,卫生也符合……符合标准!领导!”

“领导”两字非常刺耳,我翻着证件的手停了下来,看着低眉顺眼的佟四嫂,她低埋的脑袋仍顶着怒炸的卷发,但头顶中间,竟全是雪白的发根。这还是那个整天没心没肺地笑呵呵的佟四嫂吗?我的心颤了颤,我很不容易跟她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被“领导”两字瞬间击破,一堵无形的墙竖了起来,那个像笑弥陀般的佟四嫂,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检查完毕后,我们回到工地办公室写检查结果。总的来说,昊天城饭堂的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的,卫生许可证,食品安全监测和员工健康证都齐全,每天每批次的蔬菜食品全都有符合规定的购买凭证,油品和其他辅料都在食用期内。凭良心说,昊天城饭堂真的是我巡查过的那么多工地中,做得最好最干净最符合省级标准的,专家们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趁专家组写检查意见时,我从何华口中得知,佟四嫂被带走的第六天,佟四回来了。佟四嫂被保释出来那天晚上,当年的第16号台风“玛娃”正在汕尾市陆丰甲西镇沿海地区登陆,淼城四周黑压压的,似被一只巨大厚实的铁锅扣着。

天气闷热异常,工人们都到工棚外面透气,有打牌的,有喝冰啤酒的,也有闲逛的。佟四的奥迪Q7“唰”地停在宿舍门口,工人们看见喝得光头红亮的佟四,从车上踉跄地跳了下来,骂骂咧咧地冲进佟四嫂住的宿舍内。

佟四嫂刚刚洗了澡,可能正在用风扇吹头发,毕竟在拘留所六天了,身上又霉又臭的。一声尖叫后,就是惊天动地的哭叫和打骂声,同时,沉闷的天空唰地划起银蛇般的闪电,风也刮了起来。

台风马上到了,但工人们都不想回宿舍,都慢慢地往佟四嫂宿舍聚过来。成三姝等几个饭堂的女工壮着胆子,刚想敲门,门就打开了。肉团般的佟四嫂披着一身被撕得破碎的睡衣条,跌撞哭叫着冲了出来,后面追出来的佟四,手里竟然举着一张木板凳。也不知道在宿舍里面,佟四嫂受到了这木板凳多少次抽打,总之,浑身上下全是红色的板印。

几个男工拦住了佟四,成三姝她们赶紧将佟四嫂扶着,佟四嫂软瘫在成三姝的怀里,哭得几乎气绝:“这死绝的佟四,厄给他生了五个娃的撒!”

黑沉的天空,啪啦一声划破了,狂风夹裹着雷鸣闪电呼呼而来,暴雨唰啦一声,就拍了下来。众人拉夫妻俩进宿舍,纷纷劝说。这时,奥迪车副驾座的车门打开了,一阵香风扑了过来,跟着,一个披着大波浪头发,穿着时髦妖冶的年轻女人下了车,攀在车门上,对佟四“哎”了一声,然后很不耐烦地说:“你还走不走?台风都到了,还磨蹭!”

佟四更火了,举起板凳,往佟四嫂脸上狠狠一砸,佟四嫂头一偏,板凳啪的一声,拍在她的左脸颊上。佟四嫂眼一翻,晕了过去。佟四甩开众人,头也不回地往奥迪车跑过去。那女子不屑地瞪了瞪晕在地上的佟四嫂,扭屁股上车,佟四也跟着上车。成三姝站起来,往车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声:“死小三,天打雷劈的!”

之后,佟四没再在昊天城出现过。我问,那这些合格批文和许可证什么的,都是谁办的呢?何华耸耸肩说:“佟四,全都是他二儿子送回来的。”

我想,佟四的那顿打,恐怕把佟四嫂所有尊严都打没了吧?我忍不住问:“这小三都跟到工地来了,也太猖狂了吧,四嫂的儿女就不管管?”

何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蔡工,你不是不晓得吧?四嫂不是佟四的老婆,那个女人才是佟四的老婆嘞!”

我的脑海轰隆一声,然后万籁俱寂……

“那……四嫂!”我舔舔嘴唇,不知怎样表达,身为女人,我能感同身受佟四嫂当时的心情。曾经她是那样地信任他,没名没分地跟在他身边,为他操持一切,為他生儿育女,与他患难与共。在她的心中,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救命恩人。她感激他,是他给了她一次再生的机会,于是,她为奴为马,结草衔环,用一生来报答。可是,越是付出,越是卑微,佟四越是不将她放在心上,如今,在佟四心目中,她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榨取的劳动力,一个不会背叛的佣人而已。

饭堂集体中毒事故,让佟四发现,原来佟四嫂也不是那么让他省心的,甚至还让他损失惨重,他能不怒火中烧吗?

让我感到悲哀的是,即使被佟四当众羞辱暴打,佟四嫂亦是不敢有任何反抗,尽管她的全身上下都是赤红的板凳印,她的尊严像她身上的睡衣般被撕得寸缕不剩,她仍只能坐在饭堂前面,麻木地洗米、拣菜或剁肉,她的活动范围,依然不敢超出工地范围五公里。

何华耸耸肩:“蔡工,工地上的女人,都这样!”

是呀!工地上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的?要有选择的能力,哪个女人会留在工地上?

在复工整改意见上签了名后,我戴着安全帽,又默默走过饭堂。饭堂依然窗明几净,佟四嫂还是坐在矮凳上,但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每一个出入饭堂的工人笑呵呵的,而是将头耷拉着,像睡着了一般。我轻轻地从她前面走过,她也一动不动,或许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吧,也或许,她是真的睡着了。

我鼻子一酸,守了几十年,佟四嫂到底守到了什么?当年她惊恐无助地跟着佟四逃到工地,跟他辗转了无数个工地,顺理成章地成为工地里的一个角色,从此无法摆脱这个角色。

工地,到底是成全了她还是吞噬了她?

我真分不清。

真的怀念佟四嫂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啊!我回头再望一眼,头发花白稀疏的脑袋依然耷拉着,暮气沉沉的。折腾了几十年,仍然是黑户的佟四嫂,还能抬起脑袋笑吗?

但愿能。

2.开升降机的冯珠珠

知道我们突击检查,那个有点矮胖黑的施工升降机司机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开机。我知道她是想拖延时间,这两年,与建筑相关的规定文件出台了很多,施工安全管理责任主体落实到个人,住建部门检查工地的力度密度都加大了。频繁的检查,让工地工人都灵醒起来了,说是灵醒,实是老油条。

司机的脸黑黑圆圆的,因为紧张,额上都冒满了汗珠。她拖延着不肯开机,无非是想给高层上面的工人争取时间,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收拾违规施工的现场。我并没现场揭穿她,她已经够慌张的了,再吓她一下,说不定就吓得操作失误了。我在吊笼内查看了一下升降机的检测报告,又看了看贴在一旁的操作人员证件的复印件,回头问她:“你叫冯珠珠?”

“是的,领导!”工地工人对我们这种挂着牌子检查的人员,一律叫领导。我瞥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冯珠珠”,名字挺熟悉的。我指指她放在操控凳脚下的安全帽,她手忙脚乱地戴上,有点迫切地解释:“领导,厄刚想扎一下头发。”

看来已经在工地上混得挺久的了,反应够快。我也不说破,冯珠珠见我不说话,立刻拉动警示铃,将升降机启动。上到第八层,我才让她停下来。冯珠珠立刻停机,去拉开闸门,我拦着她,让她数数,吊笼内一共有多少个人?冯珠珠的黑脸唰地变成红黑色,像瘀了血的猪肝,搓着手说:“那个,这个,领导,厄……厄……”

一般升降机限载8人,我们一行人,连工地陪同一起上来的几个施工员,就是9个人了,把冯珠珠算在内,就是10人。冯珠珠对施工升降机的操控十分熟稔,又持有正规的特种作业人员证件,绝对是老司机。刚才我们进吊笼时,她不可能没意识到进来的人已经超载了的。冯珠珠怯怯地看着我,我拉开闸门走出楼面,一个施工员也跟着跳了出来,我把升降机闸门一拉,挥手让冯珠珠继续把升降机往上开,冯珠珠叫了声:“领导……”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儿堵,刚才我走出升降机时,几个同行的同事都很惊讶地望着我,升降机超载一个、两个人,在工地上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或许有点儿小题大做吧。我呼了口气,跟在我身后的施工员,赔着小心说:“蔡工,那个,我回头一定要对我们开施工升降机的所有司机都进行安全生产教育,三级交底,一定让她们的安全意识加强起来,像这种超载的事情,不会再有下次,绝对不会再犯,我保证!”

我回头看他一眼,像他这样的保证,我每天都要听好多次,但起誓有用吗?我也想信他们,但哪次能当真的?过几天再来检查,之前的隐患肯定还在。楼价飞涨面前,工程进度才是王道,是巨额利润的源泉,那些夹杂在进度中的“小隐患小失误”,对于企业来说,是常态,他们认为工程事故是施工过程中的必然存在,再怎么整治它都伫在那里的,只要一次房价的拉升上涨,就能将它覆盖过去。部分业主,甚至在做预算时,就预算了一笔巨大的额外费用,专门来应对各种程序和事故引发的罚款或赔偿。

我知道我无力改变这个事实,甚至连一线工人,我也无力改变。像冯珠珠这样选择性忘记自身职责的司机,我见多了,她们考证时,教师都会教育她们,一定要摆好位置,明确自身角色,升降机内,她们是操控者,是主人,对进入吊笼的所有人都负有安全责任,都必须拒绝一切违反升降机操作的行为。尽管教师们都是耐心地对她们进行思想教育,但她们除了一致低着头,像都很认真听训,其实意识根本不会改变过来。在冯珠珠再次叫我“领导”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是我太理想主义化了,谁能唤醒不愿意醒来的人呢?

八楼楼面上的预留洞口果然都没有围闭或固定覆盖,外排栅的踢脚板也没有铺满,拐角处的螺丝有的还没有拧紧,三口四边下面很多都没有挂兜底网,有挂兜底网的,也破破烂烂。我伸头出去,望见外面的卸料平台上堆放的木方,我的天,大部分都伸在平台外。我记得很清楚,刚才我们进入施工现场时,入口处并没有搭设安全通道,若是工人卸放木方时,不小心失手,木方掉下去了,那说不定就是人命事故了。再抬头一望,楼面所有高处临边位置都没做维护,外排栅的防护网很多都破烂有缺口了……我甩了甩头,这种施工现场才是常态了啊!我恨不得自扇耳光,干吗突然要在八楼停下来呢?施工方明明是带我们到十三楼检查的,十三楼肯定不会存在这些问题,看来要加强培训教育的人,是我!

施工升降機咣啷一声,跌停在八楼,随即闸门打开了,冯珠珠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安全帽已经戴上了,黑脸还泛着暗红,站在施工通道边,欲语还休。我皱皱眉,八楼的防护做得真扯淡,升降机出口两边只有两根生锈了的钢管拦着,其他什么支护和保护网都没有,冯珠珠只要稍稍往后一退,就会撞上那两根钢管,那两根钢管目测也是不符合标准的,根本不可能挡住冯珠珠的冲击。

为了安全起见,我立刻挥手让她回驾驶室,随即也走进去。进了驾驶室,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升降机运行中,驾驶员是不可以离开驾驶舱的吗?”

冯珠珠吓坏了,赶紧跳上驾驶座,哗啦一声,就要开机,我吓得大叫。真想动粗骂人啊!施工升降机的闸门还没有关上,那个跟在我身后的施工员刚跨步进来,还好,我的大叫起了作用,冯珠珠也是经过专业培训的熟手司机,立刻停止启动升降机了。施工员一进来,就对着冯珠珠骂:“去你大爷的,你吃屎了撒?哪个让你跑出来的?找死了是不?”

冯珠珠不敢哼声,低头看着脚尖。我说还是算了吧,毕竟我也有责任的。施工员又向我打包票:“蔡工,我们回头一定组织她们进行安全培训!”

我翻眼睛看了看挂在驾驶室内的安全警示,培训有用吗?

终于平安落地,其他专家还在十三楼,冯珠珠还要上去接他们下来。看着冯珠珠拉下闸门,熟练地响了警示铃,然后施工升降机平稳缓慢地往上移动,我的心脏莫名地缩了缩。施工员见我面色不太好,立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蔡工,放心,这个冯珠珠,我们回头一定会处罚她的。”

我看他一眼,何华都带了些什么人来管理工地啊?明摆着要处罚的人是他们这些安全责任主体管理人员好不好?

回到会议室,我将安全帽扣在一旁,也不等其他同事回来,直接撕下整改通知书就写。施工员凑过来看了一眼,见我撕的是停工整改通知书,立刻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要找人做动作了,为了不被左右,我还是先给局领导发了个信息,我敢打包票,除了专家们上去的十三楼,昊天城的其他楼层,都肯定杂物堆积,隐患众多,一塌糊涂的。局领导很快就回信息,让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犹豫和有顾虑。

何华来电话了,刚接通电话,一声“蔡姐”就喊了过来。何华显得有点焦急,他说他回了老家,没想到前脚走,后脚我们就过来检查了。我说这是飞行检查,突击的。何华一句“蔡姐”、一句“好姐姐”喊得老亲切了,他不停地强调,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施工升降机司机,在操作过程中出现失误,不至于要停工整改的,最多就连同班组一起处罚。

我跟他解释,停工不是因为司机操作失误,而是工地现场实在是隐患太多,若不及时停工整改,后果不堪设想。

“蔡姐,能有什么后果撒?”何华跟我扯皮,“厄回来就马上加强工人的培训教育,重新排查安全隐患,杜绝一切安全漏洞,真的。蔡姐,你高抬贵手,把停工整改改为整改通知,我过两天回来,一定登门拜访,好好感谢你!”

我懒得跟何华扯,昊天城位于城区中心,这片地原来是我们淼城某支柱产业的厂房区,商人为了逐利,把厂区变为楼盘。自支柱产业迁走后,这片厂房区很快就被夷为平地,然后,就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城区中心工地相较于其他工地,各方纠纷都比较多,刚好昊天城附近的居民,多是教师等比较有维权意识的人,在开挖基坑钻桩时,就收到很多投诉了,我往这里跑得多,与这里的工人就比较熟悉。

昊天城主体起来后,省、市及区的领导检查,都经常会抽检昊天城,这么敏感的工地,各方主管部门都丝毫不敢大意。领导们这么重视的工地,我这一个专家组领队的,更不敢大意!何华登十次门,我都不敢私自整改。

各种乱,停工是必须的。这边停工令刚下,那边工地立刻有行动,我们还没有走出工地,冯珠珠就冲了出来,拦在我面前,饱满的胸脯一鼓一鼓的。我看着她跑得红黑的脸,汗珠挂得满满的,眼睛里满含着怨恨跟不服。我知道,肯定是何华让人处罚她了,我也知道,在工地上卖力气赚钱不容易,受了处罚,换谁谁都不好受。但,对是对,错是错,冯珠珠在工作中,的确有失职表现,受到惩罚也是应该。我以为冯珠珠会对着我大哭大骂的,但她没有,她瞪了我好一会儿,待气稍稍顺了点,才说:“我刚丢了工作!”

我一下呆了,怎么何华对她的处罚这么重?我本以为,最多扣她几百块钱工资。冯珠珠突然把安全帽往地下一摔,大吼:“你随便指指点点,就衣食无忧,厄还有一个外甥一个姐姐要养的撒!”

黄色的安全帽一路骨碌碌地滚到围栏的边上,像一只瞪着的眼睛。我也着急了,这何华是搞哪一出啊?明明是他的工地安全防护做得太差了,才被停工的,冯珠珠不过是意外。我很愤怒,掏出电话要找何华评理,其他专家制止我说:“千万别打,工地上的事情,怎么处理,是他们的自由!”

我这才冷静下来,对啊!何华不过是辞退工地上的一个普通工人,他的工地,他有权做任何决定。我愤怒什么?要真打了电话,我该跟他说什么?求他不要辞退冯珠珠,还是答应撤销停工令?从何华的角度说,何华也有他的道理,若不是冯珠珠工作失职,我不会半途出施工升降机,我若顺利地跟大伙儿一起到达十三楼的话,后面的故事就不存在了。

我长长吸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懂事不按常规运作,才导致冯珠珠失业的,错在我啊!

回到单位后,我的心情还是不能平复。实在太气人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工地,我停过无数个,只有这一次发停工令,是让我这么不自在的。冯珠珠那张挂满汗水的黑红的脸,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还要养一个姐姐和一个外甥,我这做的都算什么事?

下班后,我又来到昊天城工地。正是饭点,饭堂里面闹哄哄。我走进去,工人们大口地吃饭喝汤,没谁留意到我。虽然才被发了停工令,但看样子,工地是照干不误。佟四嫂笑呵呵地带着几个女工给大家盛饭菜,昊天城项目的工人饭堂一直做得不错,肉菜的香味引得我饥肠辘辘的。

待工人都吃得差不多,佟四嫂才从分菜间走出来,翻卷的头发和肉乎乎的脸上都挂满了汗水。看到我坐在她平常坐的椅子上,佟四嫂有点意外,我问她,今天冯珠珠来吃饭了吗?佟四嫂想了想,说:“她没来,好像是她小外甥拎了暖饭瓶来的。”

“她的小外甥和她一起住在工地上?”

“不住工地,还能住哪撒?这小子可机灵撒,可惜他爸走得早,他妈脑子又有点问题。”佟四嫂边说边叹气。

“这是怎么回事?”我追问。佟四嫂唉声长叹。

冯珠珠是个建筑工二代,父亲冯祖国是个起重机械装拆工的工头,带着村里的十几个男人,专门承包工地上的起重机械的装拆工程来做,本做得也还不错的,都在淼城买了房子安了家。冯珠珠和她的姐姐冯珍珍是双胞胎姐妹,但姐妹俩长得一点也不像,姐姐白皙清秀,是个非常出挑的女子,据说是随了娘。冯珠珠则像冯祖国,黑黑实实的。冯珠珠和冯珍珍的生母,在姐妹俩还是幼童时,受不了在各个工地间颠沛的苦,离开了她们。

失去母爱后,姐妹俩跟着冯祖国从这个工地辗转到那个工地,居无定所,又因为是女孩子,冯祖国就没有让她们上学读书。后来,冯祖国再婚,生了个儿子。为了让儿子有出息,冯祖国花了很多钱,让他读上了深圳的一所私立学校,如今,儿子读高三了,冯祖国的老婆,本来也是做饭堂的,为了儿子,干脆不工作,直接搬到深圳陪读。冯祖国这几年的生意差了很多,忽然又缺了老婆做饭堂的收入,而儿子读书的开支实在太大,冯祖国只能勉强维持,至于冯珠珠姐妹俩,实在兼顾不过来了。

这些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建筑起重机械也快速地更新换代,物料提升机被取缔,各种施工升降机被用到工地上,甚至很多大楼盘都不用传统木模和脚手架,而是直接安装全钢附着升降脚手架穿插铝模施工,传统的砌筑建筑逐渐被装配式建筑所取代。传统的建筑工人,也慢慢地被钢铁机械代替。冯祖国若继续传统的机械安装,生意逐渐衰落是必然的。

天黑了,佟四嫂弄了几个菜,与我一起吃,我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佟四嫂说:“蔡工,你难得在厄饭堂吃饭,厄们喝点小酒撒?”说着,又回里间,翻出一瓶红酒。佟四嫂整天笑呵呵的,非常有意思,我喜欢和她说话。

酒喝上了,话就更多了。

冯珍珍原本是工地上的一枝花,是无数年轻的建筑工人的梦想。冯祖国原本以为,可以将冯珍珍嫁个有钱的工头或承包商的。

佟四嫂说,她与冯祖國的老婆陆带妹一起做过饭堂,所以比较熟悉冯家姐妹的情况。

无奈冯珍珍却喜欢上了一个开塔吊的司机。冯祖国骂过,打过,但都无法阻止。后来,孩子也怀上了。没法子,既然孩子都怀上了,冯祖国只能选择成全他们。冯祖国瞒着陆带妹,偷偷存钱,想帮小夫妻俩出首期供套小户型。没想,在冯珍珍将近临盆时,开塔吊的司机却出了意外,从百多米的塔吊爬梯上掉了下来,摔成肉碎。即将临盆的冯珍珍,目睹了一切,疯了。

“冯祖国呢?他不管女儿和未出生的外孙了吗?”我问。佟四嫂叹了口气说:“管,哪能不管?都是骨肉。刚开始时,冯祖国还四处求医,冯珍珍生了儿子后,冯祖国还准备把之前买在腾龙阁的房子给母子俩住撒!”

听到腾龙阁,我不由皱了眉头,早年腾龙阁因违规,被拆了。这就意味着,冯珍珍母子又没了住处。

佟四嫂说,虽然后来,冯祖国又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但陆带妹却揪着冯珍珍霉气这一点,死活不让这母子俩住进去,冯祖国没有办法,只能又把冯珍珍母子安置在工地上。但是,冯珍珍是疯子,根本就没有工作能力,还带着个奶娃娃,哪个工地愿意让她母子俩待啊?冯祖国觍尽了老脸,冯珍珍母子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工地。

我听得心里发颤,那冯珠珠呢?佟四嫂告诉我,本来,塔吊司机出事后,冯珠珠厌倦了在工地上的生活,便到外面的酒店当了一段日子服务员。当服务员的日子也不轻松,每天要给客人清洁房间,换床单铺被子,还要清洁各种带着不明液体的纸巾或安全套,比在工地上当司机还辛苦,工资比当司机低得多。可冯珠珠不愿意回工地,她宁愿钱少些,辛苦点儿,当服务员起码踏实,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升降机突然失控下坠。

但冯珠珠还是回到了工地。

冯祖国为了方便照顾冯珍珍,在他负责装拆的工地旁,租了间小房子给母子俩住。这些小房子其实就是临时的简易工棚。许多工地上的单身男人,都喜欢在工地旁边租一间小房子自住,方便解决生理上的问题。

冯珍珍带着儿子住进小房子后,不久,就出事了。

冯珠珠休息日都去探望姐姐和外甥,她到了那片简易工棚时,便觉得不对劲,好像每间小房子里,都有一双警惕戒备的眼睛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舒服。

走进冯珍珍的住处,只有四岁大的小外甥一见到她,就抱着她的腿哭,让小姨带他和妈妈走。冯珠珠明白出事了,她去买了验孕棒,一验,冯珍珍怀孕了。

问冯珍珍是谁欺负她了?冯珍珍只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冯珠珠,怎么问都不开口。问小外甥,小外甥抹着眼睛哭,说夜里总有坏叔叔爬进家里来,他吓得装睡,不敢出声。

冯珠珠拿起菜刀,把整片简易工棚的门都砍了一遍,她的尖叫声,像刮刀般,然后,红着眼,站在简易工棚中间,声嘶力竭地尖叫:“都给老娘出来,老娘操你们十八代祖宗!”

给冯珍珍人流后,冯珠珠便带着母子俩回到工地。

酒喝完了,冯家姐妹的故事也听完了。

佟四嫂说:“冯珍珍那儿子腾龙,确实聪明,几岁就能认字,谁都不晓得他是怎么学的,反正,这小子活脱厉害嘞!”

告别佟四嫂,我慢慢走到工人宿舍。现在工地宿舍都比较人性化了,单身女工宿舍和男工宿舍是分开的,一般夫妻档在工地上干活,都能分配独立宿舍。

穿过一帘帘乌里八糟的衣物,走到女工独立宿舍前面,抬眼就见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低头坐在宿舍外面,就着走廊灯做作业,头顶飘挂着各种女性衣物。我走上前,静静站在旁边看他写作业,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小男孩皮肤白净,眼睛黑溜溜的,充满机灵气,一看便知是个聪明机智的小伙子。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冯珠珠的宿舍吗?”

他点点头说:“嗯,厄叫冯腾龙,冯珠珠是厄小姨撒。”

“那个!……”我指了指紧闭的宿舍门,冯腾龙说:“小姨在帮厄妈洗澡,让厄到外面来做作业。”

我问:“你小姨每天都帮你妈妈洗澡吗?”

冯腾龙摇头说:“不呢,小姨说,厄们明天就要搬走了撒,新住的工地未必这么快就有热水用,得先给厄妈洗一洗撒。”

我的心抽了抽,俯身翻了翻冯腾龙的作业本。淡蓝色的校服上,印着惠民小学的字样。惠民小学是淼城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在那里读书的孩子,因常年跟父母颠沛流离,经常转学,成绩都很一般。但冯腾龙的作业本,却工工整整的,每页作业上,都打着红色的A字。我翻他的作业本,他还是不理,继续专注地做作业,真是个既聪明又认真的好孩子,并没因身世和环境,放弃学习知识的机会。

过了一会,里面有动静了。我放下冯腾龙的作业本,站到一旁。门一下打开,冯珠珠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红色塑料大盆出来了,盆大水重,下蹲着胖胖的身躯,努力地拖着。冯腾龙立刻丢下作业跑过去:“小姨,厄帮你!”

“真乖!”

姨甥俩合力把盆拖到水渠处,把水倒了。冯珠珠直起腰,提着红盆回头,便看到我了。她的嘴角抽了抽。我向她弯弯腰:“我能进里面坐一下吗,珠珠?”

冯珠珠转身摸摸冯腾龙的脑袋,轻声说:“小龙,你继续做作业。”然后径直走进宿舍,我跟着走进去。

这是个狭窄的板房,对立放了两栋上下层的架床,床上都堆满了被褥等物品,凌乱中,有着亲切的气息。可以感觉得出,冯珠珠是十分疼爱冯腾龙的,板房内这么狭小的空间,居然还放了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还搁了一个小书架,冯腾龙的学习书籍,整齐地码在上面,与衣服被铺乱堆的架床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走过去,抽出一本看看,居然是一本小学生作文大全。我翻了翻,书本明显是被人经常翻阅的,各篇文章内的好词好句,基本都被人用铅笔圈了出来,有些笔画复杂的生僻词,还标了音标和备注解析。

忽然有些响动,我抬头,架床后面缩了一个人,她穿着粉色绸质的睡衣,背后还搭着一条厚的玫红色的大毛巾,长发湿漉漉地搭在上面。见我看她,她像受到惊吓的兔子般,一下蹿到墙角,背对我蹲下来,双手抱着头,身子不停地抖着。

我的心一紧,是冯珍珍无疑了。刚才只是惊鴻一瞥,但已瞥见她的美丽。我迈步走过去,冯珠珠抢先走过来,拦在我前面:“你就坐床上撒。”

她害怕我惊吓着冯珍珍,我依言坐了下来。冯珠珠走到冯珍珍身后,蹲下来,拍拍她的后背,柔声说:“姐,莫怕,那是小龙的老师撒。”

听到“老师”两个字,冯珍珍的身子居然不抖了。这时,冯腾龙已把小板凳和折叠小书桌搬了进来,对我叫了声:“老师好!”

我有点别扭,感觉怪怪的,但还是配合地“哎”了一声,然后说:“小龙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德智体各方面表现都特别棒!”

冯珠珠轻抚着冯珍珍的后背,继续柔声说:“姐,你看,老师来家访了嘞,厄们小龙被老师表扬了撒!”

冯珍珍慢慢地放下双手,回过头来看我。她真美啊!白得像瓷一样的皮肤,那么暗的灯光下,也能感观出它的细腻,大眼高鼻尖下巴,标准的古典美女的样子,若不是闪烁不安的眼睛,谁会把她和疯子联系在一起啊?

怪不得她和塔吊司机恋爱时,冯祖国会生气,换我,我也会。谁不是爹妈生下来的心头肉啊?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得亭亭玉立,当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像冯珍珍这样标致的姑娘,要不是受刺激疯了,找个家庭条件好点的男人,很容易。我不是男人,看到她都喜欢。

冯珍珍在冯珠珠的搀扶下,走到我对面的床铺,坐下,还是有点不安地打量着我,眼神闪烁。想起佟四嫂说她的经历,我心里不由发酸,这么个像瓷娃娃般的美丽女人,年纪轻轻就经受了那么多,真是红颜薄命啊!我努力挤出笑容,去握她的手,她有点害怕,手猛地一缩,又惊恐地看着我,我笑着说:“小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他在学校可乖了,特能帮我的忙。”

冯珍珍疑惑地看着我,又望向冯珠珠,她有一双让人看过就不能忘记的眼睛,大、黑、幽幽的、闪着水光、跳跃的、像狸猫般,惊恐而又警惕。冯珠珠拥着她的肩,安慰说:“老师喜欢小龙。姐,没事撒。”

我又尝试去握冯珍珍的手,这回,她没有缩开,但手还是有点抖,汗湿湿的。我们这些陌生人,到底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做了多少无耻残酷的事情啊?以至于让她一见生人就害怕如此!十二年了,在工地上走了十二年,我第一次这样无法控制内心的悲愤。

我随便扯了几句小龙在学校的“突出”表现,因都是临时杜撰的,我也没有夸人的急才,聊了几句,实在聊不下去了,我便起来告辞。冯珍珍显然还没听够,拉着我的手说:“老师,莫走撒!”

我拍拍她的手,她的眼里,恐惧少了,恳切多了。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不管她是疯是傻。

冯珠珠送我出宿舍区,她低着头,灯光下的影子,依然矮胖。

“明天就要搬走吗?”

“对撒。”

“听说你不喜欢在工地上工作。”

“莫谁会喜欢撒。”

“我可以帮你换一个。”

“不了嘞。”

我回头,她还是低头站在自己矮胖的影子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以为,她会感激我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忽地抬起头,看着我,我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也很大,闪着星星一般的光,她说:“厄离开过,但还是回来了撒。”

我一震,心口莫名地痛了起来,这女人大字认不到几个,除了会开施工升降机就什么都不会,就算我给她找了工作,也不可能找到比施工升降机司机更高工资的工作。可她要养三个人,她比我冷静清醒得多啊!

到了工地门口,冯珠珠便站住了。我挣扎着问她最后一句:“真的决定了?”

她抬头看着我,目光似钻,问:“厄还能选择撒?”

我一愣,苦涩间,冯珠珠已经返回去了。

我拿出手机,给何华发了一条信息。

我违规了。我从来不是个理性的人,或许建管这份工作,根本就不适合我做。

夜空真压人。

3.爬在架子上的程有银

程有银每天四点起床,起床第一件事,是煮一锅米饭,蒸上两个咸蛋或两根香肠,在等饭熟的过程中,刷牙洗脸,然后烧一壶开水,开水先烫干净两个暖饭瓶,然后给牛仁贵泡一壶浓茶。一起生活二十年了,牛仁贵一直有喝浓茶的习惯,程有银记着。

五点,叫牛仁贵起床。不能赖床了,再迟点儿,饭堂的早餐就没了。炒粉、包子和青菜都会有的,佟四嫂是个诚实人,从不在数量上短斤少两,但程有银担心肉粥。这个点,饭堂里只有佟四嫂一人,她还得忙着分炒粉和包子,所以把肉粥用铁桶装了,放在派饭菜的窗口旁,任工人自己舀,只要稍迟点过去,肉粥就稀成清水样了。

程有银干巴瘦,牛仁贵更是干巴干巴瘦。

天空还是墨蓝色的,稀疏的星星闪得很微弱,黎明将来,星势便弱。牛仁贵蹲在饭堂门口,捧着肉粥吸得滋滋响,吸完一碗肉粥,摸着肚皮问:“为么厄们吃那么多肉粥,都养不出一两肉撒?”

程有银望着牛仁贵,长一身膘,能爬上脚手架吗?程有银也想牛仁贵长一身膘,可天天天不亮就喝这么浓的茶,人能长膘吗?她曾将茶叶藏起来,牛仁贵整宿舍地翻,翻找得发狂,一脚踢在从床底下翻出来的破罐子上,吼:“你搞么事撒?你知莫知道,厄无得浓茶喝,厄在架子上犯困,只想闭眼睛睡觉了嘞!”

“你拴带子撒!”这是程有银第一次吼牛仁贵,她不是个善语言的人,平常无论牛仁贵怎么闹,她都不回嘴,牛仁贵骂她恼她,不过是担心她而已。

做了几十年架子工,牛仁贵知道每天挂在架子上十几个小时的辛苦,稍微大意,人就可能从密密缝缝、纵横交错的架子上掉下去,那些所谓的兜底网,在极速坠落的身体面前,完全不堪一击的。几十年来,和牛仁贵一起闯广东做架子工的兄弟,逐渐掉下去,没剩几个了。谁也不晓得下一个掉下去的会是谁,所以,当牛仁贵看到程有银在脚手架上笨手笨脚时,就来气,忍不住骂她。

牛仁贵不愿意程有银上架子。架子工是男人的活,哪有女人上架子的道理啊?女人身子轻,下盘薄,上架子根本站不穩。在架子上,人得灵活,普遍女人过了三十五岁,身体就不灵活了,肥胖僵硬,脑子还迟钝,胆子又小,爬架子跟生孩子般的,既磨蹭又痛苦,叽呱乱叫的。曾经有羡慕架子工工资高的女人,硬着头皮爬到架子顶上,结果瞧脚下一看,都抱着架子柱大哭。总之,脚手架不是女人能待的地方。

可程有银偏不,牛仁贵戴安全帽,她也戴安全帽,牛仁贵穿安全带,她也穿安全带。牛仁贵生气,把她的帽子和安全带都解下来扔了,可她转身又去拣回来。牛仁贵不理她,自个乘升降机上架子,没想才扛起一把钢管,回身,程有银已伸手过来帮忙抬了。牛仁贵拉着她,指着过百米深的地下,吼:“你瞅,你瞅,脚痒了撒?软了没?瞅一眼,晕死你嘞!”

程有银咬着发白的嘴唇,盯着他说:“厄不怕!”

拧。牛仁贵只能接受。

程有银跟牛仁贵上脚手架的这一年,他们的大儿子刚考上了重点高中。

他们有三儿一女。夫妻俩长年在工地上干活,孩子们都留守在老家,由爷爷奶奶看管。孩子们都懂事,读书特争气,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初中和高中,是夫妻俩的骄傲。骄傲也要钱托着,程有银上架子的心,牛仁贵都晓得。

程有银吼牛仁贵,牛仁贵眼圈一红:“那带子拴着厄,一天干不了二两事,怎成撒?”

程有银坐在架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拴着安全带,在架子上干活的速度肯定快不了。现在项目的工期紧凑,珠三角雨天又多,往往一下雨就停工了。天晴了,白天黑夜连着干,也赶不回工期。若是拴着安全带,碍手碍脚的,半天搭不起一栋架子,那就更别想赶回工期了。

搭架子很费精神,一个扣件没拧紧,一个斜撑不到位,都有可能导致整面架子倒塌,万万马虎不得。所以,架子工在施工时,精神必须高度集中,犯困是架子工的大忌,那浓茶是削去牛仁贵身上最后一点肉的砒霜,也是救牛仁贵挂在架子上的救命良药,更是维系他们一家八口人衣食住行的灵丹。

牛仁贵没得选择,程有银更没得选择。

饭熟了,程有银一边将饭往暖饭瓶里装,扭头往架床那边轻声叫:“仁贵,起床。”

牛仁贵揉着眼睛,伸着懒腰爬起来。人老了,眼睛便不好使,看东西久了,都会看见两个东西在晃。牛仁贵总嘀咕:“有银,厄是老花了吗?”

特种作业人员每两年都要继续教育和体检的,验出老花或色盲,就不可以继续从事特殊工种,架子工是建筑工地上特种工中对视力要求最严格的一种,和建筑电工同等严格。牛仁贵最怕眼睛被验出问题,程有银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搭,说:“你又不老。”

牛仁贵嘻嘻笑:“那是,昨晚厄还够壮实吧?”

程有银白他一眼,几十岁人了,还这么厚脸皮。饭装好了,保温杯里的浓茶和盛满开水的暖水壶都装好了,都搁在门口。

程有银提醒牛仁贵:“记得带上。”

然后拧上另外一个空饭瓶往饭堂走去。

佟四嫂已经把早餐都准备好了,还是程有银来得最早。佟四嫂将两个大海碗搁窗口,没心没肺地笑:“给老牛多挖两块肉!”

程有银也不客气,勺子往铁桶里狠狠地搅,一会就搅出两碗跟稀饭差不多的肉粥。佟四嫂照例往窗口递出来两份包子和炒粉,程有银将暖饭瓶递进窗口,然后接过装着包子和炒粉的袋子。佟四嫂往暖饭瓶里夹青菜,想了想,又将筷子往旁边的肉盆子里伸。这盆子里的肉是为加餐的工人准备的,有些工人馋肉,净炒粉吃不过瘾,想加点肉,多两块就可以来个肉片炒粉,所以佟四嫂一早便炒好一盆肉搁在边上,有工人需要加肉,她便挖一勺,搁炒粉上,浇上猪油,用筷子搅几下。

程有银接过装着青菜和肉的暖饭瓶,然后递上饭卡,程有银打的是两人的份额,佟四嫂没算肉钱。

五点三十分前,天还很黑,饭堂门口挂着的白炽灯,特别耀眼,几只虫子不知疲倦地围着白光打转。架子工们稀稀拉拉地走进饭堂来,见到程有银,都撇嘴酸一下:“牛嫂,为了两片肉,觉都不用睡了呀?”

程有银不理他们,埋头吃粥,牛仁贵拧着饭瓶和暖水壶走进来,坐在程有银旁边,勺子在碗里翻了翻,低声说:“跟你说多少回了撒,莫要挖这么稠,厄最不爱吃稠粥。”

程有银不哼声,吃完放下筷子,拧了东西往外走,牛仁贵赶紧喝了粥,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往外追:“哎!你等厄一下撒。”

程有银站在建筑物下面等牛仁贵,架子工们陆陆续续地走过来,打趣道:“牛嫂,伢娃仔都快娶媳妇了,还这么粘牛哥撒?”

程有银笑笑,每天凌晨起床干活,一直干到天黑,很多时候,天黑还要加班。工地的日子本就苦寂无味,夫妻俩紧紧依偎,互相提醒互相陪伴,有什么不好的?夫妻俩心里清楚,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困难,他们谁都不落下谁,绝不孤独前行。牛仁贵是程有银的伴,早已超越血脉骨肉,混成一体。

在牛仁贵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按期完工,这样才能顺利拿到工程款,才能保证儿女们上学的开销。程有银担心牛仁贵的眼睛不好,让他天亮后才上架,牛仁贵总说,冷水擦掉眼屎后,眼睛就看得贼清楚。程有银不太会表达,既然牛仁贵这样说了,那她就不多啰唆。

到架子上后,程有银第一时间查看脚手架上的各个边位和洞口,没有挂好兜底网的,便趴下身体,仔细兜好网。架子上的密目防护网,也不能掉以轻心,得系好。总之,在牛仁贵搬钢管上来前,她已不动声色地把工作片区的危险源维护一遍,数年如一日。

牛仁贵是高级架子工,虽然眼睛不好,但动作却熟练灵活。他对程有银的要求也高,一伸手,程有银就必须要递上钳子,再伸手,就要递钢管,再伸手,就要螺丝……一刻也不能慢。他也教程有银装脚手架,让程有银认和装横管、直管、斜撑和踢脚板等。他也心疼程有银,装着架子,突然会冒一句:“佟四嫂的手多胖多白啊!厄说你就该在饭堂里待着的撒!”要不就说:“能像冯珠珠那样长点肉也成,要不你也去考个司机证?”

晨曦薄薄地铺在天边,牛仁贵干瘦的脸上已挂满汗水,广东的夏天,连清晨都是闷热的。程有银不理会牛仁贵,把一支长杆固定在框架上,然后铺踢脚板。牛仁贵心疼妻子,但他也晓得,佟四的饭堂能顿顿给他们掖肉片,但却不能把大娃在大学里的伙食也包了的,開施工升降机虽没那么累,但也没架子工赚得多。

早餐吃得太早,干的都是体力活,到九点左右,肚子便饿。夫妻俩走进内层,打开保温瓶,米饭、鸡蛋、腊肠、青菜和浓茶,是他们的午餐。有时候,牛仁贵会偷偷带点辣椒酱,但也不敢多吃,吃多了辣椒酱,嘴干,要不停地喝水,水喝多了,想撒尿。在架子上干活,撒尿可不是一件方便的事,上上下下,一来一回,都要十几分钟。牛仁贵很贼,天没亮时,他钻进楼层里,找个角落就地解决。不过啊,现在文明施工抓得紧,施工员总是像条猎狗般四处检查,要是被他们闻到尿臊味,又要扣钱了。所以啊,牛仁贵是馋极了,才偷偷带点辣椒酱,平常能不带就不带,至于那泡尿,也是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2017年8月28日,程有银和牛仁贵吃完早餐,才上架子不久,肚子便开始疼,疼得夫妻俩根本无法忍受,也顾及不了体面和被罚,直接蹲在楼里拉。排泄出来的脏物,从硬到稀,稀里哗啦的,直拉得夫妻俩腿脚酸软,坐在一堆臭烘烘的排泄物旁站不起来。附近架子工们的状况和夫妻俩都差不多,大家咿咿呀呀地拉着肚子,痛苦得直骂佟四嫂。牛仁贵的情况比程有银更糟糕,下面还没有拉完,又吐上了,一瓶茶水喝下去,也没能止得住吐。其他架子工有的也呃呃地吐起来了。才刚砌筑起来的框架楼上,全是臭不可闻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拉得虚脱的架子工们七歪八倒着,嘴里骂着佟四嫂。

牛仁贵将最后一滴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翻着白眼躺在地上,程有银抓着他发白的冰冷的颤抖着的手,感觉大片黑黑的云团向他们压了过来,她拼尽力气,将牛仁贵瘦得干巴干巴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

牛仁贵晕过去了。

有情况稍微好点的架子工打电话报了“110”。

程有银搂着牛仁贵,呆呆地望着天边一点点亮起来的橘红色。这天早上,她将自己的早餐,匀了一半炒粉和肉粥给牛仁贵,因为牛仁贵说,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日子,总有种吃不饱的感觉。万万没有想到,这匀出的一半,竟然成了牛仁贵的夺命饭。

程有银浑身发冷,她恨啊!恨自己,早上为什么不多吃一点?为什么不把早餐也煮上?她恨啊!恨佟四嫂,她到底在早餐里做了什么手脚?到底是多大的仇恨,要毒死几十个架子工?

程有银第一次跟死亡靠得那么近,四个儿女在眼前叫:“阿姆,阿爸!”多好的孩子啊!程有银往牛仁贵的身上一趴,眼前的幻象逐渐模糊,耳边响起了“叽咕叽咕”的声音,救护车来了。

这次食物中毒的工人一共27人,全是架子工班組的。医院将他们的胃洗干净后,中毒轻的工人先被送回工地,程有银也在其中。回到工地,他们才知道,在事发后,佟四嫂立刻就被警察带走了,食监的、社保的、维稳的、造访办的、建管的……所有相关部门都派了人进驻工地,对工地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身体还虚弱得很的工人们,躺在床上,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盘问。本来,中毒时,工人们都很恨佟四嫂,恨不得马上拿刀,冲去饭堂,把她剁成肉碎。但经过各职能部门一次一次的盘问后,工人们意识到,好像冤枉了佟四嫂。首先,佟四嫂跟他们无冤无仇的,怎会平白无故地下毒去毒他们?而且还是二十几个,没可能都是她仇人吧?其次,昊天城这个工地已经开工两三年了,佟四嫂为大家尽心尽力煮了几年饭,她的为人工人们也知道,不可能这么歹毒;再次,佟四嫂不笨不傻,干吗要在自己的饭堂里投毒害人啊?这不是自砸招牌么?就是傻子想害人,也会找个远点的地方啊!想起佟四嫂平日里总笑呵呵的,慈眉善目地对大家,谁要多加点汤或菜,她都从不拒绝的,这样的好人,怎么会投毒呢?工人们念起佟四嫂平常的好,便觉得佟四嫂是被恶人陷害的。

程有银想起每天佟四嫂给加的肉片,想一次便觉得对不起佟四嫂一次。到底是谁在害佟四嫂呢?程有银话少心善,既然佟四嫂是冤枉的,那得救她。从来都少言寡语的程有银,居然主动敲响了所有中过毒的架子工的宿舍门。

工人们本来对佟四嫂的指责和咒骂心中有愧了,现在连平常一声不哼的程有银也勇于站出来为佟四嫂说话,大家自然都不落后,于是,十几个能下床走路的架子工,一起穿戴好工作服,戴上头盔,到项目经理的办公室替佟四嫂求情。

当然,工人的求情是没用的,警察要的是证据,是真相。佟四嫂依旧被关了一周后,才被从日本赶回来的佟四保释出来。

佟四将佟四嫂保释回来的当晚,突然刮起了台风,而佟四就像突然刮起的台风,忽地刮回了工地,将正在洗澡的佟四嫂往死里打,打得佟四嫂衣服也来不及穿就逃出了宿舍。狂风暴雨像鞭子般鞭打在佟四嫂几乎赤裸的身上,将佟四嫂没心没肺的笑容,全都鞭没了。而程有银和牛仁贵每天加肉加菜的“好日子”也被鞭没了。

2017年12月28日中午十二点,我才见到程有银,在此之前,我虽然有留意她,但对她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了解。

程有银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女性架子工,当我第一次在高高的架子上见到程有银时,心里愣了一下。近年来,工地用工荒,建筑工人的工资也跟着水涨船高,许多中年女性在高薪的诱惑下,都选择了工地。尽管如此,在工地上作业的女性工作者,多是从事各类司机、司索及杂工等,而危险性较大的架子工,女性身影几乎是看不到的。在意识里,我也认为,架子工是属于男人的工种,我从来没把架子工跟女人联系起来过。程有银是个意外。

程有银没有像普通中年女性那样身材臃肿,相反,她干巴的身材,行走在架子上倒是很合适。她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蹲在平桥上,弯腰结着兜底网,腰上系着安全带,安全带挂在栏杆上。她结兜底网的样子很认真,当时,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她前面那个干巴干巴的男人,应该就是牛仁贵吧,正在给悬挑钢梁的钢丝绳拉结,他身上也系着安全带,但安全带别在腰里,并没有挂在栏杆上。出于职业的本能,我立马叫他挂上安全带,听到我的叫声,程有银抬起头,我才看清她是个女的。

牛仁贵磨磨蹭蹭不想挂安全带,我气了:“再不挂的话,就别干了!”

牛仁贵恶狠狠地瞪我一眼,程有银立刻站起来,走过去,从他腰间抽出安全带,挂上。我转身离开,牛仁贵在背后低声骂:“妈的,拴着这逼带,老子还做个屌撒?”

之后也检查过昊天城工地不少次,每次只要见到我坐施工升降梯上高层,程有银都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赶紧给牛仁贵挂上安全带。我也晓得,只要我转过背去,牛仁贵肯定又把安全带给拿下来的。无论我在平桥上检查多久,程有银都是一声不吭的,倒是牛仁贵,有点哼哼唧唧,对我表现出异常不满。我想找话题跟程有银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个沉默的女人,总让我有种感觉,我是在打扰她的。

2017年12月28日这一天,程有银都在不停地说,她的、牛仁贵的、她和牛仁贵的、孩子的、工作的、生活的、梦想的、所有的所有。

坐在我面前的程有银,没有戴安全帽,干糙偏黄的头发凌乱地扎着,低头吸气时,头顶处便露出一圈花白的发根。这个平常沉默得几乎隐形的女人,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绝。她的思路是清晰的,她的语言是有条理的,我猜测,她是沉默了太久,压抑了太久了吧?今天终于找到个可以说话的理由,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她像倒豆子一样,把人生的点点滴滴,哗啦啦地全倒出来。

这一天是这一年广东最寒冷的一天,没有雨,但冷风嗖嗖,关着门,风还能从每条缝隙里钻进来,我的脚趾头全都麻了,腰也硬了,肩尖冰冰的。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站起来走动走动。程有银衣服单薄,脚上一双旧布鞋,但她好像感受不到冷,越说越让我有一种她挺热的感觉,甚至,我觉得她的鼻尖和两边太阳穴的位置,都有薄汗覆盖。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好几次,助手告诉我,人都在外面等着,都想跟程有银做笔录,而且,甲方和總包的律师都到了。我都一一堵了回去,关在门外的天空,彤云密布,寒冷萧瑟,我实在不忍心让外面的冷,凝结了里面的热。

牛仁贵除了瘦点,其他的都很好;大儿子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了;二儿子也考上大学了;三儿子在重点高中,上大学不成问题的;小女儿是个灵精怪,读初中了,成绩也不错,女孩嘛,能读上书不让人骗了就好,前面三个哥哥都出息了,还愁小妹的日子过不好吗?虽然已准备迈入知天命之年,但铺在程有银前面的路,是锦绣灿烂的,这是多好的一个家啊!牛仁贵站在高高的架子上,经常会拧一会儿扣件,转身对程有银咧嘴笑:“你说你多能撒!字不认得几个,生的几个娃伢子,个个都聪明,你是咋生的撒?他们在你肚子里时,你都跟他们说了些啥嘞?”

程有银不理他,继续系兜底网,牛仁贵嘚瑟起来就没完:“也莫就是你能,老子也能撒!你说老子的种,咋就那么好了嘞?厄们村长够狡猾了吧?厄老子总说他灵活,可他的几个娃伢子,就赶不上我们的娃伢子撒!”

程有银白他两眼,懒得跟他扯,儿子多随娘,到底是谁的基因厉害呢?牛仁贵自我陶醉一番后,总会对程有银说:“再过两年吧,啊!娃伢子他娘,等大娃出来工作了,你就别跟厄上架了,下去给四嫂装装饭,洗洗碗就行嘞!”

程有银总会顺着他的意思点头,男人嘛,只要女人表现得温顺些,他就觉得面子足了。

“他说了的,他说过的!”程有银突地抬起凌乱的头,眼里爆出两道寒光,空气瞬间凝固了。她身上那股饱满的热,突然被抽掉了,身体不停地抖颤起来,她冷,她冷,我知道,她冷,她无比的寒冷!

“牛仁贵说的,再过六年吧,最多六年,三个男娃伢子都出来工作了,他就带厄和小妹去旅游,去云南看花,那里四季如春,去海南岛看海,那里没有冬天。牛仁贵说,厄跟他都瘦,瘦子怕冷,厄们不往北走,向南,再向南,新闻里不是说,在海南岛过去还有个三沙市吗?是个新城市呢,他说,厄们也要去的,哪能不去撒?”

这可能是这对架子夫妻,每天在密密匝匝的钢管包围中的絮絮情话,也是他们在冰冷的钢管包围之下对温暖的向往吧。

程有银干巴得像腊鱼干的身体,一点点地抖着、缩着,慢慢,便抖到地上,蜷曲起来,小小的、弱弱的,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我蹲下来,用力把她拉进怀里。我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或许,能勉强给她点温暖。

“牛仁贵啊!……”

程有银在我的怀里弱弱地喊了一声,她已经把她想说的、要说的都说完了,她的力气也用完了。她真冷,我将羽绒服紧了紧。

她真冷,真的很冷。

两滴眼泪,无声地滴了出来。

从凌晨五点三十分到现在,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这是程有银唯一的泪。

2017年12月28日凌晨五点三十分,架子工牛仁贵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餐上架。他拧着暖饭瓶和安全帽,哼着小调,虽然凌晨很冷,但佟四嫂的一碗滚烫的肉粥,让他心情愉悦。程有银有点内急,去小解,牛仁贵在C座施工通道前面等她。工地有照明,原本墨黑的天空此时是锈蓝色的,蒙蒙的天上,还有些脏抹布般的云层。牛仁贵抬头望望天,都说广东没有冬天,但这几天贼冷的。头顶的架子,纵横交错,如一只巨大的笼,在清冷的灯光下,巨大的笼的影子,像超级怪兽。忽然,一阵飓风刮了过来,谁也说不清楚,这风是从哪生起的,为什么会刮到昊天城C座来,牛仁贵刚好低下头看地上像超级怪兽一样的影子。

一根钢管,从最顶层飞了下来,插入了牛仁贵的脑顶……

小解出来的程有银,尖叫了一声。昊天城项目的凌晨,都被霜结了。

牛仁贵总跟程有银说,高空作业是最危险的,当架子工的,不知哪天就会从高空坠落,建筑工地上,高坠事故是最高发的,这是命,它要来了,谁都躲不了。他已成功躲过了三十年的身体高坠。可是,却没能躲过物体的高坠打击。

程有银说,一直以来,在施工通道之内,牛仁贵和她都肯定戴好安全帽的。可这回,他在施工通道之外。

那根被吹松的钢管,原是在C座十八层的平桥上的,调查事故的专家上去查看时,平桥上第二十六节处有一根钢管脱落了,缺口两边的扣件都松开了,钢管就从这里脱落下去的。

2017年12月27日下班前,牛仁贵夫妻俩正好在18层平桥上施工……

一个月后,接到昊天城的复工申请,我和专家们到现场进行复工检查。当我们从C座18层走出来时,便看见程有银腰挎着安全带坐在平桥上,第26节的钢管已补上了,扣件也拧得紧紧的。专家们分头检查脚手架各个部位的扣件,我坐到程有银的身边,程有银还是和以前一般沉默。我忍不住问:“项目都按协商合同履行赔偿了吧?”

“嗯”,程有银点点头。

程有银的大儿子牛俊佳,接到噩耗后赶了过来。程有银在高高瘦瘦的儿子怀里,更显得瘦小。已经大三的大男孩,表现得异常成熟镇定,或许,从接到父亲意外死亡的消息后,在赶来的路上,大男孩已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从此以后,他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他母亲和弟妹们的依靠。

这次谈判,比以往任何一次工地死亡事故的谈判都要顺利,程有银和牛俊佳并没有大吵大闹,也没去请专业的谈判人员过来跟项目谈判。多方联合面谈时,牛俊佳很冷静地听完了我们专家组对事故的分析报告后,只说了一句:“就按正常的赔偿程序走就行了,厄们没有额外的要求。”

社保、建管、建设方、总承包方包括我们,都呆住了,一贯的事故处理,死者家属肯定是不愿意接受法律规定范围里的赔偿的,这些年,我们面对太多的哭闹、暴力与漫天要价,已成习惯。

可能,很多人会说,人命是金钱可以买得到的?是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下,最宝贵的仍然是生命。然而,当事故已发生,生命已消失,一切都无法挽救时,金钱赔偿的确是最为有保障的安抚。通常,为了不将事情扩大化,建设方和总承包方在家属要求的赔款额度超离法定赔偿金额不太离谱的情况下,都愿意息事宁人的。但大部分家属都会认为,按法定赔偿金额进行赔偿,他们是理亏的,反正死者为大,谁还有心思去追究死亡原因?更不会管事故处理是不是走法律程序的,满足他们的欲求才是道理,所以,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闹。在工地行走十多年,我越走越迷惑,到底谁才是弱者呢?十几年来,建筑管理的理念、法律法规,建筑的设备、工艺和材料都在不断地更新变化着,房子盖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先进科学,城市化的速度随之也飞速发展着,然而,人的思想观念呢?都与时俱进了吗?拿着逝去的生命去胁迫金钱,任何以金钱为目的的哭闹,都不应是弱者所为,不值得同情。

程有银和牛俊佳出乎我们意料。现场一阵沉默。这实在让人措手不及,本次意外死亡事故法定赔偿金额,最多不超过七十万元人民币,而通常,发生意外死亡事故协调赔偿金额,却没有一次是低于一百万元的。我望着牛俊佳,即使他不知道,程有银肯定知道,像牛仁贵这样的死亡,如果他们要求赔偿一百四十万元,总承包方也肯定不會犹豫太久的。

程有银开口了,她还是话不长,简单明了:“厄只想能继续在工地当架子工!”

说完这句后,她便没再说过话,就好像,她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终如所愿,留下来了。

我还以为,程有银起码要四十九天后才回来上班的,没想,这么快就在项目上看见她。现在项目还没有复工,她上来,显然也不是正常上架。我问她:“为什么还留下来呢?那个……那个事,多拿几十……不是事。”

我忍住,没往下说。程有银没有看我,眼睛注视着脚手架外,绿网之外,空间被破碎成一个个碎小的格子,我忽然觉得羞愧,可能几十万元是程有银继续十几年挂在脚手架上装架子才能赚到的报酬,但,她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她晓得留下和钱,哪个更重要。

检查完了,现场都没排查出任何安全漏洞,密目网、兜底网、拉杆、斜撑、扣件、临边,三口四边……全都按标准做得好好的,甚至连楼层上的预留洞口和电梯井,都一一用板和铁门封牢固了,标上明显的标识。专家们一边下楼,一边说,现在这项目可以拿来当样本了,当初要是按这样的标准施工的话,哪里还会有事故啊?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在复工同意书上签名时,我笑着对何华说:“这现场做得真不错。”

何华苦笑了一下:“停工一月,蔡姐,厄们损失惨啊!”

我说:“没事,经此一灾,吸取教训,只要继续按现在的标准来做,很快,失去了的,就会回来了。”

何华很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几个月后,我才从冯珠珠的口中得知,程有银把牛仁贵的骨灰送回乡下后,就立刻赶回昊天城。整整二十天,程有银都起早摸黑地在项目上工作,她把项目上的所有危险源都一一排查出来,然后列了清单,交给何华。她话不多,也不管何华怎样安排,总之,何华让人处理好的部位,她没再过问,但何华没安排人处理的,她就自己来处理。工人们每天看见她从物料区扛了一堆物料出来,逐层逐层楼地爬,她经过的楼层,所有安全隐患都排除了。

可是,也是因为这样,在复工通知批下来的第二天,何华就补给程有银三个月工资,让她离开了昊天城。

在协调赔偿时,程有银提出留在工地的心愿,终是破了。

程有银没有争辩,没有哭闹,收拾衣物就走了,至于她是回了乡下还是去了别的工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过问。

之后,我到昊天城,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那些被绿色密目网围着的脚手架,那个干瘦的女人,再也没有像腊鱼般挂在这密目网内。

她去了哪呢?

4.扎钢筋的夏双甜

夏双甜来淼城之前,还是个身材苗条的小妇人,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往钢筋构件堆满的工地上一站,便是一道风景。丈夫赵半前是个钢构工,在认识夏双甜之前,县里的混混都叫他赵一哥。赵一哥少时学过拳脚,脾气暴躁,打人特狠,久而久之,便打出了名堂。三十多年前,港台文化席卷内地,古惑仔对内地青少年影响极深,赵一哥也是凭着这波影响而出名,县里八乡,只要站着尿的,都认得赵一哥,都晓得赵一哥的拳头比石头还硬。

赵一哥靠着拳头,混到二十四岁,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味,往日县里八乡,谁见到他不是点头哈腰、递茶敬酒的?如今,好像风向儿变了,人们忽然间都忙了起来,年轻点的都往南方去了,走了几年回来,都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连以前那个整天擤鼻涕的哭包赵小滑,也都换了模样,长年挂在鼻下的两行鼻涕不见了,头发梳得油亮,还戴上黑框的眼镜,忒斯文。据说他在广东东莞跟一个建筑商混,本来只是当杂工的,因为会分类、懂计算和谋划,建筑商很快便提升他当预算员。干了三年之后,建筑商干脆让他当了公司的经营部主管,年薪好几万元,年终还算提成。

赵小滑推着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一哥,今时莫同往日嘞!如今的世道,拳头硬管锤子用?钱包涨才是王道撒!”

赵一哥还嘴硬:“老子有这拳头,还怕个锤子撒?”

赵小滑瞟他一眼:“你这拳头,还能硬好多年撒?十年撒?二十年撒?对,靠拳头或者能养活自己,那婆娘娃伢子嘞?你养得了,你婆娘也不得肯担这个惊撒!”

那时,赵一哥正在疯狂地追求夏双甜。

夏双甜没考上卫专,本来计划复读的,她的理想是在县人民医院当一名护士,平日穿着粉色的大褂子,穿梭在病人中间,被人尊敬地呼唤“姑娘”。可惜,夏双甜的父亲认为,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吗?还不都是要嫁人的?要是男方礼金给得不多,还是个亏本货呢!复读就免了,早点出来找份工作,为家里多赚三年工资,这才划算。所以,夏双甜成了县百货商场的一名售货员。

那时百货商场还是公有的。夏双甜长得漂亮,被安排在男士服装店上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县里,能进百货商场的,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夏双甜在男士服装店一站,翠生生的,引得县里有点儿钱的男人都往百货商场里钻。能从夏双甜手上买一套西服,成了县里男人身份的象征。

男人们穿着崭新的西服,站在闹哄哄的街边小市,抻着衣服嘶着喉咙叫:“老子从甜妹儿手上买的衣裳,六百多块,骗你是锤子,瞧瞧这料子,这针线,这手工,啧啧!老表,来瞧瞧!来瞧瞧!”小市里的小贩和买菜的老表们都围过来,伸出各种颜色的手,摸着这西服啧啧地叹:“还能闻到甜妹儿雪花膏的甜香味嘞!”

作为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赵一哥怎能落伍?看见街上的“西服帮”们这么牛哄哄,赵一哥带着两个小弟也去百货商场。夏双甜正整理店里的衣服,只一眼,赵一哥的腿就像被铅注牢了,拔都拔不动。赵一哥把身上所有的钱及两个小弟身上的钱都掏空了,在夏双甜手上买了一套西服。当赵一哥穿着一身西服,人模狗样地走出来时,夏双甜水汪汪的眼睛一弯,两个酒窝深深地一陷,吐了三个字:“真精神!”

赵一哥的魂丢了。

从此以后,县里百货商场成了赵一哥的重点保护场所,走进商场的男人,几乎都要经过赵一哥恶狠狠的目光洗礼,才战战兢兢地走进男士服装店。时间一久,男士服装店的生意,自然差了下去。

商场经理嗅出了味儿,继续这样下去,男士服装店的生意肯定要完蛋的,但商场经理也不敢得罪鼎鼎有名的赵一哥啊!经理只好去找夏双甜的父亲夏实,经理的意思是,赵一哥怎么也是县里的“名人”,夏双甜跟了他,保证没谁敢欺负夏家的人了。

可夏实就是个实心人嘞,他把夏双甜养到十四岁时,就晓得夏双甜可以给他带来一笔丰厚的财富。赵一哥壮实帅气,也是有名的人,外在条件都是好的,但内在却有一点不好啊!不富有!甚至连一个靠谱点的工作也没有,要是夏双甜嫁给他,哪有丰厚的礼金?夏实认准了死理,丰厚的礼金,才是养夏双甜的终极目标,其他外在的东西,一概莫谈。

赵一哥知道了夏实的终极目标后,从未为钱烦恼过的他,两边太阳穴胀着痛。赵一哥的父母只是县城郊村子里的农民,每天清早把地里种的菜挑到县上的街边小市里卖,运气好时,能换点油米钱,运气不好时,还要往回挑。赵一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靠拳头打出来的。虽然县里的歌舞厅每月定期进贡保护费,但毕竟只是内地小县城,经济落后,歌舞厅生意不红火,进贡能力有限,赵一哥的收入,仅能温饱。

这如何是好?这个年龄段的赵一哥,就像是一只被烧着的水壶,体内的热水烧得咕咕响,蒸汽不停地膨胀,在壶里左冲右突,若再没有人来浇灭这火,水壶肯定要炸裂的。夏双甜是赵一哥见过的最生动的女人,只有夏双甜能把赵一哥身上的烈火给浇灭。

夏双甜太生动,太重要了,重要得让赵一哥根本舍不得来强的,甚至在夏实的面前,高大威猛的赵一哥,也一下子矮了下去。这个身高不超一米六五的半吊子废男人,要是平常,敢瞧不起赵一哥的内在,赵一哥一拳头下去,能把他的外在砸得稀巴扁。可偏偏这半吊子废男人,有个生动可爱的好女儿,一想到那两个深深的酒窝,赵一哥挥起的拳头就砸不去了。

赵小滑的话,击中了赵一哥的要害。赵一哥杀伐果断,一拍桌子站起来:“明早老子就跟你到广东混工地去撒!”赵小滑再推推黑框眼镜,意味深长地一笑:“一哥,不是你跟厄混,厄们是合作撒!”

赵小滑所说的合作,就是让赵一哥带着十来个兄弟,跟他一起到广东东莞承包项目。赵小滑说,他在给他的建筑老板经营项目时,发现很多厂房项目,其中钢结构部分都是外包给一些焊工班组做的,这些焊工班组,做钢结构的水平不高,但获得的利润却可观。赵小滑记得赵一哥曾在县技专呆了一年,学过一段时间焊接,拿起焊机,像模像样的,只要他能把这技术教给那十几个小弟,就能成为一支中坚队伍,完全可以承接建筑老板分包出来的钢结构项目来做的。至于放样和号料及其他施工程序,都是根据施工图纸来定的,如何看图纸,这个赵小滑是行家,有方法教啊!

赵一哥听了赵小滑的想法后,瞪着眼睛看赵小滑,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连一个整天擤鼻涕的哭包也能变成业界精英,看来那个叫广东的地方,养人撒!

赵一哥带着十几个兄弟,跟赵小滑到东莞两年后,便梳着油光闪闪的大背头回来了。赵一哥直奔夏实家。

夏实正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百货商场由公有转私有,夏双甜因转制而下岗了。如今商场的老板,正是商场改革前的经理,经理姓刘,精得像狐狸,这些年经营商场,积攒了不少进货渠道,也偷吃了不少公有的油膏,抓着商场转制的机会,将商场承包下来。刘经理锐意改革,将商场变身成县的时代广场。

夏实想给夏双甜在时代广场盘一间商铺,继续卖衣服。他去找刘经理,已变身商人的刘经理改叫刘总了。刘总瞪着蝌蚪大的眼睛,向夏实要五万元,说是十年的租金。那时县里才有商品粮,楼价四五百元,五万元,可以买一套大房子了,刘总这是狮子开大口,夏实别说五万元了,五千元都难拿出来。

没有钱?刘总蝌蚪眼一亮,随即瞟向正在收拾东西的夏双甜。夏双甜弯着腰,将店里卖剩的衣服往袋里塞,十九岁少女弯着的腰,像圆满的弓,优美、弹性、充满活力,胸前的鼓起,更饱满生动,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

县商场未转制前,刘经理不敢对夏双甜动心思,他有更高的追求,因此小心翼翼,绝不行差踏错一步。如今转制了,刘总的心思便动了,夏双甜这枚鲜甜饱满的果子,不尝一尝,枉来人世一遭啊!

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半吊子废男人也是男人,刘总这一瞟,瞟出了猥琐男人的所有心思,夏实怎能不明白啊?夏双甜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女儿,在夏实的心里,她也是娇贵的,是心尖上的肉,哪个当爸的舍得閨女被糟蹋的?夏实狠不下这心,呸了刘总一口,便拉着夏双甜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看着低矮潮湿的门楼和两个比他还矮小的儿子,夏实热烘烘的大脑,渐渐冷了下来。夏双甜不是夏实的未来,两个儿子夏双福和夏双寿才是他的未来。但刘总有妻有儿,夏双甜若是跟了他,那夏家在这小县就别想待了,县里人唾出的口水能把他家淹了。

可去哪里给夏双甜找户能拿五万块礼金的人家呢?在小县能拿出来的,家里也未必有年龄相当的好青年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少了夏双甜的收入,日见紧张。夏实每天看着花朵般鲜嫩的女儿,越看越难受,这么美好的女儿,本应该可以创造许多价值的,天天放在家里,多浪费啊!

关键时候,赵一哥回来了。

手里提着好烟好酒的赵一哥,站在夏家门口,身影把那低矮的门口给罩住了。夏实慢慢地抬头,当他看到赵一哥油亮的大背头时,眼睛也油亮起来了。有了大背头的赵一哥做靠山,往后夏双福和夏双寿还怕个锤子嘞?

梳了大背头的赵一哥,果然没有让夏实失望,甩手拍下五扎紫绿色的大钞,说:“让甜妹儿跟厄回去,亏不了她,也亏不了你们嘞!”

夏双甜跟赵一哥名正言顺地好上了。有了夏双甜后,赵一哥以为身体内那把烧了几年的火能灭掉的,没想,夏双甜就是一罐油啊,那柔软的弹性十足的身体,能把赵一哥浇得油油润润的,也能把他烧得急不可耐。赵一哥离不开夏双甜,便使了钱,把夏双甜的年龄改大了一岁,拉着她去登记了,然后在县迎宾馆,气派地摆了六十八桌喜酒,让夏实在县里人面前,风光了一回。

还沉醉在新婚的喜悦中,赵一哥从广东带回来的砖头般大的大哥大就嗡嗡响了。赵小滑又接到了新项目,催赵一哥回去。赵一哥舍不得离开夏双甜,便带着她再次南下东莞。

夏双甜是钢构班唯一的女性,兄弟们都尊敬地喊她大嫂。一声大嫂不好当,适应了工地的生活后,大嫂就要为兄弟们的衣食操心了,夏双甜跟着别的班组煮饭的大姐,到工地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也学那些大姐,在空旷处围一点地方养十来只鸡,在开垦的荒地种一下瓜菜。那时的工地,四野空旷,养什么种什么,根本没人管。晚上,十几个男人下班回来后,围着圆台子,吃完夏双甜做的饭菜,便打打小牌,聊聊家常,吹吹牛,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快乐。

待兄弟们散去后,赵一哥抱着夏双甜软绵绵的身体,边亲边说:“甜……甜妹儿,等……等再做几个项目,一哥我赚……赚够了钱,就……就带你回……回去,永远也不……不回东莞,永远也不……不做工地这、这鸟活儿!”

摸在身上的大手,又粗又糙,结满了茧子和伤疤,夏双甜虽然没有去过施工现场,但从这双手上,还有丈夫身上、脸上每天新增的燎泡,便知道这钢构的活儿不好接。可此时的夏双甜,已经完全软在赵一哥的抚摸里,所有的怜惜和心疼,都换成了呢喃不清的哼哼嗯嗯,闪在她眼前、脑里的,全是雪花般会飘的“好,好、好……”。

赵一哥带着钢构组完成第一个项目时,夏双甜产下了大儿子赵梓博;当赵一哥完成第二个项目时,夏双甜产下了二儿子赵梓晟;当赵一哥完成第四个项目时,夏双甜又产下了三儿子赵梓铭。赵一哥用这几个项目赚到的钱,回小县给父母和夏实各盖了一套四层半的洋房,夏实可风光了,小县夏街的人,见到夏实都奉承:“实大叔,甜姐儿养得好,一哥儿这女婿更找得值嘞!会养,更有眼光撒。”

夏实坐在堂亮亮的洋房前,摸着尖尖瘦瘦的下巴,回想当年,亏得没让夏双甜跟了刘总那蝌蚪眼。这些年,那蝌蚪眼混得不怎么样,县里的年轻人都跑南方去了,县里只剩下老人和娃伢子们。没有了年轻人,时代广场装修得再金碧辉煌,也鲜有人气,如今,时代广场已经没有了开张时的傲气,相反还蒙了一层灰灰的色调。夏实晓得,这灰灰的色调是从他的心里生出来的,只有他能看得到,其他人都见不到的。夏双福和夏双寿在时代广场经营的服装店,也是半死不活的。

夏双福快要当爹了,面对服装店的萧条,夏双福整天愁眉苦脸。他告诉夏实,刘总被以前的老同事举报了,县商场时期的旧账被翻了出来,刘总已经被拘留起来了,恐怕要蹲十年八年的牢子呢!

夏实想起刘总那瞟在夏双甜身上的眼光,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活该!”

可夏双福却高兴不起来,刘总被抓起来了,那么时代广场也完蛋了,他们交的十年租金,也跟着完了,夏双福妻子鼓起来的肚子,还等着用钱呢!

夏双福愁,夏实是不愁的。他去县郊找夏双甜,夏双甜告诉夏实,赵一哥会回来给赵梓铭摆满月酒的。这回赵一哥不是挤火车回的,也不是坐飞机,而是开新买的车子回来。夏双甜说,赵一哥听到又多了个儿子,一高兴,就去买了台桑塔纳,近二十万元呢!

夏实的嘴巴,咧开了就合不上,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女婿买小车,肯定是想往老板的道上走的,如今电视里放的片子,哪个开小车的不是当老板的?一当老板,便钱途无量,听说赵一哥又接了一个大项目,还是带资参股做的,这回可不像以前,纯赚点人工费,这是有股份的啊!跟老板是一样的,这是大好的时机呀,夏双福和夏双寿还守着那蹲牢子的刘蝌蚪的那半撇子店门干啥子撒?有个屁锤子前途?还不如跟姐夫闖广东去撒?

开桑塔纳回来的赵一哥,已经忘了当初跟夏双甜说过的话了。有聪明的赵小滑在后面策划,赵一哥和他的兄弟们赶上了东莞制造业发展的好时期,生意源源不断。人呐,尝到了有钱的甜头后,哪还能往回走呢?更何况,赵一哥现在还是三个娃子的爸,几十个兄弟的领头大哥,责任一箩筐一箩筐的,箩箩筐筐都沉甸甸。

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夏双甜仍白皙漂亮,身材较当女孩子时丰润了一点,但仍匀称修长,初生孩子的饱满,让她更圆润迷人。赵一哥一头埋在她的丰满内,疯狂地啃咬着,像野兽般饥饿贪婪。夏双甜很满意丈夫对她身体的贪婪,但也担心,毕竟她也是近三十岁了,又生过几个孩子,天生条件再好,也比不过东莞那花花世界内那些女人的风骚。更何况这些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养娃,能陪在赵一哥身边的时间不多。

夏双甜毕竟是卖过西装在东莞生活过的,闲暇时也关心时事,中国都加入世贸组织了,时势在变,别说县附近的乡村,就连县上的年轻人,都全往靠海的城市跑了,县里的大街小巷里,扎堆的全是老人家带着小娃伢子,老人家在吹嘘比较自家孩子在南方混得如何出色,小娃伢子跟在后头哭闹,一会儿要糖果,一会儿要雪糕。

夏双甜不愿意把还年轻的人生耽搁在生孩子上。她推着赵一哥疯狂撞击着的身体,说:“一……一哥,你……你得拿出来,我……我不想要、要娃伢子了撒!”

赵一哥抽动的身体猛地一顿,然后继续:“咋不要了撒?要,要你给老子,再生三个、四个,养十个八个娃伢子,老子就喜欢家里一群娃伢子,娃伢子好啊!儿孙满堂的撒。”

夏双甜把头别到一边,男人有钱了,毛病就出来了。赵一哥似乎也感觉到妻子的不高兴,冲击了几下,还是乖乖地把东西放在夏双甜的肚皮上,然后搂着夏双甜,问:“生么子气撒?”

夏双甜都近十年没有工作了,她想跟赵一哥回东莞,找一份工作。东莞遍地是厂房,夏双甜又手巧,找一份工作不难。听了夏双甜的想法,赵一哥很不高兴,如今的他都有钱了,夏双甜出来工作算什么呢?赵一哥认为夏双甜打他脸面。夏双甜不晓得怎么说服丈夫,她晓得丈夫能赚钱养家,几个娃伢子的衣食住行不用她来操心,可她就是不愿意把最美好的时光丢在生娃娃这事情上啊!

这是夫妻俩第一次产生矛盾,赵一哥认为一个家庭的组合,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生儿育女,是天经地义的。夏双甜只读到初中,也不是什么知识女性,为什么非闹着出来工作?家里又不缺她赚的几个钱!而夏双甜却隐隐感觉到,时势在变,她若还继续安于在家给赵一哥生娃的话,早晚有一天,赵一哥会厌倦嫌弃她的。

赵一哥最终拗不过夏双甜,答应让她在赵梓铭断奶后,再到东莞。赵一哥不同意夏双甜到厂里打工,在东莞生活了十多年,又是专门盖厂房的,赵一哥晓得,东莞哪有什么打工天堂?赵一哥跟夏双甜说,他准备和赵小滑合伙搞一间劳务公司,赵小滑是个对风向把握得非常到位的人,他已经嗅到了,以现在建筑行业的发展形势,劳务分包势在必行的,以赵一哥在县里的威信,将县里在东莞、深圳的建筑方面的劳动力整合起来,率先成立劳务公司,肯定大有作为。赵一哥的意思是,夏双甜到了东莞,就负责劳务公司的财务管理,所以,夏双甜在奶娃的同时,也要抽空到县电大读读夜校,考个会计证什么的。

夏双甜到现在还后悔,当初没听赵一哥的话,再难再苦也去电大考个会计证。可当时让夏双甜上心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三个男孩子,大的才八岁,中间的四岁,小的刚满月,赵一哥不在身边,虽然赵一哥的父母和夏实都会过来帮忙,但落到实处的料理,还是离不了当妈的,所以,夏双甜又当妈又当爹,忙得够呛的。好不容易,撑到赵梓博读三年级,赵梓晟也上了幼儿园中班,赵梓铭断了奶可以走路了,夏双甜才把三个孩子托给公婆,南下东莞找赵一哥。

赵一哥和赵小滑的前途建筑劳务公司刚成立,正忙得不可开交,夏双甜到了东莞,对劳务公司的运作还是不了解,根本帮不上忙,每天坐在公司的柜台前面发呆,看着赵一哥和赵小滑进进出出地忙活,夏双甜有当老板娘的荣耀,但更多的是慌张和空虚。不知怎的,夏双甜感觉赵一哥已不是当年的赵一哥,尽管这段日子,他们是天天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张被子,但她觉得赵一哥离她越来越远。

夏双甜在后来接受我采访时,神情凝重地跟我重复了几次这种感觉,我想,这段经历虽然短暂,但对于她来说,却刻骨铭心。夏双甜说,那种感觉,就像坐在悬在半山腰的缆车上一般,既畏高,不敢前看,又无奈,不到终点是下不了笼车的。

在夏双甜不知何处安放时,赵小滑出事了。

那天应酬完一个做纺织的老板张总,厂房的初步合作方案已经达成。这是前途建筑劳务公司第一宗生意,赵一哥很重视,赵小滑更重视,他跟赵一哥说,这个纺织厂的张总,生意很大,在很多城市都有他的分厂,只要搭上这条大鳄,日后进军各城市的工业园区就容易多了。赵小滑看出,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中国制造业得到空前的发展,深圳、中山、东莞这些大城市用地逐渐饱和,制造业往周边城市发展是必然的,而这些城市的工业园区,就是赵小滑他们的目标。赵小滑还打听到,张总准备把主战场迁到离广州不远的淼城。赵小滑亲自驾车到淼城走了一圈,回来就跟赵一哥说,淼城是个风水宝地,属珠三角,离广州近,城市虽小,但山水灵秀,五脏俱全,虽说此时的经济不算很发达,但未来的发展空间,却不可估量的。赵小滑甚至还拍赵一哥的肩说,日后要在淼城安家。赵小滑跟他的女友谈了近十年恋爱,因为未能确定安家的地点而一直未登记结婚。

可是,赵小滑才把他的人生规划方向定在淼城,他的人生就戛然而止了。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酒是好酒,是赵一哥专门托朋友买的茅台,瓶盖一打开,酒香飘满了屋子。桌面上六个人,酒喝了五瓶。酒足饭饱后,赵一哥感觉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的,像进入了一个魔幻的空间般,周围的台凳电视碗筷全都飘了起来,不停地转动着。赵一哥的双腿是麻软的,他努力想站起来,却怎样也站不起来。身旁的赵小滑拉着他的肩膀,打趣着说:“一哥,咋喝一点就莫行了撒?走,厄们到伊甸园再喝!”

伊甸园是有名的夜总会,有钱人都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消费,赵小滑是伊甸园的常客。赵一哥双手用力按着台面,努力撑起半个身子,舌头打着结说:“走,走,去……去伊甸园……”

赵一哥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耳边“啪”的一聲,然后是张总的司机的惊呼:“小滑哥!”

跟着,是服务员们的尖叫声,赵一哥一个激灵,冷汗莫名地冒了出来,人也清醒了。清醒过来的赵一哥,看到的不是满天碗筷椅凳在魔幻地飞舞,而是瘫痪在地上的赵小滑,他立刻蹲下,扶起赵小滑,吼道:“小滑,你小子怎么了撒?应应哥。”

但赵小滑面如死灰,嘴唇青紫,目光呆滞,愣是一句也回应不了他。旁边张总紧张地拍着赵一哥的肩说:“快,放平他,胸压,人工呼吸。”

赵一哥急忙按照张总的吩咐,将赵小滑放平,然后给他胸压,做人工呼吸。但无论他们怎么抢救,直到“120”的急救车来到了,赵小滑都没有救回来。

赵小滑去世后,赵一哥像被突然抽了脊梁骨般,一下子塌下去了。劳务公司的业务一直都是赵小滑负责的,对于公司的经营,赵一哥一窍不通,之前有几宗谈得差不多的项目,因为赵小滑去世了,生意也跟着断了,连张总,也像空气一般,消失了。

赵小滑不在,公司没法经营下去,前些年赚的钱,几乎都投到这劳务公司上了,现在血本无归。无奈之下,赵一哥只好把公司关闭了,继续带着十来个兄弟回到工地上。没有了赵小滑,原来合作的建筑公司,给他们生意也少了,业务量逐渐跟不上施工队的开支,赵一哥也逐渐失去了一哥的样子了。不知道何时开始,那些跟着赵一哥的工人,不再叫他一哥,而是叫半前哥或半前。人到中年,本应意气风发的赵一哥,却成了赵半前。

也是在赵小滑去世后,夏双甜才正式认识了赵半前。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豪气万丈,温柔体贴的赵一哥不见了。每天下班后,无论夏双甜怎样细心体贴地照顾赵半前,赵半前都能找出不满意的理由来发脾气。赵半前发脾气时,夏双甜是不敢吱声的,只要她开口争辩一句,赵半前的拳头就会跟着挥过来的。工地里其他女人都劝夏双甜,千万别跟做工地的男人抬杠子,那些男人白天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回家就想找个泄气的出口,要不,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劳苦,日复一日的,何时是个尽头呢?选择了嫁工地男人,就得受。

原本夏双甜还不相信,她认为赵半前和别的工地男人不一样,结婚十多年了,赵半前一直都把她捧在心窝窝里疼,她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呢!但是连续吃了几次亏后,夏双甜也想通了、学乖了,只要是做工地的男人,就沒有脱俗的,只要是跟了工地男人的女人,就没有幸免的。他爱摔锅就摔锅,爱摔盆就摔盆,她躲到摔不到的角落,等他摔够了,把脾气都发出来了,一个人蹲在门角抽烟叹气时,才悄悄走出来,把锅盆收起来。夏双甜觉得,这个时候的赵半前,跟父亲夏实是最像的,重重压力面前,一米八的汉子也成了一米六五的半撇子男人了。

忍了几年,夏双甜实在忍不下去了,她逮着赵半前心情还不错,陪他喝了一点小酒,便提出要到工地上班。赵半前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问:“你是认为厄没本事养你母子四个?”

夏双甜摇头:“早在赵梓铭出生时,厄就想出来工作的撒,现在,他都上幼儿园了嘞,厄天天跟你在项目上待着,闲得发慌嘞。”

赵半前眼珠儿转了转,似乎也想起了四五年前的事情,竟然有眼泪流了下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年,赵半前经历了大起大落,面对数个兄弟意外死亡,包括他最信任最依靠的赵小滑,都没有流泪,倒是这回,这个曾经用拳头打得全县人都怕他的男人,竟然哭了。

夏双甜偷偷别过脑袋,装作没看见,赵半前擦干净眼泪,吸吸鼻子问:“甜妹儿,你是不是觉得,厄这些年,好窝囊撒?”

夏双甜摇摇头:“厄和娃伢子们这些年,不也是你养过来的?”

“可,这几年,厄和兄弟们,都过得不死不活的,见不到前途的样子撒!”

赵半前又喝了一杯,又眯着眼睛看着夏双甜:“你晓得,当初跟厄出来的兄弟有几多么?现在还剩几多撒?”

夏双甜愣了愣,这个她真没想过,毕竟这些年,她大多数时间是在老家生孩子养孩子的。赵半前,说是个汉子也真是个汉子,有愁有累有苦,带却从不会把这些苦带回来给夏双甜知道,尽管他会发发脾气,摔摔锅盆。

“不算小滑,厄们一起出来二十三人,现在,只有十六个了。”

赵半前瞪了瞪眼:“几乎是隔一年就掉一个下来,血咒一样嘞!”

夏双甜看见赵半前眼珠内红红的血丝,是七个掉下来的兄弟,加上猝死的赵小滑,硬将这个一米八个子的汉子,压成夏实般模样的吧?

夏双甜说:“那别做了,反正厄们还有点积蓄,回去开个小店,养大几个娃伢子,也是够的撒。”

“可以吗,甜妹儿?夏双福、夏双寿这两家子咋办撒?牛强、汪二柱他们咋办撒?这十六个兄弟跟老子出生入死的,老子一句怕了,就丢下他们莫管了吗?那老子还活个锤子嘞?”

赵半前一拳捶在桌子上,桌上的杯和碗哐哐啷啷地碎了一地。夏双甜默默地拿起扫把和铲子,把碎片扫进铲子后,把工具放一边,走到丈夫面前,蹲下,握起他的双手,这手真粗糙,全是裂纹和燎疤。夏双甜说:“那让厄做你的第二十五个兄弟吧!”

赵半前反拿着她的手,这双手,白白嫩嫩,十指纤纤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赵半前初见夏双甜时,她的这双纤纤小手,正柔软地抚摸在笔挺的西服上,嫩得像刚冒出来的葱尖。赵半前埋头在这双白嫩的小手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以为,他能够保护这双手白嫩一辈子的,但现实,已由不得他。

夏双甜说,她真正加入钢构焊接组是在2007年的春天,她和赵半前回县过完年,准备过了正月十五就回东莞找项目,但那时,东莞已没多少新厂房可盖了。就在这时,那个自赵小滑去世后,便消失了的张总,突然来电话了。张总的纺织厂总部要移到淼城,张总要在淼城建一个二十多万平方米的纺织基地,分三期完成,他的意思是让赵半前带足够的人手过去给他做钢构,但张总要求,赵半前带去的工人,全部都要购买工伤意外险。赵半前明白张总的意思,若工人不带保险出去,张总要承担的风险会大很多,钢构工长时间要蹲在构件上面焊接,谁能保证蹲久了不会头晕目眩的?

到了这个时期,一般工人的保险意识都是比较好的,要求他们买工伤意外险,一般都愿意。但问题是人手,二十多万平方米的项目,分三期,每期都有八万多平方米,十来个人手是不可能够的。随着第一代南下农民工的老去,民工二代基本都不太愿意跟父辈再重复工地的生活,赵半前找人跟他出去做钢构,已不像十几年前那么容易了。

赵半前走遍了整个县城,也没有几个年轻人愿意跟他出去,反而,之前跟他出去了回不来的兄弟的遗孀们,知道赵半前在找工人,都过来找赵半前了。

夏双甜告诉我,当时,赵半前都惊呆了,因为人都是他带出去的,没能全部带回来,那愧疚、那亏欠,本已把赵半前压得透不过气,现在,这七个遗孀,齐刷刷地站在赵半前面前,告诉他,要跟他出去做工程,赵半前实在不能接受,他拼命地挥着手说:“莫,莫行的,你们再出点什么事,厄咋对得住二喇子、平寸头他们撒!”

但七个遗孀却坚决不走,她们哭着说,自从家里男人去世后,家里就没了生活来源,哪个家里不是几个娃伢子要养的?男人意外死亡赔的几十万元,经不住娃伢子们几年的供书上学,眼看着娃伢子都长大了,上高中的上高中,读初中的读初中,甚至有的结婚早的,娃伢子都上大学了,全都是花钱的关键期,她们不跟赵半前出去做工程,家里的娃伢子和老人,咋养呢?

赵半前看着眼前这批女人,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左右的青壮劳动力,若是男人,用在建筑工地,绝对是一支中坚的力量。可,她们都是女人啊!赵半前说什么也不同意。随后,赵半前就带着他新找的十来个工人和原来的十六个工人,一起南下到了淼城。

张总非常焦急赶工程,对赵半前只带了三十来号人过来,有点不太满意,三番四次在赵半前面前说,想要再找一支钢构队过来。这样的提议,赵半前当然是不愿意的,毕竟,饭只有一锅,当然是自己人吃比分一半给别人吃好。正在赵半前头疼人手的时候,夏双甜居然带着七个女工来到了淼城。

这八个女工,来到淼城后,二话不说就拴上安全带,戴上面罩,扛起焊机,爬到构件上面去了。赵半前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走了后,这八个女人去县职业技能学校学了焊接,她们个个都是拼命十三郎,彪悍到连技能学校的老师都不得不服气。

八个都是揣了焊工证才过来的悍将,她们蹲在钢构件上焊接时专注的样子,让赵半前目瞪口呆,不得不服气。张总也因为这批女钢构工的加入,再也没有提过要外加一批钢构工人進来的事情了。

我认识夏双甜时,夏双甜已不是钢构焊工了,是钢筋工。

那天我上昊天城十栋天面层检查,拐过顶层没有扶手的楼梯级,来到天面层,钢筋工们正在模板上铺钢筋,几个女工蹲在钢筋面上,快速地扎着铁丝。我检查了一下剪力墙的钢筋,发现竖向分布钢筋的间距过大,明显超出三百毫米,于是招呼旁边的钢筋工过来。

离我最近的那个钢筋工走了过来,我指着前面铺设的钢筋面,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大哥,这间距超得太厉害了,赶紧收紧一下。”

抬眼,却看见安全帽下,一张黝黑而标致的圆脸儿,这是张女性的脸,虽然有点黑,有点肉肉的,但五官还是很标致的,可以猜想,这女人年轻时肯定挺漂亮的。我赶紧说:“不好意思,大姐。”

她对我笑了笑,弯下腰来,用钳子解开钢筋上的铁线。我看着她,虽然穿着粗糙宽大的工作服,但也掩不住她粗圆的身材,巨大的臀部,因弯弓而显得格外有力量。她的手很灵活,钳子一起一落,转一下,铁线就被解下来了,不一会儿,我要求重做的钢筋面部分,扎着钢筋的铁线全被解开了,另外两个女工过来,三人默契地把钢筋重新按标准铺设。一道道直径不超八毫米的钢筋,铺设成一格格方正的格网,码在模板上,让人感觉特别安全可靠。我点点头,忍不住说:“手艺真不错,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工抬头,有点儿羞怯地笑了笑:“夏双甜。”

多甜的名字,像她的模样儿。我便记下了。

再见夏双甜时,也是在佟四嫂饭堂,佟四嫂笑弥陀佛般的笑容没有了,整天不动声色地坐在饭堂门口。不会笑了的佟四嫂,似乎也懒惰了很多,饭堂的卫生明显不如以前,中午工人吃过的剩饭剩菜,还堆在垃圾桶里潲着,味道怪异。成三姝偷偷告诉我,现在佟四嫂基本不检查菜农送过来的青菜和肉了,那些狡猾的菜农,开始往里面掺黄叶和臭肉。

夏双甜拿着饭盒过来打饭,瞪了一眼成三姝,成三姝好像很怕她,赶紧将脑袋缩进窗口里面,换一张笑脸问:“夏组长,吃鸡还是肉撒?”

哟,还是个班组长呢,我不禁来了兴趣,本来,工地上女工就不多,做钢筋工的女工更少,而能当钢筋班组长的女工,简直是凤毛麟角。夏双甜要的是辣子鸡,看着她捧着红红的饭盒往饭堂的东面角落走去,我也跟着走了过去。我还没开口,她先跟我说话了:“是框架柱还是剪力墙有问题撒?锚固厄都检查过了,水平钢筋的搭接,应该都合间距的了嘞。”

我没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不由笑了起来:“但还要注意剪力墙水平钢筋在转角位置的搭接。”

夏双甜挑了挑眉,胖圆的脸蛋也有了笑意:“请专家提点撒。”

我趁机坐下来,得跟她聊聊,我翻开笔记本,边画边说:“做钢筋面,需要注意的,主要是绑扎搭接,关于搭接位置,各种构件各有各的要求,不可一概而论。有些重要构件,当受力纵筋直径超过规定值,十六或二十二或二十五或二十八时,就不允许绑扎搭接,只许机械连接,甚至不允许出现连接点。还有钢筋的接点,一不能放在受拉最大处;二不能放在受剪处;三不能放在受扭最大处。”我用自认为很真诚的眼神望着她:“希望说这些能帮到你。”

夏双甜嚼着辣子鸡的嘴巴一咧,这回的笑容不再羞怯,一看这就是四川女人,精致又能吃辣。我眼睛盯着这盒红红的辣子鸡,辣子盖住了鸡,要是我,吃两口就喷火了,真佩服眼前的女人,竟然一个痘痘也不长。

夏双甜竖起拇指:“厉害!蔡专家。”

“你也不错,夏组长。”

我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夏双甜与我之前认识的女工不一样,无论饭堂里的佟四嫂和成三姝,开升降机的冯珠珠,当架子工的程有银,她们的身上,都有很明显的建筑女工的特色,疲劳、呆滞、麻木、僵硬、茫然……但这些,夏双甜身上都没有,除了露出衣服的皮肉黑点,身材胖点,气质在这建筑工地中非常突出。回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肥大厚实的工作服,蹲在钢筋面上扎钢筋,那么巨大的身形,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男人了。那声大哥叫得我现在都感觉不好意思。

后来,我找何华打听了一下,昊天城工地上,有三个钢筋工班组,夏双甜带的是其中一支,一共十八个人,其中八个是女人。尽管大部分还是男工,但夏双甜这支钢筋工组,技术好,有速度,铺的钢筋面扎的框架柱,质量都杠杠的,在行内是出了名的娘子军,非常受各大楼盘的欢迎。何华说,他也是最近才请到她们过来帮忙赶工的。一个班组,居然有八个女钢筋工,而且,技术和速度一点也不比男钢筋工差,我对夏双甜的好奇心,被激起了。

夏双甜说她认得我,之前她在别的工地干活时,见过我检查工地。她说她觉得我挺特别的,一个女人带着那么多个男人检查工地,以前她在东莞跟着赵半前时,就没见过女专家。我笑笑,在淼城安全生产专家库里,的确只有我一个女性专家,但在我们市库、省库里,还是有不少优秀的女性专家的。我相信,我之于夏双甜,就像她对我一样,耀眼而特别。

对夏双甜的好感油然而生,她与别的建筑女工不太一样,也可以说,是与传统女工不太一样。她给我的感觉太熟悉了,可我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我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夏双甜已经把装满辣子鸡的饭盒吃空了,往桌子上一搁饭盒,说:“你肯定对厄没印象的,厄这大屁股,粗腰身,往钢筋面上一蹲,背后看就是个男人撒。”

“这个……”

夏双甜说对了。

认识了大概三个月后,夏双甜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她说突然想吃鹅肝,淼城有一家叫曼城的西餐厅,鹅肝做得特别棒。我说吃鹅肝是要喝红酒的。夏双甜嘎嘎一笑:“那你带上最好的红酒。”

我拿着电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夏双甜这性格,一点都不客气不做作,投我脾气啊!

曼城的鹅肝的确很不错,入口即化。但鹅肝的嫩滑绝对没夏双甜给我的冲击来得大。没穿工作服的夏双甜,居然穿了一条麻黄色的棉麻长裙,脚上穿了高跟鞋,身段拉长了不少,感觉没那么胖了。她应该是刚去做过头发,长发披下来,发端微卷,之前见她都是戴着安全帽的,没想到她的头发这么乌黑这么长。还化了个淡妆,人显得白了很多,虽然是四十六七岁的人了,却有一个胖姑娘的嬌俏。我啧啧嘴:“这一打扮,脱胎换骨了。”

夏双甜托着红酒杯,悠悠地荡着:“厄也好久没打扮了撒。”

我说:“女人还是要打扮打扮的,悦人更要悦己。”

当然,前提是在工作之后。

但我说完这话以后,马上后悔了。夏双甜那双能荡出水的大眼睛一扑闪,竟闪出了无尽的苍凉。

“是呀,悦人更要悦己……但人是谁撒?己是谁撒?”她放下红酒杯,“厄只是一个扎钢筋的。”

她将手举在杯上,那手粗糙干裂,骨节粗大,交错凌乱着无数伤疤伤痕和青筋。

“十年了,厄到淼城。”

骨节粗大的手,拿起红酒杯,一饮而尽,紫色的酒液,将抹了口红的小嘴,泽染得更加猩红性感。

夏双甜说,她带着七个女钢构工来到淼城的第一天,赵半前带她到曼城吃鹅肝。那时,曼城才刚开张,但鹅肝就做得非常嫩。赵半前说,夏双甜给他带来了及时雨,救了他和他班组的命。

我忍不住问:“那赵半前呢?”

鹅肝吃下去,红酒也喝了,故事就来了。

张总算是个守信的人,赵半前给他盖的厂房如期竣工,工程款也如期到账,连续三期厂房竣工后,赵半前班组的经济状况得到了质的提高,他的班组也涨到了五十多人,这样强大的队伍,以前赵小滑在时,也没有过的。淼城工业区附近的厂房老板们,看见赵半前他们给张总做的厂房不错,也纷纷过来找他们做钢结构。

本来,前途是一片看好的。

但,却出事故了。

这回是夏双福。

二十米高的厂房钢构已经做好了的,正在封顶,只剩下四十五公分左右的间距没有封好顶板。夏双福一早起来,他打算用一上午的时间将剩下的顶板封好,下午便可到淼城广场去逛逛,过几天就是小儿子六岁的生日,过了年九月份,儿子就上小学了,夏双福不能回去给儿子过生日,于是便想到淼城广场给儿子买两套衣服,还买辆遥控小车,大半年没见了,臭小子应该又长高了不少吧?家里的婆娘,带着两个娃,也够辛苦的,顺带也给她买件羽绒大衣。前些日子,夏双甜穿了件紫色的羽绒大衣,夏双福觉得好看,专门问了夏双甜在哪里买的,夏双甜告诉他,在淼城广场东边的雅姿羽绒专卖店买的,便宜,才三百多元。夏双福听了后,一直记在心上。

爬上钢构顶的夏双福,或许是急着完成剩下的一点工作,又或许,是见只有四十五公分左右的顶板未封而已,危险性不大,因此,蹲在构件上焊接顶板的夏双福,居然没挂安全带,安全帽也只扣在头上,没有勒好帽绳……这年广东的冬天来得比较早,才十一月底,就开始冷了,还降霜了,厂房附近的枯草尖上,都结着白白的霜。

本来,钢构下面,是挂了兜底网的,但在剩下的四十五公分没封顶的间隙处,兜底网却没能兜到这部位。当时,其他工人都还在洗刷,夏双甜和赵半前刚到饭堂吃早餐,早餐还没吃一半,便听到工人们的尖叫声。赵半前说声坏事了,饭碗一搁,就往外冲。夏双甜也跟着冲了出去。在淼城这几年,赵半前对工人的安全管理,重视了很多,每回上钢架之前,都必须要工人们把安全带和安全帽都佩戴好,如发现违规的,一定扣钱处罚。为了让工人的安全更保障一点,他还专门向张总打了申请,购买了兜底网。就是有了多重的安全防护,这几年,他带来的工人们,都齐齐整整的。

在冲出去之前,赵半前和夏双甜还没有预想到现场是这么严重的。可当他们来到事故现场时,两个人都呆了。夏双福呈“大”字形躺在水泥地板上,后脑勺着地,红白的脑花绽了一地,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滚得远远的。

夏双甜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还在建的工业园区内,只剩下赵半前疯了般的狂号:“厄屌你老子撒,贼冷的天,这么早的,你上去搞个屌嘞?双福!啊!……双福!”

是的,真的好冷,有霜。那是2011年的冬天,特别冷。

夏双甜醒过来时,夏双福已经被收拾干净,抬上商务车了。夏双甜顾不得头重脚轻,鞋子也没穿,光脚跑出去,夏双寿和夏家的两个堂兄弟都守在商务车前,见到夏双甜,喊了声姐。夏双甜问他们:“半前呢?”

夏双寿抹一下眼泪说:“在张总那里,还谈着嘞。”

张总的办公室离事故点不远,夏双甜还没走进去,就听到赵半前说:“张总,厄这兄弟,厄是一定要亲自送回去撒。”

张总说:“半前兄弟,你现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这上千里的路,危险啊!万一,万一这事情曝光了,项目分分钟要停工整顿的,没停上一两个月是不能复工。你看这项目,马上就竣工验收的了,出了这一茬事,还能顺利验收吗?”

赵半前说:“莫会的,厄跟几个兄弟路上都会注意的撒。”

张总说:“要是万一被发现了,又或者,他们回去了,又跑回来闹点什么事,我这厂还开不开?半前兄弟,我这里有近千号工人等着开工呢!要不,这样,我多给二十万,一百万,你们悄悄把事情处理好,把骨灰带回去?”

夏双甜推开门时,平常稳重贵气的张总,也蹦了一下,看见夏双甜头发凌乱,光着脚丫,张总尴尬地搓着手说:“这……这……半前嫂子,这,这事情,我听了也很难过。你们处理也及时,没有把事情往上捅,也算是保住了我们这个项目。你们知道的,马上就过年了,年前这厂房验收不了投入使用,年后工人回来就没有工作了,那这几百甚至上千的工人都得跑掉的,这年头,找工人多难啊!我这不是没办法么?”

赵半前看了妻子一眼,本以为做了钢构工后,夏双甜会又瘦又干的,没想到夏双甜却往反的方向长,身材越来越圆润了,这样的夏双甜,更让赵半前心疼。他们县从来是这样的俗例,客死异乡的人,尸首都必须要完整送回去的,只有这样,死者回到来处,灵魂才能安顿。夏双甜醒来之前,夏双寿已经把消息传回去了,已经老迈的夏实,显得异常坚强,他亲自给电话赵半前,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夏双福的尸体送回去,可不能就在外面,一把火给烧了!夏双福的妻子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不停地跟赵半前说,她不要钱,什么都不要,她只要她的丈夫,要他健健康康地回来。可这不都是悲极了时说的傻话,脑浆都摔得满地都是了,哪还能健健康康地回去?赵半前答应了夏实,一定把夏双福的尸体送回去的。

但在赵半前和夏双寿他们准备出发时,张总将赵半前拦了下来,然后把他拉到办公室。张总的意思很明显,出这样的事故,谁都不愿意,作为家属,赵半前和夏双福一家的悲痛,张总理解,他们想护送夏双福回去的做法,张总也表示很理解,毕竟大家合作了那么久了,张总对赵半前的为人是信任和欣赏的。张总还说,他在东莞的厂房,如今租赁期快满了,他在淼城最北的南山镇租了一块三十多万平方米的地,等东莞厂房的租赁期一到,就把那边的厂房也迁这边来,明年,还有三十多万平方米的项目等着赵半前他们做呢!

赵半前听着张总不停地描绘着他和他的钢构班组的未来,因为有了张总这大靠山,赵半前和他的兄弟们,都过上了不错的日子,家家都盖了新房子,在县城的都买了商品房。每年回去,他们都被一群叔伯婶母围着夸赞,赵半前和赵半前们,早就过不回去了。其实,张总那里的账,赵半前哪里不知道啊?现在所有项目都必须要有资质的建筑公司合法承包,张总为了避税省钱,让赵半前的班组,挂靠在淼城一家建筑公司,然后专门为他盖厂房,他只需要给两个点的挂靠费,张总这是一石多鸟。现在夏双福出了事故,若一闹开,住建和司法部门介入,那就是双方责任,建设方的张总和承包方的张总都要赔偿,赵半前虽然是带班的,但他和夏双福不存在雇佣关系,没有赔偿责任。这样一算,就是无论上不上报,张总的赔偿是钉钉上的事情了。

张总很恼火,但也只能吞。吞就吞了,出来做生意,哪有样样顺的?张总最忌讳的,就是把事情扬开了,若不是他天天在后面逼着赵半前赶工程,必须在年前完工,让工人年后回来能开工的话,夏双福也用不着这么冷的天,大清早就爬上架顶。他们的项目已经是违规超了进度的,作为老板,张总是绝对不容许在这件事故上再出差错的。

赵半前要将夏双福送回老家,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这一路上千里,要过多少个路口、多少个收费站啊?要是半路上遇到巡警盘查,那麻烦就大了。

一边是生活的来源,一边是生活的伴侣,在张总和夏双甜之间,赵半前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那后来呢?”

我忍不住问夏双甜,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每个项目上所隐埋着的故事,远遠比我们所见到的都要复杂精彩得多。

“后来?”

夏双甜漂亮的大眼睛水蒙蒙地望着我,良久才说:“厄,躺厄大弟身边,躺了三十六个小时,直到厄们回到厄们县,回到厄们夏家巷……”

我手中的叉子,一下掉到桌面上,我快速拿起面前的酒杯,大半杯的红酒,狠狠地灌了下去,但我的心,仍止不住怦怦的,要跳出来。

这是多么血腥和震撼的画面啊!不,应是人生。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与死亡同眠,这可是脑浆迸裂的死亡,我打了几个冷战,才勉强稳住,但牙齿还是抖的,这样的胆气和决绝,恐怕男人,恐怕是那个号称一哥的男人,都做不到吧?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只是一个只知道生孩子,对前途充满迷茫和恐惧,且默默忍受过丈夫家暴的女人,是什么让她如此刚强呢?

夏双甜说:“厄无办法,那是厄大弟,厄答应厄爸,要照顾好他的,厄没能照顾好,是厄带他出来的,厄必须带他回去。”

尽管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但夏双甜跟我说这事情时,语调还有掩饰不了的哀伤。

我是残忍的,居然把隐在她内心最巨大的悲痛挖了出来。我非常抱歉,忍不住过去,抱着她的肩,夏双甜宽厚圆润的肩,轻轻抖着,直至我们离开曼城,她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可要在淼城打听一个这么特别的建筑女工,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我终于从一直跟随夏双甜的女工口中,大概知道了当年这事故的全部。还原起来,大概是这样:

赵半前选择了生活的来源,当张总说到,他可以马上把南山镇三十多万平方米的项目签给赵半前时,赵半前的腰,一下子弯下去了,他回头看着夏双甜,轻轻地叫了声:“甜妹儿……”

夏双甜丢下一句:“厄要和厄大弟回家。”然后,掉头就走。

从来没有人见过夏双甜这么强悍而任性过,结婚十几年来,工人们见到的夏双甜,对赵半前都是温柔包容的,连赵半前打她时,她都不会大声哭闹,可这次,夫妻俩却在事故现场争闹了起来。

夏双甜收拾好衣物,准备跨上商务车时,赵半前从张总的办公室里追了出来,一把将她从车上扯下来,气急败坏地骂:“你这婆娘咋就这么坏事情撒?你可知道,你们这么意气用事,厄们就完蛋了,张总这里的工程,就全泡汤了撒,五十几个人嘞!都干锤子啊?五十几个家庭两三百号人,全都吃西北风去撒?”

夏双甜甩开赵半前的手:“你跟张总说,这是厄的事情,与其他人无关,厄带厄大弟离开这个工地,若是路上出点么子事情,厄绝不牵连他,让他放心好了撒。”

“你咋就这么莫懂事撒?”赵半前急了,“老子莫是为大局着想么?”

“大局?”夏双甜回头,淡淡地望了赵半前一眼,“你是在怕吧?”

“我怕啥了撒?”赵半前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夏双甜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甜妹儿了。

“怕再次失败。”

夏双甜丢下一句,直接钻上车。赵半前立刻张手拦在车前,大吼:“甜妹儿,有种你从厄身上碾压过去撒!”

车子停在赵半前面前,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工人们围观着,不敢出声,张总也走出他的办公室,远远地看着。突然,车门打开了,夏双甜从车上跳了下来,冲到赵半前前面:“你让莫让开撒?”

“老子莫让。”

赵半前见老婆下车了,以为有了转机,脸上的表情比较兴奋,但万没想到,夏双甜扬手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得响亮。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夏双甜一吼:“敢情躺着的莫是你亲弟,给老娘滚开!”

谁也没想到,平日如兔子般温顺的夏双甜,突然气势暴涨得那么厉害,张总赶紧走上来打圆场,他更怕夏双甜这么一闹,消息就封锁不住,往外扬了。

夏双甜红着眼睛对张总说:“厄大弟打小就是厄背大的,今天这事,厄谁也莫怪,只怪他自己大意、命薄。张总你心里想的厄也很清楚,你能第一时间划赔偿款过来,厄感激你,但张总,在厄心里,厄大弟比钱重要,厄也希望你理解!”

张总问:“你决定了,一定要从这里把他带走?”

夏双甜深呼吸一下:“决定了。厄一路睡他身边,直到回到家!”

“哇!”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夏双甜。和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躺一起几十个小时,只想一下也让人心里发怂,有一哥之称的赵半前都未必敢啊!

赵半前急得直呼:“甜妹儿。”

张总拦住了赵半前,点头说:“好,你真能做到一路睡他身边,我就让你们走,而且,路上的费用和丧葬的费用,我都全包了。”

夏双甜说:“那就谢谢了!”

说完,回身上车,张总追上去:“夏大姐,事情处理完了,一定回我这里来。”

夏双甜望了赵半前一眼,丢下一句:“厄这辈子再也莫会做钢构了!”

车子嗖的一声,开离了纺织厂工地。

之后,工人们对夏双福的死,全都缄默不语,悠悠众嘴,成全了这个有情有义的果敢女人。

怪不得,事故过去了六年了,我到现在才知道。对夏双甜的作为,除了感动,我更多的是佩服。

夏双甜真的没有再回去张总的项目上做钢构,虽然赵半前求了她很多次,她都不肯再回去。那些夏双甜带出来的姐妹,也跟着夏双甜离开了纺织厂工地。她们的焊接技术本来不错,在业界小有名声,在熟人牵线下,很快便给一个小楼盘看中了。当时,小楼盘正在做基坑,急着要焊工和钢筋工,夏双甜她们本来是来做焊工的,没想到,做着做着,连钢筋工的活也揽上了。

淼城的城市化在这几年间飞速发展,各大房地产公司纷纷进驻,淼城及其镇街的土地,以惊人的速度,从农田从荒山野岭,变成一个个楼盘,高铁、轻轨、地铁,一条条交通线,都往淼城这边规划铺设。被纳入了粤港澳大湾区后,淼城的流入人口也飞速上升着,经济直线上飙。随着城市化的发展扩大,厂房用地逐渐减少,赵半前带着的钢构工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相反,夏双甜带的女工,已全部考了鋼筋工证,正式成为钢筋工,业务多得接不过来。再后来,跟着赵半前的部分工人,也抛弃了做钢构,转跟夏双甜做钢筋工。夏双甜自己掏钱,给这些工人都考了钢筋工证,亲自教他们布钢筋,很快,夏双甜打造出了一支技术水平一流的钢筋工队伍,受到淼城各大楼盘的追捧。

赵小滑的眼光果然超前,十年前就预测到淼城的今天。夏双甜对早逝的赵小滑,至今仍心怀佩服,她说,赵小滑才是真正懂得这个时代的聪明人,却因太聪明而遭天忌;赵一哥靠拳头的那一套义气,早已不适应这个社会了。然而,年纪越大,他越回想过往辉煌,宁愿天天浑噩老去,也不肯醒来。

“那,你和赵半前,现在怎样了?”

问这话时,我们还是坐在佟四嫂的饭堂内,佟四嫂脸上没有了弥陀佛般的笑容后,人就更胖了,坐在饭堂前的条凳上,像一堵肉墙,迟钝、呆滞。倒是成三姝捧了一碟没有黄叶的青菜和一碗不是臭肉做的红烧肉过来,看来,这饭堂实际管事的,已是成三姝了。

夏双甜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说下午还要到别的项目去,酒就不喝了,但饭一定要吃的。夏双甜笑了笑,安全帽的带子在她圆满的脸上,留了一道白皙的痕迹,这是建筑工人的标识。夏双甜摸了摸脸上的痕迹,说:“厄十九岁就跟他了撒,那时他很高大、很威武,像个英雄,跟厄爸完全是两个人。现在,赵梓博都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了,在广州一家设计公司上班,待遇还不错,他越来越像厄爸。我和他,也就这样了嘞。”

顿了顿,她又苦涩地一笑:“过两三年,赵梓博或结婚生娃了撒!到时,他愿意,可以过去帮忙带娃的。”

回家帮带孙的赵半前,和天天坐在家门口叹气的夏实,还有区别么?

截止到我写下夏双甜的故事之前,我在保利的一个楼盘再见到了夏双甜和她的班组,这是一次省的优质结构工程评审,保利的这个楼盘申请了参评。我和评委组的专家们登上施工顶层时,一眼便看到在指挥工人铺设钢筋网的夏双甜,她正在教一个工人:“这里的剪力墙的水平和竖向分布钢筋的配筋率不能小于百分之零点二,对对,就这里,你自己看看,是不是小了撒?”

她全然没注意我们上来,转身又去看钢筋的搭接接口,然后手把手地教那个钢筋工怎么看净间距。她的语言非常专业标准,净间距不能小于五百毫米,搭接长度不能小于1.2la,等等,听得我和专家们目瞪口呆。再看她的工人铺设的钢筋面,搭接匀称平整,垂直度高,用料精准,锚固稳妥,简直可以做示范样板。专家们在钢筋面上转了一圈,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我忍不住骄傲地说:“这可是我们淼城建筑行业里,最了不起的一支钢筋工队伍,主力都是女工呢!”

听到我的声音,夏双甜才转过来,笑着说:“刚才见一行人上来,都戴白色帽子,以为是甲方来例行检查,没注意到是你们撒!”

昊天城的工程还在施工的,我奇怪夏双甜在这里,夏双甜解释说,保利这个项目要评省优质工程,所以,专门出了高价,请夏双甜的娘子军过来跟钢筋部分。我说,那昊天城的项目呢?夏双甜还是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赵半前的工人全都在那边了撒!”

我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赵半前和他的钢构工,终于撑不下去了,不得不都过来跟夏双甜做钢筋。

“我每天上午都会在昊天城那边,下午才过来这里。”

深秋的阳光打在夏双甜黝黑的脸上,有淡淡的金黄色,真好看。我望了望钢筋面上施工的工人们,目测已经远远不止十八人,女工好像也不止八个,我戳戳夏双甜的手臂:“现在多少人跟你了?”

“八十二人,这里女工都有十几个了撒!”夏双甜对我眨眨眼睛,大眼睛依然水汪汪的,既自信又淡定。好家伙,这离我认识她,才一年时间啊!

在我们走下顶层时,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工人,双手拢在胸前,驼着腰背走了上来。与他擦肩时,我感觉到他眼光的闪烁,这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的闪烁,放任、懦弱、僵硬、自卑。才走上楼梯,他就叫了一声:“甜妹儿……”

我不由停下脚步,在工地上,应该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夏双甜的。回头望过去,夏双甜正扶着一堵钢筋墙,指挥工人将钢筋从墙端外角处弯入翼墙,那双手,粗糙干裂,伤痕满布,远看着也能感觉得到它的力量和宽厚,真好看。

或许,每个女性在少女时代,心中都会有个爱慕的英雄,可活着活着,随着生活的种种变故,忽然,就活明白通透了,这世上,哪有永远可以依赖的英雄?如果真的非要有一个,那就是自己。

5.当杂工的刀小妹

在刀小妹活着时,我没见过她,以下写的一切,都是我的个人亲历、调查访问整理和个人对案件进行综合的合理性猜测。

2018年9月20日正午一点十五分,离中秋还有三天。昊天城出了人命事故。死者刀小妹,女,1958年生,杂工死因:疑似高空坠落。

我们赶到现场时,附近巡警已经到了,但刑警还没有到,死者还躺在七楼的电梯井预留洞口边上。何华悄悄靠近我身边,低声抱怨:“蔡姐,厄咋这么倒霉撒!这个刀小妹死得也太蹊跷了嘞?可莫能都算到厄们昊天建設上面来撒!”

我白他一眼,刑警和法医都到了,肯定会给出正确判断的。我走上前,电梯井预留洞口的防护门已经被打开了,现场并没有血迹,死者刀小妹直躺在地上,胸前的衣服被尖物钩破了,后背的衣服也被擦破了,但身上只有后背有点磨破的损伤,其他部位都很完整,完全不像是高空坠落的样子。我愣了一下,和专家们对视了一眼,何华说得对,这女工的死因有点蹊跷。

刑警到来后,我们一直排查上去,在十楼的电梯井预留洞口的防护门被人撬开了,其余楼层的电梯井预留洞口都是固定封锁住的。按建筑安全生产标准,电梯井预留洞口必须隔三层挂一个防护网,昊天城项目也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挂防护网的。我们继续往上排查,所有楼层的电梯井预留洞口都是固定封锁了的,就是说,刀小妹是从十楼这个被撬开了防护门的预留洞口掉下去的。

一路往下走,我们跟刑警就开始分析,虽然十楼的电梯井预留洞口被撬开了,但如果刀小妹不是特地走到洞口这边,有心往下跳的话,是不可能掉下去的。可刀小妹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况且,就算跳下去,十楼跳到七楼,七楼的底部系着兜底网的,人跌到兜底网下,也不可能死的呀,最多擦伤,我不相信刀小妹背后那一点擦伤能要了她的命。

回到七楼,昊天城的所有安全生产管理人员,刀小妹所在的班组人员、带班和刀小妹的丈夫郭忠全,全都在等着。

第一个发现刀小妹不见了的人是她的丈夫郭忠全。郭忠全今年六十三岁,跟刀小妹同是杂工班的。郭忠全说,早上七点,他跟刀小妹一起推着斗车进工地的,十楼昨天晚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夫妻俩加班干到晚上七点多。昨天晚上他们在清理十楼的余泥杂物时,也发现该层有一个电梯井预留洞口的防护门被人拆下来了,夫妻俩当时还猜测,应是那些搞装修的工人给拆的,刀小妹看见防护门给放在地上,还好心地把门给扶起来,挡在洞口前面。当时她还说,怕哪个粗心的经过,只顾着玩手机不看路,踩进去了就麻烦。谁承想,这话说了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她自己就掉下去了。

郭忠全说,他们整个早上都在清理十一楼,大概十点,十一楼清理完了,刀小妹说内急,要下去解手。郭全忠自个儿推着斗车上十二楼去了。但刀小妹去了很久都没回来,郭忠全没放心上,猜她可能在下面做一下余留的杂活。快到饭点时,郭忠全到饭堂吃饭,也没看见刀小妹,他以为她提早来吃饭走了,所以也还没上心。但吃了饭,回去宿舍,还没见人,郭忠全才紧张起来,又跑去问饭堂的佟四嫂,佟四嫂却说没见过刀小妹,郭忠全才意识到出事了,马上招呼班组组长和几个关系比较好的一起去找。大概是正午一点二十分,他们在昊天城三期二标六栋七层的电梯井预留洞口找到了“坐”在兜底网上的刀小妹。他们马上撬开防护门,将刀小妹抬了出来,但此时,刀小妹的全身已经硬绷绷了,应该去世了好几个小时了。

再向上午在六栋干活的工人查问,所有工人都摇头说,今天上午,工地一切都正常,没有听到有任何的尖叫、呼叫或叫喊声。那就奇怪了,假设刀小妹真如郭忠全所说,是图方便,到十层的电梯井预留洞口解手,不小心掉下去的话,那么,在掉下去的一刹那,她肯定会尖叫或呼救的。就算她不叫,裤子应该都还没有提上吧?可首先发现她尸体的人却说,她的裤子提得好好的。而且,如果她蹲下来解手,屁股应该是往洞口里面蹲的,不可能屁股朝外蹲吧?可现在从她背后的伤可以看出,她的屁股是朝洞口外面的。屁股朝外扑下去的话,她落地姿势应是趴着的,而不是坐着。

疑点重重,刑警立刻把目光锁在郭忠全的身上。

郭忠全,昊天城三期项目的杂工,今年六十三岁,肩往下塌,背驼着。刑警问他话时,他弯背低眉,无论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话回答:“厄给家里娃伢子们打电话了,他们好快就到滴,你们跟我家里娃伢子说撒!”

“奶奶的,问你家儿子有屁用?他们不在事发现场,又不是人证!”刑警问了半天,郭忠全都只坚持回答这么一句,刑警的耐性也给磨没了,气得大声吼了起来。刑警一吼,郭忠全吓得扑通跪下来,头拼命地磕:“警察大人,警察大人,饶命!饶命撒!厄老婆死得惨嘞!”

“这……这……这……”询问的刑警吓得跳开,另外两个警察上前把郭忠全架起来,警告他老实点,可郭忠全死猪不怕开水烫,双腿拖在地上,嘶吼着:“救命撒!救命撒!厄老婆死得惨嘞!”

站我身边的一个警察,冷哼一下:“看着挺老实的,没想是个老油条!”

何华扯一扯我的衣服,低声说:“这个逼人,从发现他老婆的尸体到现在,都镇定得很,一点悲伤的样子也没有,恐怕都跟他的儿女们商量好了,怎样来讹我们昊天的。”

我白他一眼:“人家老婆都死在你工地上了,你还想脱关系不成?”

何华辩解道:“厄哪是要脱关系撒!但,但也莫能被讹,对不?”

我心里叹气,何华求自保,是常情。警察没有办法在现场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能将尸体拉回去,申请解剖,由法医出死因判断。

刑警在拉走尸体的同时,也把郭忠全带走了。

警察一走,现场的工人马上就骚动,开始议论纷纷,都不约而同地对刀小妹的死因进行猜测。警察在时,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警察一走,所有人都成了福尔摩斯。我们把围观的工人全疏散了,停工通知书也同时发到何华的手上,既然出了人命,在未查清事故发生的原因前,整个昊天城都必须停工配合调查。何华哭丧着脸:“领导,这、这、这不冤么我?”

局领导瞪他一眼:“冤么?十楼的防护门,是什么时候被撬开的?”

“这、这、这……那个,那个领导……”

何华还想争辩,我把停工通知书塞到他手里:“别这这那那的,人是不是从上面掉下来的?是就什么也别说了,马上安排人员,对整个工地进行地毯式排查吧,小心驶得万年船!”

何华两颊的肌肉抽得厉害:“领导啊!一定要尽快查出真相撒!”

这可是警察才能给答复的呀!

走出昊天城工地,住建局的所有人员都要回局开紧急会议,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领导班子高度重视,马上召开全区的安全生产动员大会。我不属于住建局的,相对自由一些。等局里的人都走了,我又返回到昊天城工地。我没去找何华,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肯定又会拉着我大吐苦水的,昊天城这个项目,确实事情多,去年年中发生了集体中毒事件,年末高空物体坠落也砸死了一个,本以为2018年都已经到中秋了,谨慎谨慎就能安全熬到过年,谁知道忽然又来了个高坠的,这高坠还坠得不清不楚。

对于刀小妹,我还是想查一查的。

昊天城三期二标正门门卫室的保安:

“什么人?赶快出去出去!啥?你是专家?一个瓜妹子,嫩滋滋的,还专家?你是专家,厄还博士嘞!啥?还有证件?哎呀!莫好意思咯,瞧厄这眼神,屌锤子用也没有。

“你说啥?你要来查厄这里的监控记录?莫得莫得,你又莫是公安局的人,莫得权查这里的视频监控呢!除非,你有公司领导的批示。厄说妹子,你没事做,去美容院做做美容,又或者,去西餐厅喝喝奶茶,到这工地来干啥子嘞?灰尘大,污水多,到处都是废钢筋烂木头的,戳破你的鞋、砸到你的头都不好整滴!

“啊!你问我啥?刀小妹?刀小妹早上是几点进工地的?刀小妹是谁?哪个是刀小妹?这工地每天进进出出五六百号人,厄哪晓得哪个是刀小妹嘞?莫认得莫认得!厄说你个瓜妹子,工地上死个人,莫是常事么?厄看了快二十年工地啦!哪年的工地不搬出去几个的?厄说你撒!就是见识少,大惊小怪滴!走吧走吧!厄们领导说了,工地要停一个半个月滴,任何闲杂人等莫得进来,厄是看你一个瓜妹子,嫩滋滋滴,没好意思赶你!

“啊!你认得厄们何总?呃,呃!何总啊!对,对,厄是耿腿毛,跟您可是隔壁县的,对,对,她想看厄们的视频监控,您莫知道,前两天监控坏了滴,文工说叫人来修,但还莫有人过来修呢!行,行,厄见到文工,提醒他催催,好嘞好嘞!行,厄跟蔡专家说说。

“蔡专家,好,行,厄不叫您专家,叫您蔡工。是这样滴,蔡工,厄莫是不给你看厄们的视频监控,这、这不是前两天坏了么?啊?您莫信?对对,厄是骗不了您,您是啥人撒?这么嫩滋滋滴,就是专家了,厄一蠢人,哪能骗得了您?是滴,厄、厄昨天晚上打了通宵牌嘛,没睡觉,早上过来开了门,厄、厄就躺这床上补了一会儿觉,厄实在困,躺下就睡着了,忘了把监控的插头给插上了。对、对,啥都瞒不了您,是、是前几天,厄们工地用电超荷载了嘞,总跳闸,厄、厄怕这视频给烧掉了,就把插头给拨了,这、这不,年纪大了,转身就忘了,今天中午,厄吃了饭回来值班,才记起来了!

“是滴,都瞒不过您法眼,厄见到出事了,才把插头给插上滴。厄中午时,听黄老班他们说进去找郭忠全的老婆刀小妹,厄也跟着一起去找滴,最早发现刀小妹的人是黄老班和郭忠全,对,黄老班是杂工班的领班,郭忠全跟他关系老好嘞。他们发现刀小妹后,就叫,厄听到叫喊声跑下去,黄老班已经帮郭忠全把防护门给扳开了,厄立刻冲过去啦!刀小妹是背靠墙壁坐着的,头耷拉着。厄的心就咯噔了几下,厄在工地做了二十年保安,啥样的意外死人,厄是没见过的?厄还是第一次看到坐着死滴。

“郭忠全看到他老婆,就蹲在边上,捂着脸吼哭。那屌毛滴,吼半天没一滴眼泪,厄瞧他跟他老婆的感情就不好。厄帮黄老班把人给抬出来,厄摸了摸她的手,硬绷绷啦!抬起来也是直挺挺的,死了好久咯。黄老班看莫得她胸前的衣服给撕了一片下来,还好心脱下工作服,给她给盖上撒!

“呃,对呀!厄一直都跟着他们,是黄老班给公司领导打的电话,郭忠全?郭忠全没打过电话啊!他只哭着吼着,说他老婆早上上班还好好的,说去撒尿,结果撒泡尿,人就没了。没、没,厄是没看见他给他家里娃伢子们打过电话。不过,后来何总他们来了,厄就回岗位上来了。

“您让厄再想想啊?其实啊!厄这一天都在想滴,厄早上回来开门时,没印象见郭忠全夫妻俩入工地,或许,他们是在厄睡着了后进去滴吧!之前?之前郭忠全一般都是七点就上班的,很准时。刀小妹?刀小妹会早一点,天亮就来,她勤快得很。厄跟她聊过几回,她说年纪大了,手脚慢,莫早点过来,完不了工。对,对,挺好的一婆子,这样死了,可惜!蔡工,您也别怪厄刚才说不认得她,您晓得的,厄一个看工地的,今天又刚好是厄值班,出了这么档事,厄就怕惹麻烦上身嘛!你们问过了,问莫出个啥来,拍拍屁股走人,过两天就啥都莫记得撒!可厄不同,厄还得天天守在这里嘞。厄的年纪也莫小了,厄就想平平安安滴再做几年,就回老家去带孙子。这刀小妹,死得那个怪哟!厄莫敢去想咧,菩萨保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杂工班组长黄老班:

“对、对,厄是厄们昊天城项目杂工班的班组长,厄叫黄班,大伙叫厄黄老班,其实厄不老,厄才五十一岁,厄老个锤子嘞!这不,是大伙尊重厄嘛,厄这人,讲义气、实际,从不坑大伙,厄带的杂工班,哪个莫服气厄滴?大伙们都愿意把厄叫老班,郭忠全夫妻俩,在厄们杂工班,年纪最大,可都这样叫厄,服气厄!

“你叫个啥?哦,对,蔡工,厄听过你,在工地上当专家滴,无几个女滴,厄当然记得你,你还给厄开过整改书,说厄的班组没按工完场清的要求做,事后,厄都要求班组的人按你的要求做好了滴呀!对对,厄啊!做事情嘛!讲道理对么?是厄带的人莫做好,就是莫做好,莫做好就要改正,对吧!

“啊,是哦,你看厄这猪脑子,聊着聊着就聊锤子远啦!你是想问刀小妹的事情么?就是就是,她的事情啊!问厄就最清楚撒!你说啊,多可惜的一个人,岁数也不大么?刚六十岁,最大的孙子才上初中。听郭忠全讲,这大孙子读书不争气,总排年级后面,当父母的又莫好好教,总放任他玩游戏,天天拿着手机玩吃鸡。

“哎呀!你说厄这、这、这又扯远撒!真莫好意思,蔡工,厄们还是聊刀小妹。刀小妹嘛,大概是1999年还是2000年跟厄搞工地的,具体时间,厄也忘了,反正差不多有二十年啦!本来是郭忠全跟厄做焊工的,刀小妹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在工地,把家里几个娃伢子都拉扯上学了,就跟着出来了。那时,厄见她莫认得字,也莫想要她,她就央厄,说黄兄弟,厄啥苦也能吃,只要你留厄下来,厄莫会让你做亏本生意的。厄嘛,就是感觉她实在,勤快,能吃苦,所以把她留下来了。厄记得,当时厄就央厄的兄弟,给刀小妹安排了开吊笼。以前厄们工地,材料都是用吊笼升上去的,塔吊要在大型项目上才有,施工升降机还没见着呢,人都是爬竹架子干活的,像只猴子,一吊一蹿地爬上去,手滑啦!掉一个下来,没了,都常事。

“好、好,厄长话短说。后来嘛,后来有了塔吊,又都用起了施工升降机,工地都不许用吊笼啦,而且,还规定了特种作业人员都要持证上岗撒,刀小妹莫认得字,考不到证,开不了升降机。刀小妹又来央厄,好歹给她个工作,那时她都五十岁了,还能干啥嘞?她跟厄哭,说要是赚莫到钱,郭忠全会把她往死里打滴!

“对,对,郭忠全经常打刀小妹,打得那个惨啊!总是脸青嘴肿滴有时还把人打得起不了床。唉!蔡工,你也莫用愤愤不平,厄知道你这些读过书的女子,讲权利,讲平等。可厄们做工地的,都是没读几年书,没认得几个字的粗人,遇到事情,莫聊上几句,拳头就挥出来啦!你是没真在工地待过,你试试在厄们的工棚住上两个晚上,每天晚上,都是男人打女人的吼叫声,女人哭泣哀叫声。嫁给工地男人的女人,哪个没挨过拳头滴?呃,呃,厄老婆可没挨过厄拳头啊!倒是厄,厄常给她捶!蔡工,你莫晓得,厄在工地做了那么多年,都总结出来啦!那些能在工地混出点样子的,都不会打女人滴,靠,打自己女人算啥牛逼撒?有点种的,都把力气用到事业上去,男人跟男人比,才是牛逼。

“呃,瞧厄这嘴,又说远了撒。对、对,郭忠全老打刀小妹啦!平日郭忠全这人,不哼不响的,一闷葫芦,挺老实的,从不跟工地上的人起争执,别人欺负上来,他挨了拳头也是往边上躲的,从莫敢反抗,更莫敢还手,工地上认得他的人,都笑他没个男人的样子。可这逼人,在刀小妹面前,却横得很,只要想打,就莫管有莫有由头,挥起拳头就来。最离谱那次,大概都有十年了吧,夫妻俩还在床上做着呢,瞧厄做工地的,讲话粗。郭忠全那个屌人,做着做着,竟把胯下的婆娘给打起来了,刀小妹被打得实在受不了,衣服没穿就哭着跑出来,那身上,啧啧,全是紫紫黑黑的拳头印。厄婆娘看不过眼,上去用衣服裹住她,厄和两个兄弟上去,把郭忠全拦住了。厄记得很清楚,问郭忠全干啥子打婆娘,那个逼人竟然说,刀小妹躺床上,动也莫动一下,也不叫,他只是想听听她叫是啥子感觉!

“啥?你问厄啥?最近几天,郭忠全有无打刀小妹?打呀,郭忠全这逼货,三天不打刀小妹,拳头就痒啦!今天天还没亮,两人又莫知为啥事打了起来,厄还睡着呢,时不时听见吼叫声。他们吼啥?这厄就莫听清楚撒!天气热,都是关门开空调睡滴,都是白天做事累得只想躺着莫想动的,这夫妻俩又是经常干架滴,都习惯了撒!哪个还那么无聊,从被窝里爬起来听他們骂架咯?厄捂上被子又睡回去撒!

“确不确定是郭忠全夫妻在干架?十不离九啦!厄跟几个弟兄帮郭忠全找刀小妹时,都还骂郭忠全,这老逼,半夜打完婆娘,白天找婆娘,肯定是他婆娘被他打得忍无可忍跑人啦!那么多人都听见,打架的声音是从他们夫妻住的宿舍传出来的,还能假么?

“啧啧!你是没看见刀小妹的身体,厄是第一个发现刀小妹的。厄从八楼的电梯井预留口往下望,厄看见下面七楼的网兜里,像靠坐着一个人,厄就叫,郭忠全在七楼找着,听到叫声跑过来,他一个人扳不开防护门,还是厄跑下去帮他把门扳开滴,厄俩把刀小妹拖出来,人早死啦,硬绷绷滴,胸口的衣服给撕下一大块,啧啧,这女人都瘦成萝卜条,两奶子就是两条背带结,身体到处是瘀青,特别是胸口中间,瘀得怕人,莫晓得是莫是碰撞的。

“哎!可怜撒,这女人苦了一辈子,死得还那么惨!厄平日里见她,都是愁眉苦脸滴,这几天脸色土灰土灰的,很难看,厄还跟郭忠全说过,要带他的婆娘去医院看看,莫要生个啥病了。可郭忠全这逼人不上心,说刀小妹一辈子都黑着脸,就这个样子,哪来的病?现在回头想啊!怕是黑白无常要来索命走啦!刀小妹这土灰脸,是给黑白无常蒙的一层死色撒!

“蔡工,你莫开玩笑啦!你问我郭忠全发现刀小妹的尸体时有莫有哭?哪能哭撒?这夫妻俩,天天吵,天天打,啥感情都打没有了嘞!厄看郭忠全这逼人,脸不改色滴,捂着脸吼哭,都是装给厄们看滴,眼泪也没一滴。刀小妹死了,对他来说,不过是少了个碍眼滴呀!

“你让厄猜测一下刀小妹为啥死滴?还用猜么?自己莫想活啦!做工地的,哪个不晓得电梯井的井口在哪啊?而且井口又有防护门的,就算松了螺丝,若不是有人故意摞开,人又怎么会掉下去呢?刀小妹这段时间都在这几层清杂物,哪会莫晓得十楼的电梯井井口的防护门松了啦?厄猜她是有心的,恐怕是觉得活下去没啥意思啦,找个撒尿的理由,骗过郭忠全,从十楼跳下去滴吧!

“会不会是郭忠全杀滴?无可能无可能,蔡工,你想想,郭忠全干啥要杀她哇?第一,他们是几十年夫妻,儿孙成群的,杀了刀小妹,郭忠全怎么跟娃伢子们交待?第二,杀人,郭忠全也要偿命哇!他就莫怕死?第三,刀小妹不死,他还有个人给洗给干给赚钱,不高兴还可以打几拳出出气,死了,就啥都没撒!第四,就算要杀,郭忠全也莫会那么笨,在工地上杀人啊!上上下下都是人,刀小妹一呼救,他不就完了呀?不会不会,厄也知道郭忠全这个人,打婆娘他有胆子,杀人?呸,就他?厄说啥也莫信!”

饭堂里的佟四嫂:

“蔡工,厄晓得你肯定会来找厄问滴,不过,厄啊!真的是啥事也不清楚嘞!厄天天待在饭堂里,又莫出去工地现场滴,哪晓得那天工地里面发生了啥呀?厄知道的所有,都是听工人来饭堂时说滴,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有的说是意外掉下去滴,有的说是她自己跳下去滴,也有的说就是郭忠全推下去滴。厄啊!想想就心寒,这男人啊!有哪个是好滴?厄那个佟四,你也晓得吧?厄跟他几十年了,生儿育女,操持生意,到头来,他还不是把厄往死里整啦?厄啊!也是才缓过来,厄算是想通啦!厄在这饭堂干一天收一天钱,厄自己为自己活,他佟四是谁的男人,厄才不稀罕不关心,他早点死才好呢!

“哦?你不是来打听这些滴呀?那你想晓得啥?刀小妹今天早上有没有来厄饭堂吃早饭?厄想想啊!三姝,今早可有见过刀小妹过来吃早饭么?没有?那邵姨呢?也没见过?都没见过?厄也没见过。蔡工,厄们这里的人今天都没见过刀小妹呢!厄听说,今天凌晨,大家都还在睡觉,郭忠全又打刀小妹啦!刀小妹今天不来吃早餐,有可能是被郭忠全打了,莫想过来,让大家笑话。刀小妹在工地上,年纪最大,把脸皮看得重些,那郭忠全又整天打她,哪放得下?她也莫是第一不来吃早餐啦!厄印象都有好几次啦,好像每次不来,都是受了打滴。哎!真是造孽啊!

“郭忠全?郭忠全早餐有没有来吃?三姝,郭忠全早饭有来吃么?没见着?邵姨呢?也没见着?厄也没印象!蔡工,两个都没来,说不定都怄气啦!也有可能,自个煮了吃。厄猜他俩都没吃,郭忠全来吃午饭时,比谁都来得早,还吃得特多,像饿死鬼样,一定是早上莫吃!厄接他饭盒时,他都饿得手又凉又抖滴,一口气要了两份饭。厄看他吃得都呛了几回,还给他递了杯水。他吃完走了,工地的工人才陆陆续续地过来。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反正一个小时肯定不到滴,郭忠全又急匆匆地跑过来,厄看他气喘吁吁滴,满额是汗,还问他急慌慌干么事?又没阎王在后面追。

“他听了,脸立刻煞白滴,还真回头看了。厄说他呀,开个玩笑还真认真啦!他说四嫂,这吓人的话,可不能乱说。厄瞧他的样子、神情,都莫对劲,就问他,到底出了啥子事?那么慌张?他说,刀小妹没见着人了嘞!上午十点左右,说去小解,然后就没回来撒!他刚才吃了饭,回宿舍找,也没看见人,所以又跑过来饭堂找,但饭堂也没见人。郭忠全说着说着就急了,好好一个人,咋说莫见就莫见呢?莫不是生气,躲起来啦?

“厄当时也没上心,责怪他两句,让他以后别打老婆啦,然后,厄看见黄老班他们吃完饭,就帮郭忠全招呼,刀小妹莫见人啦,大伙帮忙找找。都是一个班组的,哪能不帮呢?黄老班他们几个招呼着去帮忙找人啦!厄看他们都走了,赶紧打扫饭堂啦,其他的事情,厄就莫知道了。

“你问郭忠全当时有啥子特别的举动?也没啥啊!就是紧张,有点慌,老婆不见了,换谁也慌吧?呃,对了,他第一次离开饭堂时,是边走边打电话滴,后来,厄招呼黄老班他们帮忙去找人时,他又接了个电话,他接电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厄忙着跟黄老班他们说话,也没怎留意,感觉那电话好像是他家里娃伢子们打来的。现在想想,厄咋也感觉有点莫太对劲呀,跟自家娃伢子通个电话,干啥鬼鬼祟祟呢?

“蔡工,厄就知道这么多啦!哎!刀小妹可真好人,任劳任怨滴,厄们要有啥子事情要帮忙,她总不推滴。可她性子太弱啦,老被郭忠全欺负,郭忠全这人,真不是个东西,打起老婆来,一点也不手软,可怜刀小妹受了几十年,现在,走了也好,走了解脱啦!”

项目负责人何华:

“阴谋、阴谋,这分明是阴谋。蔡姐,你可得要给厄们昊天主持公道啊!黄老班他们发现刀小妹的尸体时,都硬绷绷了,正常死亡,没四五个小时,是没那么硬滴。对,对,这个警察做尸体解剖时,会给出正确的判断,厄相信警察,相信政府。可厄怎么忍啊?去年出了牛仁贵的事故后,厄的工地给停工一个月啊!厄被公司处分了,整年的奖金没有啦!明明是工人自己漠视安全,轻贱自己的命,但却要厄们来负责,冤啊!

“蔡姐,厄的项目,每天都堅持岗前安全培训的,每个作业人员都被要求按足安全规定来做滴,厄和项目部的管理人员,更是每天巡查,发现隐患,立刻勒令整改滴,安全生产责任制全都落实到个人滴。可工人们莫听呀!难管啊!现在的工人,比太皇老子都横,一言不合就罢工,再一言不合就自杀,厄真给折腾得精疲力尽了撒!你说,厄会想他们出事吗?厄求爷爷告奶奶,天天都求神保佑,项目上莫要出事,厄晚上睡觉,都莫敢往死沉了睡,谁晓得啊!一睡沉过去,项目上又出个啥事了?蔡姐,你瞧瞧厄,厄这脸是年轻的,可厄的头发,都花白了呀,厄才三十七岁哇。

“蔡姐,那刀小妹的尸体,你是没细看,她身上哪有啥高坠的特征啊?从十楼到七楼,不过三楼,七楼又挂着兜底网,厄怕出事故,还专门让人用最好的兜底网兜的底,网得密密实实滴,人是一屁股坐网兜上滴,又不是脑瓜子先下,卡了喉咙,咋会死呢?蔡姐,这刀小妹的死,疑点重重啊!

“你认为她是得了急病,想求方便到洞口边小解,刚想解裤子时,心脏一梗,摔了下去?莫可能,莫可能,她若是这样摔下去,人肯定是趴在十楼的兜底网上的,要不就是脖子卡在七楼的兜底网上,哪里会坐靠在七楼的兜底网上呢?你说是莫是?厄们做建筑的,这个高坠的原理,还莫懂么?

“厄是怎么想?厄当然是认为这是刑事案啊!要不,厄报个屁警啊?厄要不是莫想被郭忠全这老逼坑了,厄直接和他私了算啦!反正都要厄们赔钱的啦!可厄吞不下这气哇,郭忠全这老逼,一见到我来,开口就问我要赔偿款,还拨了他家二娃的电话,说他家二娃要跟我谈赔偿。厄实在气啊!这父子俩分明是早就知道刀小妹死了的,正常人在这个时候,不是哭得悲痛欲绝的么?有个锤子心思去讨赔偿?你瞧瞧,牛仁贵死了,程有银是咋反应的?咋反应的?去他大爷的郭忠全,平常看着屁也不响一下,耍起阴的来,比谁都狠。老子跟他家二娃谈个锤子?老子立刻就报警啦!郭忠全这老逼见老子报警,蹲下屁股捂着脸装哭,叫吼着说厄们工地逼死了他婆娘,莫肯赔钱,他婆娘是受不了累,才一头栽下井的。老子气得爆炸,若莫是黄老班他们拦着老子,老子非揍这老逼一顿狠的不可。

“蔡姐,厄知道,厄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这里的安全生产责任人,这些厄都知道啊!但厄也是人,是人就莫能白生生滴被人坑,对不?丢他个锤子,厄看刀小妹,要不是凌晨时跟郭忠全吵架,被这老逼打死了,偷偷运进工地来丢下去的;要不就是早上在里面干活时,被这老逼给搞死了丢下去。这老逼肯定是事前已经跟他家里娃伢子们都商量好,怎么讹厄们项目的,否则,这个推拉杂物的死老逼,咋会这么淡定,什么婆娘莫见了,找婆娘,全都是演的,演的。

“对、对,蔡姐,你说得对,厄们可以按刀小妹的体重做个假人,现场示范给警察同志瞧瞧的,刀小妹只有被人从背后抱起,直接丢下去才有这样的坐姿落地。而且,下落过程中,刀小妹没有呼叫、没有挣扎、没有任何自救的动作,否则,旁边的工人会听到叫喊声,十楼到七楼的附墙啥的,都会留有她的抓痕滴。

“哦,对哦,蔡姐你提醒得对,厄忘了,厄可以调查工地里的各个视频滴,要是刀小妹是走进工地的,肯定有给拍到滴。厄这就查,保安亭那个监控查莫到,但其他的点总有拍到吧!蔡姐,你跟我来这边看看,这是工人宿舍,这个摄像头是对着宿舍的,你看,这个、这个,推着斗车的这个逼人就是郭忠全,这逼人起那么早?才五点四十五分,这点数,也就几个架子工起来了。

“妈的,莫见刀小妹啊!蔡姐,十一点啦,都没见到刀小妹出来过呀!宿舍后面还有门没有?厄带你去看看,就这里,这里通厕所和洗浴间的,刀小妹有没有可能上完厕所,直接从后面走了,抄捷径进入工地?这有可能,刚好那边小道不在监控范围内的。妈的,老子还真忘了这一点。

“哎、哎!蔡姐,你点啥子呢?厄还莫看全嘞!对、对,厄已经跟杂工班的人了解过了,郭忠全那个老逼,可能打完婆娘睡不着了,所以老早就在项目上干活啦,但项目上没谁看见过刀小妹。是的,是的,八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段,的确是看也没锤子用。哦?你瞧,你瞧,蔡姐,这个、这个是郭忠全,这逼人才十二点,就吃完饭回宿舍啦!对撒,这逼人干啥还推着斗车回宿舍撒?对对,你看你看,蔡姐,郭忠全推着斗车往项目方向去了撒!这逼人要干啥事呢?蔡姐,你瞧瞧这逼人,慌里慌张的,推着斗车也走那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么?没人影了撒,应该是进工地了撒!

“什么?蔡姐,你怀疑郭忠全这逼人的斗车有问题?这离摄像头挺远的,厄也看莫清楚撒,你是知道的,现在做项目多难撒,视频监控厄们当然是要投入的,但、但,蔡姐,你晓得,定哪个牌子,质量保莫保证,厄还真的没能做得了主哩!对、对,厄就不废话了,厄们立马去找值班的施工升降机司机问问。走。厄不相信那逼人不用升降机!”

施工升降机司机冯珠珠:

“何经理、蔡老师,你们是还要上去看看事发现场么?厄给你们开机子去,蔡工,厄现在可不会再把机子开得一扎一跳滴了,厄呀,每天上机子前,都唠叨唠叨安全规则,上来人,厄都清点清点,多半撇子屁股人,厄都莫给进哩!行、行,何经理,厄不废话多,您老人家莫跟厄计较,厄也晓得您老人家大人大量,要不厄也没可能继续留昊天城工地哩。

“啥?刀小妹今天是啥时候坐厄的升降机上去滴?厄今天六点就上机子啦,没见过刀小妹哩,对、对、对,厄肯定,刀小妹没从厄的机子上去过,一层也没得上,除非她比厄早来,从楼内一层层爬上去的。刀老姐可不比别的人,老勤快滴,一刻钟也舍不得停下来,连走路都抱着扫帚,睡觉也要绑着围裙。厄猜她肯定是一早过来了,等莫及厄开机子,就自个儿走上去了撒!

“对哇!厄没见着刀老姐坐机子上去干活,厄也没见着她坐机子下来呀!厄听佟四嫂说,郭忠全说刀老姐半途说上趟厕所,可厄一整天都守着这升降机的,都没见着她下来过哩,唉!这好端端的一个人,不就上趟厕所而已,人咋就没有了撒?

“唉!刀老姐这人啊!就是命苦,这么大年纪了,本该是享儿孙福的时候,却啥也没享着,倒成驴成马了。你们说,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也就算了,儿不养夫不疼也认了,可刀老姐还得受那郭忠全的拳头,被他打了一辈子。你们说,刀老姐这么小个头,干巴巴一个的,郭忠全那死样的,咋就下得了手呢?

“好、好。哧,郭忠全这逼人?对、对,何经理,你问郭忠全这逼人,厄记得,今天早上,他从厄开的升降机,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了几次,也没见他推啥物料出来,就是瞎逛溜,厄猜他呀,就是把重活都留刀老姐干,自己偷懒。

“他啥神情?啥表现?厄倒没咋注意,厄想想啊!厄记得,这个郭忠全不讲规矩,一进机子里,就走来走去的,头低着,不晓得他嘀咕些啥话,反正,就是紧张兮兮滴,有两回,还抽上烟了,厄骂他,机子里不能抽烟,会响警报的,让他马上灭了烟,他还有意见哩,说厄专门挤对他。厄干啥挤对他呢?是他自己不守规矩在前对么?

“得嘞,厄就不闲话啦!郭忠全是啥时候坐机子下早班的?厄想想,应该是挺早滴,还没到饭点,十一点附近的样子吧,他进机子时,还问过厄,看见刀老姐上厕所回来了么?厄说莫见着,厄也莫見她下去呀!郭忠全就说,咋拉泡尿拉半天撒?楼上的废料还没清完呢!厄讨厌他的嘴脸,也就莫跟他接话下去了。

“厄是准点儿下去吃饭的,十二点左右,错不了,厄逐层看过没人,才关机子关门走的,走到饭堂,正好十二点,现在谁闲下来不拿着手机看的?厄刚好看了手机,小龙的老师给厄发了微信,小龙在学校里表现好,进了个啥楚班?对、对,是翘楚班,还获得奖学金哩,厄还把微信转到厄们昊天城女工群里去了,姐妹们都羡慕死了,厄家小龙就是聪明,长脸!

“对撒!蔡老师,厄记得清清楚楚,厄离开项目时,肯定把升降机的门锁好的。您放一百万个心,厄是您培训出来的升降机司机,您说过的话,厄都一个字一个字,记牢牢的,准错不了撒!厄现在就能给您背施工升降机司机守则。您瞧,这是这台机子的钥匙,厄随身挂着的,谁也拿莫到。

“何经理、蔡老师,你们问厄那么多话,厄怎么越说,心里越是空悬滴?厄好像感觉有点儿不太对味儿撒!你们是……是怀疑刀小妹的死因么?哎哟喂,不能吧,郭忠全虽然总打刀老姐,可刀老姐毕竟跟他几十年,有儿有女又有孙子滴,害死刀老姐,郭忠全也捞不到好撒,弄不好,还得偿命呢!况且,厄一早上坐在这台机子里,上上下下的,从头到尾都莫听见过他夫妻俩吵架啊,要是刀老姐真的是郭忠全杀死的,那他也得有个动机,对不?

“总之啊!厄是刚吃完午饭,厄就被黄老班他们叫了过来,让帮忙开机子上去找人,厄把他们送到顶层,就回到地面等着了。他们从顶层开始找,后来在七楼的预留电梯井口里找到了刀老姐的尸体,再接下来的事情,你们比我还晓得嘞!”

2018年9月30日,过完中秋节后一周,刀小妹案件的判定结果出来了,警方认定,昊天城项目三期二标的杂工刀小妹,女,60岁,非高处坠落死亡,死因为:其他。

前后停工整改了十五天,昊天城项目终于可以正常开工。

我到昊天城项目进行复工检查时,何华告诉我,为尽早结案,让项目尽快恢复正常,昊天建设集团最终与刀小妹家属签下了赔偿协议,赔款九十五万元人民币。郭忠全从此离开昊天城项目,永不录用。

至于刀小妹是怎么掉进预留电梯井口的?

至今成谜。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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